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9期|冯杰:蛇事
面蛇
我的文学小矿藏大都是源自童年。我的一条“文学的蛇”也是自童年游来。资源吉光片羽,组成一张“文学蛇皮”的斑斓,在一一蜕变。
小时候在镇上买过一册薄薄的科普书,《蛇岛的故事》,讲渤海里有一座蛇岛,其上的蛇一共有十三个科,分为毒蛇和无毒蛇。蛇色变化无常,经常栖息在与体色一致的环境中,日暮时分,那里的落鸟常常误将蛇当作树枝,自投罗网。
人若被毒蛇咬,多是后果不堪。柳宗元在课文《捕蛇者说》里说:“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老师讲到这里,还特地闭一下双眼,更让我们谈蛇色变,觉得动物里蛇最毒。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都挂着一个蛇名:响尾蛇导弹、蝰蛇导弹、蝮蛇导弹、眼镜蛇导弹……
在乡村里,有一种曾被我咬过的温柔的“面蛇”。
每到春节前,姥姥总领着我们蒸花糕,花糕的形状有枣山、刺猬、青蛙,还有一种就是面蛇——用面剂盘成蛇状,在蛇肚里填上几颗大枣。蛇眼睛分两种,想要绿眼睛用绿豆粒,要红眼睛就用高粱粒或豇豆代替。为了更加生动,姥姥还会用剪刀剪个蛇嘴,衔瓣红枣。面蛇盘好,再用筷子在蛇身上压几道花纹,开始上锅蒸。
春节花糕多用于上供和走亲戚。有的村里还把蒸好的大花糕抬到街上亮相,展示“面艺”。那些乡村的面蛇,被村民们送来带去,一条一条,游走在乡村的亲情里。
蛇瓜
乡村孩子们童年最喜欢的一件事是赶集。集会,是乡村的一面“魔方”。
我二大爷说:“要想长见识,得先赶两趟集。”意思是说在乡村集会上,形形色色地能见各种人物。我对集会上的“人物谱”不感兴趣,倒是喜欢弥漫味道的“御膳部”。
如果用心造神,上升到一定高度,赶集,也能算是我当年“扎根人民”的举动。
一群孩子围着一个西瓜摊,买不起西瓜吃,却喜欢看吃瓜者,听吃瓜时发出的吸溜吸溜的声音。树荫下,卖瓜人戴一顶草帽,简单支一方木桌,身后有他拉来的一车西瓜。西瓜大小不一,被阳光剃成光头,一一闪着绿光。
炎热里,卖瓜人不忘逗我们:“让你家大人来买瓜呀,一毛钱一块。”
一个女人挑了一个西瓜,把瓜放在桌上,卖瓜人摘下草帽,问:“是在这儿吃?”掂起那一把瓜刀,给她杀瓜。
这时瓜桌上奇迹出现,演出魔幻一幕,瓜刀杀开西瓜那一瞬间,里面忽然跃出来一条小蛇,这结果吓得挑瓜女人惊叫一声。小蛇跳下桌子游到路边田野里面。
卖瓜人掂着刀,也奇怪地说:“咋会这样呢?”我们站在旁边,伸长脖子,看到西瓜里还有一个瓤窝,半个西瓜已成坏瓜——看来小蛇在里面生活过一段时间。
我们看得也很觳觫。对我来说,瓜里长蛇不可思议,到今天还是一个谜:究竟为何会有一条蛇呢?是人把蛇塞到了西瓜里?是蛇在里面先产卵?还是蛇后来钻进了西瓜里?
唯一的解释就是西瓜还小的时候裂开一个口子,被蛇钻进里面,瓜皮再长到封闭,西瓜在长,蛇吃着瓜也在里面长。但蛇在西瓜里怎么没有被闷死呢?它在西瓜房子里每天都干些什么呢?
这些问题还没有明确答案,斑斓如蛇皮的童年就过去了。
美女蛇
少年时在乡村为了看电影,要步行好几里路。那时电影种类匮乏,就是几个老片子来回播放。
看着看着,观众群里一阵躁动,因为电影里面出现了“美女蛇”。美女蛇大都长相好看,心怀险恶。她们在片子里不是主角,多为配角。开始使美人计,设圈套,拉拢共产党员叛变。电影里,大部分的“美女蛇”下场最后都不太好。最后不是被共产党毙了,就是被国民党给崩了。红颜薄命,关键时候,两边都不喜欢美女蛇。她们没有享受到颐养天年的结局。
人人都要养家糊口,在这个世间,“美女蛇”并不好当。起码先要是美女,然后才能当蛇。若长得不好看,连当蛇的机会都没有。我青春期思想骚动时,会有一丝向往美女蛇的想法,但要赶紧劝住自己打消这一念头。
后来看到《白蛇传》,里面出现另一种美女蛇,才改变了我的看法。
蛇戏
看了能变幻成美女的白蛇、青蛇,我觉得世上蛇也不全都是“坏角色”。
而讲评书的人在不断渲染着传奇。
有人说《白蛇传》故事发源地在河南洛阳,有人说是在河南济源。济源至今还有南北两条蟒河,河南人说“蟒”,即指长虫、大蛇。《白蛇传》故事中的白蛇、青蛇,实为两条蟒河化身。济源也有一个西湖,边上村庄为郎中许仙家所在。济源人把中医郎中称作“仙儿”。对姓许的郎中亦称“许仙儿”,这也许就是《白蛇传》中主角名字的由来。
