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9期|重木:喂猫(中篇小说 节选)
重木,生于一九九二年。小说发表于《天涯》《芙蓉》《青年文学》《山花》《广州文艺》等杂志,有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评论文章见于《书城》《光明日报》《新京报·书评周刊》等。
喂猫(节选)
重 木
一
关汉庭从十号线出来时发现外面下起了细蒙蒙的小雨,阶梯上也已经蒙了一层水汽,路面倒映着橙黄色的路灯。昨晚扫了眼手机上的天气预报,也没说今天会下雨。他在地铁出口站了会儿,戴上卫衣的帽子走了出去。
从地铁站到住的地方步行大概十五分钟,如果没什么急事,他大都是晃悠悠地走回去。路上也没什么特别的风景,但就是这短短的一刻钟时间,隔开了一天的工作和接下来所剩不多的夜晚。漫步的时候就是清理头脑的时候,从工作模式转到下班模式,然后努力地让自己尽量享受一下从傍晚到睡前这几个小时的生活。虽然每次想想都觉得可笑,但很多人不是说“要让自己的生活充满仪式感”吗?关汉庭有时候会很执拗地相信这些,所以经常被宋琦揶揄和打趣。
他在路口一边等红绿灯,一边放空,密密的雨落在脸上,凉凉的。春天到了,整个空气似乎变得不一样,虽然还是少不了上海那令人郁闷的潮湿和阴晦。绿灯亮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就在前面不远处有一家叫“喵星人的地球”的店,他要到那里买些猫粮。
看店的是那位姓夏的年轻老板,看到他推门进来,笑道:“关哥今天没带伞吗?”
“从公司出来的时候还没下雨。”
“我这里有把备用的,你先拿去用着吧。”
关汉庭笑着道谢,又说:“家里猫粮没了,再买些。”
“上次推荐给你的那款金枪鱼冻干,猫咪们喜欢吗?”夏老板问。
“我其实也不知道它们喜不喜欢。”他笑道,“但都吃得狼吞虎咽。当然,也可能只是饿了。”
“关哥,你这么喜欢猫,为什么不自己领养或是买一只呢?一直这样去公园喂那些流浪猫……”
“我也没什么养宠物的经验,担心养不好。”他说。
夏老板把几包猫粮装好后递给他,说:“那你真是好人!前两天附近小区的一位阿姨带了只猫到我这儿,说是小区里的流浪猫,不知被谁拴在了柱子上,如果发现得晚,猫就死了。人有时候挺坏的,你说这些猫不吃他不喝他的,干吗还这么残忍?”
“有病吧。”关汉庭说,“小张最近怎么样了?”
“预产期在五月底,最近就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我妈也提前过来照顾她了。”
关汉庭付完钱,准备离开,夏老板让他把伞带上。看着外面的雨似乎一时半刻也停不了,他便接过伞,说明晚下班就送过来。
这家宠物食品店其实是宋琦告诉他的,也不知道一直住在静安的家伙怎么会知道这里的店。光临几次后,关汉庭也觉得不错——虽然他对猫粮好坏其实一无所知,但却很喜欢开店的这一对年轻夫妻。无论男女都很热络和活泼,关汉庭每次来买猫粮,他们总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所以久而久之,就好像交了一段非典型友谊似的,让关汉庭颇有些惊喜。
过了第二个红绿灯就到他住的小区边上的一个小公园,面积不大,却是这附近两个小区居民早晚饭后出来溜达的主要据点。他早上上班时,常常能看到早起的老人在公园里做早操,晚上有时候加班回来得晚,也会遇到一群人在跳广场舞。但他自己很少来这里,即使是周末,很多时候他只想在床上躺着,疯狂补觉或只是发呆。以前周六周日出门看展逛博物馆的日子,早已经抛到九霄云外了。
几只猫蹲在花坛边上,好像石雕般在细雨中一动不动,听到脚步声才转过头,似乎对来者的气息很熟悉,没溜走,反而一跃而下,向关汉庭贴了过来。公园角落有个小亭子,亭子边上还有一大丛茂密的灌木,就是他后来选中的喂猫地点。一开始的时候,野猫对他戒备森严,彼此拉扯对峙着,他只能放下猫粮就离开,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的时候,便发现几只猫已经围着猫粮嗅了嗅,几番探测后终于狼吞虎咽起来。他在远处看了几眼,然后回家。
