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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9期|薛舒:理想生活(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9期 | 薛舒  2025年09月26日07:12

薛舒,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萌芽》杂志社社长。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著有小说集《成人记》《最后一棵树》,长篇小说《残镇》,长篇非虚构“生命两部曲”《当父亲把我忘记:隐秘的告别》《生活在临终医院:最后的光阴》等二十余部。曾获《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作品多次入选各类文学排行榜。部分小说被译为英语、波兰语、葡萄牙语、法语、德语等发表或出版。

理想生活(节选)

薛  舒

工作人员递来两个绿色硬皮小本,庄意文接过其中一本,巴掌大的本子托在手心里,沉甸甸的。两本红色结婚证换来了两本绿色离婚证,从现在开始,谭逍遥就是她的前夫了。庄意文想到了交通信号灯,红灯止步,绿灯通行,他总算可以拿着绿色通行证毫无阻碍地奔赴他的真爱了。这么想着,庄意文抬头看向侧前方。

侧前方站着谭逍遥,瘦高个儿,深蓝色无领T恤,破洞牛仔裤,戴一顶白色棒球帽,几缕“艺术家”专属的卷曲长发钻出帽檐,高挺的鼻梁上架一副墨镜,下颌线清晰,与七年前一样,帅气犹在。

“这么帅!像《过把瘾》里的男主角方言。”——这话是徐慧说的,那时候庄意文和谭逍遥刚结婚,那时候她也不知道“方言”是谁。现在,他帅不帅,与我有关系吗?庄意文看着谭逍遥的侧影,心里生起一丝鄙夷,对自己。

市民中心大厅里喧喧嚷嚷,一对年轻人刚拿到结婚证,正给一众等候办证的陌生人发喜糖,周围响起络绎不绝的“恭喜”声,新郎新娘逐一回复“同喜”,大厅里灌满了各种音色的笑声和话声。离婚柜台紧邻结婚柜台,胖乎乎的新郎托着一大盒巧克力一路分发,发到谭逍遥跟前,抓起一把递给他。谭逍遥接过巧克力,说了两个字“恭喜”,声音低沉,语气平静,仿佛要替新郎降低一点兴奋度。可是,此刻的新郎很难从新婚的激动中自拔,他压根没看出自己已经越界,肉滚滚的笑脸盛开着,冲着谭逍遥回了一连串“同喜同喜”。

庄意文几乎要笑出来,嘴角刚咧开,立即收拢。她是来离婚的,离婚女人的脸上不该露出这么轻佻的表情。不过,对于谭逍遥来说,离婚的确是一件“喜事”吧?她想。

身侧传来依旧低沉的金属质感男声:“十一点半了,要么,去外面吃个饭?”

民政局十点开门,他们九点半就到了,本以为一个小时内就能领完证,却为了一张照片,庄意文差点拔脚回家。和结婚证一样,离婚证上也要贴两个人的照片。照片是当场拍的,十五分钟就能拿到,但庄意文对自己的照片十分不满。早上出门她特意选了一件蓝白格子樽领连衣裙,直发刚及耳垂,修长的脖子,眼睛不大,却明净。庄意文给自己设定的是某位短发女明星的造型,比如《我的前半生》里的马伊琍,或者《七月与安生》里的周冬雨。即便离婚,也要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不能让人觉得她是个弃妇。可是照片出来,竟一脸衰败,明明涂了粉底,双颊却浮着两片隐约的黑气,嘴唇紧抿,人中显得特别长,没有周冬雨的清冷脱俗,也没有马伊琍的温婉妩媚,倒像是一个远超三十七岁、姿色已褪的怨妇。

三十七岁是个关口,本地有这样的说法,“男怕三六九,女怕一四七”,“七”的谐音是“凄”,寓意不吉利。庄意文的闺蜜徐慧就在三十七岁生日这天果断砸掉了三只景德镇瓷碗,据说这是祖传的“破灾”法宝。问题是,三只碗,居然有一只没碎,落在地上,滚了一圈,竟完好无损,只好捡起来,再狠狠砸一次,终于碎成几瓣。可是毕竟第一次没砸碎,多少有些不祥的预兆。没过多久,徐慧就被摩托车撞了一下,没生命危险,但破了相,至今左下颌还留着一道疤。

徐慧比庄意文足足大了十岁,两人是区教师业余合唱团歌友,虽在不同学校任教,但每周三下午都要去少年宫排练,还都是女高音第二声部的队员,在合唱队伍里挨着站了十多年。砸碗的时候,徐慧已经离婚,因为丈夫出轨,八岁的女儿跟她生活。当时庄意文去探望受伤的徐慧,白纱布裹着下巴的女人口齿含混,却有着无敌的乐观:那两只砸碎的碗保了我一条命,还好……庄意文大笑,徐慧捂住下巴,别笑,你一笑我也要笑,我不能笑,痛……

徐慧三十七岁的遭遇并没有引起庄意文的警惕,十年后,她也三十七岁,但她完全不记得要在生日那天砸碗,果然,三个月后,谭逍遥突然提了离婚。离婚不会要人命,但庄意文还是想问问徐慧,离婚算不算灾难?生日已经过去九十多天,砸碗肯定来不及了。

后来,在和谭逍遥闹离婚的六个月内,她砸碎了一个玻璃杯、一只花瓶、一口金鱼缸,还割破了一次自己的右手腕。左手拿着碎玻璃片,轻轻割一下,再割一下,出血了,没再往下割。她不是左撇子,但她不想使用右手,右手太娴熟了,她只需要一次笨拙的自伤,而不是真的要以死相逼。手腕轻微流血并没有改变谭逍遥离婚的决心,自伤的效果很差。

庄意文看着手里这张为离婚而拍的二寸证件照,对自己很失望。离婚是谭逍遥提的,用世俗的话说,作为结发妻子,她被她的丈夫抛弃了。这是一件极其屈辱的事,但是,离婚已是定数,就不能在离婚证上落下最后的证据。“看看这张脸,我和她离婚是对的。”她想象谭逍遥拿出离婚证向他的新欢展示时这么说。虽然天下很少有这么无聊的男人,但庄意文就是不允许自己以一张怨妇的脸永远留在离婚证上。于是对工作人员说:“我不想用这张照片,重拍行不行?”

工作人员一脸惊讶,“重拍?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重拍!”庄意文重复了一遍。

“那要重新排队了,你看,预约的就有十一对。”工作人员指着摄影室门口的队伍说。

谭逍遥脱下墨镜,盯着庄意文看,“干吗要重拍?我看看。”

庄意文捏着照片不给,“你要是不想等,那改天再来。”

谭逍遥有些不耐烦,“你的关注点,怎么不在核心问题上?现在……”他戛然而止,可能意识到离婚是自己的核心诉求,而非庄意文的。倘若真把她惹恼了,一转身回家,整套离婚程序就要重头来过,很有可能从吵架开始,从砸玻璃杯、花瓶、鱼缸开始,从割手腕自伤开始。

谭逍遥叹了口气,站到拍照的队尾,“你过来,是你要重拍,不是我。”

庄意文和谭逍遥是中学同学,同校同级,不同班,相互认识,却从未在学生时代有过交往。大学毕业后,庄意文进临海新城的一所九年义务制学校工作。有一年教师节,区教育局在临海公园搞联谊活动,合唱团正在露天舞台下候场。舞台右侧是音响设备和电子屏幕控制台,后面坐着两位工作人员,其中一位高个子青年突然站起来,穿过人群向庄意文走来,“嗨,还认识吗?你是二班的,庄意文……”高个子青年穿着发白的牛仔裤,膝盖上有破洞,上身一件无领黑T恤,松松垮垮,却潇洒自如,还留一头长及脖颈的卷发,像个街头艺术家。庄意文眼睛一亮,“你是,谭逍遥?”

