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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文学》2025年第3期|小咩:小二黑离婚
来源:《时代文学》2025年第3期 | 小咩  2025年09月26日07:23

夜深人不静

听到小二黑闹离婚的消息时,包片干部马必升正在家里准备喝闲酒。在外面跑了一天回来,腰酸腿疼,他习惯喝上二两,还得关起门来喝。也不是啥好酒,就喝景芝白干;菜就更随便了,一碟花生米,一盘猪头肉或香肠。老婆烦他喝酒,不给炒菜,还在一旁叨叨,他不在乎。老婆的话再刺耳,也挡不住一口酒下肚的舒服。他当然知道她是为他好。

他今天的心情是颇为得意的。下午,他去了趟洋江村,和村支书李玉蓉商量村里搞发展的事。他说:“玉蓉,现在土地规模流转是大趋势,也符合咱平原地区的特点,我觉得这是条发展的新路子。”李玉蓉刚从村里走访回来,出了一身薄汗,一侧发梢还打着卷儿,水都没顾上喝就响亮地说:“马书记,上面的报告俺也学了,跟俺想到一块儿去了!”马必升哈哈一乐,准备去拿壶泡茶,被妇女主任张翠莲抢过去,动作麻利地泡上热水。马必升说:“玉蓉,咱村虽说脱贫了,但发展的任务还重着哩,你得继续干下去啊!”李玉蓉一听眼珠子瞪得溜圆,拍着胸脯说:“马书记,只要不撤我,我就一直干,现在咱村里势头正好,我也舍不得离开呀!”

“小二黑支持吧?”

“他得听我的!”

“你也不能太霸道了!”

一下午的商议都很顺利,可回头再想起来,这不怕啥来啥吗?

马必升心急火燎地穿上衣服,骑上摩托车就往洋江奔。老婆在后面嘱咐:“你这干部当得,还能消停点吗?饭还没吃呢,慢些骑,别破马张飞一样!”

他能不着急?干部后方不稳,不光个人家庭受影响,村里发展也得耽误。一进村,黄昏的味道就和以往不同,喧嚣多了,狗不停地叫,大地还热滚滚的,各种飞虫弥漫在头顶跟着起哄。离得远远的,他就看见小二黑家的院门开着,门口蹲着不少人,一闪一闪的烟头此起彼伏;屋门也开着,能看见几个妇女正围着李玉蓉。李玉蓉眼皮肿着,头发乱着,能想象出方才混乱的场景。小二黑独自坐在灶屋的马扎上,耷拉着脑袋。见马必升进来,有人吆喝:“玉蓉,撑腰的来了!”

闹离婚在村里是丑事,都怕传出去被人笑话,何况还是村支书。马必升开门见山:“爷们儿都回去,守着也没用。妇女可以留几个。”李玉蓉说:“谁也别留,天塌不下来!”听着声音发颤。小二黑说:“刚才你咋不说?”李玉蓉说:“不和你废话,离就离,谁怕谁!”小二黑摆摆手:“你只要不干这个书记了,咱就和好!”李玉蓉摆摆头:“呸!”

马必升刚才抽烟吸进了烟渣子,感觉嘴里又苦又涩。未等他说话,张翠莲先站起来:“我同意离婚,跟着这样的男人真窝囊,委屈玉蓉了,以后也是工作上的绊脚石!”

宋东瓜也站起来说:“离婚的事得慎重,十里八乡传出去,对玉蓉影响不好。”小二黑转身瞪了宋东瓜一眼。

马必升心里舒缓了些。因为不管反对的还是劝和的,出发点都一样,都站在玉蓉这边。

马必升说:“都回家吃饭吧,挤在这里算怎么回事?”人们都陆续走出去了,只有宋东瓜蹲着不动。马必升走过去说:“东瓜,准备住下蹭饭?”宋东瓜伏在他耳边悄声说:“我觉得小二黑有点反常。”马必升不理他,说:“你再不听话,我让玉蓉把你那鱼塘收回来。”

夜陡然安静许多,灯光中,蚊虫纷纷现出形来,映衬着马必升一团乱麻般的心境。如果玉蓉不干了,那村庄发展就成了一辆失控的车,甚至存在返贫的风险。小二黑闹离婚实属突然,他想了一路也没理出个头绪。小二黑性格内向,说多了话都脸红,主动爆出家丑之事断然不像他主动为之。他看看门外,想到刚才宋东瓜的话,心想:“小二黑确实反常。”

张翠莲看不出来,只是埋怨:“你是外面有人了还是让别人勾了魂了?这阵子我玉蓉姐没管你,你都不知道姓啥了!”

马必升喝住翠莲那“刀子嘴”。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目前他只能先稳住局面,别让李玉蓉干出啥出格的事来。他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故意打趣道:“玉蓉,我这一路跑来,饭都没顾上吃,你不招待下?”

又对小二黑说:“爷们儿,咱喝两盅?” 

小二黑略带惊讶地看他一眼。

马必升出去从摩托车上拿出一瓶酒,说:“玉蓉,整俩菜吧。”

李玉蓉说:“给他炒菜?不如喂狗!”

马必升说:“有事好商量,火气别那么大嘛。”

今夜没月,天沉得像一块湿漉漉的铁。下午商量流转土地后的喜悦,像那失踪的月一样,没了。

也曾是进步青年

小二黑前头有个姐姐。姐姐出生时,他爷爷见是个女娃,想不开,把准备好的“大黑”名字直接封给了身边的大公羊。小二黑出生了,再叫“大黑”不合适了,干脆起名“二黑”。这成了村里的笑话。一晃二黑长大了,读完初中就开始养羊,在村里渐渐有了名气。小二黑娶了玉蓉后,一个内秀,一个泼辣,一个瘦小,一个强壮,倒也互补。走亲访友,下地赶集,都是玉蓉骑车驮着二黑,小二黑紧紧搂着玉蓉,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他会主动提出离婚?

转折出现在老支书任吾南出车祸时。仗着老任家在村里家族大、党员多,任吾南一干就是二十多年,虽然资历越来越老,村里却涛声依旧,变化不大。而他呢,擅自承包了村后八十多亩山地,和他的连襟村会计宋西瓜吃吃喝喝,还将儿子任光发展成党员,对村里的几个光棍懒汉却不闻不问。村里群众对他不满意,背后都叫他“任我拿”。老任出车祸断了腿,正值脱贫攻坚最吃紧的时候,村里不能没有带头的。镇上见时机来了,赶紧借坡下驴把他换下。老任不干谁能干?镇党委研判许久,相中了李玉蓉。

镇上派马必升找她谈话:“玉蓉,镇上想让你干村支部书记,觉得你有这个能力。你啥意见?”

李玉蓉不假思索地说:“让我干我就干,别看俺二黑家在村里是小户,小户也能干出大事来!”她那干脆利索的样儿,给马必升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开始小二黑支持玉蓉的工作。马必升记得清楚,有天小二黑破天荒地去他家里,带着两瓶酒,嘴里黏黏糊糊的像含着热地瓜。马必升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说:“二黑,搁平时我就留下了,权当你来看我这个老头子。但这时候不行,你给我就有替玉蓉拉票贿选的嫌疑。”他见小二黑眼眸清澈如泉,当时还觉得玉蓉嫁了一个好男人。

李玉蓉上任后发现,村里表面风平浪静,实则隐患不少。老任家在村里一家独大,不少人对她上台不服气;村庄土地盐碱化,没有啥特色产业,集体增收困难重重;村里光棍多、懒汉多,省定贫困户接近二十个,是县镇重点扶持村……她召开的第一个党员大会上,任光就拍着桌子叫嚣:“李书记,你要是把宋东瓜、宋西瓜兄弟俩的矛盾调解了,我就认可你!”