就这样一来二去,几只猫对他的戒备越来越小,他也不必站在远处,开始能够在边上看着了。野猫自顾自地吞咽,关汉庭就看着发呆,有一次他伸手想碰一下靠近自己的那只橘猫,却被它灵巧地躲开了,但一会儿后它又回来,和其他猫抢着罐头里的金枪鱼。也或许是随着关汉庭在夏老板的建议下买的猫粮越来越好,这些猫渐渐放松了警惕,久而久之,似乎对这个陌生的喂食者产生了好感。
这回最先见到的是那几只橘猫,好像已经久候多时,在他脚边转悠,喵喵地叫。他把猫粮放在亭子里的一个塑料小碗里,橘猫们灵敏地跃上来,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这几只猫或许是一家,因为长得挺像的,但习性却各不相同。那只额头上有三条白杠的脾气很大,且颇为威严,蹲着的时候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另外两只身形较小的则很温顺,也是其中一只最先主动在关汉庭倒猫粮的时候蹭了蹭他的手背,以示友好。
原本他还想给它们各自起个名字,但最终作罢。一旦给它们起了名字,似乎就得承担起照顾它们的责任,而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这样的能力。当初下班时偶然路过这个公园,手里有中午吃剩下的几个寿司,看到两只流浪猫望着自己喵喵地叫,便把寿司给了它们。并没什么其他诉求,所以他始终保持着相应的距离,虽然之后就像夏老板和宋琦说的,他对这些流浪猫很关心,但在内心深处,他却始终警告着自己不要陷入太深。有时想想也觉得莫名其妙,但这些事依旧时不时就浮现在心头。
大概是猫对食物有着神秘的感知,不一会儿又有几只猫从公园的角落里溜了出来,围在关汉庭身旁。许多猫都被雨打湿了,原本就邋里邋遢的毛黏在一起,看着十分狼狈。其中有一只灰猫,瘦骨嶙峋,身上有几处斑斑点点,像是生病了,又似乎是被开水烫伤的。关汉庭经常在网上看到一些以虐猫为娱的新闻。他把袋子里还剩的一根金枪鱼冻干挤给那只猫,并驱走其他想抢食的猫。
他坐在亭子里的长椅上,看着一群猫争食。其中几只黑猫应该是第一次见,挺凶的。大概这些流浪猫也和人类社会差不多吧,弱肉强食。那只灰色的小猫很快就吃完了冻干,又喵喵地冲着他叫,但他手里已经没有猫粮了。那只猫大概也意识到了,便只能徘徊在一旁,看着其他猫分食那一堆猫粮。
雨渐渐下大,落在公园的树木和亭子上,声音清脆。关汉庭看着几只猫吃完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一溜烟便消失在小花园里。唯有那几只橘猫蹲在长椅上,舔着毛发,似乎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快七点了,也该回去了。
从亭子里出来,刚走没几步,他就看到不远处一个小孩蹲在蔷薇花丛下看着几只猫吃东西。走近后发现,小孩手里拿着一个还剩半边的包子,塑料袋里还有一个。他自己先咬一口,然后又给猫揪一点,几个来回,半边包子便没有了。
意识到有人在看自己的时候,那个男孩突然抬起头,仰着脸看了关汉庭一眼,也不知是不悦还是警惕,抓着塑料袋便跑了。转眼之间他就消失在公园小路的尽头,像这里的猫一般。
雨越下越大,那个男孩也没打伞,只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袖外衣。大概是附近小学的学生吧,还背着一个书包。关汉庭也没再多想,继续往回走。
晚上煮了些粥,又在上面蒸了些之前宋琦妈妈送的腊肠,晚饭也便解决了。
洗完碗他端着杯子站在阳台上,看哗啦啦的雨水顺着玻璃流下来,模糊之间依旧灯火通明。他租的是以前的拆迁安置房,后来房东自己又装修了一下,弄成了一室一厅。整个小区看上去破破烂烂,但却因为距离地铁近而价钱扎心。以前关汉庭刚毕业时,通过租房中介找了合租,但因为总碰上些奇怪或是卫生习惯很差的室友而让他苦不堪言,后来因为得到一个跳槽的机会且涨了些工资,便下决心要自己一人住,最后在宋琦的帮忙下,找到了较为心仪的房子。虽然房租比之前多了不少,但过得却舒心很多,想想也挺划算。
宋琦发来信息问:
——这周六还去吗?
——去哪儿?
关汉庭刚把信息回过去,对方的视频电话便打过来了。这已经是他的惯用伎俩了!
“就上次说的那个聚会。”
“相亲?”
“相个屁亲,就是一群人聚一聚闲聊。”宋琦说,“重点是周六,你就陪我一起去吧!我一个人谁也不认识,多傻啊!”