印象中隔壁班电线杆子似的白瘦男生,已然长成了一个文艺青年。合唱团正准备上台,女队员身着统一的亮紫色人造丝长裙,庄意文是其中之一。演出服的质地和做工差强人意,只适合远观,经不起细究,庄意文不自觉地提起拖地长裙疲软的下摆,缩了缩前胸,心里莫名泛起些许羞惭。

谭逍遥就职的广告公司半年前在临海开了一个工作室,联谊活动的会务就是他们公司做的。合唱团列队上台时,谭逍遥回到了控制台。庄意文踏上台阶前朝控制台看了一眼,谭逍遥高高地站着,像一棵树,微卷的长发被风吹起,他抬手撸了一把头发,举起的手没有放下,而是朝舞台的方向挥了挥。庄意文只觉心尖一颤,跨步的左脚差点踢到台阶。

那时候,他们还很年轻,如今,他们正在办离婚手续,如果顺利,半小时后,他们将成为彼此的前妻和前夫。谭逍遥即将奔向他的新生活,那个他出轨的对象,姑且叫她“林老师”吧,对,他有过这样一次机会,邂逅一个年轻女人,带点妖娆而又青春的气息,外貌时尚,内心庸俗,不在乎做“第三者”……这是庄意文的想象,她并不确定这个角色是否存在,但她自始至终没想明白,谭逍遥为什么要离婚。

重拍照片的时候,庄意文犹豫了一小下,还是弯起嘴角露出了些许微笑,她知道,此刻要是不笑,出来的照片依然会是一张衰败怨妇脸。可是,有谁拍离婚照的时候是笑着的?提离婚的那一个哪怕心里暗爽,也要做出一副沉痛的样子吧?摄影师从不会对拍离婚照的人说:来,看镜头,笑一笑……“笑一笑”几乎属于所有摄影师的职业用词,但不属于离婚照摄影师。

新照片出来后,庄意文总算略微满意。眼睛弯弯,嘴角上扬,微笑里藏着一丝俏丽,连衣裙小小的樽领衬托着修长的脖子,像刚入职的护士,貌似还有大把青春可以挥霍,还可以谈很多场恋爱,可以重新过上理想生活……可不是嘛,现在,她就是一个未婚女青年,除了有一个六岁的女儿。

谭小鱼住在谭逍遥的父母家,幼儿园快毕业了,庄意文打算过完暑假把她接来临海上小学,这段日子,小鱼在爷爷奶奶家享受上学前最后的自由时光。谭家父母为人和善,一对老好人,无怨无悔地帮小两口带孩子,给二人世界留够了空间。老好人的特点就是愿意讨好身边的所有人,威慑力却是从来没有的。他们不知道小两口在闹离婚,谭逍遥不会告诉他们,庄意文也没说。倘若知道,两个老好人也左右不了他们的儿子。

出市民中心,对面就是小吃街,站在街口等红灯,谭逍遥问身侧的新前妻:“想吃什么?”绿灯适时亮起,往前开步时,谭逍遥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揽住庄意文的肩头一起过马路。她一偏身,已经搭上肩头的指尖滑落。他不动声色地跨步前行,白色棒球帽压着前额,半张脸隐没在帽舌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深蓝色T恤领口内,一根黑色皮绳贴着锁骨,下端是五颗串成一簇的不知是玛瑙还是琉璃的棕色珠子。如果没猜错,那是他的“新欢”送给他的。这个“新欢”,很有可能庄意文认识,只是从未见过面。黑色皮绳上本来串着一整串珠子,在一次争吵中,被庄意文一把抓断,珠子崩落一地,有的滚进床底,有的被她踩碎,裂成渣渣……他趴在地上找了半天,找回完好无损的五颗,用断掉的皮绳串好,重新挂回了脖子。这种一摔就碎成八瓣的珠子,一看就不值钱,他还这么珍惜,来历肯定不一般,当时她就这么想。

争吵、撕扯、摔杯子、用碎玻璃把手腕割出血,这都是濒死之人的求生挣扎,顾不上体面与否。庄意文不想被任何人窥见一个失意而又狼狈的女人,便也从未向任何人求助。倘若旁人知晓这一切,会怎么说?把她描述成一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可是,她怎么可能是那样的女人?那些因为丈夫要离婚而露出狰狞面目的女人中,怎么可能有她庄意文?

挣扎是为了拯救,可婚姻还是死了,他如愿了——庄意文咬紧嘴唇,努力平复呼吸,在刚离婚的前夫面前,她要求自己保持平静。

谭逍遥似乎也想要在新晋前妻面前表现出某种风度,比如请新前妻吃一顿散伙饭,比如伸出绅士的手臂揽住新前妻的肩头以确保她过马路的安全,也或者,他只是想用优雅的姿态告诉她一些客观的甚至残酷的现实:看看,我不是坏人吧,我也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我只是不再爱你了,这有什么错呢?世上从没有永恒不变的爱……

这么想的时候,庄意文心里涌起一阵羞恼,可她不想流露出哪怕一丝羞恼的情绪,那代表失态。她默数了一下,自从谭逍遥提出离婚,她在他面前有过三次严重失态。失态没有改变离婚的结局,却成了她的羞耻记忆。一个月前,去民政局交完离婚申请,她就想好了,要给自己一场体面的离婚,而不是哭着闹着的离婚。整整三十天的离婚冷静期,她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着冷静,不,是冷漠,冷漠才对。冷漠代表她的任何一根神经已经不能被他牵动,笑神经、哭神经、发疯的神经,他撼动不了她了,她把他成功逐出了她的世界,这才是她想要的体面。

两人过斑马线,进小吃街,第一家小馆子,挂着“俺们那嘎达”的招牌,想必是东北菜。谭逍遥早已忘了五分钟前还问过她“想吃什么”,没征求她意见,抬腿就往里走,“就这里吧。”

散伙饭,还讲究什么呢?他其实早就想拿着离婚证去给他的“新欢”献宝了吧,偏偏还要在她面前搞一套蹩脚的仪式。庄意文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很轻的“嗤”,她随时在心里嘲讽他的虚伪,但她禁止自己把嘲讽的语言说出来,嘲讽是示弱,是不淡定,是放不下他。

点菜时,谭逍遥说:“喝啤酒吧?”

庄意文弯起嘴角,脸上浮起一丝微笑,“随你啊!”