李玉蓉也不甘示弱,拍着桌子应下来。

宋东瓜、宋西瓜虽是亲兄弟,但积怨由来已久。东瓜是弟,出门要经过西瓜院前一条窄巷子;西瓜是哥,为了给儿子宋青皮盖婚房,想把那条巷子圈进院子里。东瓜不同意,西瓜不让步,亲弟兄俩互相指责,心生间隙,最后到了互不来往的境地。宋西瓜跟着老任干会计时,有些吃吃喝喝的事被宋东瓜掌握了,东瓜喝点酒就往上举报,县里市里都去过,老任跟在后面和稀泥。马必升多次调解都无济于事,说他们哥俩的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都臭硬。

但他们都小瞧了李玉蓉。第二天她就登门做工作,虽然吃了闭门羹,但她不气馁,暗地里把两家的底细摸得通透,然后就找马必升商量办法。马必升是个老乡镇干部,除了贪酒,办村里的事是把好手。如此,李玉蓉渐渐有了路子。宋青皮不学无术,成天在县城鬼混。李玉蓉跟二黑牵了两只种羊过去,说:“西瓜叔,孩子大了没个手艺可不行,跟着俺家二黑养羊,赚钱的买卖!”一见二黑,宋西瓜心里就有底了,感觉这李玉蓉是比任吾南强。被人戳到软处,宋西瓜心里也不好受,高高抬起的头渐渐耷拉下来。

老任干书记的时候,宋东瓜承包村里的池塘养鱼,每年承包费不到50元,签了30年,村里眼红的不在少数,都骂宋东瓜,说他给了老任不少好处。今年县里集中搞农村资产专项整治,其中一项就是清理不规范合同。李玉蓉让小二黑放出话来,说村里好几户都在等着重新发包鱼塘。还没等她去找宋东瓜,他自己主动找上门来,要求重签合同。李玉蓉笑着说:“重签给谁,也不能签给上访户。”宋东瓜明白她的意思,一直横着的脖子也开始回正了。

最后,宋西瓜不再惦记那窄巷子,宋东瓜也不再缠访,过年的时候两家也开始走动了。就因为这件事,村里老少爷们儿都对李玉蓉刮目相看。李玉蓉趁热打铁,自己掏钱从村西头的碱场地里盖起养殖大棚,带领支部创建了滩羊养殖合作社。二黑冲在前面帮着建设,几个年轻的光棍儿姜大河、穆三水、何先书都入了社,滩羊养殖产业渐渐壮大起来。那时候的小二黑,影子一样跟在风风火火的李玉蓉后面,走访贫困户,讲解养羊技术,商议村庄发展……何曾有过今天这般愁容满脸的颓废样儿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

马必升动员李玉蓉干书记那几天,躺在病床上的任吾南也没消停,主动给他打来电话:“马书记,我干不了,可以考虑我儿子任光嘛!”

马必升早有准备,装作为难的样子说:“任光是个好孩子,可惜党龄还不满1年,不符合干书记的条件……”听到那边挂掉电话,马必升长舒一口气。如果任吾南真闹起来,他也拿他没啥办法。

但相比老任,他对做通小二黑的思想工作还是有信心的。李玉蓉嘴上说“不炒菜”,但十分钟不到,依然麻利地端出了三四样菜。张翠莲对小二黑说:“这可不是给你做的,是冲马书记的面子!”

马必升不客气地端起酒杯,说:“二黑,咱爷俩儿先干一个!”

一杯酒下肚,马必升浑身温热了许多,带着酒气的话也就不客气了:“二黑,不是我说你,玉蓉哪里对不住你?当初人家不嫌弃你早早没了娘,不嫌弃你‘大哥’是只公羊,不嫌弃你院子里的羊膻味儿,隔着好几个村嫁过来,图啥?不就图你这个人?”

“他就是没事闲得,吃饱饭撑得!”张翠莲倚在墙边说。

“是,玉蓉有时候强势了点。”他说完赶紧瞅瞅李玉蓉的反应,见她依旧横着头不说话,才继续说,“但人家管家主事,是好事哩!咱村里有几个不怕老婆的?真不怕老婆的,日子哪有过好的?”

张翠莲听完笑出了声,说:“马书记说的对,我记得你有次喝多了,被嫂子撵得钻进了姜大河家的羊圈里……”马必升尴尬地摆摆手,脸已经红了。他几乎本能地拍了小二黑的肩头一下,两人轻轻碰杯,又一饮而尽。

“马书记,我也有难处。”小二黑终于抬起头,两个凸起的眼袋沉甸甸挂在眼皮下,“玉蓉干了好几年了,村里发展得也不错了,得顾顾家了。俺爹在社里给羊除粪,带着俩娃有点吃力。再说,上次玉蓉当着你的面说的,等脱贫胜利就不干书记了……”

“我没说!你曲解我的意思!”李玉蓉冲他吼一声。“马书记,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自从成立滩羊合作社,他没选上这理事长,没事就在家里说三道四的,开始嫌我不顾家不养孩子,你就顾家养孩子?你说你最近这段时间,隔三岔五跟着宋青皮往县城跑,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今天我也不怕丢人了,当着马书记的面,你都说出来!”

“不管怎样,就是不能干了!”

“你说得轻巧,简直是无赖!”李玉蓉话里带着哭腔。下午商量事的时候,她还是满面春风呢!

张翠莲向空中啐一口,紧紧搂住李玉蓉。小二黑越不让步,李玉蓉越伤心难过,马必升越发觉得事有蹊跷。但只要小二黑不张嘴,他也没啥招,只好又端起酒杯,冲小二黑晃晃,哪知对面连头都不敢抬起来。这不是心虚吗?

马必升心中有数了,语重心长地说:“二黑,这几年你给村里没少出力,玉蓉刚上任时都是你在后面跟着出主意,才帮着她一点点打开工作局面,镇上都给记着呢!你有啥心里话直接和我说,不方便咱就找个没人的地方……” 

“马书记,您这是说啥话,怎么倒求起他来了?不能过就不过了,地球离了谁都转!管你在县城干啥勾当,有几个相好的……”

小二黑一听急眼了,说:“你可不能污蔑人,谁在县城有相好的?”

马必升忽然心疼起玉蓉来,不单单因为她是村干部,更因为她像个心地善良的妹妹,和他们一众党员干部风里来雨里去,整天操心村庄发展,怎么可以在这个家伙身上栽跟头?他对小二黑的态度,终于从不解、同情变作不屑甚至愤怒起来。他强压住怒火,眉宇间的“川”字在灯光下扭动着。他不喝酒了,怕喝多误事。

李玉蓉也仿佛看出了马书记的难处,心里更不是滋味。她实在忍不住了,跑进卧室抱出被子,对张翠莲说:“翠莲,把村委会值班室的门打开,今晚我过去值班!”

张翠莲说:“姐,一会儿孩子还要回来呢……”

“孩子回来?不还有他爸吗?平日里,我工作再忙,照顾孩子也比这个男人多!”

