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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5年第9期丨徐剑:城陵矶
来源:《散文百家》2025年第9期 | 徐剑  2025年09月22日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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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今天这样的天气,潇湘夜雨连洞庭,细雨霏霏,阴霭浮冉,烟雨锁重楼。他伫立于监利荆江大堤上,远眺,冷雨落在头上,脖子上,酥酥的,有点痒,像春天的小手在搔。落在发上的雨珠,细绒绒的,若白牛毛。他太熟悉这样的青春节气了。一入秋,湖湘天空连月不开,古云梦泽阴沉沉的。江风越刮越大,似乎没有停息的迹象。隔江极目,城陵矶就在南岸,他欲涉江,可是阴风怒号,轮渡已经停航。仰首望天,云中,水中,屈子白衣系高冠,乘坐方舟而来,也阻于城陵矶前。还有谪仙太白,把酒问洞庭,阴风何时停啊。老杜抱病孤舟中,那年他五十七岁,好几天没有吃一顿饱饭了,贫病交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入洞庭。远处,湘江边上,李龟年在长沙城摆了饕餮筵宴,在等他呢,仍旧不见杜工部的船家撑篙过江。

呀呀呸!老杜,您在哪里?李龟年擅唱,长袖独舞。烟波空寂,孤独成诗。可是洞庭湖没有他的舞台,李龟年在等老杜餐叙。

清晨,他从宜昌下船,想走一条捷径,弃船换车,由陆路入岳阳城。出宜昌港,直奔长途汽车站,登上宜昌驶往岳阳的班车。售票员说,正常四个小时可抵达,中午可在岳阳楼下吃臭豆腐。他欣喜若狂,湘境第二个文史地标,指时可待。可他高兴得有点太早,车刚开出不久,荆江便狂风四起,白的蒹葭,黄的芦苇花,像雪山垭口的风马旗,遇风鼓荡,风嚎于天。车驶进沙市,穿城而过,到江堤边,发现前边已经堵了一排大卡车、大轿车,排成长龙,龙头直抵轮渡码头。司机拉了手刹,喃喃自语,起大风啦,不知道要堵多久。他坐于车中央,男女老少皆有。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无吃无喝,时间好漫长。也不知过了多久,下午时分,风渐次小了一点儿,沙市码头轮渡放行。可以过江了,他长舒了一口气。下车,人站于平板渡轮上,沐浴着刚硬的春风,过石首,往监利县渡口驶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睡着了,车又停了。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车到轮码头,如果顺利过江,薄暮时分,可抵岳阳楼。

过江,奔岳阳楼而去,他已经等了二十年。十六岁当兵入湘境,就想凭栏望,浩淼烟波拥斯楼。岳阳楼在他心中,犹如文昌殿一样的巍然。坐在车上等啊等,车窗外,江风依旧咆哮,江面白浪滔滔,江阔云低,偶有一只江鸥翕然而起,惊叫着,掠过江面,划破他“文化朝圣”的梦境。城陵矶在江之南,一江相隔,两两相望,遥不可及。他下车,站在监利大堤上,望岳阳楼隐没于烟雨中,星隐日沉,苍苍茫茫一片,近在咫尺,却不能涉江。只好再返回长途班车,坐等,等江风渐小。此时,时针凝固在一九九五年三月天。

2

三十年的日子转得好慢,也走得很快,像磨道一样留痕。一度秋风吹起,又一冬冰凝楚山,冻不老的岁月,却冷冻了青春,他真的老了。再度返岳阳,热血奔突,鬓角也挂了霜。早已过了中年听雨客船上,雁叫西风,巴陵何处又逢君。

晌午,他与彭学明、温亚军走出岳阳高铁站 ,风暖暖的。洞庭春来早,春起于大湖,一点也不觉得冷。惊蛰刚过,万物醒了,板结的大地也一并甦醒,江边、湖边的柳芽黄了,街市两边,一街碧树万树花,玉花先绽放,西府海棠也蓓蕾了,樱花赶来争宠,如生命之河。驱车驶往南湖宾馆,他有点饥肠辘辘。

