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5年第9期|田晓慧:叶芳和老王
老王从来都不参加社区秧歌队的活动。
老王的老伴儿常年有病,离不开他,他得随时伺候。再说了,老王觉得扭秧歌是最没有档次的活动,扭秧歌的画得五迷六道、穿得不伦不类的,他瞧不上。特别是女扮男装的丑角,在秧歌队里扭来扭去乱窜,感觉就跟大傻子差不多。有时候男丑和女丑还要表演一些眉来眼去的细节,极其丢人。
孙大妈也从来不主动邀请老王来扭秧歌。
入秋以后气温下降,老年人容易感冒发烧。老王老伴儿身体本来就不好,有一段时间连楼都很少下,不料又发烧了,一下子引起许多并发症,不久之后就丢下老王,离开了人世。
进入腊月,社区秧歌队天天下午在广场上排练社火。老头儿老太太,还有些比较年轻的居民,聚集在一起说着、笑着、跳着、闹着。孙大妈站在秧歌队最前排,一边吹哨子,一边舞动着八角巾、秧歌扇,给大家做示范。
老王家后阳台正对着小广场。
午觉醒来,老王听到小广场锣鼓喧天地闹腾,就厌嫌地站在后阳台瞪眼睛,自言自语地叨叨:“群魔乱舞,神经病!”
孙大妈就像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媳妇,扭起秧歌来又轻盈又优美。你看,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双手不断变换花样,从头到脚都是戏,浑身上下都是乐,劲头十足,灵活无比。她一手拿着八角巾,一手拿着秧歌扇,八角巾旋转着,一会儿甩上肩头,一会儿摇到腰间,脚下踩着鼓点,脚跟、脚尖灵巧地变换着,扇子很有节奏地上下翻旋。
这时候,路上走过来一个女人,从头到脚一身黑,黑上衣,黑裤子,黑皮鞋,脖子上系着一条雪白的围脖。
别看孙大妈在扭秧歌,多年社区工作的经验使她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她扫见路上走过来的黑衣女人,一下子就判断出这个女人不是本社区的。
黑衣女人好像是路过,又好像是专门围观秧歌排练,只见她远远站在健身器材边上,把一只胳膊肘子往器材横杆上一架,驻足不动了。
老王隔着窗子玻璃瞪着秧歌队生闷气,自然也瞧见了黑衣女人。黑衣女人斜倚在健身器材上,惆怅和忧伤从她的背影里流露出来。
老王换了一个角度,突然发现这个黑衣女人和他去世的妻子太像了,一样的个头,一般胖瘦,也是那样爱把胳膊肘子往器材横杆上一搭的姿态。可惜他老伴儿已经去世小半年了。
老王转头去看老伴儿的遗像。
站在老伴儿的遗像前,老王的老泪突然七股八岔地往下流淌。虽然五个女儿对他很好,每周都有人来陪他住一夜,每天都有人给他打电话:“爸,今天咋样啊?吃了没有?下楼晒太阳没有?”但是,哪里比得上老伴儿在世的日子。老伴儿在的时候,就算她多数时间躺在床上,就算他因此整天出不了门,困在家里陪老伴儿,给老伴儿做饭、喂药,可是人在,家在,熟悉的气息在。老伴儿刚去世那会儿,他觉得还挺好,挺轻松,不用看着老伴儿病痛不堪的样子叫他难过,也不用整天闷在家里伺候病人。谁知道时间越往后,他的心反而越阴郁,简直比老伴儿卧床不起时还难熬。对着老伴儿的照片,他突然大放悲声。自从老伴儿去世离开,这是他第一次大声哭号。他都没有想到,自己原来这么想哭。一旦哭出来,那些压抑了很久的新恩旧怨一股脑全部冲出了胸腔。
老王埋怨女儿们看他的次数渐渐少了,埋怨秧歌队老在他心里难受的时候又是敲锣又是打鼓,还埋怨单位不关心退休干部——他埋怨自己为啥要活受罪……
锣鼓停息中间,孙大妈突然捕捉到老王的哭声,觉得隐隐约约像是男人在号,又以为是自己耳朵幻听了。孙大妈把扇子和哨子交给闫大姐,自己去了洗手间。
黑衣女人离老王窗户更近些,锣鼓一停,她也听到异样的声音,转过头,朝老王窗户上瞅着、辨识着,最后,她听清楚了,是大男人在大放悲声哭号。
黑衣女人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情不自禁也来了:“不知道是谁家又有难肠事了。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大男人能号成这样,一定是遇到大难肠了。眼前头这些扭秧歌的,怎么就那么开心呢?人家怎么就没有难肠事呢?”黑衣女人越想越伤心,边撩起白围巾擦眼泪,边从口袋里往出掏纸巾。
孙大妈从洗手间出来,看见黑衣女人斜倚着健身器材,正在用纸巾擦眼泪,就有些纳闷:明明刚才听到的是男人的哭声,怎么又是个女人在擦眼泪,莫不是锣鼓喧天把自己的耳朵吵失灵了?