玉蓉定下的事情,八匹马也拉不回头。很快,两个女人就消失在茫茫的夜里。小二黑呢,依旧蔫蔫的,除了一杯一杯陪着喝酒,仿佛只是借酒浇愁。玉蓉的突然离开打乱了马必升的心,他也没心思继续套问小二黑的心事了。他叹一口气,不情愿地看了小二黑一眼,最后还是说了一句:“你再不说,我也走啦?”

小二黑忽然抬起头,眼里竟然闪烁着微光。马必升激动地握住小二黑的手,以热烈的口气说:“和我说吧!”

但令他失望的是,小二黑旋即又把头低下去。

马必升失望透顶。就在他准备走时,门外忽然蹿进来一个人,急匆匆地吆喝:“二黑,二黑,我看你把李玉蓉气跑了,是不是她同意了?”来人差点撞上马必升的车把。

“哎哟,是……马书记!”他尖叫道。

马必升看清了,来人是宋青皮。

开唱“对台戏”

对宋青皮,马必升并不熟悉。这个宋西瓜的小儿子初中没毕业就去县城混了。前几年小二黑给了他几只种羊,不到半年就被他炖了羊肉。宋西瓜还护犊子,说就不该养羊,弄得满院子里都是膻味儿,让玉蓉哭笑不得。宋青皮平时很少在村里,逢年过节才回来露个面,最近一段时间,却经常看到他在村里跟着任光转悠。

马必升想起小二黑躲闪的眼神,又发现他和宋青皮混到一块儿,他闹离婚就绝非表面嫌弃玉蓉不顾家这么简单了。走出村口,前面的几处养殖大棚隐约现出来,虽已蔚然成势,但随着养殖规模扩大,在销售方面遇到瓶颈,镇党委决定进一步整合村庄资源,拉长产业链。迎面扑来的凉风中夹杂着浓浓的羊膻味儿,仿佛在提醒路人,这几年村里发生的变化。他有责任守护好村庄发展的良好势头和大好局面。凉风逐渐吹透单薄的衣服,马必升加快车速,但路途颠簸,一不留神,差点滑进一处干涸的水沟里。

马必升一晚上都没睡好,满脑子里都是洋江一大片一大片的盐碱地。早晨醒来,他匆匆扒了几口饭,又骑着摩托车到了洋江。

到了村委办公室,没见到玉蓉,问徐会计,对方说:“书记早就起来了,正挨家挨户做工作呢。”

“啥事这么急?”

“搞土地流转呗!”

马必升听完心里热热的。不过一晚上,那个熟悉的李玉蓉就又回来了——从她一上任处理西瓜东瓜的矛盾开始,她就显露出了一股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韧劲儿,那股子劲儿像一把耕地的犁,硬是将脚底下的土疙瘩犁开了一条条路,翻开了一沟沟泥,给村里带来新风新貌。他只是帮着分析了土地流转在村里的发展前景,玉蓉就牢牢记在心里。她心里大概盛着千头万绪的事,但没有比村庄发展分量更重更沉的了。

马必升找到李玉蓉时,她正和宋东瓜老婆在院里聊天。院子里秋景正浓,衬托着她们柿红色的衣裳,分外好看。宋东瓜老婆端着一个瓷碗,里面是刚从小卖部打的臭虾酱,一股熏鼻的浓郁味道飘在院里,碗沿上偶尔落下只苍蝇。但这些都不影响两人热烈的谈话。宋东瓜养鱼上瘾,他老婆平时在镇上打工,家里的六亩薄地像没人管的孩子。马必升刚进院子,就听见东瓜老婆粗着嗓子说:“能有这好事儿?那就流转出去,俺正好没时间种!”

马必升听见玉蓉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几分钟就把流转政策说透了。

“还等东瓜哥回来拍板?”

“等他干啥?家里我说了算!”

马必升笑着说:“都是女人主事,你们洋江村都要成女儿国了!”

隔壁就是宋西瓜家。听闻他们要过去,东瓜老婆噘起嘴,压低声音说:“这两天那边院子里一直不消停,跟闹鬼一样。我听见里面有任光,保不齐又在搞些见不得人的事!”马必升看着她碗上的两只苍蝇说:“刚打的虾酱?味道真香!”东瓜老婆听出他话里有话,瞪他两下,挥手把苍蝇赶走了。

他们过去时院门锁着,这让几人有些失望。门前就是那条曾充满争议的窄巷子,如今红砖绿草,蜿蜒向前,照映着人心。马必升感慨地说:“多亏了你,这条巷子才保存下来。”李玉蓉说:“保存下来的不光是巷子。”马必升说:“确实是。”

几人继续向前走,李玉蓉说:“马书记,上午我走访了十几户,一听咱这政策都同意流转,合计有一百多亩地了,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能整合上千亩地,规模种植秋后就能实现。”

“真不错!如果办成了,那又是一条集体增收的路子!那几个低保户呢?他们可都视地如命的。”

李玉蓉想了想说:“那几个低保户都是我带起来的,不用征求意见,他们都听我的!”

马必升点上烟认真地说:“玉蓉,这可不比在家里,啥事都你说了算,该走的民主程序得走,防止他们有意见啊!”

李玉蓉那虎劲儿又上来了,甩了甩大辫子,迈开柱子似的小腿就往前走。刚到十字路口,碰见宋青皮从东边胡同出来。张翠莲吆喝道:“青皮,这不年不节的,咋荣归故里了?”

宋青皮一看是这几人有些慌张,嘴上磕磕巴巴地说:“这……我父亲身体不舒服,回来看看。”说着,那软塌塌的步子却停不下,扭扭捏捏地越走越快,像干坏事被人发现了。马必升对玉蓉说:“昨晚你刚走,他就去找二黑了。别说,他俩之间还真有点猫腻儿。”

李玉蓉说:“这事儿说不清楚,他不离我也得离!”

几人顺着宋青皮来的路看,只有姜大河家的院门敞开着,一只小公羊还探出头“咩咩”叫,仿佛在说就是这里。

姜大河正准备换衣服去社里。相比其他几个光棍,他年纪最小,也算勤快,跟着小二黑父亲在社里清理羊粪,每月能挣两千元。见他们进来,姜大河笑着说:“李书记,俺找媳妇那事有眉目了?”

张翠莲笑话他:“大河,你脸皮真厚,哪个会跟你这懒汉?”

“俺早就不懒了,走正路了!”

“我问你,刚才宋青皮来干啥了?”

一听玉蓉问这事,姜大河支支吾吾起来。马必升说:“对玉蓉都不坦诚,咋给你找媳妇?”

“嗨,我说,我说!对你们我有啥隐瞒的?宋青皮要圈村里的地种粮呢,要整合我那三亩薄地。”

“你答应了?”

“咋不答应?一亩地给我800元,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

“玉蓉,咱流转的话一亩地能给多少?”

“分啥地,我那天和镇经管站的同志算了算,好地最多给600元,要是盐碱得厉害,也就400元吧!”

“他们咋给这么多?”马必升皱起了眉头。

“这么弄咱肯定争不过他们,流转土地的计划就要泡汤了!”

“宋青皮和任光是姨表兄弟,两人搞在一起干坏事,是冲村里和玉蓉书记哩!”张翠莲愤愤说。

“都冷静一下。”马必升做出往下压的手势,“看样子,背后有人在捣鬼。人家在暗处,咱在明处,直接找他们无异与虎谋皮。不过有个人可在咱这边,是个突破口!”

“谁?”

“你家二黑!”