早晨,从北京西客站登车,他坐在窗口。寻到座号,过道位置站着一个男士,戴N95口罩,穿着像工科男,堵了他的去路。这人将行李箱横在两个座位之间,开箱盖,拿出笔记本电脑。他也戴着口罩,瞟了一眼,箱中还放了两部文学书,顿生好感。那人折腾够了,艰难地将箱子举于行李架上,才腾出他的位置。他坐下,躺在高靠背的椅子上,养神,补一个回笼觉。

已经三个月了,他畅游于大运河上,一曲《运河谣》,敲键盘,如驱古汉字的风樯阵马,船在走,人也在走,不分昼夜,患上作家通病失眠症。昨晚仅睡了三个小时,清晨四点半,便闻鸡起舞,上运河去,行走于杨广的物理运河与文天祥的精神运河之间,身陷江南烟雨。

怎么有重庆小面的味道?睁眼一看,那个工科男在吃早餐呢。咋不吃汉堡,他露出鄙夷之色。

车过武汉了,那个戴口罩的男人面向他,彭学明,怎么是你呀,他一拳抢过去。哈哈,他们皆摘了口罩,后边的温亚军站起身来,操老陕普通话,两位主任在前边啊。近在咫尺,三个作家临座四个多小时却认不出对方啊。文缘不过电,碍于一个口罩中。

这场中国著名作家岳阳行,是洞庭之子沈念安排的。他以《大湖消息》招揽四方,好友欧阳江河、李舫、陆春祥、龙一、肖克凡、东紫诸君,皆先后而至,他仨是最后一批。

从岳阳南站登车,穿老城而过。他看表,快两点了,已经过了饭点。三人皆未食午饭。作协接站的人联系一家渔馆,那边也说下班了,彭学明幸灾乐祸,还笑话我吃重庆小面,我垫点早餐,可坚持到晚饭。

进了南湖宾馆,岳阳作协主席舒文治听说未吃饭,欲安排。他说算了,叫三份外卖。

好主意,舒文治说,一会儿送上来。

他进了220房间,有水果,先吃几个蜜桔,挡下饥饿感,充填一下张开的味蕾之腺。

3

真的有点饿了。

那天下午,车泊在沙市江堤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捞上吃午饭。幸好,早晨下客轮时,他在宜昌长途汽车站小吃摊上,扒了一碗热干面,吃得巴适,支撑了六七个小时。待下午两三点,可以摆渡了。过江,他觉得云层中裂出一道云缝,灿然一抹白。追光下,屈子也在涉江,一身白衣,束发高冠,出郢都大门,跃上四乘骑的马车,往荆江的渡口奔来了。上车哪,司机从滚轮船上,开下车在喊乘客。恍惚之间,屈子马车在前,他坐的铁壳面包车在后,马车颠簸于荆江大堤,卷起一股黄尘,淹没了华容道,也淹没了云梦泽。沿江北大堤,过石首,入监利,到了码头前,涉江,风大,浪亦大,司机说对岸就是城陵矶,浪太大,轮渡又停了,岳阳城回不去喽。他饥肠辘辘,寻遍监利渡口码头,没有一家饭馆啊。

活该,攻略的剧本写错了。 宜昌下车没错,该先陆行武汉,再取道岳阳。可是,他为抄近道,居然从宜昌奔岳阳楼而来。若在晴天,毫无问题。可偏偏三月天,岳阳城郭,风起洞庭,风萧萧兮寒江难渡。

这一趟长江之旅,他从北京来,舍近求远,先飞重庆川北机场,入住解放碑,从朝天门坐船,从零公里起航,顺江而下,南及潇湘。

机缘凑巧吧。1995年的春天,他与战友写过的一位叫曾蛟的爱军习武典型,上了第八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李鹏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一个士兵在皇皇殿堂上受褒奖。二炮很重视,欲拍一部电视剧,请他做编剧,去士兵老家奉节采风,故有了这趟长江之旅。

沧浪之水清兮,可濯我缨。在他的记忆中,十六岁当兵的地方,有两个地学坐标,让他有朝圣之感。一个是韶山,一个是岳阳楼。前者,十七岁那年,他在湖南日报学习,坐着火车去韶山,谒毛公故里。后者,仅隔着一百五十多公里的路程,花了二十年,才走到城陵矶前。