走到黑衣女人跟前,孙大妈才听清了,的确有个男人在哭,从老王家窗户那边断断续续传出来。
“老姊妹,一起来扭秧歌,秧歌队也缺人呢,一扭起来,啥就都不想了。”
黑衣女人不好意思地说:“看你们开心的,我不会嘛。”“不会没关系,跟上跳就会了。老姊妹不是咱们社区的?”“我在轴承厂那边。去宁阳店买东西,听你们这里打鼓敲锣就过来了。”
“嗷——嗷嗷——”一阵一阵大男人哭号的声音从窗子里不断传出来,两个人都抬头往窗户上看。
孙大妈就说:“老姊妹,喜欢的话就来参加咱们的秧歌队,春节还要巡游呢,扭一扭对身体也好。我得上楼看看,好像是老王。”
哭声越来越近,孙大妈都被感染了,心想,人年轻时路好走,越到老路越难走了。老王年轻的时候多神气,大个子,大刀眉,职务是拖配厂副厂长。现在,老伴儿走了,孤苦伶仃,也不知道想起啥伤心事了。
“王厂长,开门。我,孙仙梅。”孙大妈敲着老王家的门喊叫。
“滚,整天敲敲敲,还让人安静不?”
老王的态度让孙大妈心里一惊,哎哟,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可是又一想,老王也是当过干部的,素质挺高,平时虽然不喜欢参加社区文化活动,但是社区有啥解决不了的事情,只要孙大妈向他讨教商量,向来不推脱。都是老伴儿走了的缘故,老王脾气越来越古怪了。“好,古怪就古怪,我今天就跟你这个老古怪吵吵嘴,让你把闷在心里的火也好好发一发。”
这样一想,孙大妈又敲了敲门,隔门温和地说:“王厂长,不要老闷在家里,外面太阳这么好,你出来走动走动,晒晒太阳,看看热闹。我老远就听到你闷在家里闹腾,弄得我们锣鼓都不敢敲了,哭有啥用,哭能解决问题?哭能哭活人?能哭活,我陪你哭。”
老王不说话,也不哭了,也不开门。
孙大妈隔着门继续说:“不是我说你,你也是个知识分子、国家干部,就不能给小区老年人做个榜样、带个好头?出来跳跳,活动活动,白天有说有笑,晚上睡个好觉。不要闷在家干号。老嫂子要是在天有灵,肯定不喜欢你这个样子。自己不照顾好自己,你等谁呢?你号给谁听呢?”
“我的事不用你管,整天咚咚咚地敲。”
“我们敲咋啦?社区三点以后是允许大家在广场上集会活动的。修广场、修路等,为的就是让大伙一起活动,相互陪伴。政府都支持,你不支持?你还是个国家干部呢,连这个理都不明白?快出来晒太阳,看大家排练社火,别一个人闷在家。不跳,可以给大家场外指导指导。没一点觉悟。”
孙大妈听不见老王说话,但能感觉到老王气已经消了,下楼前撂了一句话:“明天下午早早到广场来,社区有点事情,还要请教你呢,帮帮忙。”
回到广场上,孙大妈看见黑衣女人还站在那里瞅,就走过去说:“喜欢的话,加入进来,这种秧歌人越多越热闹,步子也很简单。”
“我有孝呢,不能扭。”
“不能扭就来帮大家搞搞后勤,提提水,打打杂,闲着也是闲着。”
“我不在你们社区住,你们要我不?”
