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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5年第4期|唐颖:暗礁
来源:《芙蓉》2025年第4期 | 唐颖  2025年09月24日08:17

起因是一次拌嘴,小玉甚至记不得为何事与丈夫产生争执,火冒三丈中,喊出“离婚”两个字。没想到这一次,丈夫较真了。他在隔天告诉小玉,他同意离婚。小玉完全蒙了,这是她随口喊出的两个字,就像以前的吵架,不过是表达她的生气程度。

“这就像喊‘狼来了!狼来了!’没想到,狼真的来了。”哲子冷笑,有对小玉的责备。

此时,她们四位同窗好友齐聚上海,坐在哲子十五平方米的房间里。当丈夫表示同意离婚时,小玉做的最激烈的动作便是买当天高价机票飞来上海,直接住到哲子家。

为了给小玉的婚姻救火,哲子把天津的王霖、广州的红枫召来上海。正是暑假期间,在学校任职的她们都走得出来,并且,因为夏天,她们可以在哲子的小房间打地铺睡。这就像回到大学时代,可以进行令她们怀念不已的寝室卧谈。

四人中,哲子结婚最晚,没有孩子,这两年丈夫去深圳发展,她的家才有可能当作集体宿舍。这个以“救火”名义的相聚,哲子往后回想,不免唏嘘。毕业十年,四人频频雁书往来,却是第一次聚在一起。她们都有了家庭,人生好像顺理成章走下去,暗礁还未出现。即使某人婚姻发生危机,在她们看来不过是七年之痒,那年,小玉的婚姻刚进入第八个年头。

她们七嘴八舌劝解,“婚姻里双方都需要妥协,都有憋屈的时候,所以吵架很正常……”“气头上喊出离婚两个字也难避免,但不可能说离就离……” “人生除了生死,能排得上大事的就数婚姻了,不能用来赌气……”

此时,假如有个旁观者定会失笑,在学校她们意气风发,总有几分叛逆,现在都正儿八经当起了家长,维护起婚姻来了。

“没有想过会走到离婚。”小玉回顾当时吵架的情景,难以置信,“他应该知道我在说气话,怎么就突然跟我较真了?”

“你不知道他正等你说这句话。”哲子不真不假。

小玉却当真了,眼泪差点掉下来。

王霖和红枫一起用眼色示意哲子,制止她说些伤口撒盐的话。哲子这张刀子嘴,对小玉不太客气,两人曾经同桌,是欢喜冤家,关系最近,经常互相怄气的也是她们俩。哲子见不得小玉在夫妻关系中让自己落下风。

“你要是真不想离,这婚就离不成。”王霖霸气地给出结论,她是四人中最有主见的一位,大眼睛明亮透着锋利。

寡言少语的红枫笑着点头,她有一种安定人心的能量。小玉的情绪跟着平复,她承认,多年来她与丈夫之间,比较包容的是丈夫。

大二第一学期结束时,小玉在校门口的大马路遇上车祸,脾脏破裂,肋骨骨折。小玉在医院一直住到寒假结束。她那个丈夫,当年的中学校友李福安,寒假时从西安大学来看她,他们在医院一起度过春节。大年夜,他向她表白。小玉很意外,他们虽是中学同学,却也没有到青梅竹马这一步,甚至有些疏远。李福安是班长,口才好情商高,颇得女同学们青睐。小玉自称,在容貌出众的女生面前有些自卑。

李福安后来坦承,中学时对小玉很有好感,但也只是好感,并非钟情。获知小玉遭遇,他旧日班长的责任心涌起,便去上海探望她。见到小玉,先是从容貌上令他惊艳。近两年的上海生活,让小玉从瘦弱、黝黑的高原小镇女孩蜕变成白皙有气质的都市女生。其实并非受了大城市物质生活的影响,小玉很少离开校园去市中心的繁华街,更像是低海拔沿海城市气候和饮食改变的作用。上海空气湿润、阴天多于晴天,高原紫外线给皮肤角质层带来的损伤获得修复,她的皮肤变得润泽,小玉天然的好肤色获得呈现,那是她出生江南的母亲遗传给她的。总之,分离两年后,她的中学男生面对的是大都市背景前熟悉的陌生人,他对她的仰慕部分来自对大都市的仰望。

