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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5年第9期|田晓慧:半截土墙
来源:《朔方》2025年第9期 | 田晓慧  2025年10月15日08:16

“轰隆”一声闷响,半截孤零零的破烂土墙倒塌了。

老石家打麦场腾起一阵土雾。

梁书记和马老师站在土雾里拍打着灰土,拍打着蹭在肩膀上的苔藓絮絮,止不住地咳嗽着。

透过土雾,村上请来的铲车远远地停在公路边,坐在驾驶室待命的小青年正低着头翻看手机。还有几个做公岗的拄着锹把,站在土雾外面,准备动锹平土。

老石站在远处,看见半截烂土墙倒塌后腾起的土雾像一头不想干活的小毛驴躺在地上来回打滚,土雾贴着小毛驴身子来回直晃悠,让人看不清毛驴的表情和姿态,只看到一团凝聚在一起的土雾贴着地面在摆动。

天空干净湛蓝,双井村最外围数不清的山头像盘踞在笼屉里的罐罐馒头,轮廓清晰,整整齐齐。局促而狭长的一块块庄稼地绿莹莹的。圈在馒头山圪里的河道无比狭长,无比幽深。两岸悬崖上的庄稼地倾斜着伸向远方。

盘甘公路双井村这一段,像一条搁在山坳里预备拔河比赛使用的粗绳子,松松垮垮穿过庄心,一头搭在西面山梁上,另一头斜斜插进东面的石景河。

住着红顶子新瓦房的庄户人家,仿佛准备提起绳子开始拔河比赛的运动员,一个个好像被绳子牵引着,又好像被绳子排斥着。

庄户人家之间的院落似乎也存在着某种吸引力和排斥力。

每一户院落外围都有一处私人打麦场,拥有私人打麦场的农人宅基地合情合理地分布在穿过庄心的盘甘公路两侧,而且一家和一家之间的距离,好像就是农人们祖祖辈辈相依相靠的最佳心理距离。

每家每户的打麦场以盘甘公路做参照,从位置到规模,从规模到草垛摆放,各不相同。从形状看,有圆的、方的,甚至菱形的、椭圆形的、不规则形的,不一而足;从面积看,有大的、小的、中等的,也不一而足;从堆放内容看,有的有草垛,有的没有,也不一而足。至于各家打麦场和各家院落之间的位置关系更是不一而足。有的打麦场在自家院落前面,有的在院落后面,有的在左面,有的在右面,偏东的,偏西的,偏南的,偏北的,找不出位置完全相同的两家,也找不出打麦场位置布局的规律。

当然,观察多了你会发现,私人打麦场的位置、面积一般都是因地制宜。山区嘛,连续平坦地段比较少,仅有的连续平坦的地段都被开辟成小块小块的庄稼地,就连那些倾斜度在三十度以上的山坡,个别地方也被开辟了,只不过退耕还林封山禁牧政策落实后不再耕种罢了。然而,原本曾经是庄稼地的山坡仍一眼就看得出来。所以,只要距离自家院落近便,来去道路通畅,哪里有位置,就把哪里开辟成打麦场,哪里拉草拉麦出进方便就把哪里平一平、推一推打造成打麦场。

观察到最后你会发现,每个打麦场总有一条出路,弯来拐去连缀在穿过庄心的盘甘公路上。

老石和老土是邻家,大门都朝向盘甘公路。像早先城市里常见的职工家属院那样,两家挨得比较紧,有些墙连墙房连房的感觉。两家宅基地地盘也比较方正规范。当然,这两家宅基外围可供向外扩展的空间基本为零,因为挨着他们两家的,又是别的人家。

老石家打麦场在院子东边。

老土家打麦场却在院子后面。

老石要走打麦场十分方便。

老土要走打麦场很不方便。

本来沿着老土家西墙,也就是他家牛棚后墙——从公路向北岔出去很短一截便道,就能通到老土家打麦场,但就在老土家牛棚后墙西侧,平行地竖立着老石家半截破烂土墙。这截破烂土墙让便道看上去像一条窄巷子,窄巷子一头连接着盘甘公路,一头连接着老土家打麦场和河湾崖畔上面的庄稼地。