“还有你害怕的时候?”
“害怕倒不至于,这不也是为你的幸福考虑吗?”宋琦笑道。
关汉庭没理他,只说:“到时候再看吧。”
“那我就当你是答应了,周六我过去接你。”宋琦说,“我先挂了,打工人还得继续加班!”
“也别太晚了。”关汉庭说,“外面下雨,你回的时候别忘了带把伞。”
挂了视频,关汉庭又在阳台那把“南极人”躺椅上坐了会儿,然后才去洗漱,不到九点半便上了床。但辗转反侧半天,他依旧睡意全无,便打开手机玩了两把游戏。看到吴艺旸也在线,不由自主点进去看了看,但点进去的那一刻便后悔了。吴艺旸的浏览记录里将会出现他的头像。最后他把状态改成“隐身”,玩了几盘,直到快十二点才有了些睡意。刚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就又嘀嘀响了两声,一条是宋琦拍的自己半夜的饭食,另一条竟然是吴艺旸的,他说:“大佬也不带带我!”后面还有个沮丧的表情。
关汉庭盯着这条信息看了半天,犹豫要不要回。如果回的话,接下来肯定还会有你来我往;但如果不回……不回其实也无所谓,只是他自己心里痒痒。就这样纠结了半天,他最终按捺住心里的喧哗,关了手机,转个身睡觉。然而,他满脑子都是那条根本没什么的信息,最后在一片混乱中落入梦境。
二
把第五版方案发给客户之后,关汉庭靠着椅子轻轻吐了口气。因为客户的吹毛求疵和优柔寡断,方案改了又改,一个组的员工都被迫加班,怨声载道的同时,也因为客户和总公司老板是朋友而压力剧增,最后身心都被折腾得疲惫不堪。
稍微调整一下后,关汉庭在自己的小组群里发了信息,说这周五请大家去唱歌喝酒。信息一出,群里顿时充满活力,一扫前两周阴云密布的压抑气氛。几个小姑娘立刻给他推荐了几家不错的KTV和酒吧。关汉庭又问了一下群里其他人的意见,最后订了一家在新天地附近的KTV。
难得准时下班,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去公园喂猫了。赶方案的时候大都加班到夜里十一点,回去时已经筋疲力尽,很多时候倒头就睡,第二天起床再洗澡。反而那段时间宋琦闲到不行,整天不是发信息就是打视频电话,说些有的没的,关汉庭经常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自从和前女友分手之后,宋琦似乎就变得十分“黏人”,工作不忙时,一个人似乎总待不住。所以当那段时间工作较轻松的时候,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感觉突然间就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了。
其间他们难得一起吃了饭,说起这件事,关汉庭笑他是彻底被工作异化了。原本工作是为了更好地生活,现在却发现生活变成了工作里的插曲,可有可无。当然,宋琦的问题也完全可能只是被前女友甩后留下的后遗症。
从地铁出来后,关汉庭先到“喵星人的地球”买了些猫粮。挺着大肚子的老板娘小张在看店。
“关先生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吧?小夏还说你是不是搬走了。”
“最近工作有点忙,没得空。小夏还好吗?”
“他能有什么不好的?”小张笑道,“今天陪我妈到医院检查身体去了。”
关汉庭像往常一样买了金枪鱼罐头和一些小包猫粮,又拿了两袋新进的牛肉冻干。与小张寒暄了几句后他便离开了,直奔公园。
正是晚饭时候,公园里也没什么人。他按往常的路线往亭子那边去,却没发现一只猫溜出来。是不是太久没来,猫咪们忘记他的味道了?待他走到亭子前的时候,却看到一群猫正围着一个小孩在花园旁狼吞虎咽。关汉庭一眼就想起来这正是之前那个雨夜看到的男孩,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长袖外衣,背着那个瘪瘪的书包。
男孩看猫看得出神,没注意到来人,直到几只猫突然嗅到关汉庭的味道,回过头喵喵地叫了两声。男孩触电般地跳了起来,拉开距离,摆开阵势,好像随时准备打架似的。
关汉庭冲他晃了晃自己手里的猫粮,然后蹲下,把罐头打开倒在那个还剩些包子皮的碗里。他想起来上次这个男孩就是用包子喂猫的,自己一口猫一口。
男孩在那里站了半天,最后似乎觉得来者对自己并无恶意才收了架势,看着越来越多的猫挤在一起争抢食物。关汉庭看了半天,没看到那只灰色的小猫,不知道是不是没撑过前段时间接连几天的大雨。他摸了摸那只小橘猫。男孩眼睛一亮,又往前靠了靠。
“你也经常来这里喂它们吗?”关汉庭问。
男孩犹豫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看来他今天的包子都喂完了,关汉庭拿了几个冻干给他,说:“要不要一起喂?”