可是,站在小玉病床前的李福安不再是记忆中有光环的男生,在上海医院病房,他看起来格外黝黑土气。然而,她接受了他的表白。王霖评论说,这再一次证明祸兮福所倚,一场灾祸带来爱情。小玉却摇头坦言,她还没有找到爱的感觉。“那你为什么答应?”王霖较真了。“比起未来可能当个老姑娘,还不如把老同学拿下。”哲子代她回答。小玉连连点头,说哲子懂她。

死里逃生后的小玉,患上忧郁症。她被同窗们呵护,不管女生还是男生,都把关爱给了她。生活在“关爱中心”,小玉的性格多多少少也在发生变化,她变得任性、矫情。“矫情”是哲子的指责,她并不包容小玉。

毕业后小玉和李福安双双回到家乡贵阳。他们在同一所大学不同系任教,结婚后很快拿到婚房,就在大学的家属楼,听起来很圆满。

此时,看着同窗们聚在自己身边,自己又一次成了“关爱中心”,小玉满足地笑了,称自己喊“狼来了”把大家骗来了。那倒是的,为了给小玉婚姻救火,她们才有这次相聚,是毕业十年的第一次,小玉因感动几度哽咽。毕业时说好的一年一度四人团聚成了奢望,她们却为了小玉的一次赌气赶来救火,她把她们称为“一生的朋友”。

这个以“救火”为名的团聚,因小玉的心情转换而变得轻松。她们终于有机会聚在一起,卧谈时不再聊那些重大话题,比如地球有几次冰河期?人类会毁灭吗?现在她们更愿意聊聊八卦,离婚的话题在继续,总有人真的走到离婚,与她们同寝室的两位大龄学姐就离婚了。

她们是1978年高考恢复后的大学生。六位女生中两位属老三届(1969年之前已经完成初中或高中教育),这两位老三届进校时就已结婚。她们四位年龄相仿,虽说是历届生,中学毕业后在社会上漂过两年,却还都不到20岁,彼此关系更近,形成同龄四人组。

老三届的许老师年纪最大,进校时32岁,有个8岁儿子。年轻的同龄生尊称她“许老师”,因为她进大学前是中学语文老师,又比她们年长一轮。不过,最年长的许老师却最任性,经常当着她们的面数落丈夫。她丈夫在工厂上班,时不时在她差遣下来学校送东西。面对她的数落,她丈夫并不在意,他幽默地回应她,或者干脆岔开话题,与旁边的女生搭话,却不知夫妻间的龃龉令她们尴尬。

许老师称自己出身知识分子家庭,抱怨她的婚姻是时代造就,不得不下嫁工人。“工人怎么啦?工人中不乏优秀男人。”四人组在背后议论,她们对许老师嫌弃丈夫是工人这件事特别反感。从她们的视角,觉得她丈夫配许老师并不差,他长相英俊、体贴妻子,还有幽默感。而许老师为了管教上小学的儿子,骑着自行车在家庭和学校之间奔忙,电烫后的卷发在风中吹成了鸡窝头,常常衣衫不整出现在教室。至少,在外表上她不如自己的丈夫体面,加上爱抱怨,给人感觉过于聒噪有小市民气。

许老师的离婚并不让人意外。她喊了这么多年“离婚”,让婚离成的却是她丈夫。在陪伴老丈人住院期间,这位模范女婿与隔壁病床老人的女儿产生感情。没错,他是夫妻间劈腿的那一个。许老师并不气馁,上了电视相亲节目,她在节目上侃侃而谈,相到了一位大学教授。这档节目,据说同学中不少人看到,包括哲子。她们让哲子复述许老师的侃侃而谈,哲子说许老师的所谓侃侃而谈,都是些大道理,没有什么新意。“不过,她能一口气说出那么多废话,倒是让我吃惊。”哲子的话让她们笑了又笑。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谈论许老师的婚姻,总让她们忍俊不禁。“不像悲剧,更像喜剧。”王霖总结。