她看着他在菜单上前后犹豫,最后点了锅包肉、酸菜粉条,还有一盘白菜猪肉水饺。他最近手头有点紧,她想。他们没什么积蓄,两人所有存款加起来才不到四万,买了八年的房子还在还贷中。好在远离市中心,生活成本不高,房价也是上海的最低区段,贷款只剩三年就可以还清。他承诺“净身出户”,房子和钱都归她,当然,女儿和贷款也归她。

为什么?一个男人甘愿净身出户也要离婚,是因为爱情?抑或,巨额财富?还是远大前程?可是,什么样的巨额财富和远大前程需要通过离婚的方式才能达成?陈世美为了当驸马而抛弃结发妻子的古代戏码还在现代都市里经久演绎,倘若目的地没有财富和前程等着他,倒也可以美其名曰“奔赴爱情”。她揣度他在提离婚前一年已经出轨,但他从未承认过,甚至没有暴露蛛丝马迹。

半年来,庄意文无数次想起童年的邻居阿芳。事情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崇明老镇的街上,三十多岁的阿芳率领她的两个娘家兄弟守候多日,截住了一个正在逛街购物的二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女人在街上谩骂厮打起来,最后当然是阿芳赢了,因为她有两个壮年男人组成的后援团,更因为,作为被出轨的原配,她拥有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

那是一个古老而又俗套的出轨故事,老镇上的女人习惯于用这样的方式维护自己的尊严。那个比阿芳年轻,也比阿芳漂亮的女人,彼时正提着一包日用品和零食走出杂货店。五分钟后,这个女人以蜷缩的姿势躺倒在老街的石板路上,围观人群自动形成一个圆圈,中间是一具白花花的躯体,周围洒满了雪粒子般白花花的蔗糖,它们刚离开杂货店那口巨大的糖缸,此刻,它们与女人一起,成为石板路的点缀……这个梦幻般的场景是庄意文的想象,当年的十岁女孩并没有见识到那场血淋淋的搏斗,那是阿芳以胜利者的口吻在邻居面前的描述:姘头想逃,我大阿哥一把拖牢伊,我二阿哥揪牢伊两条手臂膊,我冲上去,先拨伊两记耳光,再剥脱伊的衬衫,伊不要面孔,我让伊彻底不要面孔……阿芳扬眉吐气的讲述使她略带皱纹的瘦脸上呈现出亢奋的红润,这位一向热情慷慨的女邻居,此刻成了一个又老又年轻的女人,两种年龄状态同一时间显示在同一张脸上,难以描述的复杂面容使庄意文觉得女邻居成了一个陌生人。彼时,挤在一堆成年听众中的十岁女孩莫名感觉到某种羞耻,她不知道这种羞耻感来自何处,是石板街上那具蜷曲在一地蔗糖中的赤裸躯体,还是婚姻遭到破坏而变得又老又年轻的女邻居?她不知道。

那一次,作为小学生的庄意文学会了一个新词,这个词所指向的主体被认为是男女关系中的背叛者或道德沦丧者。后来,这个词不断被更新、替换,直至网络时代的如今,那个对婚内出轨者曾经的命名,几近被人们遗忘。阿芳后来有没有离婚,或者拥有第二个丈夫,庄意文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阿芳的全名叫什么,但她记住了那个又老又年轻的女人。

二十多年前的阿芳成功羞辱了她的婚姻入侵者,现在,三十七岁的庄意文却找不到可以让她这个原配当街实施羞辱行动的对象。“林老师”并非她无缘无故的想象,所以,不是真的找不到,而是,倘若找到,她要怎么办?像阿芳那样复仇?不复仇是羞耻的,因为尊严被别人践踏。复仇同样是羞耻的,因为,尊严会被自己践踏。可是,那种羞耻感,它到底来自何处?长大后的庄意文依然不甚清晰,她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不羞耻。

“俺们那嘎达”生意不错,七八张餐桌,客人几乎坐满。酒菜上齐,谭逍遥给庄意文倒了半杯啤酒,而后举起自己的杯子,“那么,祝你……”他大概觉得给她什么样的祝福都不合时宜,便改口道,“祝我们生活自如吧。”

她犹豫了两秒钟,想说“你当然是自如的”,但这话从一个“被离婚者”嘴里说出来,那就是赌气。于是说:“谢谢——你的父母,这些年带小鱼,辛苦他们了。”

她差点说谢谢爸爸妈妈,但现在,她不需要再称呼那一对老好人“爸爸”和“妈妈”了,甚至也不需要随小鱼称他们为“爷爷”和“奶奶”,从现在开始,她和他们没关系了。

“以后,小鱼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或者,找我爸妈……”谭逍遥说。

庄意文把半杯啤酒送到嘴边,嘴唇还未碰到杯沿,就发现杯壁上附着一缕透明污渍,于是放下酒杯,轻笑一声,心里滚过一句话:一个得了便宜又卖乖的人。

谭逍遥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单眼皮细长眼,上眼皮有些浮肿,下眼皮仿佛挂着两个薄薄的香囊,眼角还缀着两缕鱼尾纹,比半年前显老几许。离婚闹了五个月,再加三十天冷静期,终于即将成功,昨夜激动失眠了?庄意文第一次发现谭逍遥有眼袋和鱼尾纹,模样倒愈发像《过把瘾》里的方言了。

“方言”也会老的,可是,这并不妨碍有人觉得他依然是一个帅气的“艺术家”,至少“林老师”会这么认为吧?庄意文看着对座刚晋升为前夫的男人,不由自主地想。

八月,三十六度的天,一台立式空调不足以让“俺们那嘎达”呈现出东北夏季的凉爽,谭逍遥大概感觉热了,终于脱下白色棒球帽,露出汗津津的额头。近些年,他发际线后退严重,虽然留及脖颈的长卷发还在,但前额两侧却凹出越来越深的两个角。幸好有棒球帽,它尽责地维护着他年轻帅气的容颜,庄意文知道,轻易,他是不肯脱帽的。

脱掉帽子的谭逍遥给自己夹了一块锅包肉,整块塞进嘴里,腮帮子动起来,原本流畅的面部轮廓因为努力咀嚼而一阵阵变形,仿佛两腮不断长出一球接一球菜花。一张好看的脸,因为吃东西而扭曲,果然已经不是她的丈夫,连面相都变得世俗了,庄意文恨恨地想,脸上却平静依旧。

谭逍遥名义上是一家民营广告公司的副总裁,公司却是他姐夫开的,临海只是其中的一个工作室,他负责这个片区的业务。姐夫不常来,平时上班就两个人,除了谭逍遥,还有一个职业技术学院毕业的小设计师。很多年前,还在谈恋爱时,庄意文去过谭逍遥的办公室,二十平方米的空间,三分之一是办公区,放两套电脑桌椅,会客区大一些,一张三人沙发,一张六人会议桌,沙发旁是一台饮水机。近乎简陋,倒也干净,只是离庄意文心目中的“公司”有些距离,便在心里默默地把谭逍遥的工作室叫“作坊”。偶尔与他开一下并无恶意的玩笑:“你们作坊,最近生意怎么样?”