“二黑啊,他也同意把地转给宋青皮了。”姜大河脱口而出。

“啊?”李玉蓉惊讶地张大了嘴,“这怎么可能?他还没和我商量呀!没想到后院起火了!”李玉蓉急得直跺脚,抄起门口的扁担就要冲出去,被张翠莲拦住了。

“事情弄清之前,不要总是冲动!”

“哪儿还有时间?火都烧到屁股啦!还是得离婚,离婚把地分了,我的入村集体,他的给宋青皮!”

张翠莲又说:“那宋青皮是啥人我最了解,估计是故弄玄虚、坑蒙拐骗那一套,谁加入他们谁上当!”

姜大河一听傻眼了,说:“那宋青皮说在县城搞农资,路子广着呢……如果他们真是胡闹,你们可得替我做主啊!”

“小二黑竟然也同意,真是糊涂啊!”

“不糊涂能干出离婚这种混账事?”

可叹都是玉蓉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啊!那姜大河,脱贫攻坚期间,李玉蓉和小二黑手把手教他养殖,付出了那么多,现在却都……玉蓉的眼圈和鼻头都红红的。张翠莲叉起腰来骂:“真没良心,和他们串通一气,忘恩负义!”

马必升严肃地说:“翠莲,作为村干部要好好说话!再说,咱也没和人家说过咱这政策啊!”

“啥政策?”姜大河问。

张翠莲快速说了一遍,姜大河说:“要是知道这个,我肯定听玉蓉的!”

李玉蓉擦擦脸颊说:“大河,这事也不怪你,人家大户流转土地也不犯法。马书记,是我考虑不周全,疏忽了,群众工作确实做得不到位!”

马必升坐在椅子上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味。“绝不能让一颗羊粪蛋坏了一锅汤。有一招叫引蛇出洞,咱得这么干。走,回村委商量去!”

隔墙有耳

李玉蓉不想回家,但听说宋青皮去找小二黑了,心里还是有点急。

“你就权当他的魂被人勾去了,他现在被猪油蒙了心。你和他较啥劲儿?”马必升开导她。

一路上,李玉蓉将马必升交代她的话在心中念了又念,但一进门,空气就冰封住一般,她的脑子也一下子一片空白。小二黑颓丧地躺在床上,小儿子孤零零地在地毯上玩着脏兮兮的玩具,见她进来,高兴地扑上去,被她紧紧搂住。

她还是压住了火气,咬住牙说:“明天,镇上带队出去学习,得过三两天回来。”

“你是不是想通了,不打算干了?”

“你再胡闹……二黑啊,咱俩也是老夫老妻了,能和我说说心里话吗?”

小二黑动了动嘴唇,想说,但支支吾吾哼哼唧唧的,最后留下句:“你不干不就得了?”

她最终忍住了,没和他提流转土地的事,没揭穿宋青皮来找他的事,她得配合好马必升。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李玉蓉早早把孩子安顿好,就假装拾掇东西。天高气爽,枣树肥厚的叶子绿到乌黑发亮,一个多么安静的秋日!她心里却没有季节带来的怡然。不久,张翠莲过来喊她走,小二黑本想送她出门,看见张翠莲,挠挠头回身躲进了屋里。

刚出院,张翠莲问:“地方找好了?”

“俺家库房就在隔壁,钥匙都是我拿着,他平时根本不去。等马书记来了,咱俩就偷偷进去。”

“搞得跟潜伏一样!”张翠莲忍不住笑出来。

“哪知道他会出这么个主意!”

待马必升悄悄过来后,张翠莲顺利将两人锁进库房。一阵令人心焦的寂静后,透过挂着一层薄灰的窗玻璃,李玉蓉看见偌大的天井里,小二黑渐渐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站也不是坐也不成。马必升倒是稳坐钓鱼台,笑说:“等着吧,狐狸尾巴就要露出来了。”

果然,院门被撞得哐当响,两个大大咧咧的身影闯了进来,是任光和宋青皮。小二黑点头哈腰地将两人请进屋里。

任光上来就说:“二黑,你这边啥情况了?”

小二黑说:“还那样呗,她哪能那么快同意?我现在后悔了,非要用离婚来逼她下台吗?我在村里是臭了,昨天去社里送饲料,好几个人都戳我脊梁骨,骂我……”

“这么看,你还得继续施压,她不辞职就继续闹下去!”

“可别折腾我了,真离了,我在村里还能待下去?”

“那你赌博欠下的5万元,赶紧还上,否则青皮也不会答应,对吧?”

宋青皮恶狠狠地说:“那是,那是!”

小二黑哭丧着脸说:“青皮,咱从小玩到大,你下套让我往里钻。我孬好还给你两只羊,你竟然这么忘恩负义!”

宋青皮哈哈笑着说:“二黑,你给我羊,还不是和玉蓉合伙忽悠我爹?我爹当时也糊涂,怎么就同意了,倒是帮着李玉蓉在村里长脸了!”

任光说:“你不提这茬儿我还不生气,姨父真是老糊涂了,要不是他同意,李玉蓉能干得这么顺溜?二黑,我不管你用啥办法,还不上钱活该你丢丑,继续闹,闹得李玉蓉早晚下台!”

李玉蓉早就压不住火了,马必升一把拽住她,悄声说:“沉住气!”

“还有你,青皮,继续把承包土地的消息放出去,不管以后咋样,先把他们搅黄了再说!到时候,看她怎么收拾局面!等把她弄下去,青皮你就干村主任,二黑给我当会计,管着村里的账!”

小二黑哭丧着脸说:“兄弟,我不稀罕当这个会计,你说过,我折腾完了,那5万元就权当我还上了,咱说话得算话!”

“这才到哪儿?她李玉蓉辞职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我找你爹去,让他给评评理!”

“去吧,没用的老家伙搁家里躺着呢。都是他的主意,找他还有好?”

李玉蓉终是没能忍住,将桌上的玻璃杯摔得“哗啦”响,骂道:“你们这几个兔崽子!”任光和宋青皮反应过来,抬腚就蹿出去。

李玉蓉赶紧推门追,忘了门上还挂着锁呢,赶紧打电话找张翠莲。等她和马必升出去了,院子里只剩下委屈巴巴的小二黑。

“二黑,没想到你堕落成这样了,不离不行了!”

马必升也不客气地说:“你知道赌博是丑事,那闹离婚就不是丑事了?你是越活越倒退了!”这席话说得李玉蓉的心,比院里的秋风都凉。

无事不登三宝殿

小二黑知道戏是演不下去了,不光演不下去,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搞成假戏真作了。小二黑当众扇了自己两巴掌,“啪啪”响。他没了后路,冷静下来后说:“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也不隐瞒了。前阵子无聊,我跟着宋青皮在县城玩网络游戏,没想到越听他的越输,亏了5万元,都是借的宋青皮的。”

马必升说:“5万元,咱也不是拿不出来,就逼得你从人变成鬼?”

小二黑一下子怂了,“呜呜”地哭起来,仿佛装了一肚子委屈。李玉蓉有些心软,拿出纸巾给他。小二黑擦擦眼泪说:“不止这些!高利贷,利滚利!宋青皮在县城傍着一个大哥,听说混社会的,说还不上钱就找人收拾我,后来又说不折腾到玉蓉下台还要找人揍我。我害怕!”

张翠莲轻蔑地说:“你倒成有理的了!”

小二黑说:“事到如今,我坦白从宽,认打认罚。只要玉蓉还要我,让我干啥都成!”