“要,怎么不要,只要是西夏区的都要。”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秧歌队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广场上又开始锣鼓喧天。
孙大妈把赵大鼻子叫出来,悄悄说:“鼻子,你上去把老王请下来,就说我请他来社区帮忙。”
赵大鼻子就往老王家去了。
不一会儿,赵大鼻子和老王一前一后往广场走来了,老王手里还提着水杯。
恰好昨天来的黑衣女人也提着小包往广场上来了。
孙大妈远远看见老王过来,就主动撵过去,用请示的口吻说:“王厂长,请你来看看队形,调整调整,人多,动作我也盯不住,你帮我再盯一盯动作。”
黑衣女人也凑到孙大妈这里,不好意思地说:“我呢?”
“来了就好。闫梅——把提开水的事情交给这位大姐。忘记问了,你贵姓?”
“姓叶,树叶的叶,叶芳。”
老王垂着手,站在一旁,叶芳的名字他也听到了。
一百人的大型社火队,两面安塞雄风鼓,扭的扭、敲的敲。有的人在队伍里边扭边闲聊,有的还在相互纠正着动作。
孙大妈让赵大鼻子给老王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老王也不客气,主席台上坐习惯的样子,挺着胸脯,大将军阅兵一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正经八百地开始做场外指导。
叶芳也按照闫大姐的安排,把暖水壶提出来,放在条桌上。她看见老王手里拿着水杯,就走过去说:“大哥,水。”
添完水,叶芳就拉个小凳子在老王旁边,和另外几个不跳舞的老太太坐着看。健身器材避风处还有几个老爷子晒着太阳在下棋,棋坨子把棋盘摔绊得“啪啪啪”直响。
老王一斜眼,看见叶芳就说:“上下一抹黑,穿得跟乌鸦一样,咋不穿有颜色的?”
“啥?”
“我说你为啥穿得黑黢黢的。”
“守孝。”
“给谁守孝?”
“老头子。”
“走了多长时间了?”
“半年多了。”
“不是过了百天就不用守了吗?”
“唉……”
老王看叶芳一言难尽的样子,没再多问,冷不丁地叫了一声:“叶芳。”
叶芳吃惊地看了老王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叫叶芳?”
“我掐指头算出来的。”
孙大妈在社火队里忙着领队,扫一眼老王和叶芳,看见两个人好像在聊天,心里倒高兴了:也好,总比闷在家老牛一样干号强。
接下去一连几天,秧歌队都按时按点在小广场集合排练,老王也按时按点来坐镇观看,时不时站起来指指点点纠正队形。
叶芳也一连几天按时到场,又是提水,又是给休息区搬凳子。
整整一个腊月,社区主要活动就是排练社火。
一来二去,老王和叶芳成了熟人。
有一次,叶芳还给孙大妈和老王带来一包茶叶。
为了还情,老王就给孙大妈、闫大姐、叶芳一人送了一本小台历,还说是他在早市上专门买的。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一年过去了。
到了第二年腊月,社区社火队又锣鼓喧天地开始排练。这一次,叶芳已经不是局外人,老王也不用孙大妈派赵大鼻子去请了,大家都围着社火队排练忙活着。
有人就悄悄给老王说:“我看叶芳对你不错。”
也有人悄悄给叶芳说:“我看老王好像挺关心你的。”
事情就顺着这个话来了。
老王娶了叶芳,叶芳嫁给了老王。
老王比叶芳大十三岁,他们结婚的时候,老王七十,叶芳五十七。叶芳有一份工人退休金,老王有一份干部退休金,叶芳住着老王的房子。
从此,老王和叶芳出双入对,恩恩爱爱,一过就是七八年。