男孩又犹豫了片刻,然后才有些戒备地接过他的猫粮,蹲在另一边,慢慢地把冻干挤了出来。
“你每天放学后都来这里吗?”
男孩摇头。他想碰一碰在自己面前的那只黑猫,但猫却冲他凶了一声,吓得他赶紧缩回手。
“那只猫不让人碰,你可以摸摸这两只小橘猫,比较温顺。”
男孩听了,便往他这边挪了挪,然后又看了看关汉庭,最后才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那只似乎已经吃饱了的小橘猫。碰到的时候,男孩突然笑了,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第一次成功后,男孩再次伸出手,这次他不仅仅只是碰一下,而是轻轻地摸了摸,小心翼翼地,生怕碰坏了小猫似的。而摸到小猫后,他整个人突然间从之前的戒备和紧绷中走出,变得柔和了许多,更像一个小孩了。这或许就是关汉庭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的原因,这个男孩从他第一次遇见到现在,似乎都不像个小孩,始终戒备重重,警惕又紧张,就像关汉庭第一次见到的那些流浪猫。
“你在这附近上学吗?”关汉庭问。
男孩点了一下头,但接着又摇了摇头。
“我叫关汉庭,你叫什么名字?”
关汉庭一边询问,一边把最后一根冻干递给男孩。接过的时候男孩似乎突然笑了一下,但转瞬即逝。在撕开袋口的时候,关汉庭听到男孩说:“小北。”
在这几句之间,关汉庭打量着男孩。那件蓝色外衣似乎已经穿了很久,袖口和下摆处颜色发白。细看的时候他才注意到,男孩的面孔有些黄又有些黑,且两颊消瘦,拿着冻干的手指上有好几道看着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细小伤口,左手的手背上还贴了一个即将脱落的创可贴……
察觉到关汉庭的目光后,男孩又警惕起来,就像是进入了戒备状态的猫,整个人一下子提了起来。
吃饱喝足的群猫接二连三地散去,夜幕悄悄降临,公园小道旁的灯都亮了起来,一些吃完饭出来消食的居民也三三两两地开始出现。男孩盯着最后一只小橘猫消失在灌木丛里,似乎有些恋恋不舍,待回过神看到站在自己身旁的关汉庭,只看了一眼便撒腿跑了。还没等关汉庭反应过来,男孩已经消失在了小道拐角处。
关汉庭在那里又站了会儿,待到人声越来越多的时候才离开,回去的路上顺便从“全家”买了份晚餐,也顺便在那里的微波炉里热了一下。吃饭的时候,他翻着朋友圈,看到吴艺旸发了两张水族馆游鱼的照片,似乎是去那里玩了。以前他们还计划过一起去静安雕塑公园附近的那个自然博物馆,但最终因为那段时间吴艺旸工作上的波动而没去成,即使后来他们在三月匆匆去了公园看郁金香,但早已经没了当初的心情。
她是和谁一起去的水族馆?
关汉庭心里不由得嘀咕着,但只从这两张照片里也看不出什么头绪。当他准备起身把剩饭倒进厨房湿垃圾桶里的时候,却看到爱丽丝在那条状态下面的评论:“哟,和谁一起浪的啊?”
他立刻顿了脚步,站在桌子旁等着这条动态主人的回复。左等右等不见回复,最后他觉得自己太无聊且荒谬了,便关了手机,到厨房去处理垃圾。因为小区定时丢垃圾,所以他把卧室、卫生间的垃圾都收拾到一起后才下楼。虽然已是春天,夜里的风却依旧很凉,刮在身上让他不由得哆嗦。
垃圾回收处现在也没人管理了,他按干湿分类倒完后,顺便洗了手。往回走的时候他又掏出手机,打开朋友圈,直接拉过最新的几条动态。爱丽丝的评论已经有动静了,回复是:“一帮同事!”后面还有个裂开的表情。吴艺旸很喜欢这个表情,在他们以前的聊天中常出现,一开始关汉庭觉得很可爱,但到后来他开始觉得很可恨。大概就像爱丽丝当初纾解他时所说的那样,喜欢的时候会爱屋及乌,狗屎都是香的;不喜欢的时候,玫瑰也只是有一身的臭刺。他或许也知道这些,但身处其中的人却又往往最愚蠢,清醒又执迷,最终只能是落得一地鸡毛。
他翻了一下最近一次和爱丽丝的聊天记录,还是上周周天,正是她到成都出差的时候,眼下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上次和宋琦吃饭,还听了他对爱丽丝的一通牢骚。他俩有时真就像上辈子的冤家,见面就掐,彼此厌恶但却又诡异地亲密,有时让和他们认识七八年的关汉庭也一脸迷茫。
“小爱同学,最近咋样了?”