大家伙都没说话,水落石出的时候,等来的不是欢喜,而是更深沉的叹息。等马必升抽完一支烟,大家伙都看着他,希望他能出出点子。马必升脸上也有点无奈,他挠挠头皮说:“都别埋怨了。我看这婚啊,离不得,不能让人天天看咱的笑话。二黑犯了错,能改正就是好同志,之前他表现也不错,总不能一棍子打死吧?现在矛盾已经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咱和他们都在明处了,方向反而清晰了。以我的了解,那两个小子再有本事,也翻不出多大的浪来,关键是背后还有指道的。”

小二黑说:“对对,还有那个‘任我拿’!”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把任吾南的认识和态度扭过来,那俩小子的枪眼儿还得对着咱使劲儿!”

小二黑担心地说:“那就任由宋青皮他们逍遥法外?”

马必升说:“想得美!他们在县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这类上当受骗的在咱镇上也不是第一个,大赵村、南洼村都有受骗青年,县派出所已经挂牌督办了!”

“那真是好事!有公安撑腰,我就不怕啥了!”

“所以,咱们现在的主要对象是老任。说实话,从你干的那天起,老任就一直不服气,那股子妖风邪气就一直在。”

李玉蓉说:“他一开始说支持我工作的!”

“还不是说一套做一套?”

“那下一步怎么做?”

“先别急,稳字当头,以静制动!你和二黑先把家里的事规整规整,都一地鸡毛了,孩子们也受不了啊。我今晚去趟南洼,村主任赵玉柱家的小儿子结婚,我得去捧捧场。等我回来,咱看看老任去。”

说干就干的事,却足足拖后了一周。原来马必升从婚宴上回去时天太晚了,视野不好,骑着摩托车躲一只在路上乱窜的小狗时没留神,撞到了电线杆子上,弄得头破血流。眼瞅着一天天过去,李玉蓉沉不住气了,嘴角上火起了燎泡。小二黑见状说:“咱别莽撞,得等着老马。”

李玉蓉说:“再等下去,土地流转的事就真黄了。我得找任吾南去,他作为老书记,在这件事上得带好头,不能搅浑水。”

“不给老马打个电话请示下?”

“他现在正休息呢,别打扰他了。”

小二黑想主动请缨一起去,被玉蓉拒绝了。

她从小卖部买了一兜水果和两瓶罐头,像走亲戚一样,去了任吾南家。可巧,家里正好只有任吾南一人。因为犯腿疾,他让医生挂上了吊瓶,脸色如深秋野地里布满褶皱的茄子。这个已经年逾花甲的老人,额头又凸又圆,显得并不茂密的头发更加稀少。膝盖内而如针扎般的阵痛正将他折磨得龇牙咧嘴,见李玉蓉贸然进来,他有点诧异,想装睡,但来不及了。

“老书记好,怎么又打上吊瓶了?”

“咳——”任吾南先干咳一声,瞅瞅玉蓉,看看她手里的东西,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这条破腿是落下病根了,一直好不了。玉蓉你来有事?”

李玉蓉也不客气,说:“老书记,老任叔,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您这大院子,在村里是数得着的,这些年我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不是不想向您讨教,可讨教的前提是,您得实心支持我的工作才对吧?”

任吾南没想到李玉蓉的唾沫星子这么快就顶到自己脸上,黑着脸说:“李书记,我以为来看我,没想到是来砸场子的。”

李玉蓉不含糊地说:“您儿子任光被我堵在家里,撺掇俺家二黑,还说是你指使的!”李玉蓉说罢站了起来,金黄的秋景下,昏暗的房间里透出一股正义之气。她说得理直气壮,眼前这个正被病魔折磨的人,顿时呼吸急促起来。

“玉蓉,天地良心,你可别听那小子胡说八道!他人在哪里?你把他找来,我要和他当面对质!我也是老支书、老党员啊!”

李玉蓉听得直想笑,苦笑。这确实不该是一名党员的所作所为,更不该出现在一名老支书身上。她发觉自己刚才说话可能太过于直接了,赶紧上前把任吾南扶起来,还给他端来热水,问他:“您都打吊瓶了,家里咋没人?嫂子呢?”

任吾南一听立刻悲戚起来。他将头深深埋进胸口,像犯错后的忏悔,让玉蓉一时糊涂了。她站起来四周环顾,见任吾南家里其实很朴素,没有多么花里胡哨或金碧辉煌的装饰。一面不再鲜艳的锦旗引起她的注意,上面写着:执政为民,心系百姓。落款是宋西瓜,时间距今十多年了。李玉蓉哭笑不得,因为她明白这面锦旗是多么荒唐可笑,而村里传遍的“任我拿”绰号又是多么辛辣讽刺!任吾南仿佛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抬起头缓缓地说:“家门不幸啊,生了这么个儿子,光顾他老婆了,哪里还顾得上我们?”

“老任家是大户,侄子外甥一大堆,叫哪个不行?”

“这年头,谁顾得上谁?有些亲爹亲娘都不管,你指望他们?闺女,我都不怕你笑话。我自从退下来,成了村里无人问津的臭狗屎了,特别是断腿养伤的这些日子,竟然没几个人来看我。我毕竟是村里的老支书啊,老脸都没处搁,唉!”

“叔啊,您可别这么说。您干支书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他们不来是他们不懂事!”李玉蓉说完捂捂嘴,怕任吾南看见。

“你真这么认为?”

“可不嘛,您在我们这些小辈们心里,德高望重着呢!”

“嗨,这是哪里话……你说的是……都怪那个宋西瓜,就是我连襟!他娘上月去世,你领着新事新办,两天就指挥着下葬了。你知道宋西瓜背后咋说?他说三天的事两天办,他没脸面对死去的娘,来找我,要我到镇上举报你呢……”

李玉蓉一听明白了,方才温和的脸突然冷下来,问:“所以,你就在背后怂恿任光和青皮,来和村里打对台?还坑骗俺家小二黑5万元,让人来逼债?”

任吾南一听傻眼了,挣扎着说:“闺女,可不敢胡说,怎么坑你家二黑了?还逼债?你可别乱扣帽子呀!” 

她见任吾南那带着惊悚的表情,不好判断是真的还是演的,犹豫中忽然计上心头,装作想起什么事情来,神神秘秘地说:“叔,您刚才提到西瓜叔,我想起个事来。那天他来找我,说东瓜都承包鱼塘了,他也要承包点什么,惦记着村后那80多亩山地。”

“什么?就他那样的还想承包山地?玉蓉啊,那80亩山地可是白纸黑字签的合同呀,虽说当时承包价低了点……但是你要承包给宋西瓜,我绝对有意见……”任吾南又激动起来,扎着针的那只手一直在抖动。

李玉蓉严肃地说:“叔,那80亩山地就在这次资产清理范围内,属于不正规合同。按要求,得退回来重新发包!”

“重新发包也得先考虑我!我刚承包的时候是荒地,现在成了标准良田了,不是我的功劳?再说,他宋西瓜是干活儿的料吗?”

李玉蓉此时心里畅快极了。临走前,她拉着任吾南的手,关切地说:“叔,以后有啥事直接和我说。您这腿疾是老毛病啊,光拖着可不是办法,得带着您去县里瞅瞅!”

李玉蓉走出来时,远远地看见二黑在电线杆子下蹲着。小二黑摆摆手说:“没事吧?”

李玉蓉说:“不光没事,还超额完成了任务!”

小二黑冲她竖起大拇指,正要说话,却见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小二黑明白,人家还对他有意见哩。

终于扭正了“算盘”

马必升头上的绷带一拆,就心急火燎地往洋江跑。

走进小二黑家,看见两人又妇唱夫随了,他使劲揉了揉眼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闹离婚了?你们和好了?”