谭逍遥总是耸耸肩膀,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我们作坊并不以赚钱为唯一目的,我们更注重的是艺术创作……”这么说的时候,及肩长发轻轻一甩,略带嬉笑的表情,轮廓分明的瘦脸上呈现出某种专属于“艺术家”的洒脱。

谭逍遥每每用半自嘲半吹嘘的方式表达他的自知之明,庄意文总要笑他,不是嘲笑,而是一半揶揄,一半欣赏。毕竟,长得帅可以抵消很多缺点,譬如浮夸、懒惰、自大,还有,那一头貌似艺术家的长发里随时可能落下的头屑。

谭逍遥有多帅?徐慧说:“《过把瘾》看过吗?男主角方言,王志文演的。”

庄意文只知道王志文是个戏骨级大叔,在很多电视剧中扮演重要角色。《过把瘾》热播时,庄意文还是个孩子,压根没印象,于是从网上找出这部总共才八集的电视剧,“考古”了一遍发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那场爱情故事。男主角方言的确是个帅气的潮流青年,虽然放在今天早已过时,但和谭逍遥的帅,倒还真有几分相似。不是如今那种男团明星的甜帅,而是有种风流倜傥又一本正经、吊儿郎当又随和温善的矛盾感。这么说吧,谭逍遥可算当代上海版方言,比电视剧中的古早北京版方言略微精致。他相貌上乘,打扮个性,包括衣着、头发乃至举止;他艺术学院毕业,虽不是名牌大学,但他背着画架去写生时那种浪迹天涯的落魄劲儿,常常使他浑身上下闪烁着艺术的光泽,当然,皮囊内部似乎也包裹着艺术细胞;他还没有社会气,不会溜须拍马讨好权贵,也因此做不成太大的生意;他更没有世间多数男人难免的大男子主义倾向,虽然不怎么做家务,但也从不要求妻子尽其作为女性的责任或义务,更不会因为妻子的调侃或批评恼羞成怒……一个自由洒脱的人,与人们眼中的“艺术家”无限接近。

所谓艺术家,终归是又穷又有才华才有说服力,比如那个叫凡•高的荷兰人,还有一个叫米勒的法国人,他们之所以那么著名,除了画得好,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穷困潦倒。庄意文中学时就认识谭逍遥,那根白瘦的电线杆子每个月都会站在学校的墙报前涂涂画画,能惟妙惟肖地画出“中华小当家”阿昴和一盘盘闪烁着灼灼金光的“四神海鲜八宝包子”和“大魔术熊猫麻婆豆腐”的男生,总归会受到众多女生的瞩目。直到再度进入庄意文的视野,谭逍遥果然已经像极了一个又穷又有才华的艺术家,好在身上没有凡•高的落魄与疯狂劲儿,也没有穷到像米勒那样要给接生婆画招牌换吃饭钱。总之,谭逍遥是一个肉体和精神都比较正常的“艺术家”,他那份文艺范儿,没有深刻到接近疯子,也没有浅薄得几近无赖,而是刚刚好,是适龄女青年庄意文中意的那一款。

“艺术家”谭逍遥年龄渐长,却没有变得越来越富有。结婚七年,庄意文从不知道谭逍遥确切挣多少钱。不问,不是不感兴趣,而是,她私下认为,计较一个艺术家的收入,虽然谈不上是对艺术的亵渎,但爱人是自己选择的,她需要尊重与维护。作为丈夫,谭逍遥每个月上交的家用时多时少,平均四千元上下,七年前如此,七年后依然如此,好在从不拖欠,这是他巨大的优点。庄意文挣得不多也不少,初中生物教师,非主科,没有灰色收入,也没有升学压力,有时间买菜做饭包揽所有家务,有时间参加业余合唱团,还有时间在谭逍遥加班的晚上用三块百洁布轮番操作,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擦得一尘不染……

庄意文喜欢打扫卫生,尤其喜欢与那些肉眼并不可见的细菌与尘埃搏斗。看不见的敌人尤其可怖,任何时候它们都有可能乘虚而入,进入人的鼻息、口腔、血管,乃至全身。她希望通过勤勉的打扫,把想象中的敌人清除出她那两室一厅的小家。干净整洁的居家环境让她感觉心情舒畅、生活幸福。看看,厨房里的油盐酱醋、瓶瓶罐罐,商标统一朝外;卫生间里成套的毛巾挂得一样高低;衣柜里的衣服按季节划分区域,并一律正面向左悬挂……当然,她从不逼迫谭逍遥与她一起打扫卫生,唯一的要求是,从户外回家,先在门外脱鞋,把鞋拎进门,放入鞋架下层,鞋尖朝墙,而后光脚站在玄关处,脱掉上下外套,扔进门口的洗衣篮,换上家居服,这才可以穿上拖鞋,进客厅。倘若家里来人,客人一走,坐过的沙发套是一定要立即扔进洗衣机的,哪怕庄意文的父母来给她送些崇明的新鲜蔬菜和鸡蛋,她也要在沙发上垫一片一次性塑料隔离罩。倘若父母一不小心没脱鞋就进了门,庄意文就会当场抓起拖把擦地板,任凭老两口提着蔬菜鸡蛋站在门厅里满脸尴尬不知进退。如此,父母也很少愿意来女儿家了。

谭逍遥说,你讲卫生可以,但有点过了,快成洁癖了,我都不敢往家里带朋友了。谭逍遥没有给她定性为“洁癖”,而是提示她“快成洁癖了”。在庄意文眼里,这也可算优点,他尊重妻子的生活习惯,连谴责她“洁癖”都要留有余地,哪怕心里早已认定她就是个“洁癖”。这本该是一个好丈夫的样子,但自从他提了离婚,庄意文逐渐意识到,他所有的留有余地,都是为自己作为丈夫和父亲并不达标的表现而准备。譬如,他不做家务,他很少陪女儿玩,他也从不认为自己需要努力挣钱,甚至,他从没有送过她一件像样的生日礼物……他有自己的世界,写生、摄影、调酒、听唱片,他自得其乐。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便不敢双标,对妻子从不苛责,甚至给足妻子面子。七年来,庄意文回报给他的,就是接纳,对他并无长进的事业和收入也很少表示不满。倘若他算是有一个好丈夫的样子,那她百分百就是一个好妻子。两个淡泊名利的人,互相欣赏与容忍,互留空间与自由,岂不是理想的婚姻生活?况且,从谭小鱼会喊“爸爸”开始,朋友他是再没往家里带过了。她乐见他为了妻子改变自己,她不在意亲朋好友是否愿意造访她家,她更在意的是健康、卫生,以及井然有序的生活,哪怕是夫妻生活。

自从生了谭小鱼,庄意文对夫妻生活的兴趣日渐疏淡。也许是因为剖宫产的痛苦经历让躯体刻录下恐惧记忆,也可能女性的身体一旦完成生育重任,开始转入抚育后代的程序,便会天然地关闭一部分繁衍机制,包括作为高等动物传宗接代的欲望……这是一个初中生物教师给自己寻找的貌似科学的理由。然而,谭逍遥的机制却没有因为完成了生育而关闭,于是,每每求欢,十次有七次会被拒绝,接受的那三次,也有一套程序和要求。事前洗漱,事后冲淋,不能用手触碰隐秘之处,不能亲嘴,即便刚刷过牙,也不能接受口腔里混入他的口水……

有一回办完事,庄意文冲洗完自己,催他赶快去洗。谭逍遥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吐出四个字:“你不爱我。”

庄意文笑了,“哈!犯什么病?”