信息刚发出去,就收到了回复。
爱丽丝说:“你看看我们是不是心有灵犀,我也正想给你发信息。”
他回了一颗心的表情。
——看见吴艺旸动态没?
——看到了。
——感觉丫现在过得还挺好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样挺好。她不配。
——你什么时候回来?
——顺利的话,后天大概就能回。成都这地方太适合养老了,以后老了我们就来这里吧。你之前是不是来过?
关汉庭下意识地发了个裂开的表情。
——啊,我想起来了,是和吴艺旸一起来的吧!
爱丽丝发来一张大笑的动图。
——扎心了,老铁!
关汉庭回了个“告辞”的动图。
——么么哒,爱你!同事喊我去吃火锅了,已经接连吃了三天,这姑娘真勇猛!我先溜了。
关汉庭对着爱丽丝的信息笑了半天,然后又翻了一下朋友圈,这才脱衣服去洗澡。
洗好澡他到阳台抽烟,选了三张在公园里拍的猫咪图发了条朋友圈。自从在下班后时不时就去喂猫,他原本颇为寂寞的朋友圈动态便渐渐有了些生气,虽然依旧没文案,但至少有照片了。第一次发的时候吴艺旸还点了赞,之后也会不时地点,看着就像是翻朋友圈时不经意点的,但却依旧能让关汉庭对着界面发一会儿呆。
不像他工作的同事或是认识的一些朋友养一只猫,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陪着自己,关汉庭和吴艺旸对此心意都淡淡的,大概是因为他们都对这样一段彻底依附的关系心有忌讳吧。有时候关汉庭对他与吴艺旸在某些事情上的一致感到开心和欣慰,但有时候他会突然发现,两人太像或许也不是什么好事。
抽完一根烟他就躺到床上,心里想着或许可以看点书,但身体却懒懒的,不想动,最后就在这样的犹豫中睡着了。夜里做梦,梦到了许多猫在家里上蹿下跳,把吴艺旸收藏的那些手办撞得七零八落,他一边在后面收拾着,一边冲那些无法无天的猫吼着,但无济于事。吴艺旸下班回来后,看到自己的手办被糟蹋成这样,一定会奓毛吧!他心里不免有些惊慌,想方设法地把这些手办按照原本的位置摆放整齐,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摆不回原来的位置,最后他只能沮丧地站在柜子前,徒劳地等着。至于在等什么,他一无所知,直到在清晨时醒来,他张开眼睛,一切依旧历历在目。
床头柜上的闹钟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对他来说却似乎很遥远。
周五晚上因为要带自己组的员工去唱歌,他便提前给宋琦发了信息,说自己到时候估计去不了他们的局了。这类像团建的活动虽然自有制式,但他还是希望尽量能照顾到所有来的员工,毕竟这些年的相处还算和谐,不知不觉中,他们就成了他原本就单调的生活里重要的组成部分。但即便如此,关汉庭也没在同事中发展出更亲近的友谊,或许对他来说,始终是有条界线的。
很多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当下所认识和相交的人都只是暂时性的,就好像在上海工作与生活,也只是暂时的,仿佛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至于去哪里他还没想过,但会离开这件事却清晰地在他的意识里绵延着。也不是说他不喜欢待在上海,而是觉得即使待了很久,也不会有那种自在—— 一种仿佛在自己家中的感觉。当他下班回去,回到自己住了快两年的租房,也始终会有这种感觉——这只是一个临时居所,踩在上面软绵绵的,仿佛随时都会掉下去。
他与宋琦和爱丽丝都谈过这件事,前者或许在某些方面能与他感同身受,而爱丽丝由于很小就随着父母搬到了上海,也算大半个上海人,所以她大概不会真的理解他很多时候用语言很难描述的那种焦虑和漂浮感。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几乎下意识地避免过分长久的关系。吴艺旸是他来上海之前就认识的,虽然以前未必就有一种稳定的感觉,但这个来自旧日的故人,往往能让他在上海感到一丝安慰。这些感受他没和宋琦说过,只是隐隐地匿在心底,无人可知。
在几个女同事的再三邀请下,他唱了两首五月天的歌。唱完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发呆的时候,关汉庭突然发现,那两首歌——《拥抱》和《彩虹》——都是吴艺旸喜欢和介绍给他的。他自己很少听歌,一个人的时候大都在发呆,有时吴艺旸会突然把耳机塞进他耳朵里。
唱歌唱到十一点,两个女同事因为明天有事提前离开了,剩下的几个同事便嚷着去喝酒。他们找了个清吧,一个男生正抱着吉他在舞台上唱歌。关汉庭一边给宋琦回信息,一边把单给买了。同事们在一起聊的无非是些家长里短和工作近况,他意兴寡淡,应付了半天,最后在接近两点的时候散去。那时他也已经喝了不少酒,脑袋晕乎乎的,把其他同事都送上车后,便沿着马路闲走。
三月上海的晚上气氛恰好,没什么车,整个城市似乎难得地安静了下来。关汉庭记得以前读博时候认识的一个博士朋友,作息日夜颠倒,十分喜欢在夜里两三点出来轧马路。有一次他们一起喝酒到后半夜,那个朋友拉着他要闲逛。当时万籁俱寂,只有路灯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夜晚的流动。
“你没觉得这种感觉很爽吗?”朋友说,“我现在走在马路正中央,整条马路都是我的,现在整座城市都是我们的!”