有一天,老王的三女儿来看老爹,正好碰上叶芳感冒发烧。老王就像伺候他的前妻一样,半个腿跨在床边给叶芳物理退烧,热毛巾噗噗吹一吹,按到自己的脸颊上试一试温度,再敷到叶芳的额头上,手还在毛巾上不时地抚一下、按一下。
看到三女儿回来,老王就说:“老三,快给你姨做点酸拌汤。”
三女儿一看叶芳睡在老妈床上,老爹可怜兮兮地围着叶芳的头在退烧,心里很不是滋味,对老爹的态度自然也就不太好,话也说得酸溜溜的:“哎哟哟,我亲妈你也没有这么上心过——快给你姨做酸拌汤。”
老王一听三女儿话中有话,有些无奈:“算了,算了,不做算了。”
叶芳没生病的时候,伺候老王吃,伺候老王睡,老王在叶芳心里的位置远远超过了她的前夫。
前夫脾气不太好,又因为家里琐事多,女儿的嫁妆,儿子的婚房,车啦,房啦,怨气结得太多,时不时就要吵嘴,时不时还会摔碟子摔碗。现在遇到老王,叶芳才发现世上还有像老王这样懂得体贴人的男人,世上还有老年人能像年轻人一样,自由自在地过二人生活。
虽然老王年龄比她大,但人家毕竟是国家干部,当过厂长,考虑问题又周到,又仔细,又会写,又会画,遇事通达,胸怀宽广。伺候老王吃,伺候老王喝,叶芳自己高兴。老王婚前就给她说:“只要你同意到我这里,你的工资你存着,永远都是你的。我的工资我拿出来,咱们两个吃、喝、穿。”自从叶芳嫁给老王,七八年来,她的工资折子的确没动过。不过有一点儿不好:老王五个女儿时不时要来看老王,还有老王那一伙外孙,有时候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叶芳在锅灶上就有些吃不消。渐渐地,身体也不如刚嫁过来那么好了,三天两头还要生病,躺在床上让老王喂药。一来二去,一家人的情绪就有些微妙。
叶芳一听三女儿说出酸溜溜的话,睡不住了,腾地从床上翻起来,额头上的湿毛巾都滚落了:“我伺候你爹的时候你在哪里?上个月你爹拉肚子,床单、被套、内裤,我不知道洗了多少回,你回来几次?”
三女儿一听叶芳指责她,跳了起来:“你算老几?伺候是你愿意。还怕我爹没人伺候?我爹这么好的房子,是谁在享受?我爹一个月五六千元工资,是谁在花?你还要躺在我妈床上让我爹伺候。拆迁房子你一分都不往出拿,还要名正言顺地住,你也太过分了吧。”
叶芳一听三女儿说到房子拆迁的事情,伤心地哭起来。
“房子拆迁我是拿不出一分钱,就算我拿出钱,你也不会写我的名字呀。我又不是傻子。我也有儿有女。我伺候你爹这七八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发烧躺了一会儿,就这么不受待见?老王,你说,能过我们就过,不能过就散,不能这么欺负人!”
老王垂着手站在客厅,一面是女儿,一面是叶芳,不知道该向着谁说话。乒乒乓乓几个女儿都回来了,好像她们商量好要来闹事。大女儿说:“老爸,在房子的事情上你也看清楚了,阿姨啥态度?只出五万块钱,就想在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上写她的名字,你看着办。”
老王知道大女儿说的是拆迁补款的事情。原来的小房子要拆迁,拆迁后多出来的部分,按照一平方米五千元补交。他家多出来四十平方米,要补交二十万,叶芳说她出五万,然后房产证把她的名字落上。老王四个女儿不答应,说二十万她们自己想办法交,不能写叶芳的名字。
二女儿说:“老爸,七八年了,你看阿姨折子上的钱挪过窝吗?啥都是你往出拿,她却给她孙子攒着。”
三女儿说:“老爸,你生病住院,都是我们姊妹五个轮换伺候,阿姨连她自己都顾不了,哪里还能顾得了你?”老王知道女儿说的也是实话。他住院回来时,叶芳说她一个人不敢在家里住,看到他前妻的照片就害怕,睡不着觉。他住院的时候,叶芳回她女儿家住了。
小女儿说:“老爸,你看你年龄越来越大,你还能像伺候我亲妈那样伺候阿姨吗?”