她怎么会不爱他呢?她为他做饭、洗衣服,她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为他生孩子,哪怕每年生日只收到他为她画的一幅素描,她也会在他生日的那天斥“巨资”送他礼物。他裤腰上的蔻驰皮带,他夏季必戴的蔡司太阳镜,他手腕上的华为手表,哪一样不是她买的?不能算奢侈,但她愿意竭尽所能地打扮他,让他看起来是一个又帅又干净的“艺术家”,而不是那种胡子拉碴衣服上布满斑斑点点的油画颜料的邋遢“艺术家”。

庄意文喜欢打扮谭逍遥。新婚时,他们去大理度完蜜月回上海,在地铁16号线临海大道站巧遇徐慧。徐慧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你老公是艺术家吧?这么帅!像方言,《过把瘾》看过吗……”

那天,谭逍遥穿了一件扎染无领T恤,白色宽松萝卜裤,胸口挂一个牛头骨雕,微微卷曲的头发留至脖颈,脖子里还围着一条毫无必要却极有个性的扎染三角巾,高高的个子,往地铁口一站,那么脱俗,那么与众不同。这一身装束,都是庄意文的主意,逛大理老街时买的。那时候谭逍遥还不爱戴棒球帽,他撸了一把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长卷发,朝徐慧点点头,一副郑重而又随意的样子,“嗨,徐老师,意文提过你很多次,下午好!”

那动作,那口吻,潇洒得令庄意文几近眩晕。那会儿,她心里充满了骄傲和欢喜。这个站在她身边的男人,潮流而又文艺范儿十足的、帅气而又好脾气的男人,竟是她的丈夫,多么奇妙的感觉!

庄意文看着赖在床上不肯去冲洗的谭逍遥,没有一丝多余赘肉的脸庞,挺直的鼻梁,线条清晰的下颌,干净的单眼皮细长眼,对了,下巴中间还有一道浅浅的凹槽,这使他洒脱的面容里带了些许忧郁的气质,那是《过把瘾》里的方言没有的……天晓得,她的眼里全是他,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他身上穿的,他每顿吃的,他睡的枕头,喝的茶叶,用的洗发水、护肤霜,甚至手纸……说到“手纸”时,庄意文捂着嘴巴边笑边问:“你说,这还不爱你?”

谭逍遥从床上一跃而起,嘴里喊着“爱爱爱”,光着身子冲进了浴室。

那以后,他再没说过“你不爱我”这样的话,他大概已经习惯庄意文爱他的方式,不触摸,不亲嘴,办完事就去浴室冲洗干净,而后心满意足地沉眠。毕竟,卫生、安全、健康、有规律、不纵欲,那才是优质的生活。有那么一两次,不知哪里来的情绪,庄意文竟主动求欢,倒把谭逍遥搞得不适应了,先是一脸惊喜,雀跃而起,然而真的进入主题,又变得缩手缩脚,战战兢兢,像是怕身下的女人突然推开他,轻喝一声:你洗过没有?怎么还有股松节油味儿……直到年初,谭逍遥提出离婚,庄意文才惊觉,这个男人什么时候开始做起了逃逸的准备?他不再愿意让她打扮自己了,他不想吃她做的饭,不想和她睡一张床,不想在床笫之事中走她认为的那一套正确程序了……

一阵冷风吹来,服务员把空调下调了扫风,谭逍遥油亮的额角眼见变得干燥,他正往嘴里送第三块锅包肉,咀嚼,下咽,下结论:“不正宗,醋放多了,没你做得好吃。”

“你记错了吧?我没做过锅包肉。”庄意文语速缓慢地反驳,缓慢代表心平气和,缓慢让刚离婚的女人保持优雅。

“不是,我是说,他们做菜的水平,不如你。”

吃散伙饭都不忘夸赞新前妻,真可谓用心良苦,可惜夸得不走心,庄意文是上海人,不会做东北菜,尤其是锅包肉这种有一定技术含量的菜。他本意是想安抚她吧?想让她不要有太强烈的挫败感?毕竟是他提的离婚,用世俗的话说,是他抛弃了她。

男人评价完锅包肉,又开始对付白菜猪肉水饺,腮帮子再一次动起来,连带着下巴、颧骨、眉心,一概地移了位。努力吃饭会让一张朴实的脸看起来坦荡,却让一张“艺术家”的脸变得穷酸。好看的皮囊终归是脆弱的,庄意文看着谭逍遥,突然生出些许奇怪的自责。这个看起来其实并没有帅到无懈可击,实际上也没有太多才华的男人,半年来,她为什么一直有种不想让他成功逃跑的执念?

庄意文捡起筷子,立即发现锥形筷尖上趴着一丝油渍,她仿如X光的眼睛总能捕捉到极其微小的污秽和尘埃,但她还是给自己夹了一筷酸菜粉,放进面前的小碗,没吃,又从背包里摸出一包酒精纸巾,擦了擦玻璃杯口,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啤酒。冰镇啤酒触碰到嘴唇,从嗓子眼里钻进食管,碰撞胃壁,胃头轻轻抽搐。不知道是因为太凉,还是布满隐形细菌的玻璃杯让她产生心理抗拒,胃脘处牵出一丝隐隐疼痛。庄意文抽手捂住胃部,谭逍遥抬头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仅仅半年前,谭逍遥还会在庄意文捂住胃部时从不例外地表达他的问候:“又痛了?你的三九胃泰呢?”

无论是三九胃泰,还是小檗碱,抑或布洛芬之类的常用药,都被庄意文安置在专门存放药物的抽屉里,这是谭逍遥永远记不住的真相。但他的“可贵”之处在于,庄意文只要说:客厅,壁橱,第二个抽屉,绿色盒子……谭逍遥就会站起身,按着指示找出三九胃泰,拆装,冲泡,端到她手里。

然而此刻,与庄意文相对而坐的男人只看了一眼捂着胃部的女人,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说,却抓起身侧的啤酒瓶,倒满自己的杯子,连着几大口喝干,而后咚的一声,把空酒杯撞在桌上。他似乎在以夸张的动作表示抗议,抗议她用胃痛来考验他是否真的具有绅士精神,而非只有想揽住她的肩头过马路的虚伪关心,抗议她因为“洁癖”而严重匮乏的情趣,抗议她拒绝接受他在离婚当日释放的所有善意……然而,她只是捂着胃部看着他,目光竭尽平和,连眉头都不让自己皱一下,甚至嘴角还朝上弯了弯,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想,他大概快要绷不住了,这是她最想看到的场面,他应该发作一次,跳起来指责她,骂她矫情,骂她假装镇定,骂她都离婚了还不肯对他说几句温柔可心的临别赠言……这是她想要的效果,她想看看这个洒脱的男人崩溃的样子。闹离婚的半年内,他一直用被动的外衣遮盖着主动的实质,他保持一贯的好脾气,以及满不在乎的态度。她却做不到像他一样洒脱,她在他面前破防、失控,一次比一次冲动而疯狂。她试图证明在这场婚姻中自己并无过错,犯错的是他,倘若他主动收回离婚的提议,她还有可能接受,并原谅他……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着她的期待发生。

提离婚的那一夜,谭逍遥回家已是深夜,庄意文正在擦洗一口炊大皇平底煎锅的锅底,用一块砂布,沾着威猛先生去污剂。他回来了,她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出厨房,对刚进门的人问了一句:“又加班了?”