小二黑笑嘻嘻地说:“和好了,和好了。”

李玉蓉瞟他一眼:“那5万元你讨不回来,我不原谅你。”

马必升说:“咱先谈正事,得抓紧找任吾南,当面锣对面鼓,杀杀他的威风!”

小二黑说:“玉蓉已经去过了。”

“去过了?咋不和我汇报?玉蓉,你自己去找他,可别激发新矛盾呀!”

“马书记,那两天我真沉不住气了,哪能任他们这么欺负咱?我去了后该说的都说了,还请他喝了一壶呢!”

马必升听完瞪圆了眼。李玉蓉便把编的宋西瓜承包山地的事说了出来,马必升一听哈哈笑起来,说:“没想到你也会用巧劲儿了,对付他们这些爱贪小便宜的人,就得用点土办法,光讲大道理他们不听啊!”

李玉蓉有点不好意思了,用手往后捋捋头发,看见小二黑得意的样子,又气不打一处来,对马必升说:“下午我想送老任去县城看看腿去,上次去他家正在打吊瓶呢。”

“这个老任,说他啥好呢?在村里干了半辈子,你看这群众基础,谁说他好?但凡他给村里真心实意付出点,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李玉蓉不客气地对小二黑说:“你负责去送。”

小二黑说:“我不去。他在背后可没少算计我,你就不怕我半路把他卖了?”

李玉蓉说:“这是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哩,还挑三拣四的,抓紧去,回来还有新任务!”

当天下午,小二黑就开车到老任家。任吾南见玉蓉来真的,一时竟不敢相信,上车前踌躇许久才半信半疑地钻进车里。就要走了,马必升忽然从人群中蹿出来,嘻嘻哈哈地钻进车里,看得李玉蓉一头雾水。

小二黑下午从县城回来,李玉蓉就问他老马去做什么了。小二黑说:“你先告诉我还有啥任务。”

“周末在村文化广场,你现身说法,把网络赌博的危害给村里青年做个专题会。”

“我就知道不是啥好事!”

“让你干啥就干啥,毛病真多!快说说,老马上车干啥了?”

原来马必升上车后,把任光和宋青皮非法组织网络赌博的事情说了。任吾南不信,给任光打去电话,核实后在车上就骂起来。他到了医院还没检查就要办理住院,老伴说:“看看拿点药得了,你还真想长住?”

任吾南说:“我在车上算计一路,既然李玉蓉把我拉到医院,那药费住院费不得她出?现在村里发展好了,不差我这俩钱。”

老伴说:“你就积点德吧,在村里都混成啥样了?还干这缺德事!”

任吾南说:“你一个娘儿们家知道啥,这叫缓兵之计!我那好端端的山林地,说给就给?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

不知不觉两天就过去了。在医院里,他的心情亮堂了,腿渐渐好转,医生说没啥大碍,回去养着就行。他占便宜习惯了,想着多住一天就赚一天,加上这医院是新建的,环境不错,他没事就出来转悠,这比窝在家里没人管强多了。

这天任吾南吃了午饭出来遛弯,看见医院里人来人往如过江鲫鱼,他不禁心生感叹:人活一世,生老病死,不易啊!如此不由得联想到自己过去不如意的大半辈子,人情冷暖种种,更是自生怜悯;又想到前阵子人家李玉蓉主动上门嘘寒问暖,又送他来就医,对比之下愈发惭愧。鲜活的标杆就在眼前,虽然一开始他瞧不上这个粗枝大叶的女人,但几年下来,看她带领村庄一步一个脚印地发展,踏踏实实地为村里办实事,对她越来越认可。

他想做点什么,那样心里好受些。但自己擅自走到这一步,又不知该如何面对李玉蓉。他冲着高耸的天空徒叹一口气。

一辆救护车风驰电掣驶进院里,几个医生抬着担架匆匆奔进急诊室。不一会儿消息顺着秋风传来,县城小混混打架,把一个人给捅了。

他哪儿管得着这些?准备迈着闲步回病房,刚进大楼,就见老伴儿哭丧着脸来找他:“你还有工夫闲逛,你儿子被人家捅了!”

“什么?”他眼前一阵黑差点晕倒,抓住老伴儿的手正要问,老伴儿哭着说:“在急诊呢……”

任光已经被纱布和吊瓶层层包围起来。任吾南正要上前看,被医生拦住。医生说:“家属先别激动,没伤到关键器官,需要做手术并进一步观察。”

一个留着板寸的小青年慢慢移过来,安慰了他们,大体说明了经过。原来任吾南在电话里将任光大骂一番后,任光害怕了,便准备从团伙里退出来,哪知团伙头子不同意,起了纷争。任光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吃过这种亏,上前就动手,被人家踹倒好几次。那个团伙头子下手狠,直接捅刀子,捅完都跑了。派出所正在通缉呢!

任吾南听完忍不住流下泪来,心疼儿子,更后悔自己没树好榜样,一直给儿子当反面教材。他对老伴儿说:“事到如今,咱不能再犯糊涂了,再挑唆着孩子干这干那,不服这个不服那个,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老伴儿听完使劲儿用手捶他,噙着泪水的眼里满是怨恨。

他最后说:“任光这事得靠谁?还得靠党委和政府给咱做主啊!我下午就回去,和玉蓉说说去!”

他赶回村里的时候,正逢小二黑在广场上。面对黑压压的群众,小二黑把自己受宋青皮欺骗玩网络赌博,白白扔进5万元的事和盘托出,时不时引来热烈掌声。只有一个人越听越烦,忍不住吆喝出来:“二黑,你和青皮从小玩起来的,就这么祸害他?”

小二黑一看是宋西瓜,高声说:“叔,我这不是害他,是帮他!”

宋西瓜说:“哪儿有这么帮的?骑在头顶拉屎算帮吗?”

任吾南闯进来说:“说对了,骑在头顶拉屎也是帮忙,你比粪坑子强不了多少!”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宋西瓜有些发蒙,扭着脖子问:“老书记,你不是在住院吗?咋回来了?”

任吾南情绪激动,当着众人的面把任光在县城被捅刀子的事情说了一遍。他干书记这些年,很少这么深入群众中慷慨激昂地讲话,也第一次见这么多群众认真听他说话,责任感、正义感一下子涌上心头,又找回当年干书记的感觉了。他严厉地说:“西瓜,我劝你别好赖不分,赶紧找青皮回来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吧!”

宋西瓜委屈地说:“俺儿在县城搞农资批发,干得好好的,回来自首啥!”

小二黑说:“西瓜叔真糊涂。青皮在县城根本没搞农资批发,一直跟着混混呢,你这个老爹一直被蒙在鼓里呢!”

话音刚落,只见马必升和李玉蓉也闻讯赶来。任吾南一见两人,先想到躺在医院里的儿子,又忍不住哭起来。李玉蓉赶紧安慰他,表示公安正在追查,很快就会有消息的。宋西瓜见李玉蓉过来,还是扭着脖子横着头。

马必升对李玉蓉说:“看到了吗?这是对你有意见哩!”

李玉蓉说:“一码归一码,该干的我得干,如果有错误我也会承认。”

宋西瓜不说话了,眉头发沉,快要将眼皮都遮挡起来。显然,他心里也不好受。

最后,马必升表扬了小二黑,说这下村里的空气要干净了。有人打趣小二黑道:“二黑,终于知道你为啥打离婚了!”