晚点也好,一个专业作家写作之旅肇始,所幸他从朝天门登上客轮,沿川江而下,入三峡,听纤夫号子,下洞庭,观渔舟唱晚,然后登岳阳楼,领略范仲淹笔下的巴陵胜景,完成一个中国作家的成人礼。

那天傍晚,站在解放碑,往下俯瞰,长长的石梯,直通江底,恰如通向大地母腹,再下至码头,从船坞往上仰望,宛如一道南天门,众神列列。拾级而上,登南山,可抵神域天国。坐船而下,大江东逝水,衰草夕阳,归去,亦无风雨亦无晴。青山依旧在,屈子,李白、老杜、白居易、欧阳修、黄庭坚皆远去了,唯有诗还在活着,留下一条唐诗宋词的江河。  

彼时三月天,渝州冷雨,倒春寒袭来,一如他在湘西待过的天雨,室里冷嗖嗖的。那晚,涮罢火锅,喝几口老酒,然后坐车上南山,于山城之巅,俯瞰嘉陵江灯火,一条银河落人间。烟雨处,烟火处,尽是天下最能吃苦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也有极尽享受的山城娘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个个都很嗨啊。一副码头性格,让他好喜欢。

该走了。第二天下午,他提着行李,从解放碑,沿朝天门码头而下,长长石梯,一台连一台。逆向而行的是一群棒棒,挑着行李,担着大米,扛着滑竿,一步步向上爬,如蚁族一般。那一刻,他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肃然而生敬意,暗自发誓,有朝一日,为他们写一部《朝天门》。

登船了。回望朝天门,高高在上,他迈出万里长江的第一步。北京、重庆、万州、涪陵、丰都、奉节,过夔门、绕瞿塘峡而过,轻舟侧畔巫峡、神女应无恙啊,最终过西陵峡,从葛洲坝下宜昌啊。

客轮从鱼脊梁侧身而过。船泊万州,涪陵城郭边,旅客下船时,他同样看到像朝天门一样的大码头,以及那高高的石梯,通天梯,一如西藏岩画上的红梯,直通天国之城。川江依旧,石梯起了岁月的包浆。红黑相间,有钱麻、蒿草从石缝长出来。那天,凡有旅客下船,他都会去甲板上一观,但不敢入岸,毕竟第一次坐江轮。担心自己的新船票,会误了青春的客船。

过丰都鬼城,天色渐晚,一夜枕川江。第二天清晨,夔门在望了,客船泊到了奉节码头,烟雨苍茫中,双枪老太婆行走的山路弯弯,江竹筠丈夫的头颅,挂于奉节城门上。那是少年读书的记忆。

而他最想去的是白帝城,又是另一座道德高城。刘备江山托孤发生地,多诱人。那是忠诚义胆的舞台,两朝开济老臣心,诸葛一生,苦心孤诣,支撑巴蜀一隅。托孤,明知阿斗扶不起来,却信誓旦旦,为的是回报三顾茅屋,对隐者的最高礼遇。一副隆中对,长使学子泪满襟,可惜君生太晚。

下了客轮,他沿着奉节码头,通往城门的老石阶,仿佛抚摸诸葛的旅痕与温度。天门在上,一步步往上,长石梯足有好几百米高啊。终于,走进县城,找到武装部招待所住下,便去白帝庙,去看刘皇叔的托孤之地,看大江东去,惊涛拍岸,漩涡处,淘尽多少英雄儿郎。

那天晚上,枕着奉节,枕着夔门睡着了。一夜春梦到川江啊。虽然春天还有点早,但是清凌凌的江水啊,深水静流啊。枕在江上,枕在船上,他梦见司马迁了,从长安壮游而来,直抵西南夷吧,最远处是否到了他的云南老家,不得而知。可是入川,也毫无疑问。中国文人壮游传统千年一脉,其实是生敬畏感,生怜悯心,与天地日月共情,一如江上升明月一样。

还有老杜,安史之乱后,入成都,老马多病痛,秋风破茅屋啊,还受童子之欺,泪往腹中流。黄牙小儿,不与他们计较,算了,总有懂事的一天。等到发蒙,会背“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时,蓦然发现,童欺的小老头,竟是中国的一代诗圣。杜甫在成都整整待了六年,终于等到晴空一声霹雳,忽闻官军收蓟北,安史之乱落幕了。青春作伴好还乡,他爬不动蜀道了,选择坐船返乡,从府南河登船,入岷江、青衣江,再入长江啊。