他回答“嗯”,一手拎着自己的鞋,光脚站在玄关处。她回厨房,继续锅底擦洗的收尾工作。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换衣声,而后是走向厨房的脚步声,片刻,低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我们,离婚吧。”

她握着砂布的手停在锅底,回头。他靠在厨房的门框上,低着头不看她。他已经换了居家服,她给他买的,一套银灰色宽松卫衣,头上的黑色棒球帽还戴着。男人未及中年就脱发的并不少见,但他常年戴着棒球帽,就真的看不出实际年龄了,仍然是三十岁未出头的样子。

庄意文看着他,略带疑惑的眼光,嘴里却说:“把帽子脱掉再进来。”随即速速收拾完厨房,又去卫生间把自己洗漱干净,而后进了卧室。虽然已经很晚,但她决定今晚主动一次,她认定他在撒娇,和那次一样,来一句“你不爱我”,目的是要证明他是被她所爱的。

谭逍遥洗完澡,磨蹭许久才从浴室出来,又在卧室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仿佛在犹豫。庄意文平躺着,闭着眼睛等待靠近的温度。他来了,拖鞋擦着地板的声音正在靠近,席梦思微微震动,他躺下了,与之前的任何一天一样,两个枕头,两个被窝,同一张床,与他的妻子并排。庄意文竖着耳朵听身侧的动静,心里泛起些许不安,于是睁开眼睛看男人。谭逍遥正瞪眼看天花板,嘴巴紧闭,对适才说出的“离婚”二字好像没有要做解释的意思。庄意文抬起身,凑到他枕边,她闻到他头发里的松节油气味,他又画画了,兴许头发或耳根处还沾着几缕油画颜料,她的第一反应是想问:“你没洗头?”但她放弃了这个问题,而是用尽力轻柔的声音问:“嗨,你,怎么回事?”

谭逍遥停顿片刻,对着天花板嗫嚅道:“就是觉得,过不下去了。”

“为什么?”庄意文从床上直起身。

男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启口说:“我做不到像一条鱼那样在水里呼吸。”

庄意文一头雾水,“什么意思?莫名其妙!”

男人叹了一口气,“一生太漫长,太难熬了……”

那一夜,庄意文没有听见谭逍遥说出任何有关离婚诉求的实质性理由,艺术家变身生活哲学大师,又像一个因为空虚而强行忧愁的人,说完几句没人能听懂的鬼话,脑袋一歪,竟睡着了,还发出一阵阵小小的鼾声。庄意文却像一个失恋的女生,不断起床,不断喝水,不断上厕所,不断来回踱步。她几次站在床边看他,那张沉眠的脸依然好看,干净的轮廓,清晰的下颌线,下巴垫着被子,翘翘的,凹槽还在,居然,嘴角上弯,仿佛在梦里发笑。她心头一阵刺痛,忍不住朝床上的男人隔空做了一个伸手甩耳光的姿势,她忘了手里捏着水杯,杯子脱手甩出,撞在地板上,迸出尖锐的破碎声。谭逍遥惊跳而起,睡意未消地看向他的妻子—— 一个站在一地碎玻璃中的女人,一个披头散发而又咬牙切齿的女人。

碎玻璃是谭逍遥打扫的,那一次,他还知道察看她穿着拖鞋的脚是否被玻璃划伤。然而,第二天,他就移居次卧,那里有一张单人床,是为谭小鱼下半年入小学准备的。他正在拉开与她的物理距离,一步步推进他的离婚大计。

一个月后,客厅里的花瓶被庄意文砸碎。那天她逼问他,要他给出一个离婚的确切理由。为了让他说出真相,她还放下身段,表达了自己的诚意:离婚总要有理由,你说出来我听听,如果我觉得有道理,也未尝不可考虑……谭逍遥垂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说:“我是一只即便飞起来也摸不到天花板的苍蝇,未来还很长,我怕煎熬,还是把自己还给自己,把别人还给别人,让花成花,让树成树吧……”说完,抬头看她,单眼皮细长眼里流露出两缕无辜的目光,居然,居然还是好看的,还好看得特别干净。

谭逍遥不知从哪本书里抄来的分手文案成功激怒了庄意文,她紧握拳头,眼睛发红,她要砸扁他那张好看的脸,还想撕碎他那张说出一番饶舌鬼话的嘴……最后,遭殃的不是他的脸和嘴,而是客厅茶桌上那只蓝色的琉璃花瓶。那以后,谭逍遥开始隔三岔五地夜不归宿。

再是一个月后,飘窗上的金鱼缸被砸碎,红色、白色和黑色的小鱼翻着肚皮在地板上弹跳,渐渐安静下来,和碎玻璃一样,散发出平静而又锐利的光芒。那一回她问他:“是不是爱上了别人?”问这话时,她还表现出一副通达的样子,“你要说实话,我有权知道真相,如果确定是,那我可以退出。”

谭逍遥是怎么回答的?“并不是只有移情别恋才是背叛,对另一半的痛苦视而不见也是背叛,你以为我沉默是在妥协,其实我是在想着往事和你告别……”他说完,转身进了次卧。

他没有承认爱上了别人,这是她期待的答案,虽然真相依旧可疑。心下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反应过来,他是把她推到了背叛者的位置,顿时,怒火从胸口上涌。他妈的装什么“艺术家”啊!渣男!庄意文对着次卧紧闭的木门大骂,但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心里的骂声却要把她的肺管震碎。她咬紧嘴唇,四顾无措,一眼看见飘窗上的金鱼缸,没有任何思考,伸手,鱼缸从窗台跌落,一声巨响,水流漫上拖鞋。

那一缸金鱼是谭小鱼的,下半年小鱼就要来临海上小学,她不想来,她只想住在爷爷奶奶家,她还有很多幼儿园的小伙伴,他们约好了上同一所小学,就在幼儿园隔壁,除非,除非给她买小金鱼。庄意文答应了,过完年回临海,就去花鸟市场把小金鱼买了回来,两条红的,两条白的,一条黑的,还配了一口圆形的玻璃缸。她把鱼缸放在飘窗上,她给它们拍照、录视频,发到爷爷的手机上,给谭小鱼看,请她为每一条小金鱼起名字。现在先由妈妈代养,小鱼来上小学了,就要自己养了哦……

小孩子的梦想是多么容易实现啊!小孩子的梦想也很容易被砸碎。庄意文蹲下身,把躺在地板上的小金鱼捡进一个塑料盆,一条一条地捡,捡到那条黑色的小金鱼,眼泪顿时涌出,滑落到鼻翼。她记得它叫黑朵朵,谭小鱼起的名字,因为它的大尾巴像一朵黑色的喇叭花……就是那一次,她捡起一块碎玻璃,用左手,贴上右手腕,轻轻划一下,再划一下,皮破了,第一颗血粒子冒出来,第二颗也来了,像红色的玻璃珠,突然,一小股血涌出来,她尖叫一声,腿一软,仰身跌坐在地板上。