关汉庭当时只是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地打着。“要这条马路、这座城市有什么用?”
“你就会觉得自己是其中的一分子啊!”
或许吧,关汉庭想,但他觉得自己似乎比这位朋友要悲观许多。相比这午夜时刻短暂的拥有,或许他们始终只是寓居于此的过客。有时候他觉得城市就是一个现代理性人,冷漠、理智且疏离,而他为了保护自己,也必须把自己塑造成相似的存在才能和它一较高下,或者至少让自己不受伤害。所以最终似乎就成了一只傲娇的猫和其高傲的主人之间的关系,因彼此保持着距离而得以保护自身。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在马路的正中央,有时会有一两辆车从身旁呼啸而过,带起的一阵风似乎就能把他吹起来。似乎有那么一刻,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他能感受到一股令人沮丧的自由感,为此付出的代价或许是随时准备一脚踩空而跌落。关汉庭有时会意识到这些,但也只是灵光乍现般一闪而过,第二天宿醉醒后,还得一如既往地生活,以防一不留意就溃不成军。
三
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关汉庭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淡淡的光线透过亚麻窗帘漏了进来。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打开手机发现宋琦接连发了好几条语音,时间从昨晚一点半到早晨六点多钟。
“你那边怎么样了?结束就过来……”
“哎,我和你说,刚来一个……你们等等,我正勾搭我老铁……”
“关汉庭,你是不是喝挂了?”
“小庭庭,我喝挂了……明天去你家吃饭吧,你能做可乐鸡翅吗?么么哒!”
听完后,他乐了一会儿才给宋琦回了条语音:“我昨晚手机没电了。你过来吃晚饭吧。我也刚醒,还没起。”
半天没回复,大概还在睡觉。
关汉庭光着脚下床,拉开窗帘,外面阳光明媚,打开窗子,一阵和煦的风拂面而过。这大概是上海最好的天气了。他在窗前站了会儿,然后才进卫生间洗漱。
在冰箱里找到几片火腿肉,简单地做了份三明治充饥。
“喵星人的地球”的夏老板此时发来信息:
——关哥,我有一个朋友是做流浪动物保护的,她们最近救济了一窝刚出生没多久就被丢弃的猫崽……但因为那边现在实在没多余空间了,所以想找人领养,不知道关哥是否有兴趣?我发几张图片给你,是杂种猫,但都很可爱!
他点开夏老板发来的几张图片,小猫咪们似乎刚睁眼没多久,对着镜头,奶里奶气的十分可爱,不免让他有些心动。但与此同时,也让他感到有些恐惧。如果不是被人发现,这些小猫大概很快就会死掉吧!
过了一会儿,他才给夏老板回信息:
——我因为工作有些忙,担心照顾不了,所以暂时没有养宠物的打算。但我可以在朋友圈帮着吆喝下,再问问身边的朋友有没有想要收养的。
——好嘞,谢谢哥!
他立刻开始编辑文案,又把夏老板发的几张图片放上去,发了朋友圈,然后还在自己的工作小组里问了一下。他记得之前在豆瓣上也经常看到关于收养流浪宠物的帖子,又把微信动态复制粘贴到自己的豆瓣账号。
动态下的第一个评论就是吴艺旸的:
——挺可爱的!