出川,白乐天也走了,还有刘禹锡,化作川江上的一首诗,一片云,一幕雨罢。

到了821 年,李商隐被贬为夔州(奉节)刺史,从宜昌溯江而上,过了西陵峡,再入巫峡,时值秋季,望神女峰不远,长安道却很远。娇娘倚门而望,修书频频问何时归。伫立船头,大巴山的红叶灿烂如霞,李商隐却怆然而涕下。吟出那首千古七绝:“何时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秋天来了,峡上的黄栌红了,倩谁万里寄一枝,赠与长安,共话巴山夜语时。

春天来了。采茶姑娘上湘山,清波拥翠屿,他欲去一睹芳华。是帝子乘风下翠微吗,九嶷山很远,城陵矶很近,每年洪波涌起,它便是长江水文的预警刻度。三年后1998长江大水,城陵矶水位是35.94米,达历史最高点。他离它最近,在采访三军抗洪的荆江大堤上。普天之下,人们并未意识到它的人文标高。他也要走了,那三天,在奉节县,坐在白帝城里,其实是一座庙里,发了三天呆,望瞿塘峡而观险峻,坐白帝城而晓诚信。古戏台上刘皇叔、诸葛的背影,转身就是一个变脸,变得都是红脸,花脸,喜庆的那种色。不像曹孟德变脸,非黑即白。走了,船向夔门驶去,俨然一道华夏屏风,峡江两岸,轻舟已过万重山。猿声啼不住,千里江陵一日还?那是一种水上飞翔的姿势。李太白醉酒了,缪斯之躯长了神翼。太白乎,工部乎,他更喜欢老杜,永远站在大地上,哀苍生而生太息。不像谪仙,总在云间,踏莎行,长江滚滚过城陵矶,涉江,岳阳城楼望洞庭,不问神女殊,他就是神格。李商隐住在白帝城里,望瞿塘峡太久,峡江拦不住,却话巴山夜雨时,那是情话,千万里的倾诉。涨秋池的川江啊。他坐在客轮上,追着老杜的孤舟而来,追了千年,那身瘦骨,那副朽躯,出峡江,下荆江了吗,还是已经抵达城陵矶?巩县老家是回不去了。

下水船,顺风顺水,三峡在望。

一幕江雨到天明啊。

4

那天傍晚,天色将暮,还不见开车。江风很大,卷着浪花,吹得车窗咣咣地响。他站起身来,走到前面问司机,今晚还能过江吗?

司机摇头,说城陵矶摆渡,从来不敢开夜航船啊,只能坐等天亮了。

在车上坐一个寒夜啊!他感叹道。

没得办法唦!司机说的是岳阳话,他听得懂。

躁动不如心安,洞庭湖水可澄心。静下来,长夜便短了。倒带,默片般复盘他阅读过城陵矶,虽在江南岸边,浪拍三楚,回响在他记忆深处,是低吟浅唱的浪舌。

《水经注》“舆地志”,第一次留下“城陵山”三个字。环顾江南,能叫城陵山者,唯有洞庭湖入长江的水口处,山与矶其实一回事。他读过明清两朝的诗人咏城陵矶的诗,或曰山,或曰矶,山也,石山也,矶也,江边的石崖也。从地学视角解读,城陵矶地理结构,以城陵山为柱,山之脚为两个并不规则的月牙湾,伸向江边,从江船上看,便是绝壁峙立,高处有城,名叫大彭城。若站在城上鸟瞰,左为洞庭,右为荆江,再拐一个大弯处,则是扬子江了。

过去,他一直以为扬子江指的是南京那一段。石头城下,金陵船客,扬子江东去,流江左,而入大海。那天,城陵矶港史专家李望生指着监利长江拐弯处,说,江右即为荆江,前边那大拐弯处,左下边,就是扬子江 。

Yangtze River!第一次念这个英文单词时,他还在读初中。那一刻,令他眼界大开,又增长了一个知识点,原来扬子江的零公里,是在洞庭湖的入江口啊。

静心吧。从车窗里看出去,田野几簇灯火在跳跃,是渔人灯火,还是农人篝火?抑或万世鬼火?不,在他心中,该是屈子、嬴政、王昌龄、李白、老杜,抑或韩愈、范仲淹、滕子京等人的客船,被阻于城陵矶的对岸,像他今晚一样,不能过矣。