“轰隆”一声闷响倒塌的,正是这半截破烂土墙。

老土老婆隐藏在她家院内,脚踩在草垛上,十指抠着墙头,暗暗露出一双眼睛,围观驻村干部梁书记和马老师的工作成果。当她看着为了推倒破烂墙,梁书记和马老师一会儿用肩膀顶,一会儿用双手推,而且两人为了把力量取齐取平,低声喊着“一二、一二”的号子,忍不住滚下泪来,心里五味杂陈。她认为隔壁老石仗着有三个儿子,势力大,把她家老土欺负得时间太长了,欺负得太狠了。二十多年了,这堵墙一直在给她家老土置气,这回终于让驻村干部推倒了,一口气总算出了。当然,她也很担心,担心半截烂塌墙倒塌后的残骸坠落在巷子内把她家牛棚后墙打垮。当她目睹梁书记和马老师背朝她家牛棚,站在巷道上推搡,把烂塌墙推倒后又站在土雾里咳嗽着,拍打着衣襟和肩膀上的尘土干草絮絮时,心里既心疼两个驻村干部,又为自家牛棚后墙没受损伤而高兴。看着被推倒的塌墙废墟散落在老石家干净的打麦场上,她更觉得驻村工作队梁书记和马老师公正、无私、能干。在推倒这堵破烂土墙的事情上,她家五保户老土终于因受到驻村干部的照顾占了上风。

可怜她家老土都八十多岁了。

推倒的破烂土墙迸出好多土坷垃。

有几块土坷垃好像老土老婆从她家墙头上暗地里投掷出来的弹丸,精准地落在老石的眼皮底下。

老石气狠狠地踢走蹦跳到他脚下的土坷垃——老石年龄也不小了,也已过了古稀——土坷垃朝向老土牛棚后墙蹦了过去,差点砸着梁书记和马老师。老土老婆把脖子一缩,眼睛从墙头上隐去了。

在老石心里,烂塌墙的倒塌,把他和老土宅基地之间的界线擦掉了,把他不想看到老土家经济发展新状况的屏障拆除了,尤其把他用来证明老土家手扶拖拉机总是把自家干净平整的打麦场边沿压扁了的证据销毁了,他有些不乐意。

这堵墙,是二十几年前老石带领三个牛犊一样的儿子亲自筑起来的。

自从筑了这堵墙,老石感觉他把老土从心理上击垮了,从此老土从他眼前消失了。尤其在打麦场干活的时候,只要朝那堵墙的方向看,和老土有关的任何信息,甚至一溜排挨着老土家的东面其他人家的所有信息,全都不见了,只有一道属于自己的高墙矗立在眼前。特别是午后在打麦场干活,阳光照耀过来,半截土墙一片光明。朝北能看到远处光秃秃的北山;朝南能看到距离不远的南梁;朝西看是自家的房屋和院子;朝上看,上面挂着大太阳。老石感觉宽天阔地,土墙给他带来安全,带来清净,带来他和老土家地界的一清二白,也带来他和老土明争暗斗好多年后的大结局,从此眼不见心不烦。

谁知道二十几年后,驻村干部来整顿村容村貌,要把他这截残垣断壁推倒、铲平。

烂塌墙倒塌的一刹那,老石觉得早已烟消云散的心魔又来了,他感觉老土在讥笑他,笑他当初就不该置气筑墙。

老石踢飞的土坷垃落在巷子里,好像重新把他和老土家的地界划分清楚了,他不占老土的,老土也别占他的。

至于通往老土家打麦场的路为什么会变成女人咽喉一样的窄巷子,让老土家打麦场出进变得不畅通,那是老土自己不仁不义造成的,与他老石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想当年包产到户划分宅基地那会儿,老石占了生产队打麦场的一多半,老土占了一少半,两人都是自觉自愿做邻居的。当时村里把这两块地划拨给他们两家做宅基地。有人喜欢这里,觉得这里是全村的中心,又平整,又宽敞,离公路又近,出出进进非常方便;有人嫌弃这里往后没有自由开辟私家用地的可能性,没有避风向阳的崖畔,没有自由取土垫圈的土坎儿。虽然站在这里环顾四周,感觉这里就是双井第一生产小组所有良田玉米地的中心,但又给人无依无靠风吹日晒的空旷感。住平川的人,喜欢一马平川;住山区的人,大多还是喜欢傍山靠崖。