让她们意外的是张淑敏的离婚,她甚至离在许老师之前。她进校时年近三十。不,她后来向她们强调,进校时实足年龄不到29岁。张淑敏有个3岁女儿,丈夫在另一所大学读计算机。同是老三届的张淑敏不屑与许老师为伍,却又没法进入年轻的四人组。事实上,张淑敏除了年龄上输给四人组,其追求时尚的劲头比她们四位更甚。她注意修饰自己,经常翻行头,尤其喜欢穿领子镶荷叶边的衬衫,即使冬天,也要把镶荷叶边的衬衫领子翻到中式棉袄立领外。哲子是上海女孩,为人挑剔。她认为张淑敏的衣品落伍,还停留在20世纪70年代。 

她们这届大学生好像人人都是学霸。而许老师不负“老师”美名,是班里一号学霸,四年里上百门课,居然门门优。但比起张淑敏,仍然稍逊一筹。也许张淑敏的“优”没有许老师多,但她已在儿童刊物上发表童话故事,重要的是她政治上过硬,还担任班长加系学生会副主席,称得上“又红又专”。

与许老师的聒噪相反,张淑敏格外安静,从来不聊她的家庭生活。年轻女生对她的丈夫充满好奇,因为她的丈夫从未在她们寝室出现。张淑敏在众人面前话不多,却更愿意和她们个别聊天,有点像班干部和群众谈心,总是她在问长问短,这让四人组对她起了戒心。有时她们想做些违规的事,比如逃课去看电影或去市中心逛街购物——逃课其实不太容易被发现,因为各人选修课不同——这种小犯规却难逃张淑敏的眼睛,不知为何,她总是当天就知道了。不过,她并没有向辅导员汇报,却暗示她们,她帮她们守住秘密了。她们对她并不心存感激,而是有一种“把柄被她抓在手里”的不快。比起逃课,她们更要防备张淑敏了解她们各自的私生活,重点是谈情说爱这类事。学校明文规定学生之间不准谈恋爱。在当时这规定有些荒唐,系里已婚学生占比三分之一,她们都快20岁了,按照法律已是适婚年龄。

无论如何恋爱还是要谈的,转为地下而已。对于谁和谁要好、谁和谁有暧昧这类八卦,往往张淑敏最先知道,虽然并没有造成什么后果,但她谈论这些八卦的态度,好像有多么不堪,让她们心里不爽。她成了寝室生活的一根刺。四人组必然在背后议论她,她们最奇怪她的丈夫从未现身。比起经常回家的许老师,张淑敏从不在星期当中回家,她也很少谈论家人,应该说是绝口不提。直到毕业前夕,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八卦,说张淑敏的丈夫高考时并未被大学录取,进了中专读会计,比张淑敏早一年毕业,分配在某个国企当会计。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丑闻,却让她们对她的人品质疑。尤其小玉,反应激烈:“她太厉害了,面不改色撒谎,而且谎言长达四年。”“只能说明她虚荣。”哲子轻描淡写评论道,在这件事上倒没有说出太刻薄的话。她认为这类谎言没有触及他人利益,完全可以无视。

毕业时她们寝室唯有张淑敏留校,这是人人都能预料的。不久,她与本系一位古典文学讲师传出绯闻,于是有了狗血桥段:那位讲师的妻子冲到学校办公室,在她脸上留下五个手指印。接着,她离婚,对方却没有离成婚,不如说,并不打算离婚。张淑敏不但没有得到她向往的第二段婚姻,还因为“第三者”的名声,无法在母校待下去,她考研究生去了另一所大学。这件事难免让她们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却又对她刮目相看,她们到底是从80年代校园出来的,崇尚爱情至上。终究,张淑敏为所爱之人付出代价,虽然这位讲师有些油腻,在讲解白居易的《长恨歌》时,那句“温泉水滑洗凝脂”让他咀嚼不已笑得暧昧,让有精神洁癖的年轻女生非常不以为然。

别人的故事能浇心头块垒,聊张淑敏的情变尤其解压,她们对她仍抱有成见,却也不无同情。夜晚四人卧谈,渐渐变成三人聊。小玉接到家乡好友珍珍的电话,一讲讲了一小时。见她放下电话,她们急切询问贵阳那边有什么情况。小玉说,珍珍在聊儿子的事,临走前她让珍珍把她7岁的儿子从学校接回她家照顾。