屈子的装束,酷似他在湖南稻田地里见过的白鹭。白袍、高冠、袂袖、玉带,笏板持于胸前,贴于心上。与楚怀王说得太多了,好话、丑话、诤言,都不要说三遍,说成“天问”,说成“离骚”,说成“山鬼”,麻烦就大啦。楚怀王不高兴噻,卿家咋这么轴呀。最后结果,就蹦一个字“贬”,给我滚得远远的。说要楚怀王远小人,可小人的话甜呀,迷魂。不像屈平说得多刺耳,《橘颂》也难听,虽颂犹刺,明明是在旁敲侧击呀,以为怀王听不出来。烦人,楚怀王袂袖一扫,脸拉了下来,掀桌子了,给我贬到云梦泽思过去吧。一封朝奏洞庭远,最终贬到了溆水。那天,吟完《橘颂》后,屈子的头昂得高高的,出郢都正南门,极目古云梦泽,在正前方,隐入烟雨处,楚山相伴。湘沅资澧四水清兮,可濯我缨,云梦泽水浊兮,可濯我足。登船,最后一眼望一下荆州古城郭,哀郢,去雪峰山下的溆浦,山高水远,度过人生的最后岁月。不,出郢都城门时,屈子就死了,哀莫大于心殁!

楚人好巫,说这话多不吉利呀。那个落日黄昏,屈子的船从荆江下来,到了城陵矶前,被风浪挡住了,不能涉江靠岸啊。

假如那天上了城陵矶下,屈子便可以登高台而望郢,哀郢,他心心念念的城池啊。崖上的大彭城太小了,装不上屈平的一颗爱国心。可是屈子啊,风大江寒,进彭城驿馆喝碗米酒吧,加点红枣枸杞,烧热,御御寒哟。再往大湖里边走,南去,要过岳阳楼。不过,那时楚人未建古代四大名楼吧,然后转入沅水,进沅陵城,始皇后来在此置黔中郡的地方,然后转道溆水。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屈子不知自己将归何处。

他呢?今夜就泊在城陵矶对岸,发思古人之幽情。幽魂幢幢,踽踽独行,在云梦泽上独行?谁又在水上泛舟,于深邃的夜里,与他量子纠缠?

风中,是秦皇嬴政吧!

他被徐福这群道士骗惨了,对方巧舌如簧,说神州皆仙山,仙山在海上,在江上,湖上。仙山上长灵芝。食此仙草乎,可长生不老,可一统江山万代。

秦皇坐的战船开过来了,还是被堵到了城陵矶下,吹个无法停靠。城陵矶,拴不住一根竹缆绳啊。像他今晚一样,被堵于城陵矶前。非他今夜胡思乱想,秦皇开万世,知道徐福的仙草是扯淡,秦俑兵峰直指百越之地,他在沅水上游设了黔中郡,为的是虎踞西南,一统神州。万世不得,何妨!短命王朝后边,都激活了一个盛世。何以短焉,做大事太多,且使出洪荒之力;何以盛焉,人才、银子、硬件,还有镜子,前朝皆备齐矣,只欠东风破。

渡风浪,这是千古一帝第二次“南巡”啊。《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

湘山,其实就是今日的君山,山上有祠,秦始皇要去祭祀一番吗。江风大,招惹了水神,是潇妃娘娘吧?那群脏道士真会浑祸呀,秦皇越发信鬼神了,尤其是今晚船队阻于城陵矶前,难入湘山。

洞庭湖就这么公平。城陵矶巍巍乎,大彭城风过耳,唿哨一般的狂啸,吹得秦皇无法渡江。他坐于车中,还有啥不平衡的,两千多年前的千古一帝,与两千多年后的平民百姓,一样待遇。洞庭湖多公平啊!

到底是开疆拓土一代大帝啊。谁说他“南巡”是寻仙草,公元前219年,秦始皇在象郡开了一条运河,即灵渠,不仅可以运军粮,还沟通湘、漓二水,让长江与珠江两水系连成一体,功劳何其伟哉!