相对双井村的大户人家杨家和马家,老石家算是小户;相对有三个儿子的老石家,老土家算独门独户。老土祖上在甘肃,早年从部队上转业下来,落户在双井村,还做了村干部。遗憾的是老土没有子嗣,后来领养了一个女儿,养女给他生了好几个外孙,外孙都是在外爷家院里玩耍长大的。其中一个外孙落户在外爷家,跟外爷姓了土,做了外爷的家孙子。老土常常给上面下来检查工作的干部解释说:“我的确无儿无女,是村上的五保户,享受的是五保户政策。院子里为啥又有一栋孙子盖的补贴房?我无儿无女,哪里来的孙子?原因就在这里。”现在,老土家院里有两栋非常漂亮的红顶起脊大瓦房,其中一处是老土孙子的,一处是老土的。老土孙子能干,在其他地方置办了住处,这里一院子两栋好房子都是老土看守的。老土答应孙子,自己过世后,这个院子,这些房子,全都要留给孙子。老土住的这栋房子盖得早,盖得结实,农村危房改造时期不符合改造条件,没有拆除重盖。做自来水项目时,村上只把屋檐改造了一番,做成收集雨水的廊檐管道。这个廊檐管道做得好,恰好把已显陈旧的松木椽头包裹进去。现在,白铁皮包裹着的廊檐管道好像给廊檐描了一道银边儿,太阳一照,闪闪有光,非常显富。老土老婆也常对来她家做五保户慰问的各级干部讲:“日子好得很,满满两窖水。”

然而在老石眼里,老土在双井村没有资格占取生产队打麦场这样好的地方,更不应该享受五保户政策,因为老土有孙子。当年村里把最平坦的一块地方一分为二划拨给他和老土,老石表面上同意了,但从心里有些不太服气,他认为老土只不过当了几年兵,政策上懂得多,笔杆子能绕几个字,其他方面都不如他。老土认为老石死脑筋,喜欢蛮干,没有文化。两个人一见面就抬杠。冤家路窄,村上划分宅基地的时候,两家又划到了一起,因为他俩都喜欢集体用过的打麦场。

当初村上在划拨土地界线时,在老石和老土两家中间预留出一条能走人力车的连户路。后来两家逐渐产生的矛盾,全都是因为当年村干部们在预留连户路的时候,没有预测到未来的发展速度和发展情况。老石和老土自己也不会预测到二三十年后,自家后代居然开起了私家小轿车,拥有了大挂车。三十年前预留的路面,那是供人力车用的,现在走、站都是小轿车、客货两用车,原先预留的路窄,哪里够用呀。

三十年前,通往老土家打麦场的这条路很畅通,一边是老石家打麦场,一边是老土家的敞门敞院。那时候老石家和老土家都没有院墙。老土家出进打麦场做运输凭借一辆人力车,路也是按照人力车通行标准预留的,自然出进自由。

渐渐地,老土家因为子女少负担轻,经济条件很快就提上来了。

老土从河湾里拉来黄土,给自家筑了土院墙,还买了手扶拖拉机。

早先两家都没有院墙,只是两处距离很远的黄泥房子。老石家的黄泥房子旁边是他家堆放柴草、晾晒粮食的打麦场;老土家的黄泥房子后面,是他家堆放柴草、晾晒粮食的打麦场。

由于老石家和老土家中间夹着老石家的打麦场,所以一般看不出两家有明显的地界。

老土家筑了土院墙后,两家的地界就显现出来了。

随着农民进城务工政策和措施的不断调整与优化,老石家很快也富了起来。

老石儿子多,外出打工干活挣钱的人多。家里有老石老两口种着庄稼养着牛羊,外面有三个儿子四处打工往家里寄钱,老石家的经济条件像一盆发面那样扑哧哧膨胀起来。富起来的老石马上组织三个儿子从河湾拉土,给自家筑造了崭新的土院墙。

老石新筑起来的土院墙棱角清晰,方方正正,快赶上杨家古堡子的威风了,又好看又安全。老土家土墙因为筑造得早,风吹日晒,已经失去了棱角。

老土没有子嗣,抱养来的女儿也已出嫁。但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老土能吃苦,老婆能省钱。过了两年,女儿女婿帮助老土把黄泥房子拆掉,盖起五间砖木大瓦房,还在院子西面盖了一处牛棚。牛棚的后墙竟然还是用砖头砌的,宽银幕一样,非常醒目地对着老石家打麦场。

每次老石在打麦场干活,越过墙头,便能看见老土家崭新的五间砖木大瓦房被太阳照着。

老石几个儿子一个撵一个长起来了,一个撵一个向他索要媳妇。老石拉账借债娶了三个儿媳妇,家底一下子掏空了,想盖一处像样的牛棚都挪腾不出钱来。

老石就在卫生上下功夫,在自家打麦场边沿上下功夫,想着以后自己经济条件好了,要把打麦场用土墙围起来,再也不用看着老土家的砖墙砖房闹心。虽然给打麦场筑一圈土墙暂时力量还达不到,但给打麦场周围堆一道矮矮的土坎儿完全可以。一来明确打麦场的地界,二来可以阻拦盘甘公路上倾泻下来的洪水。老石一个人用人力车从河湾里往上拉土,一车一车地拉,一车一车地堆,而且每天坚持把打麦场内风吹跑乱的柴草清扫归置一次。