“那她应该通知你丈夫吧?你丈夫怎么说?”王霖问。

“她只发了短信通知他。”

“他没有回应吗?”王霖又问。

“没有说,我懒得问,如果他有回应,珍珍会告诉我,应该没有。”

屋子里静了一下。

“你们聊了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珍珍在帮你丈夫当说客。”哲子说。

“她在讲我儿子的事,吃了什么饭,做了多少功课,事无巨细地跟我汇报。”

“你应该把儿子留给你丈夫管。”王霖道,“这样他就得对你的离开做出反应。”

屋子里又静了一下。

小玉似乎意识到什么,眼圈红了。

“不会那么快吧,他可能也在气头上。”红枫说。

“要是他跟你道歉,你不会跟他犟吧?”王霖问。

“要是他也犟着,不道歉呢?”哲子问。

这句话又一次让小玉的眼圈红了。

“大不了离婚,天涯何处无芳草,我还怕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小玉赌气说,见没人接她话,又道,“连许老师都找到了……”

“那倒不一定,她是她,你是你。”哲子打断小玉。

“你觉得我不如她?”小玉负气。

“她要求没有你高,”哲子赶紧解释,“教授男未必是优质男,那人在电视里看起来有些俗气、小头小脑的,远不如她那个当工人的前夫有派头。”

“小头小脑”的形容把众人逗笑。

“没错,教授未必是优质男,鸡零狗碎也一样发生在大学。”王霖说,她似乎颇有牢骚。

“哲子的意思是,”红枫把话题转回来,婉转劝说,“离婚不是为了找到比你丈夫更好的男人……”

“是啊,万一找不到呢?很可能找不到……”哲子戛然而止。

很多年以后,她仍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这句话,以及说出这句话之后,房间里的气氛突然沉寂。 

“既然到上海了,就安下心多住几天,”哲子仿佛为了拯救一下有些冷却的空气,“有珍珍帮忙带孩子就不用着急了。”

“那倒是的,让她丈夫带小孩,小玉可能一百个不放心,反而急着回去,”红枫笑对王霖道,“珍珍又热心又能干,孩子交给她可以放心。”

“我们身边就少一个珍珍这样的朋友。”王霖表示同意。

她们都见过珍珍。毕业前夕,趁小玉还未离开上海,她表妹带着同学珍珍从贵州镇远来上海玩。小玉表妹说,珍珍一直很崇拜小玉,更想来看看小玉的大学,是她的推动,才有了这次旅行。那时,她们还是高中生。珍珍是一位容貌俏丽的小美女,乖巧懂事能干。小玉回贵州后,珍珍成了小玉的朋友。通过小玉介绍,嫁给了大学的一位后勤干事,不久也搬到大学家属楼,两人来往更密切了。

“是的,我很感恩有珍珍这个朋友,”小玉感慨,“你们知道我不擅长家务,家里不少事靠珍珍帮忙,去年我去北师大进修三个月,孩子就交给她管了。”

“呵呵,你还真有名士风范!”红枫感叹,“不被孩子拖累,敢走开几个月。”

大学时,小玉最崇尚魏晋时期名士们的放诞通脱的生活方式,她的毕业论文便是讨论《世说新语》中魏晋名士的言行和生活态度。

红枫的“名士”一说让小玉涌起惆怅,自嘲道:“我是‘翩翩凤翮,逢此网罗’。”

“你是自投网罗,”王霖一针见血,“崇尚名士生活方式的人,却第一个结婚生孩子 。”

“说什么进修,还不是找到借口回学校潇洒。”哲子笑讽。

那天次日,珍珍又给小玉电话,也劝她不如在上海多住几天,老同学们都来了,要珍惜重聚的机会。

“所以,小玉还是有福气,有个帮得到你的好朋友,并且是近邻。”红枫好像在提醒小玉应该知足。

王霖和红枫两天后各回自己的城市,她们都有孩子要照顾。小玉在哲子的挽留下,住了一星期。两人结伴,不是进出百货公司,就是时尚小店,买了时装,喝了咖啡,吃了不同风味的餐馆。

小玉因此发出感叹:“王霖说得对,我是自投罗网。和李福安结婚太顺理成章了,我们两人在同一个县城长大,贵阳对于我们也算大城市了,当时结婚不仅是奔着爱情,也是怕孤独。至少我更怕孤独。反而是结了婚以后,越来越离不开李福安。你们都知道,我不是什么贤妻,家务事李福安做得多,他总是说,我是他的大女儿,儿子是老二。所以,我从来没有过离婚的念头!”