小二黑说:“那是我用的‘苦肉计’哩!”

那人“呸”一下,嘻嘻哈哈地离开了。

不同寻常的党员会

秋日越来越深,秋意也越来越浓了。霜降之后,村庄大多数的树都不再蓬勃或妖娆,纷纷褪去绿意、现出枯黄。房屋、院墙也都灰扑扑的,好像夏日里空中飘浮的颗粒都落在了它们身上,秋日的天空才显得那么清澈深邃。但总有些地方,枫叶红得似火,杏叶黄得张扬,这里一团,那里一簇,在秋日的萧瑟中不甘寂寞。越是料峭中,它们反而凸显出了执着旺盛的活力。

玉蓉的心就像这红火的叶子,于渐凉的环境中变得柔顺且温热,这是几天来发生的事情在她心内叠加产生的奇妙反应,或者说,这是她在逐步成长中因为收获而激动、血热。这是一种怎样的成长呢?起码从她的经历看,她对如何发展村庄、如何经营家庭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她与二黑的婚姻终究没有因为闹剧的发生而走向破裂,尽管这个闹剧看起来有些可笑可悲。从她担任支书一步一步走下来,一点一点找到了村庄发展隐秘的动脉——她又花了一个晚上,和村干部、党员代表研究发展思路,更加坚定了在村里搞土地流转的信心和决心。

还有她和任吾南的关系——这是她所未料到的。从她上任开始,这个老家伙嘴上不支持,行动不配合,是她心头的一块“疙瘩肉”。但随着“离婚”背后的事情一件一件剥开,他对待玉蓉和村里工作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最明显的,就是他主动交出了还剩近十年承包期的山地。这些山地是镇上重点清理的“硬骨头”,任吾南的履职历程不尽完美,但在最后时刻经受住了考验。

当她收到镇上关于对任光给予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后,火热的心跳再也藏不住、摁不住了。她风风火火地赶到村委,第一时间向“两委”班子传达了镇上的决定,随即给马必升打去电话:“马书记,有个事汇报下。明天正好是村里的党员议事日,我想组织党员和部分村民代表学习上级文件,一并传达镇上对任光的党纪处分决定。请您参加指导!”

“玉蓉,真巧了!昨天镇党委杨书记从市委党校培训回来,我就和他汇报了近期咱村里的情况。他明确提出,要参加一次村里的会议。那就一并请杨书记与会指导吧!”

第二天上午,太阳照得大地热乎乎的,全村50多名党员,竟然来了近40个,好像他们都知道这不是一次寻常的党员会。李玉蓉在等杨书记来的时候,往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瞅了瞅,看见任吾南和宋西瓜都来了,心里像吃了定心丸。

杨书记个头不高,但利落干练、走路带风,显出和马书记不一样的气场。他一进会议室,看见屋里塞满了人,忍不住说:“这么多党员啊,看看咱洋江村,这才是个开会的样儿!”

“杨书记好!”人群中稀稀拉拉地喊着,掌声也跟着响起来。

“听说最近咱村里发生了不少事,有好事也有孬事。今天我特来列席学习。玉蓉,你们只管开会,不用管我。”

李玉蓉打开话筒,清了清喉咙说:“首先欢迎镇党委杨书记、马书记来参加我们的党员会。会议有这么几个议程:一是学习上级文件,二是传达镇党委对任光的党纪处分决定,三是商议滩羊合作社理事长人选事宜,四是商议土地流转事宜。”她说完,就念起了文件。屋子里一时静悄悄的,暖秋的阳光射进来,人们的衣服上、脸上都明晃晃的。

当她念完对任光的党纪处分决定后,任吾南主动站起来说:“杨书记、李书记,我对我儿子出现问题感到惭愧自责,作为一名老支书,我没有起到言传身教的榜样作用,反而一再挑唆纵容,最后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和青皮在背后捣乱,我负有直接责任;他们合伙坑骗威胁二黑离婚,我确实不知情,但负有监管不严的责任。孩子现在住院了,这就是老天对我们的惩罚呀!等孩子出来,我一定要帮他好好改正,站起来做人!我还有个事在此声明一下,前阵子村里搞资产清理,劝我退回80多亩山地重新发包,我当时没同意。那都是我的自私心理作怪,感觉当年是荒山,如今成了良田了,直接退回去有损失。现在我想通了,已经和李书记说了,决定配合村里退回山地。” 

马必升听完带头鼓起掌来,说:“老任,你终于开窍儿了!”

李玉蓉说:“老书记,您也不用太自责了,您能主动劝任光自首,就是为村里做贡献了。我代表村里谢谢您!”

任吾南更羞愧了,捂着脸连连摆手,正要坐下时,又说:“山地虽然退回去了,但承包给谁一定要慎重。”说完他斜眼看了看宋西瓜。

宋西瓜哪里忍得住,站起来说:“老任,你斜着个眼瞅我干啥?你还以为你是书记?还以为我怕你?”

任吾南说:“西瓜,我就是提醒村里不能包给你!”

“你拉过屎的地方,我才不稀罕!”

张翠莲也站起来说:“西瓜叔,我才发现这村里乌烟瘴气的,也有你的份儿!”

宋西瓜见都冲他来,唰地红了,嘟囔着说:“既然都说我,那我也说道说道。李玉蓉刚上任,处理了俺兄弟俩的矛盾,俺是支持她工作的。任光是俺外甥,在村里啥也没捞着,憋了一肚子气,我还劝过他。可后来俺娘出丧,人家都是停三天发丧,到了俺这里就给了两天,俺心里别扭啊,感觉对不住俺娘!我就想问问为啥这么办!”

李玉蓉有些不知所措,说得也有点结结巴巴:“这叫……新事新办、移风易俗,上级都这么要求……”

张翠莲又忍不住站起来说:“西瓜叔,亏你还干了这么些年村会计,这点觉悟都没有!大娘在家刚咽气的时候,是夜里三点多,谁第一个到家里的?谁给大娘洗的身子穿的寿衣?拉到县殡仪馆火化,谁敲开的门,一直守到火化完?不都是玉蓉吗?!”

不少人听完都数落起西瓜来,都说他确实不配做一名党员。宋西瓜不知是委屈还是想起老娘伤心,竟然“呜呜”地哭起来。任吾南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宋西瓜不哭了,但也没正眼看他。任吾南一看又来了劲儿,说:“西瓜,还不认错?就说你和东瓜抢巷子那事,那是当大哥的该干的吗?你跟着我干会计那些年,占了多少便宜,村里谁不知道?村东头废弃的小学租给刘老鼠当厂房,那些租金下村里的账了吗?”

“我是没下账,你从中也没少吃喝吧?这次你退下来,给玉蓉使了多少绊子?我确实因为老娘发丧的事找过你,你不也是想把任光扶上去干支书?村里搞流转土地,不也是你出主意去拆台的……你也一腚屎,别总嫌我臭!”