关汉庭犹豫了一会儿才回:
——想收养一只吗?
——你有收养?
——工作有点忙,担心照顾不好,所以没收养。
回复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之前做的那个梦,梦里一群猫把吴艺旸宝贝似的手办搞得一团糟。
吴艺旸突然私聊他:
——我想领养一只。
他看着聊天对话框里这几个字,突然笑了起来。
——你不怕猫踩乱你那些手办?
——希望它们能和平相处。
——那我把对方的联系方式转给你,具体手续他们应该会和你说……为什么突然想养猫了?我以为你不喜欢宠物。
——以前只是觉得麻烦,现在有点觉得有只猫或是狗狗陪着也挺好的。
他突然想起吴艺旸曾经和他说的家庭问题,虽然是富裕之家,但自小她便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父母或许也是为了她能够有更好的生活,在外面几乎是整年整年不回家地工作。有时候父母一去两三年,再回来目光交接,彼此都会有那么一瞬间的陌生感,发现眼前之人和曾经印象里的人已经相差很多。
吴艺旸自己就说过,她从父母那里没得到过任何亲昵甚或亲情。或许也是有的,父母以自己觉得最好的方式来给这个独生女创造最好的未来,但对吴艺旸而言,她失去了对亲子关系的意识和感觉,对“家”的认知更是十分匮乏。她从高中开始寄读,之后就很少回家,随着养育她长大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她与父母之间的联系仿佛一下子就断掉了。当父母最终功成名就再回头关心自己这个女儿时,却突然发现他们之间存在的鸿沟已经大到难以弥补,甚至都失去了挽回的机会。
据关汉庭了解,如今吴艺旸和父母的关系就如陌生人,只剩客气、沉默和难掩的尴尬,所以他们渐渐就很少再联系了。之前从爱丽丝那里得知,吴艺旸的父母似乎正在准备生二胎,即使吴艺旸的母亲已经是高龄产妇。
待关汉庭回过神再给吴艺旸回信息的时候,已经过去快五分钟了。
吴艺旸又发了条信息:
——下次你得空,可以过来撸猫。刚才已经和那边工作人员说好了,打完疫苗今晚就能带回来。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臭臭!
臭臭是吴艺旸小时候幻想中的一个小玩伴。
下午的时候,关汉庭稍微看了一下最新接到的案子,又按照经理的嘱托把整个设计方案和价格报表都整理好,准备周一上班交给他。没想到这一折腾,不知不觉就到六点了,想起宋琦晚上还要来吃饭,便换了衣服准备到下面的菜场买些菜。
以前无论是住在哪里,他总希望附近能有个菜场。或许是因为有一段时间他很迷各种烹饪节目吧,所以看到什么美食都想自己尝试一下。但之前因为合租,公用厨房总有许多不方便,再加上有时朝九晚九,回到家整个人都快散架了,完全没有精力再去煮饭,便点些外卖打发。久而久之,烧饭的乐趣也渐渐淡了,偶一为之也大都因为宋琦或爱丽丝来家里吃饭,否则厨房常年不开火。
他记得以前读硕士的导师张老师就反复地对他们说,买菜煮饭其实是最好的体验和感受日常生活的行为。让手指接触各种蔬菜肉类,搭配各色菜式、关注酸辣苦甜,炒一盘菜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很多的耐心和注意力。
“有的人只要进了厨房,就会立刻静下心来,沉浸在准备一道菜的愉悦中。”张老师会这么说。
到了后来开始工作,有时难得周末下厨的时候,关汉庭才突然明白和感觉到老师当时那些话的意思。在厨房这个小空间里,他为了一个美好的目的而全神贯注,并且在与各种不同食材的接触中,切实地感觉到此刻自我的状态,那种生活着的感觉、自由的感觉。
所以,当时他经常邀请朋友到家里来吃饭聊天,创造一个属于他们这个小小共同体的天地。
接近七点,菜场许多摊位已经准备关门。
他先到肉食区买了些鸡翅和一条鲈鱼,然后又到蔬菜区买了秋葵、生菜和西红柿,最后还顺便买了几只松花蛋——他记得宋琦好像很喜欢——准备和刚才买的豆腐一起做凉拌。
买完菜回去的路上接到宋琦的语音电话,说他那边暂时有些事绊住脚,估计要晚点才能过去。关汉庭也松下一口气,不再急着准备晚饭。路过小公园的时候,他不由想起那些猫,便想走进去看看,只是今天身上没带猫粮,不知道还会不会受欢迎。
公园里小路灯的光芒淡淡的,此时正是饭点,没什么人。一两只猫的影子在晦暗中穿行,看不清是不是他平日里喂的那些。快到亭子前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小孩的身影在不远处的路上徘徊,似乎无所事事,用手摸着低矮的树篱,来回地走着。
应该就是上两次见到的那个喂猫男孩,关汉庭一时没想起他的名字。待快走近的时候,两只蹲在亭子里的猫冲他叫了两声,男孩立刻回头,盯着他。
“别紧张,我上次也来这里喂过猫,还记得吗?”