“那么,王霖还有一句话也说对了,这个婚你不想离就离不了。”哲子回答小玉。

直到小玉回贵阳这天,都没有李福安的任何消息,或者说,李福安对她的离家没有任何回应。小玉因此对自己曾经的任性愈加后悔,她决定放低姿态,回家跟丈夫道歉。

她离开上海这天,哲子特地打电话给王霖和红枫,告诉她们小玉想通了,回家和丈夫修补感情。“本来就没有什么大事,不是吗?”哲子说。

“可能没有这么简单!”王霖回答,她告诉哲子,自己前一天接到李福安的电话,“一个长电话,打到凌晨两点。”

按照王霖形容,差不多是个“控诉”电话,李福安历数了婚姻期间小玉的种种不是。

“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自我中心啦,不做家务啦,都是小玉会犯的毛病……”王霖又说。

“小玉已经有反省……”

“好像有点迟了,李福安不想回头了。”

“他是要把离婚进行到底?”

“他表示累了,不想继续这段婚姻了!”

“这……也太轻率了,李福安那么理性的一个人,坚持离婚,一定有其他原因。”

“他提到小玉和他母亲的不和……”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怎么现在拿出来说呢?”哲子吃惊。

小玉儿子出生那年,婆婆从贵州镇远县底下的村镇来到贵阳,住到小玉家帮她带孩子。婆婆做过村镇干部,性格强势。小玉不擅长家务,家里诸事包括养育孩子,都由婆婆说了算,这让小玉感到压抑。饭桌上,婆婆使劲给儿子夹菜,常常饭才吃了一半,桌上的鱼肉荤腥都进了丈夫碗里,丈夫再把碗里的菜拨给小玉。小玉在县城长大,父母是教师,还未见过这样的阵仗,看在丈夫面上还是忍下了,不曾和婆婆翻脸。孩子一周岁时,小玉在家属区找到一位愿意在自己家带孩子的退休老人,孩子每日早送晚接,家里清静了。他们俩在大学任教,不需要坐班,一半时间在家里,所以丈夫并没有异议。婆婆因此也没有必要待在贵阳。

“小玉虽然不谙世事,却也有基本的修养。”哲子说。当年,婆婆在她家时,她向哲子倾诉过受到的委屈。“她说过,再生气也不会当面顶撞婆婆。她婆婆离开贵阳回老家时,在小玉家的门背后留下一堆诅咒的句子,她当时气得大哭一场,考虑到李福安是遗腹子,和母亲的感情很深,所以还是相当克制,没有说出让她老公难堪的话。”

“有时候不吵架也一样伤人。她和李福安有门第差异,她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乡村来的婆婆面前有优越感,说出得罪人的话,自己却不知道。她老公又是个孝子,宁愿伤害他自己,也不能伤害他母亲。”

“小玉怎么可能伤害他母亲?”哲子惊问,不如说是在反驳王霖,“她这人很单纯、很善良,不可能去伤害一个老人。”她此时猛地意识到王霖在帮李福安说话。或者说,李福安的电话影响了王霖的判断。“我怎么觉得李福安是在为离婚找理由。一定还有其他原因。那个男人,心思有些复杂。”

“你一直不太喜欢李福安。”王霖指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担心小玉和他结婚会吃亏。”

“吃亏什么?”王霖问,“你对他有成见,小玉自己都一直说家务李福安做得多,对她很迁就。”

“李福安多厉害啊!一个电话就让你站在他的立场说话……”哲子冲口而出。

“不要这么意气用事!”王霖不快,但仍然试图理性,“不能为了帮小玉,不顾事实真相,可能反而害了她。”

“你打算怎么帮她,说服小玉同意离婚吗?”哲子语气冲撞。

“我打算收回原来那句话,假如李福安对小玉的爱意已经消失,用他的话来说,这婚姻没有必要撑下去!”