桌上有几个人“嘿嘿”笑起来,有的说:“都看看,这就是当年不给村里公正办事的结果。”有的说:“你们还是连襟呢,以后还咋走亲戚?”还有的说:“都承认了问题就是好同志,得给人家改过的机会。”马必升拍拍桌子说:“都肃静。你们老哥儿俩也别吵吵了,你们的问题以后再说,村里都给你们记着呢,这次会上先不讨论了。远的不说,不是你们瞎鼓捣,二黑也不会闹离婚。再说任光和青皮犯错误,跟你们没有原则的溺爱有很大关系!玉蓉,继续开会。”

当李玉蓉组织社员讨论理事长人选时,小二黑忽然推门进来,吆喝道:“特大消息,宋青皮在县城落网了,那个团伙也被一窝端啦,我被骗的钱有着落啦!”众人一听叽叽喳喳讨论起来,会场气氛被推上了高潮。李玉蓉拍拍桌子说:“二黑,在开会呢,杨书记也在!”宋西瓜听后又忍不住了,咧着大嘴哭起来。马必升见他情绪失控,让小二黑把他扶回了家。

因为涉及合作社升级为镇合作联合社,会上对理事长候选人的推选也格外慎重,讨论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的人选来。马必升让李玉蓉继续下一个议题。又过了十多分钟,会议结束。此时,屋里温度上来了,不少人的脸都红扑扑的,大家都在等着散会,又好像感觉少了点什么。杨书记全程没说话,烟却一支接着一支,烟气熏染下,安静的屋子里又显得闹哄哄的。

杨书记说:“现在要求公共场所禁烟,我抽了不少,也跟着犯了错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能认识到错误改正就好。这些天我虽然在外培训,但听说村里的事后也进行了认真思考。有些话,我想借这个机会和大家说道说道。” 

深秋里的希望

“玉蓉,刚才闯进来的年轻人,我记得是你爱人吧?养羊专业户啊。你们刚才讨论合作社理事长人选,这不就在眼皮子底下?这个小伙子就挺好!”

“你们村啊,在脱贫攻坚中是全镇乃至县里的典型,做得好。现在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听说又准备搞土地流转,也很好。这里面,最应该表扬的就是李玉蓉同志。但工作干得这么好,为啥还会出乱子呢?那肯定是有些工作没抓实,还有漏洞瑕疵。刚才老任书记一番话,我听了很认可。他说要支持村里工作,能带头说这话,是有政治觉悟的,是有认识水平的。这个党员会开得很好很及时,有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味道,不少同志坦诚相见,老任书记打响头炮,功不可没。必升和玉蓉,还有其他的党员干部,要学会辩证地看待问题,老任也不是没有问题,有问题就解决,解决了还是好同志嘛!”

任吾南强装笑脸,在一旁冲杨书记连连作揖。

“镇上对任光的党纪处分,是认真严肃的,对宋青皮的违法行为也绝不会姑息。村里最近为什么不太平?就是因为有股邪气在,一直在干扰着、影响着村里工作的开展。对这股邪气,作为包片干部,必升同志不能不知道吧?”

马必升有些汗颜,站起来搓搓手说:“杨书记,我作为包片干部,负有主要责任!其实从玉蓉刚上任,就有些同志不理解、不支持,但我没有重视起来,帮着玉蓉一起灭火,才导致出现了如今的局面。我也应该检讨!”

杨书记点点头,说:“宋青皮等人的违法犯罪活动虽然不是发生在村里,但也是这把火烧出去的,有着紧密联系,这个问题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还有一件事,我得提提。玉蓉,现在二黑闹离婚的事,基本水落石出了,但不能这么简单就结束了。你想想,你有没有啥问题?”

李玉蓉站起来说:“杨书记,这些天马书记提醒了我不少,俺也做了一些反思。俺是个粗人,干活儿有的是力气,但有时候不够细致周全。马书记说二黑闹离婚也有俺的责任,俺承认,俺改正!”

“我们干工作,既要研究路子,还要讲究方法。今天我就直言不讳了。你工作的优点是敢闯敢干,遇事不畏首畏尾。今天洋江村能走到这步,靠的就是你这股拼劲儿。但在这个过程中,是否存在听取群众意见不够,或者过于强势的问题?有些事情执行虽然是正确的,但如果群众工作做得不到位,也会带来隐患。”

李玉蓉认真听、仔细记,听到关键处还不住地点点头。马必升补充说:“玉蓉,之前咱对搞土地流转的户数进行摸底,你说姜大河、穆三水那里不用管,他们肯定听你的。结果呢?这就是提醒!”

杨书记接着说:“西瓜娘丧期那个事,谁都知道上级要求新事新办,你做得也没错,但宋西瓜为啥不满意?我猜测,还是前期政策没和他讲清楚,或者主动靠上做工作不到位,导致他对我们的疏忽冷漠不满意。如果一开始就把道理讲清说透,让他感受到村里的关心,请他理解,那他还能不听?”

李玉蓉咬起了嘴唇,间或露出皓白的牙齿,偶尔有一滴泪珠顺着脸颊划成一丝极为隐秘的线,被她赶紧装作捋头发而快速抹去。但这并不是苦恼或悲怨的神情,相反,她手中的笔记录得更快更有力了。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她一抬头,看见杨书记正满面笑意地望着自己,还有马书记,还有那么多双眼睛,正在发出肯定、善意的光芒,它们比窗外深秋里金丝似的光线都漂亮。她犹豫过、彷徨过、沮丧过,但这些都过去了,如今她心中盛的只有笃定和憧憬。在这阵无声的期望里,她几乎是跳起来,满眼坚定地说:“谢谢杨书记、马书记的提醒,谢谢大家这些天来对我个人的帮助。我要好好吸取教训,绝不辜负大家对我的期望,请大家对我进行监督!”

马必升带头鼓起掌来。他感觉有这么个妹妹是他的幸运,也是村庄的幸运。他放心她,她只要说了就肯定会那么做,像极了盐碱地里的荆条草,坚韧、粗放、不服输。荆条毕竟不是芬芳的花朵或滑顺的枝条,断然没有它们那般柔情万种或细腻璀璨,但却装饰起了硬邦邦的黑土地,特别是在这个秋日。

杨书记最后进行简单总结,重点对洋江村下一步的发展思路提出要求,说得大家伙心头热热的,感觉这正午的日头越来越亮。

下午,村“两委”第一时间召开会议,学习落实杨书记讲话要求,复盘前段工作。经过上午大家伙一阵推心置腹地讨论,同志们说话也都敞亮起来,氛围也不像以往那样死气沉沉,李玉蓉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觉得推进工作更得心应手了。会议决定,明天就组织人员外出学习土地流转经验。李玉蓉第一时间向马必升进行了汇报。

李玉蓉回到家里,正碰到小二黑在做饭。他曾年轻健硕的身影,在料峭黄昏中竟也露出人到中年的臃肿疲态,她忽然鼻头一酸。小二黑看见她,露出一个清澈的笑,两个孩子冲她跑过来,家的暖意正温情脉脉地包裹着她。她终于又能坦然、满足地面对丈夫和孩子了。

“明天村班子要外出学习,得去个两三天。你和咱爹受累吧。”

“这次真去了?”

“看你说的,”她故意瞅他一眼,“村里还研究提议你作为合作社理事长候选人,你干不干?”

“干,怎么不干?以后咱也是领导了!”

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都要将房屋挤满了。

月亮很晚才出来,静静地挂在夜空,显出几分寂寥。秋季渐渐逝去,初冬已现势头。对这个村庄,我们有理由充满期盼和希冀。它正走在一条稳健、正确、光明的大路上。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未亮,一个七八人的队伍叽叽喳喳出现在村委门前。他们说出的话在空中拉出又长又白的霜气,随即消散开来。面包车来了,他们欢快地钻进去,车顿时沉甸甸的。

此刻月亮仍在。它洒下的月光将已经远去的车辆的影子刻印在盐碱大地上,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