谭逍遥听见动静,从次卧跑出来。庄意文坐在水淋淋的地板上,左手托着右手腕,仿佛要让那个冲上来的人看清楚还在隐隐渗血的伤口。那个人来了,那个人对着她的右手隔空看了一眼,腰都没有弯一下,就一声不吭地走到壁橱边,翻出一片创可贴,一声不吭地撕开,没有用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就那么悬空着,把创可贴覆盖在她右手腕小小的伤口上,而后,一声不吭地转身,走到玄关处,换衣,换鞋,把拖鞋放回鞋架上层,鞋尖朝墙,紧接着,一声不吭地出了家门。

他走了,任凭她坐在洒满碎玻璃的地板上。他知道家里的药放在什么位置,却给她从不知道的假象。他都不愿意碰她一下,哪怕她受伤了,哪怕她有自伤抑或自杀的可能……她轻轻摸了摸手腕上的创可贴,不痛,也许是更为强烈的心痛掩盖了肉体的疼痛。她想看看这个并不疼痛的伤口,于是小心翼翼地揭开创可贴,仿佛怕黑红的血液再次涌出。她看见的是创可贴上一摊黄豆般的血污,手腕上的伤口形如蚂蚁,微小到几近于无。

没有一个男人会对妻子这般冷漠无情,除非他的妻子好吃懒做暴躁凶恶不守妇道……事实是,庄意文勤劳、和善、洁身自好……所以,“林老师”是存在的,那个也许比她漂亮、比她有才华、比她有魅力的女人正躲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一步一步地夺走她的丈夫。

庄意文看了一眼手机,十二点十五分。上午出门前徐慧给她发信息:领完证就呼我,离婚很伤神的,我给你好好补一补。庄意文没料到谭逍遥会临时提议这场“散伙饭”,她也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跟着他来了“俺们那嘎达”。她想告诉徐慧不要等她,又不想让闺蜜知道自己居然和新出炉的前夫吃“散伙饭”,一时有些犹豫。

徐慧一个月前刚知道庄意文在闹离婚。合唱团八月要去珠海参加全国教师合唱节,排练正紧锣密鼓地进行,庄意文却连续缺席了十二次排练。徐慧在微信上接连追问,庄意文搪塞了十一次,再也找不到理由,才说了实话:准备离婚呢。

一个准备离婚的女人,在另一个离婚多年的女人面前自爆离婚隐私,本不该觉得羞愧,但是让庄意文难以启齿的是,提离婚的人是谭逍遥。

徐慧瞬间回来一串表情图,包括一张瞪眼张嘴惊讶小黄脸,两只欢欣鼓舞跳舞企鹅,以及三朵齐齐放飞的烟花。紧接着是裴多菲那首耳熟能详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来排练吧,结束一起晚饭,好好喝一杯,我陪你。

十五点三十分,少年宫排练厅响起咿咿呀呀的练声曲。合唱团总共六十人,男女各半,女高音二部坐第二排,庄意文和徐慧照例挨着,左肩膀贴着右肩膀。所有人用一种被叫作“美声”的唱法发出声音,所有人打开下颌,面露笑容,所有人深吸气、入丹田,再让发自丹田的气息震颤声带,歌声滚滚而来,从咽部直冲脑腔,最后,从头顶砰然迸出——“哈——哈——哈——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庄意文感觉垂在身侧的右手被握住,轻轻的、暖暖的一握。眼角余光看向右边的徐慧,她正目不斜视地看着队伍前方正指手画脚、两眼放光的秃头指挥。这个和自己身高一样、体重却只有九十八斤的瘦女人,手掌心居然是滚烫的。庄意文想起一句话:被雨淋过的人,才愿意为别人打伞。这么想的时候,眼睛里的热流几乎与头腔里的“哈利路亚”一起迸出。

排练结束,庄意文跟着徐慧去了一家叫“味觉”的私房菜馆。饭馆里冷气开得太足,一进屋,庄意文就打了个寒战,情不自禁地抽手捂住胃部。两人在窗口坐下,徐慧从包里掏出一盒“荜铃”胃痛冲剂扔在桌上:“试试新药。”随后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瓶洋酒。

“什么酒?哪来的?”庄意文问。

“老姜送的,威士忌。”徐慧挤眉弄眼,像一个在游戏中打擦边球侥幸获胜的人。老姜是徐慧的朋友,将近五十岁,开长途客运起家,拥有一个小型客运公司。徐慧早就声明过:别想多了,人家有老婆的!

服务员送来两只郁金香形高脚杯,徐慧给两只杯子都倒上浅浅一层酒,“你要是胃不舒服就别喝,我来喝。”说完把两只杯子都揽在自己面前,又叫服务员送来一杯热玉米汁。庄意文已经习惯,这位比自己年长十岁的闺蜜,最贴心之处就在于,不动声色地就把她关照好了。

晚餐开始,徐慧开门见山,“离婚未必是坏事,以前我不便对你说这话,现在可以说了,祝贺你即将获得自由。”

庄意文不想表现出沮丧的样子,只能表示赞同,“肯定不是坏事嘛,不过,你又为啥不让高盛力来看女儿?”

高盛力是徐慧的前夫,离婚后迅速迎娶了小三。徐慧敲了一下桌角,“那不行!不是一回事,照你这么说,我还得感谢高盛力出轨成全了我今天的自由?”

“难道不是?”庄意文的反问带着自嘲。

“这我就要好好教育教育你了。好比说,当年列强霸占我们的土地,在上海搞了那么多租界,如今我们的外滩、法租界梧桐区都是旅游热门,还成了上海地标,你说,我们是不是还要感谢列强当年的霸占?”

徐慧是初中历史老师,这是撞到她的强项了。

“我们如今变强变大了,那是我们自己忍辱负重、努力进取,不能说是拜他们当年所赐。屈辱的历史不能忘记,对列强你不能客气,懂我意思吗?”

徐慧喜欢说“懂我意思吗”,作为离婚先驱,她在后来人面前完全具备教育者的资格。庄意文伸手把徐慧面前的一杯酒拿过来,学着徐慧的样子托住杯肚,摇晃几下,而后倾斜杯子,抿了一小口琥珀色酒液,一股浓郁的香辣气息直冲脑门,想了很久的话终于问出口:“慧姐,你和高盛力离婚的时候,有没有打架?”

徐慧正夹起一块鹅肝,“当然打,还用问吗?不过不是打架,是我打他,我抽了他两个嘴巴。”

“真的?”庄意文一阵心跳,“抽完呢?”