过城陵矶骚客多陈词滥调,天寒地冻,心里尽是雨雾,能不“珠玑”几句牢骚。特别是几场大酒后,醉话夜雨连洞庭,别嫌文人格局小,都整些风花雪月,太矫情,配不上这浩浩汤汤的洞庭湖,更够不着城陵矶水文标高!

李太白在长江上醉了好几场酒,先是在黄鹤楼与孟浩然那场醉,送孟山人之广陵,李谪仙陪他喝酒,从早晨喝到了晚上,船家上楼来催好几回了,客家,官人,走罢,再晚,天黑了,长江上行不得船。谁说,春江升明月哦,李白拉着孟浩然,别走,烟花三月下扬州,先看尽鹦鹉洲上的芳草吧。再说,送孟浩然之广陵,客船就泊在古渡口,慌什么。

酒酣处。李太白回望了一眼,指着黄鹤楼上的白壁,也许是微醺,也许是真醉,醉里看诗,指着白墙上题的诗,白壁黑字,耿耿于怀:“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崔颢这不是砸场子嘛。虽说前三句都是复调式的重复,可是额联和颈联都是绝对啊。由易到难,由平至险,谪仙纵是喝十八碗汉江酿的水酒,也吟不出来啊,还让人活不活,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舌头都硬了,崔汴州这么一写,把我整成老二啦。孟浩然长叹了一声,太白兄被安陆那个婆娘管得太死了。给宰相府里当孙姑爷,真是孙子呀。李白说,还是山人先生知我啊,你们湖北的女人,个个都是雌九头鸟,母夜叉啊。啊啊!两个人都喝高了,差点耽误了孟浩然去广陵的客船。

孟浩然走了,带着李太白心中的烟花三月。李太白坐船到了城陵矶,陪同族叔待了一个夏天,也醉了一个夏天。天气渐渐凉了,王昌龄仕途不顺,被贬沅水上游的黔城当龙尉,经过岳阳。给李白寄来一封信,说到城陵矶上的彭城喝一顿大酒吧,哥们此去沅水上游,还不知何时再回,也许今生最后一见了。 李白听了好凄凉,骑一匹瘦马,从安陆迤逦而来,过京山,荆州上船下洞庭,坐船来了,在城陵矶驿馆见到王昌龄。喝酒,长安一别,李十二已经好多年不见王昌龄。那天,过城陵矶时,天色已入暮秋,清江碧水白云边,蒹葭雪花一般白啊,天气好着呢。船至城陵矶,王昌龄迎李白于彭城驿馆,桂花酿的水酒,色泽真好,金汤啊,十八碗也不下彭城岗,喝完此酒,李白便要回安陆。别妻去东鲁,再找亲戚混混日子吧。王昌龄见李白心情不好,与自己也一样糟,浅唱一首巴陵送李十二,“摇曳巴陵渚水分,清江传语便风闻。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

浮天一大白,醉眼洞庭尽是蒹葭白。七绝圣手,王昌龄这首吟于城陵矶的诗,因为心境太惨,诗性不高,没有一句金句流出来,更无后来沅水洗心,与女匪销魂,一壶冰心问洛阳。

别过王昌龄,侍郎叔李晔也要走了,贬岭下尉,与王昌龄差不多。李十二陪着他游洞庭,喝了好几天大酒,最终留下三首五言诗。都是应酬之作,只有最后一首气场大些:“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好一个醉杀洞庭秋。这要喝到什么样的醉态,才可以酒气冲天,像秋风一样,让洞庭失色。

江风过耳,匆匆,秋色短,却恨秋夜长。那一夜,坐等于车中,遗梦亘古,更恨春夜太短。

5

一梦到天边。

车中,一直坐到天明。拂晓了,江南岸,一抹鱼肚白渐显。洞庭湖与长江裂帛而出,昏暝渐退,白雾散了,长江水面,犹如褪去黑色长袍,次第露出真身。刮了一夜的北风停了,芦荻悠悠,君行早。波平水静,温顺如处子,不像白天金刚怒目。李白的洞庭秋夜长,还是他的城陵矶春夜短。他问自己,亦问洞庭天穹。

早晨七点多钟,天色敞亮起来,可以摆渡了。司机驾驶班车,驶上轮渡,涉江,过轮渡,彼岸在等着他呢!