几个女儿一口气摆了这么多,老王心里乱套了。
“走走走,你们都走,我的事情我解决,不用你们瞎操心。”说着,拉开门让五个女儿往出走。三女儿提着包扭头先走了,后面四个还站着不动,老王就提高嗓门吼了一嗓子:“往出滚,滚,滚!”
屋子里就剩老王和叶芳了,叶芳抱住枕头开始号,号着号着,把刚才吃下去的药号反胃了,又是一通胡乱吐。
老王坐在沙发上,头发凌乱,貌相突然显老了很多。本来以前是七十,看上去像六十;现在是七十八,看上去有一百。
颓唐不堪的老王往沙发上一靠,眼泪唰啦啦流了出来,所有的皱纹里,一下子全都注满了泪水。
叶芳感冒好了以后,两个人就商量着离了算了。离婚的时候,老王七十八,叶芳六十五。
叶芳以前的房子早都让儿子变卖了,儿子垫补上在老城买了大房子。不离婚吧,叶芳还有个住处,这下好了,连个住处都没有了。
叶芳就来找孙大妈,寻死觅活的。孙大妈一看叶芳这个样子,也是无可奈何。因为叶芳嫁过来的时候,户口已经转到这个社区了,是正茂社区的人。大妈就觉得自己有责任为叶芳寻找住处。孙大妈安慰叶芳说:“现在木已成舟,哭是没有用的,日子还要往前过。女人,无论到什么时候,自己都要硬气起来,不要老想着依靠人,也不要动不动寻死觅活。死还不容易吗?这么好的社会,你一个月退休金两千多,坐吃等睡的。把心态调整好,咱们共同想办法。我看看廉租房你够格不。把你的相关资料都整理一下,交给闫大姐。”
叶芳就照大妈说的办了,果然就办到了廉租房。
叶芳对孙大妈千恩万谢,孙大妈说:“主要是国家政策好,你恰好也符合政策,我不过给你跑个腿。”
叶芳办上廉租房后,没钱装修,老王听说了,就偷偷给叶芳借了两万块。房子装修好,叶芳隔三岔五请老王过去吃饭。有时候叶芳也会来老王这边一起做饭吃。
两个老年人,你来我往地就这样相互照应着、陪伴着,大家也觉得无可厚非。
一晃六七年又过去了,叶芳七十二,老王也已经是奔九的耄耋老人了。叶芳突然生病了。这次病不是一般的感冒发烧,是胸膜上长了一个肿瘤,要住院做手术。
自从认识老王,和老王结婚、离婚、成为朋友,叶芳对老王的感情越来越依赖了。住院做手术前,叶芳在病床上给老王发了一条短信:“王哥,我胸膜上长了一个肿瘤,儿子让我做手术。”
“安心看病,自己照顾好自己。”
叶芳看到老王的回信,心里特别凄凉,昏昏沉沉就被儿子女儿推进手术室。
上一个病人还没有苏醒,叶芳就坐在手术室外面的凳子上等待。看着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像死了一样,心里非常害怕,就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老王的名字,给自己鼓劲壮胆。直到仰面躺在手术台上,她还在心里念叨着老王的名字。可以说叶芳是在老王名字陪伴下,渐渐进入麻醉状态的。
从手术室出来,躺在病床上的叶芳苏醒了,睁眼一看,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女儿,不见老王的影子。老王呢?她的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女儿以为妈妈刀口疼痛,她哪里知道妈妈是心口疼痛啊!