“高盛力捂着脸喊:‘你你你,你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他知道自己理亏,小三等着他去娶她呢,我怎么抽他都不会还手,哈哈哈……”徐慧笑得筷子上的鹅肝掉到桌上,蹦跶了一下,又落到地上。

“那你有没有想过,找到那个小三,抽她两巴掌?”庄意文问得吞吞吐吐,她担心这个问题会让徐慧怀疑是谭逍遥出轨在先。

徐慧撇了撇嘴,“当然想啊!不过,那有点超出我的底线了,抽男人就够了,是男人背叛了我。抽完他嘴巴,我就叫他把银行卡里的钱全部转给我,再把房产证改成我一个人的名字,好了,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结果?”这话,庄意文就像在问自己。

“那还能怎么样?把他留在身边恶心自己?”徐慧说着,端起酒杯,一口喝干。

真是令人佩服!庄意文在心里发出由衷的赞叹,她也想这么干,但她缺少徐慧那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她做不到伸手去扇谭逍遥的耳光,她能做的就是摔杯子、摔花瓶、摔鱼缸、用碎玻璃划自己的手腕,她只敢伤害自己。此刻,面对徐慧,她忽然有种技不如人的惭愧。

“抽完他,你有没有觉得心里爽一点?”这是庄意文的第三问。

徐慧停下筷子,想了想,“一瞬间,很爽。不过,就爽了一小下,很快过去了。所以不够,远远不够。他倒是过上了理想生活,我呢?我还要用余生去面对我失败的婚姻,我必须报仇啊……”徐慧的复仇计划就像一项浩大的工程,她需要给男人一生的教训与惩罚,包括限制甚至剥夺男人之于孩子作为父亲的权利,这让她长年处于与前夫乃至前夫全家的斗争中。不让高盛力看孩子,百般阻挠孩子与爷爷奶奶见面,为了防范爷爷奶奶等在学校门口抢先接走孩子,干脆把孩子送到六十公里外的外公外婆家生活……这算不算离婚后遗症?庄意文总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服务员上菜,两只烤生蚝,一盘白灼大虾。徐慧指着生蚝和大虾,笑嘻嘻说:“这些,也是老姜送的,这家私房菜的老板是老姜的朋友,知道我们要来,老姜和老板打了个招呼,给我们预留了最好的海鲜。”

庄意文一惊,“老姜,在他朋友面前怎么介绍你?”

徐慧一甩头,“我不管,我单身我怕什么?”

“我担心,人家会误解你们是那种、那种关系……”

徐慧打断她:“哪来那么多担心?我管好自己就行,别人怎么想我控制不了。”话题一转,突然问,“意文,你离婚,到底是为什么?”

终于来了,这个庄意文一直在回避的问题。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有备而来,“我没法像条鱼那样在水中呼吸,未来还很长,我怕煎熬……并不是移情别恋才是背叛,对另一半的痛苦视而不见也是背叛,还是把自己还给自己,把别人还给别人,让花成花,让树成树吧……”说到这里,庄意文自己都惊呆了,谭逍遥的那些鬼话,居然已经被她倒背如流。

徐慧笑了,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庄意文,“别装艺术家了,这话不像你说的。”

庄意文慌忙解释:“其实,我和谭逍遥,就是三观不合,我早就有离婚的想法,只是一直不好意思提。最近发生一连串事情,也都是一些家务事。还有,小鱼上学的事,谭逍遥没什么主见,那就我拿主意,他又和我不统一,毕竟,原生家庭的影响很难改变,他父母就是那种没主意的人,这么多年下来,也是冰冻三尺,感情破裂了……”庄意文编得很辛苦,连“原生家庭”都用上了。

兴许徐慧已经猜到是谭逍遥想离婚,但她似乎并不想深究,只是垂着眼皮剥大虾,“看来你忍他很久了,这回算是点燃了导火索。”

庄意文顺水推舟,“是啊!他也同意离婚,我们没吵架,也没打架,就客客气气分手吧。”

“嗯,我一直觉得你俩感情很好,相敬如宾的,从没听说过你们为家庭开支、家务分配、婆媳矛盾之类的事吵架打架,可算是模范夫妻。不过呢,现在看来,你们也可以是模范离婚夫妻,你们是文明离婚……”徐慧说得挺真诚,还拿起酒杯碰了一下庄意文的酒杯。

“是,文明离婚。”庄意文重复了一遍徐慧的话,说的时候,喉头一噎,很突兀地干呕了一下,仿佛被自己的话恶心到。她在欺骗徐慧,她想,她也在帮助谭逍遥欺骗自己。

徐慧端着酒杯,“其实,我也希望能有一场文明离婚,生活嘛,结婚、离婚,都正常,在一起时不打架,离婚也不打架,那才是理想生活的样子。我做不到,你做到了,意文,我向你致敬!”说着,徐慧一口干掉杯中的威士忌,放下杯子,眼圈竟泛了红。又仿佛要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往嘴里塞了一个剥好的大虾仁,边咀嚼边说:“谭逍遥也不容易,比高盛力强多了,长这么帅还没给你搞出什么幺蛾子,你俩都是高素质人类。”

庄意文脑中顿时闪出“林老师”,如果“林老师”是存在的,谭逍遥怎么有资格称得上是高素质人类?可是,如果“林老师”并不存在呢……不,不,不可能,没有“林老师”,他又为什么要离婚?

徐慧突然嬉笑着说:“问你个问题,你们谈离婚前,有多久没干那事了?”

庄意文看着徐慧,仿佛听不懂她的话,怔了片刻,说:“我性冷淡可以吧?”语气轻微暴躁,破罐子破摔似的。

徐慧笑着拍了拍她搁在餐桌上的手背,“对不起对不起,换个问题。”徐慧指着指庄意文的胸口,一字一字地问,“你,还——爱——他——吗?”

庄意文沉默了,她拒绝回答。你,还爱他吗?多么恐怖的问题,他都要和你离婚了,你还要表示自己爱着他?简直是奇耻大辱!庄意文最不愿意承认的就是自己错付,那只能说明你傻、你笨、你失败,在他眼里你不值得。也就是说,“林老师”比你值得。是的,倘若真有那个“林老师”,那“林老师”一定比你漂亮、年轻、有魅力……但是,答案不公布,她就可以视若不见,就可以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无论是在两人关系中输给男人,还是在三人关系中输给另一个女人,都是婚姻的重大失败,更是一辈子的屈辱。她不想成为输掉的那一个,无论如何,她要表现出主动放弃,而非被打败。

徐慧看着她,发出一个单音节:“嗯?”那是等待答案的问号。庄意文冲徐慧笑笑,笑得有些虚弱,“我在想,我可能,从来没爱过他吧?要不然,都要离婚了,为什么我不伤心……”说着,脸上的笑容定格了一般,竟收不回去了。

庄意文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软肋,这么些日子,她始终做不到像徐慧那样快意恩仇,就是因为她还想挽留那个背叛她的男人。此刻,当她强行宣布自己不爱那个男人的时候,心里忽然生起一股视死如归的壮烈感。于是端起酒杯,一口吞下杯中的威士忌,从包里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在谭逍遥的对话框里打了三个字:离婚吧!一咬牙,按下了发送键。

谭逍遥秒回:明天回家细谈。

胃脘一阵抽搐,庄意文放下手机,一手捂住胃部,对着徐慧,脸上再次堆起一抹竭尽自然的微笑,“自由是最宝贵的,谢谢你的祝福,慧姐。”

现在,庄意文自己都有点信了,她不爱他。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