那天上午,先看过城陵矶港口,那是湖南境内最大的江河港运公司。港口专家李望生和岳阳名宿段华陪他来到道仁矶,当年他过江的地方。

一切都安静下来了。野渡无人,涉江的舟在何处?江边无渡轮,江北的监利渡口亦无船开过来。侧看左边,一桥飞架南北,道仁矶大桥横亘江面,天险变坦途,毋需在江上摆渡了。他欲坐轮渡,再游一次长江。心愿也难实现了啦,码头上滚装船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李望生说,若要坐船过江,除非找武警开汽艇过去。他摇了摇头,那是别样的感觉,别找事啦。还是将青春岁月的一湖天雨,一江天风,继续贮存,留在文学的记忆里,慢慢去品吧,那是一壶老酒。

在江边留下一个合影,留下一段青春的记忆。

道仁矶,城陵矶?当时他究竟是在这里过渡,还是到城陵矶过渡,李望生很肯定地说,就在这里,当年从监利过长江,唯一的渡口,就是道仁矶啊。

但是,他顿了一下说,当时司机告诉他的,江那边就是城陵矶。这句话,他记了一辈子。

那是一个大概念,洞庭湖四矶横空,皆参差于荆江,雄镇南岸,请到城陵矶一看,便知道了。那里不能摆渡过船。

上车, 将身后蒹葭抛在车窗倒车镜中,连同大明王朝修筑的荆江大堤。去城陵矶,虽在星罗棋布于江南一线,可在道仁矶与城陵矶之间,还有点距离,因为四矶之上尽是港口,吊塔,条块切割。不像对岸江堤,可一路岸上行车。迂回而行,朝一片开阔处驶去,城陵矶三个字惊现眼前,镶于一座办公楼前。驶向大门,自动伸缩门栏栅拉开,显然是报过车号的,车子在一个胶囊储存仓库前戛然停下。走近,里边是大货仓,装矿的大货场,为了不污染长江及洞庭清波,近几年又加盖了胶囊大棚,掩没了飞尘污染,不能不说是生态之举。他知道,胶囊储存场,其实就是当年大彭城所在地。只是岁月的江风吹过,早已没了当年的痕迹。再往前走数百米,往龙门吊的巨臂走去,恰好是城陵矶壁立千仞的码头,绝壁高耸,峙立于荆江、扬子江与洞庭湖三水汇流处。

时光匆匆,如江豚露出水面。还是这样的天气,前度徐郎归来,抵达城陵矶,只是此时城陵矶,非彼日的城陵矶。满天江雨,潇潇而下,已经过去三十年。江天依旧,江风四起,他站在道仁矶前望江,摆渡的轮船却未横舟江上。因错过了一个春风欲渡的时刻,少年早已经老去,扶栏远眺,吞江汉,衔四矶,水拍三楚,落花桃讯逐波去。何处江风起,何曾沧浪泯?大秦的,大唐的,抑或赵宋的涛声。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中年听雨客车中,筏子舟,乌篷船,他还是惦记抱病川江的老杜,船过三峡了吗,今晚夜泊洞庭,靠岸城陵矶吗?鸥渡,争渡,老杜诗峙楚山,心有彼岸,却身而无归处。少时登高望远,会当凌绝顶,心中只有一座诗歌的泰山。中年养了一窝孩子,太穷,叩遍长安朱门,紧随肥马尘后,狂奔,跑掉了鞋子,残羹与冷炙,还是救不活女儿的命,眼看她活活饿死于老妻怀中。泱泱大唐,何处安妥一个诗人的斯文与尊严。晚年,成都、长沙、衡阳、耒阳,老杜客居舟中,一直投亲靠友,混几顿饱饭。

谁说《江南逢李龟年》是伪作,杜甫从巴蜀而来,顺水而下,青春作伴,万里江波一叶舟,没有急着回巩义老家,因为他囊中羞涩啊,川资已尽。李龟年府上那顿大餐,已经冷了,可是热脸,不,还有笑脸,都得贴上去啊,朵颐一顿,再讨几个淘生活的钱。尴尬吗?不,穷酸的名士都这样。

风停了,太阳从云罅中裂出一道金光,落在城陵矶上,风平浪静,老杜的客船此时泊在城陵矶的码头上了吗?他伫立在城陵矶扶栏前,往下看,数十米深江面上泊了一艘货轮,塔吊的抓兜正一兜一兜抓矿沙卸货呢 。

湖宴江清,老杜此时若从城陵矶登岸,他会上前去,深深一拜,学生心仪吾师久矣,隔了一千余年的时空。

有饭吗,有大鱼大肉吗?老杜此时心中没有诗,这次过洞庭,登岳阳楼,只留下一首诗,后边四句锥心喋血的痛。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岳阳楼上,一个诗人哀号,洞庭湖听到了吗?