前年回老家,听北中原“本土野生学者”考证,说白蛇传故事发生在鹤壁,许仙和他舅舅法海的村子至今都还在,在淇河边上的许家沟。老郝说:“啥时候我领你去许家沟,看看许仙他舅的老宅子。”
总之,白蛇传说起源有如此多种,足见民间文学的魅力之大。几个版本不同,但发源地都在中原,后来北宋南迁,顺道也把传说捆绑在记忆里,一块儿捎带走,带到杭州,才使白蛇传故事发生地由中原流传至江浙,演绎到另一个西湖,最终成为故事、歌谣、演义、话本、戏曲、弹词、电影、电视、动漫、连环画、舞蹈等各种文艺形式,扩大了蛇芯的覆盖范围。南方文创一直比中原做得好。中原官员喜欢倒腾,不喜欢做事。
《警世通言》是我们冯氏祖上一位畅销书作家冯梦龙写的,冯梦龙忒会编故事。说南宋绍兴年间,一蛇妖修炼千年化作美女白素贞,其侍女青青也是一条青蛇,在杭州西湖邂逅许大夫,同舟避雨,一见钟情。白蛇逐生欲念,乃嫁书生结为夫妻,婚后经历诸多是非,白娘子屡现怪异,许不能堪。金山寺高僧法海赠许一钵盂,令罩其妻。白、青被罩后显露原形,乃千年成道白蛇、青蛇。法海遂携钵盂,置雷寺峰前,于其上砌成七级宝塔,名唤雷峰塔,永镇二蛇于塔中。至今讲白娘子的故事,都是洗冯梦龙的稿。
白娘子与许仙的爱情故事,为雷峰塔平添了许多神秘和伤感。有一年我到杭州西湖,在细雨江南自作多情,专门前去雷峰塔感受,看看里面到底还镇着白蛇、青蛇没有。
一边的游客,夸张地诈唬:“看到啦!我看到了青蛇啦!”
吃蛇和井绳
戏台上的蛇受欢迎,但现实里的蛇在我村不受待见。村里有一句俗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讲的就是从乡村延伸出的人类普遍经验。井绳和蛇在此有了联系。
“井绳”是把对蛇的恐惧量化了,成为一个直观的计量单位。现在的城市孩子只知道蛇,反而不知“井绳”为何物,可见在历史里,井绳爬得比蛇要缓慢得多。
蛇无足而行,走路形状曲折而吊诡,是河流的形状。中原人对蛇天生的畏惧是刻在骨子里的,对蛇不愿看,不能看,连提都不想提。为何有如此严重的畏蛇心理?可能因为远古人被蛇侵害,留下来对蛇的恐惧,生存经验代代相传。中原人并无吃蛇习惯,见之躲闪不及,还说:“见蛇不打三分灾。”
据说广东人不怕蛇,还称蛇为大补之物,有上千年吃蛇传统,《山海经》载南人吃蛇祛病,李时珍《本草纲目》载“南人嗜蛇”。多年前我第一次到广州,好奇地观看蛇宴广告,看到“蛇王满”全蛇宴的千姿百态。一条蛇被粤人玩得如此脍炙人口,不像印度人只会玩蛇不会吃蛇。
我二大爷走南闯北,吃过八方,见过世面,他说:“广东人除了四条腿的板凳不吃,其他啥都吃。”他这话里当然没有歧视广东人的意思,更多的是河南人对广东人会吃表达感叹与敬佩之意。
二大爷口气里满是羡慕:“他们,像吸溜烩面。”
河南人恐怕饿死也不会吃蛇肉,何况在那些饥馑年代,河南人环顾四周,恐怕也找不到一条可以入口即化的蛇。
“蛇食鲸吞”“巴蛇吞象”这些词,都是对吃相的赞美。
“蛇”字在最早的甲骨文里是“它”字。《说文解字注》中记:“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上古时蛇时常危害人类,故两人见面会先问:“今儿个没碰到蛇吧?”相当于现代人出于对饥饿传统的恐慌,保留下来一个习惯用语,见面还是要先问上一句:“吃饭没?”
两者都和生存有关,异曲同工。
画蛇
后来我开始画画,画着,继续画,私下领悟一个绘画秘诀:“画家画画,贵在画蛇添足。”尽管当年老师说这是一个公认的贬义词。
如果不是位列十二生肖的缘故,蛇一般不会入画。现代画家里,齐白石、徐悲鸿都画过蛇,但都把蛇画成五香辣条子,其他画家则画成一条条井绳,笔下都是僵蛇。画蛇罕有的先例是清人虚谷,他喜画赤链蛇,画风冷峭新奇,画坛评他“性癖又好奇,书画破常规”。一条蛇,就显出他独特的艺术个性。
我所说的“画蛇添足”是一种画境:不添足,是平常之蛇;添了足,是创造之蛇。添三足,添四足,添等等等足,方出新意,百足之蛇则又是一个新的境地。
响尾蛇
蛇的腰在哪里,哪里就是诗歌。
要像蛇的鳞片那样,去呼吸大地的气息。
作家应该是一条响尾蛇——人走过去了,身后,文字要为他留下属于自己的独特声音。
【冯杰,1964年生,诗人、作家、画家。出版有诗集《一窗晚雪》《在西瓜里跳舞》,散文集《说食画》《泥花散帖》《捻字为香》《九片之瓦》,书画集《野狐禅》《画句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