哲子一惊,竟说不出话来。

“哲子?”王霖以为电话断了。

“噢,我在。”哲子回答,“你最后一句话把我惊到了!好像已经看到了小玉的离婚判决书。”哲子又道,“你知道吗,我一直非常服你的眼光、你的判断。”她的意思是,这一次她表示怀疑,却又不想说穿,王霖个性很强,哲子不想为了小玉的事与王霖生隙。

“其实,从你家回来后,我就签了离婚协议。”

“你签什么离婚协议?”哲子竟笑了。

“我离婚当然要签协议,双方都要签协议。”

“天哪,你完全没有走漏风声!”哲子太吃惊了,“你那天在我家还说,不想离,这婚就离不成。”

“可我想离!”

“为什么?”

“你想想就明白了。”

“他有外遇了?”王霖“呵呵”一声,表示哲子猜得没错。哲子恍然大悟一般:“那么我猜得没错,李福安那边也是。”

“哪儿跟哪儿呀?你别乱猜。离婚原因千奇百怪。我们的托爷爷早就说了,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放下电话,哲子仍然沉浸在惊诧的情绪中,为了消化情绪,她给红枫电话。

“我太吃惊了,我们在给小玉救火时,王霖那里已经失火。”

“不用担心王霖,她很明白下一步应该怎么走。”显然红枫已经知道王霖离婚,四人中,她和王霖关系更近。哲子同时明白,红枫可能不想过多讨论王霖的离婚,现在她们都是真正的成年人了——假如说大学时还难免有孩子气——不能再轻率地评判朋友的人生。

“李福安给王霖打电话了……”

“也给我打了……”红枫答。

“他不是要你们劝和,是要你们给小玉做离婚的思想准备?”哲子问。

“看起来是这样,他可能担心小玉接受不了。”

“为了小玉的一句气话,就大动干戈,你觉得正常吗?”哲子问。

“可能,就像你说的,他了解小玉,就等她说出‘离婚’两个字,小玉即使后悔,也不会收回这两个字。”

“她回家时,打算和好,同意放低姿态。”

“还是忍不住吵了一架。”红枫说,“吵完后给我打了个电话,她怕你说她,她说没法接受李福安对她冷暴力。”

“李福安知道她沉不住气,最后,即使离婚,也是小玉不好。”哲子冷笑,“他一个长电话让王霖认为是小玉的问题,这个人太有心机了,明明自己有外遇……”

“哦,李福安有外遇了?小玉倒没有说!”红枫表示惊诧。

“这是我的感觉。”哲子说,“男人都很懒,能混就混着,他们坚持离婚,一定有外力推动。”

“比起两位老三届大姐,我们都没有出于时代原因嫁给不爱的人。”红枫突然转了话题,仿佛颇有感触。

“那当然!”哲子回答干脆。

她们四人在毕业后的两三年里陆续结婚了,无疑,都是由爱结合,虽然并没有隆重的婚礼,也没有婚纱照,那也是她们这代人对于世俗的微弱反抗。毕业后除了哲子留在上海,其他三位回到各自家乡,结婚这件事,都是事后才获知。她们彼此特地告知,不举行婚礼。

“因为感情走到一起的婚姻也未必牢固。”红枫又道。显然,王霖的离婚让她难受。

“可能更容易破裂,因为期待高!”哲子朗声道。

“你不会像王霖那样,不声不响把婚离了吧?”红枫发出担忧地询问。

“暂时还不会,不过,不能保证白头偕老。”哲子的语气玩世不恭。

事实上,哲子和丈夫处于分居状态,丈夫在深圳的贸易公司担任副总经理,他去各地出差的机会多过上海。哲子是上海一份杂志的编辑,她去过一两次深圳后,再也不愿去了。其间,哲子有过短暂的外遇,她认为丈夫那边也未必守身如玉。他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然而谁都不愿面对,或者,谁都想给自己留条退路,只怕找不到更合适的。