十一

春天山区风多、风大。有一次老石正在清扫打麦场,老土看见了随口说:“风么,天天扫,天天刮。”

老石心里希望老土把他家的打麦场也天天扫一扫,不然风刮来的全是老土家打麦场里乱丢的柴草。

老土自然不可能照老石的想法去做。

后来,老石一清扫打麦场,就觉得老土藏在暗处说:“风么,天天扫,天天刮。”

有一回风刮得大,老土家打麦场的柴草被大片大片地吹到老石这边,老石等老土自己来清理,老土不来,还说:“几根柴草……”

老石把吹散的草扫拢,捆起来,抱过去扔在老土家大门口。

还有一回,老土家手扶拖拉机的轮子把老石家打麦场边沿隆起来的土坎儿不小心压扁了,老石就招呼老土以后开手扶小心些。

接下来又有几回,老土家手扶拖拉机弯子没转好,胶皮轮子一直碾到老石家打麦场内部,平整干净的打麦场被碾成了酥馍渣子。

老石不乐意了,和老土吵了一架。

老土觉得老石家那边是打麦场,让出一点当作路面用也不影响老石家打麦。老石觉得你家那边是牛棚,牛棚向内收缩一点也不影响牛拉屎。再说了,这截土路主要是走老土家打麦场的通道,几乎不影响其他村民出行。

吵架的结果是老石置气,筑了半截影壁一样的土墙,让老土家的手扶拖拉机轮子再也碾不到他家打麦场的土坎儿。

十二

一开始老土看见老石从河湾往上拉土,不知道他要干吗。

老石拉来的土越堆越高,老土才知道老石要筑土墙。

老土和老石又吵了一架。

十三

吵架归吵架,筑墙归筑墙,吵架阻挡不了筑墙。

对应着老土家牛棚后墙,竖起了老石家一截土墙。

这一截土墙,让老石心里舒服多了。

夹在老石打麦场和老土家牛棚后墙之间的这条路成了两家关系好坏的测量仪。

其实这段路是个死胡同,不到五十米长。半截路的顶端就是庄稼地,庄稼地顶端就是河湾的悬崖,悬崖下面就是石景河。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去往老土家打麦场的半截土路边上坚挺地竖立着老石家半截影壁土墙。这半截土墙就像老石的手掌终年按在老土的肩膀上那样,让老土极不舒服。老土家去往打麦场的路因为老石家的半截土墙,从此变得又窄、又细、又长。老土也只能忍着。谁让自己当年盖牛棚时没有想到把墙朝院内缩一缩,留出能走手扶拖拉机、小轿车甚至走大挂车的空间呢!谁让自己条件好了买了手扶拖拉机出出进进拉草拉麦把人家打麦场的土坎坎压扁了呢!谁让自己没有预料到社会会发展得这样快呢!老石往人家打麦场边沿筑一道没头没尾的土墙,那是人家地界上的事,咱们确实管不了,也没有理由管。

十四

2022年春天,甘城乡村容村貌整治领导小组来双井村检查工作。

乡领导把车停在村委会的大院里,村委会一班人全都从办公室走出来站在台阶上迎接。因为事先乡上召集过村容村貌整治专题会议,对今天检查工作早已做了安排,所以大家见面后没多啰唆,站在院里粗略地议了议就往村里去了。

一大帮干部从村委会大院里走了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三个乡干部,双井村驻村第一书记梁军和村委会主任等人错后半步紧跟着。

他们远远就看见老石家打麦场堆放着几个草垛,挺整齐的。绕过草垛,一截难看的土墙斜刺了出来。经年累月的缘故,这截土墙看上去十分颓唐,没有一点筋骨,一副残垣断壁的破败相。乡干部弄不清这截土墙的实际用途,梁书记也弄不清,村干部说他们也弄不清,反正二十几年了就堵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好像是打算筑长长的围墙把打麦场围起来,打了半截又因故放弃了似的。乡上干部手指着说:“问是谁家的,推了。”

一伙人继续边往前走边检查。他们看见一个栽着好多果树的老院子。院内房屋布局非常讲究,正房左右两侧对称的两个月亮门通往后院,东厢房和西厢房造型颜色也都一模一样,非常对称。一圈院墙也是用砖头砌的,棱角分明,直来直去。大门楼和院里的房屋样式、颜色一致,是二十年前非常流行的——小窗框木头门窗,墙面穿靴戴帽,双开门,起脊,深檐。

最有特点的是大门外。

大门外面就是盘甘公路,主人家就在大门外公路边砌了一圈一尺高的砖头墙,这一圈砖头墙,让他家三合院又有了一处头道院。

乡干部指着说:“占用公共通道,不安全,拆了。”