饿肚子的人哪有诗性,哪有闲情登岳阳楼,解决暖饱要紧啊,长沙城里,李龟年那顿饭,老杜还是很在乎呀 。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老友相见,娓娓道来,龟年啊,岐王府一别,竟然成梦。安史之乱后,河山兵燹,只能在崔九堂听人说你尚安好,吾便放心呀。

谢谢工部,吃菜,吃菜。这盘洞庭雪鸭,就是为君备的,还有这锅炖大鱼头,都炖了一上午啦 。

中!汤很鲜,比洛阳的水席好呀,老家萝卜牡丹,清汤寡水的,没有油水。

工部,老人宜清淡唉,长沙厨子不会蒸馍,主食只给你备了芝麻叶面条。

俺河南人吃面如过年。

来块红烧肉。

酒也喝了,肉也吃了,诗该收官了吧。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岭南一诗词票友,写格律诗多年,未见一句诗眼传世,还编过几年词刊,诟病杜甫此诗写得太平常,硬说系明人洪升《长生殿》伪作。殊不知大师晚年之作,皆由繁华入简单,入平易之境。易起,其实极有难度,平处,方彰显高景,那才是真正的大诗人。正是江南好风景,人间四月天,春暖花开,可是好风景属于少年,雄姿勃发时。老杜老矣,落花流水春去也,朽躯病身,幸哉,还遇上了李龟年。

攀附,讨好,觍着脸,要饭要钱吗。还是春和景明,花将零落,感慨,嗟叹,挽歌?都是,都不是,好诗在意会,在神交,尽在不言中。

鹏城狂生枉为教授,错将汝伦拜大轮,斥杜甫之诗写得如此平庸,不像出自其手。黄牙小儿也,哪里懂得诗境,深谙世间沧桑。一湖烟雨岳阳楼,长沙城啊,怎可能处处芙蓉国尽朝晖哩,楼高八面风,生命多走背字。

老杜走到阴面了,长沙城的阳光很短暂。作别龟年吧,环洞庭去耒阳,老杜在衡阳亲戚家吃得太饱,回到船上,江风一吹,上吐下泻,终于要了他的老命。

把栏杆拍遍,江上无鸥影。城陵矶壁立悬空,令他有一种恐高的眩晕。

云中轻舟过,还有雨点落下?是大宋的雨吗?那一定是范希文带来吴山夜雨。那场岳阳楼的忧乐之雨,雨润中华千载,令他朝圣而来,喊魂而去。

他知道范仲淹来过城陵矶。父亲死了,母亲改嫁安乡知县朱文瀚,带他来安乡生活。船过城陵矶时,有说他刚两岁,有说他已经七岁,在洞庭湖畔生活了六年,十三岁离开。有的小说家皆以范仲淹未到过洞庭湖为例,说他未登过岳阳楼,写《岳阳楼记》,是虚构的,为自己的编造寻个借口。理解,都是讨口饭吃,何必砸人饭碗。范希文少时衣食无忧,殊不知拥有童年原乡的作家,才写得出如此锦绣文章。

别过城陵矶,登车奔往岳阳楼。 岳阳楼,神一般的文化地理坐标。年少时,从巴陵而来,抵城陵矶前,隔江相望,风起,湖水汤汤,浊浪排空,无法涉江,夜宿班车至天明。而今再来,三十多载过矣,依旧烟雨洞庭。巴陵胜境,美在一半云遮,一半雾掩,一半雨落,一半晴朗。人生如四季,阴晴圆缺,贬者、荣者,去耶、归耶,忧在江湖,乐在心间。彼时,仰望天穹,太阳钟盘正指洞庭湖时间,正午啊。这是范仲淹的汴京天朝烟雨时辰,还是他那年登城陵矶时间。

天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