小玉的离婚协议书直到一年后才签下。这一年里,小玉和李福安仍然生活在一起,李福安在等小玉同意离婚。小玉说,他们不再争吵,晚上仍然睡在一张床,好像回到了最初恩爱阶段。

“我不懂,你说的‘恩爱’是什么意思?”哲子问。

“在床上他……比以前更温柔……”小玉哽咽了,“他想让我离不开他……”

“你本来就不想离开他,你们的问题是,都不想嘴上认输。”哲子自以为是地得出结论。

“他没有改变离婚的心意,协议书都准备好了,他已经签字,就等我签了。”

哲子愣住了,然后问:“你说,你们还有性生活,同时,他在等你签离婚协议?”

“是的,我不懂……”小玉抽泣着,平静了一会又道,“说得难听点,性生活还比以前频繁。”

“这是什么意思,他一边坚持离婚一边继续和你过性生活,所有的举动都是为了让你离不开他?”

“是的,那种亲密……好像回到刚刚结婚的日子。”

“不明白他的行为逻辑。”

“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这么痛苦了?”

“问你自己!”哲子突然生气了,“为什么还和他睡在一起?”

“我总是抱有希望,以为他可能回心转意。”

“要是他已经回心转意,却没有说出来呢?”

“前两天还通过张淑敏劝我,要我同意离婚。”

“他怎么会去告诉张淑敏?”哲子气急败坏地拔高声调,四人中她最烦张淑敏,哪怕在一个城市,她都不愿和张淑敏往来,她不能容忍让张淑敏探头到她们四人的私人生活中。

“半年前张淑敏来贵阳出差,自然会来看我,回去后经常来电话问长问短,有时电话接在李福安手里,他们俩很有话聊。”

“张淑敏怎么劝你?”

“她告诉我,她又结婚了,说什么‘天涯何处无芳草’。”小玉自嘲地说,当初自己也说过这种话。

“呵呵,我蛮佩服她们的。”哲子冷笑,顺口把许老师一起带上,“已经中老年了,还能找到第二春。”

电话那头的小玉笑了,然后,突然又哭了。

“怎么啦,张淑敏又说什么了?”

“李福安告诉她,想离婚不是一时冲动,已经想了一阵,只是没法对我开口……”

“其实既然到了这一步,我必须告诉你,”哲子决定打破小玉的幻想,“李福安早就给王霖和红枫打电话,讲了一大堆你的不是,不会做家务啦,不懂人情世故啦,自我中心啦,听起来都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他却态度坚决,说这婚一定要离,他希望她们劝你接受。” 

“她们没有告诉我。”小玉很意外。

“当然不会告诉你,她们认为他可能还在气头上,告诉你不是激化矛盾吗?”

“他倒是没有给你电话?”

“他很精的,知道我对他没有好感。”

“为什么?”

“我不知道,直觉罢了,好吧,走到离婚了,我实话实说,李福安其实配不上你。”

“我该高兴还是难过呢?”小玉问,沉默一会又问,“我的那些毛病早就有了,为什么他现在突然不能忍受?”

“问题就在这里,你没有怀疑过他是否外面有人了?”

“没有,不可能,他天天按时回家,他不花心,就是心眼小,因为我两次提‘离婚’,他记仇了。”

“看样子是记仇了,他跟王霖提到几年前,你和他母亲不和,我看你早就忘记了,他没有忘,可能裂痕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不该到处说,不像他的为人。”

“我怎么觉得他是在制造舆论,为了证明离婚是你的错。”

“我的同学和他没有利害关系,有必要制造舆论吗?”

“可能心虚吧?总觉得他另有隐情。”

“不要把他说得那么阴险,”小玉忍不住要为李福安辩护,“跟他一起生活的是我,我更了解他。”

哲子不再多话,心里承认,是自己对丈夫的怀疑投射到他人身上。

不过,和小玉的这通电话却起了推动作用,小玉终于签下离婚协议,虽然是出于负气而不是理性。

所以,离婚后的最初三个月,小玉处于崩溃状态,幸亏身边有个珍珍,她每晚陪着小玉,李福安是净身出户,珍珍干脆搬到小玉家住。

不久,哲子也离婚了。

小玉说:“我是不是有点自私?你们离婚安慰了我,不是我特别倒霉,而是……而是人类的婚姻制度是否能延续下去……”

“算了,别把我们的个人生活延伸到人类……”哲子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小玉。 

“李福安有女朋友了吗?”之后的两三年里,哲子时不时会询问小玉。

“没有,他还是单身,我也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女朋友,男人不是更容易找到新对象?”