一伙人又走到一处,看见众多的红顶大瓦房中间夹着三间破败的黄泥房子,黄泥房子前面有一棵枝条婆娑的老榆树,也没有院墙。乡干部指着说:“人呢?”“自主移民了。”“盖不盖?”“确认过了,不盖。”“不盖就推了。”

一圈走下来,需要村干部执行拆推的地方有好几处。

十五

乡干部走后,村委会召开紧急会议,把涉及拆推的户主一个个邀请到村委会大礼堂,老石也来了。

村委会把甘城乡治理村容村貌的文件宣读后,再让梁书记给大家做了口头解释,涉及拆推的人就都回家了。

会后,几个村干部分头深入各家开始谈落实。

梁书记和马老师承包的是老石家的一段烂塌墙。

“老石,老石在家吗?”梁书记轻声喊。

老石从正房迎了出来。

梁书记、马老师、老石,三个人站成三角形。

“老石啊,你也是个老党员,村上工作还得你带头支持。你看那半截土墙……把你家阔气的大瓦房都伤害了。”接下来梁书记又给老石聊“六尺巷”的故事。临了老石说:“梁书记的工作我大力支持。三尺六尺的,你们说了算。推,行呢,等我儿子回来,我老两口推不倒。”

“你儿子回来啥时候了。村上统一请的铲车,集中两天要落实村容村貌。”

老石沉默着。

“老石,你先签字,字签了再说。”

梁书记把签字表格拿出来,老石签了字。

马老师说:“只要你同意推,谁推都一样。到时候我跟梁书记过去帮你推吧。”

老石又沉默着。

梁书记把签字表装起来走了。

十六

整治村容村貌,执行推铲残垣断壁破烂无用土墙的日子到了。梁书记和马老师往老石家打麦场走去,老石跟在后面,老石老婆跟在老石后面。村上请来的铲车从村委会院里缓缓开了出来。老石家烂塌墙要被执行拆除,声势浩大,牵扯的人和参与干活的人,还有闲散看红火的人都撵过来了。

这会儿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老石的反应。

马老师围着土墙转了一圈,查看土墙从哪边推比较安全。梁书记也围着土墙转着看方向,两个人交换着意见。老石老两口袖手站得远远的,表情十分凝重。

老土老婆隔墙听到梁书记和马老师在说话,脚步声踢踏踢踏的,一会儿走过来,一会儿走过去,跟推磨一样,不像路过。墙根堆着草垛,老土老婆灵机一动,爬上草垛蹲着身子往墙外瞧。老土也听到墙外面的嘈杂声,浅浅地佝偻着腰,走出大门,转到小巷口一看,吃了一惊。

这是要干吗?

十七

老石看着他家这截倒塌后的破土墙,脑海里浮现出大犍牛宰倒失去生命后侧身躺在地上的景象。他觉得土墙倒塌后散开的土坷垃,跟大犍牛开膛破肚后牛胃牛肠子争先恐后滑出来一样惊心动魄,那股突然爆炸开又缓缓向一个方向泼散的土雾,跟大犍牛肚子里冒出的热气一模一样。

隔着土雾,老石看到老土院墙上露着一双眼睛,不用细看他都知道那是老土女人,因为老土站在巷道口,眼睛瞪得大大的。

十八

老石和老土又吵了一架。

吵完架,一截烂塌墙不一会儿就被铲倒摊平了。

双井村脱贫攻坚指标完成了,建设美丽乡村指标也开始落实了,农业种植从小杂粮和旱地麦子逐渐转向饲料玉米。借助华润万家公司西门塔尔牛养殖项目,大多数人家转向养殖业。当然,一部分人还在种植小杂粮。老石相对老土年轻些,也在养牛致富。尤其老石提着点种玉米机,一粒一粒往土里种玉米时,从背影看,还跟小伙子一样刚强。

老土年龄实在太大了,看着老石圈养的西门塔尔项目牛,一头又一头,非常眼热,非常羡慕,遗憾的是他实在扑腾不动了,只能享受五保户政策,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年人的日子。老土家的牛圈空空的,打麦场也空空的,路宽宽的,闲闲撇着,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十九

再后来,老石悄没声息地拉来几根废弃的、细细的、矮矮的水泥柱子,吭哧吭哧挖了些土坑儿,吭哧吭哧把水泥柱子栽进去,又吭哧吭哧拿来几截铁丝,做了一道不大醒目的、无伤大雅的铁丝墙。铁丝墙占地少,老石把原来一米宽的土墙墙基全部撇给老土家当路用了。

(选自长篇报告文学《驻村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