躺在病床上的叶芳心里盼望着老王来病床前看看她,就看她一眼。可是老王人没来,短信也没来,更没有指派哪个女儿来。她真是太伤心了。
她发誓这次出院,再也不理老王了,彻底和老王断绝往来。
等她出院,她的想法又完全变了。儿女们见她好些了,生活能自理了,就把她撇在廉租房里忙他们自己的小家去了。
叶芳坐在阳台上,手捂着伤口,望着老王居住的方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死去活来,她谁都不挂念,就挂念老王。她爱老王。
叶芳给老王发了一条短信:“帮我把牛奶取一下,放在你家,我去拿。”
“好。”
八十好几的老王,虽然有些暮气沉沉的样子,但也并不是老态龙钟。他看到叶芳的短信,马上拾掇停当下楼帮叶芳取牛奶,取来赶快放到冰箱里冷藏起来。又拾掇了几个水果,摆放在茶几上,等叶芳来。
下午三点多,屋子里的光线非常柔和。老王把自己拾掇得整整齐齐,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耐心等待叶芳的到来。
叶芳上楼了,敲门了,进屋了。
地上,站着八十五岁的老王,七十二岁的叶芳。
因为手术不久,叶芳腰背还病恹恹地驼着。
“我以为你死了。”叶芳说。
“我死了,谁给你取牛奶呢?”老王说。
老王颠颠颠走过去开冰箱取牛奶。
拿上牛奶,叶芳转身要走,老王赶忙抓了一个水果递了过去。
叶芳下了楼,径直往西夏区老年活动中心去了。
来到老年活动中心,叶芳手捂胸口,慢腾腾地走进孙大妈办公室。孙大妈已经从社区书记位置上退下来了,组织上又返聘她在西夏区老年活动中心当主任。大妈正和几个公岗小职员围在办公桌上填签到单。叶芳瞅准一个空凳子,坐了下来。孙大妈从人缝里看到叶芳的表情,知道她有话要跟她聊,就把手里的事情交给其他人。
“哎呀,恢复得快啊。好些了?能到处走动了?”
“能了,孙书记,就是不敢用力。”
“哪里需要你用力,慢慢走动走动,好好缓一缓。也是你的一个小灾,过了一切就好了。”
“唉……孙书记……”
孙大妈心领神会:“咱们到隔壁办公室坐坐,这里人来人往,嘈杂得。”
隔壁办公室有一对单人沙发,茶几上摆放着一盆吊兰,孙大妈又给叶芳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水汽悠悠地升腾着,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闲聊着。
“你和闫大姐都来医院看我,老王真不是个东西。”
“八十五的人了,泥菩萨一样,再不要埋怨了。只要病除干净,好好养着。”
叶芳就唠唠叨叨地说老王连一毛钱都没给她,也没来看她。虽然和老王离婚了,但她心里总是记着老王,爱着老王。上手术台之前,心里默念着老王的名字给自己壮胆,出了手术室,第一眼没看见老王,她伤心得掉眼泪。她还让老王帮她取牛奶了。
孙大妈一听,心里就觉得不能理解,和人家离婚了,还又撵到一起做饭吃饭,让人家帮助取牛奶,而且手术室出来第一眼看不见就伤心流泪。可是孙大妈又一想,可能咱们没有遇上心爱的人吧,也许这就是爱情。不过孙大妈又觉得叶芳的有些想法也不太对。
“叶芳,我觉得,老王是个很不错的人,他对你真的很好。既然你爱他,喜欢他,他也爱你,喜欢你,你们就不要在物质上面分心思。不要嫌弃他没有去医院看你,他那么大年龄了,走哪里又不方便,也许他也很想去看你呢。也不要想老王不给你钱,你有退休金,又不缺钱;也不要想老王不给你房子住,你现在有独立的住处,拾掇得那么干净整齐……我的意思,不要让这些外在的钱啦、房子啦等有形的东西影响你们的交往,影响你们的感情。这么大的病你都熬过来了,你就随心所欲,想干啥就干啥。哪天想老王了,就过去走动走动,说说话;哪天想和他一起吃饭了,手机这么方便,就叫过来,一起做做饭,聊聊天,坐坐。你看你们,结婚七八年,又分开了。分开了吧,又经常约上一起吃饭,你来他往的,说明啥?说明你们有感情基础。不论到哪一步,你们的感情一直没有破裂。现在你手术了,需要人照顾,可是老王八十五的人了。你腿脚又没有问题,路又不远,你主动多走走,你说对不对?”
叶芳连连点头说:“就是,就是,你一点拨,我心里一下子亮堂了,亮堂了。”
往出走的时候,叶芳的腰明显挺起来了,好像病都好了一大截。孙大妈从背后看着心里也高兴,高兴两个可怜的老年人一个能体谅一个,太难得了。但愿所有丢单的老年人,都能像老王、叶芳他们一样,心里相互牵挂着、陪伴着,那可就太美满了。
(选自长篇报告文学《社区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