“我怎么觉得他身边有个地下情人?”哲子说。

“你老是怀疑他有外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一种直觉。”

五年后,小玉栖身的大学家属楼拆迁了,暗礁浮出水面:李福安结婚了,对象是珍珍。他俩正是在小玉去北师大进修的三个月里好上的。

这个消息,竟是由张淑敏告知哲子的。

“我有一种惊悚的感觉,想到小玉离婚后的三个月里,这个珍珍竟然天天晚上陪着小玉!”哲子给王霖和红枫打电话,她有一肚子的感慨,“这么大的消息,小玉没有告诉我们,却去跟张淑敏讲。”

“那一定是张淑敏经常联系小玉,前班长保持了学校的好习惯,继续关心同学的私生活。”王霖讽刺。

“这些年我们几个各忙各的,联系越来越少。”红枫用内疚的语气说,“不过,小玉要是不跟我们说,倒也不好去问她。”

“我们其实安慰不了她,只能等她自己缓过来。”王霖的话有几分无情,却不无道理。

不久,张淑敏又告诉哲子,小玉将带儿子去美国读学位。

“哈,要去美国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哲子乘机给小玉电话。

“想订了机票再告诉你们。”小玉说,语调平静。哲子一时无语。也许比起前夫和珍珍的背叛,出国留学也成小事一桩?小玉又道:“托福和GRE考试,加上申请学校,前前后后就花了我五年时间。”仿佛在回应那两人五年的地下交往。然而,关于他们俩,小玉未置一词。

几年以后,她们三人聊起小玉的离婚,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无论听到多少狗血故事都能接受了!”王霖说。

“珍珍是怎么做到的?我真的很想知道,她需要多大的勇气每天面对好朋友的眼泪?”红枫说。

“更可怕的是,李福安坚持离婚的那些日子,仍然和小玉睡在一起,他表现得比以往更温柔,他让小玉的身体离不开他……让小玉更痛苦……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是他想离婚!这也是我没法想通的。”哲子说。

“我们怎能想象别人心里的黑洞?”王霖深深叹息,李福安的那个长电话成了她心中的块垒。

“世上有很多疑问,也许永远得不到答案。”每每聊到小玉的离婚,红枫就有些消沉,虽然她自己的婚姻生活平稳。

那次“救火”聚会上,小玉赌气说:“我还怕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哲子却说:“万一找不到呢?很可能找不到……”往后,她讽笑自己就像巫婆,念了一句咒语。是的,无论哲子还是王霖,离婚多年后仍然单身。据说,小玉也保持单身,关于她的消息,往往是由张淑敏传达。

小玉出国后,没有和她们联系,当然,也不会给她们机会谈论曾经发生在她身边的黑暗故事。

为什么? 

这个疑问,也像暗礁,沉在她们和小玉之间,又像故事少了个尾声。她们因此而郁闷,却也不想讨论。不知不觉中,她们三人间竟然也变得疏远起来,虽然她们仍然惦记着彼此,更挂念远在他乡的小玉。

【作者简介:唐颖,出生于上海,以书写城市题材小说闻名。在《收获》《作家》《上海文学》《天涯》《江南》《中国作家》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五十余部。出版有长篇小说《美国来的妻子》《阿飞街女生》《初夜》《另一座城》《上东城晚宴》《家肴》《个人主义的孤岛》《通往魔法之地》《淑女》等,中短篇小说集《丽人公寓》《无性伴侣》《多情一代男》《纯色的沙拉》《瞬间之旅——我的东南亚》《红颜——我的上海》《冬天我们跳舞》《隔离带》《和你一起读卡佛》等。小说《红颜》被改编成电影《做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