男孩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想起来了,才点点头。
“你怎么还没回去,天都黑了。”关汉庭看了下手机,已经快七点半了。
男孩没回答他,却往后退了两步。
就着旁边的路灯,关汉庭再次注意到男孩身上穿的衣服似乎和上两次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只不过现在变得有些脏了;如果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男孩头发和脸上也都脏脏的,似乎几天没洗脸了……一个念头突然撞在他心上。
“你是一直都在这里吗?”关汉庭问,“你住在这里?”
男孩突然很猛烈地摇头,却让他更加惊讶。
“你家在哪儿?你爸爸妈妈呢?你……”
还没等关汉庭问完第三个问题,男孩撒腿就跑,待他反应过来,对方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了前面的小路上。他赶紧追上去,但几乎绕着公园转了两圈,仍不见男孩,最后再回到亭子前时,那两只猫还蹲在那里打盹儿。
男孩的事一直留在关汉庭心上,回去的路上他都在犹豫是否要报警。但如果这个男孩有什么难言之隐呢?报警或许不合适,至少也得等他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后再说。而如果男孩真的就住在公园里,那是逃家了还是有其他原因?虽然已经快三月底,天气暖和了许多,但晚上起风的时候依旧会很冷……关汉庭一边走着,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回到家后,心里还是放不下。
不宁的心绪即使在他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的时候也未能彻底平复,反而在这安静之时变得更加清晰。有时候胡思乱想得越来越离谱,把他自己都吓一跳。切菜两次险些切了手才让他渐渐聚起精神,暂时不再想那个男孩的事。
在最后一个菜也出锅时宋琦到了,感觉就是掐着点来的。
“烧什么菜呢?这么香!”来者一边在玄关脱鞋子一边说,“我带了两瓶好酒,之前一个客户送的。”
宋琦一溜烟进了厨房,探着脑袋啧啧称叹:“你说你一个男的,怎么就能烧出这么一手好菜?我交了那么多女朋友,没一个有你这技术。”
关汉庭把菜都端到餐桌上。
桌子还是当时吴艺旸从宜家选的。搬家的时候关汉庭一度想过要不要丢了,但后来为钱着想,还是留了下来。有时候他会突然发现,自己现在住的地方里的一些小东西,不是吴艺旸买的就是她送的,以前很少注意,直到恍然发现,让他不免一惊。
宋琦坐到桌子旁,又比了个大拇指,问:“杯子呢?”
“我少喝。周五和同事喝了不少。”关汉庭到厨房拿了两个杯子,又想起冰箱里还有一大瓶冰红茶,也顺手拿了过来。
“你现在是社会人了,喝酒就是你的基础技能。”宋琦说,“所以那个案子最后还是做完了?我还以为你那个客户不把你们逼死就不罢休呢。”
关汉庭苦笑道:“你最近不是在休息吗?怎么感觉还是挺忙的。”
“正要和你说这事呢!”宋琦说,“前段时间不是让你和我一起参加一个活动吗?”
“什么活动?”
“就上次和你说的联谊。”他说,“我本来也就是抱着逛一逛的心情去的,但你猜怎么着?我碰上了以前的初中同学。”
“男的女的?”
“男的我还有必要和你说!”他说,“你别打岔,先听我说。那女孩以前在初中就长得挺漂亮的,学习也好,当时我也没什么机会和她说话。就我所知,我们班就有好几个男生暗恋她,但人家成绩好,完全不理会这些。后来听说是考上上海的大学了,原本觉得事情也就完了,没想到最近又遇上了。而且你绝对想不到,她还是单身,现在就在上海上班,在一家外企做口译。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确实挺巧的。”关汉庭把冰红茶倒进杯子里兑着喝,“所以你想追她?”
“这么大的缘分还不追,我是棒槌吗?”宋琦笑道,“约了明天晚上一起吃饭。”喝了一口酒后,他又说,“你是没去那个联谊,简直就是展现社会地位和钱财的T台秀,真就是人比人气死人!”
“那你还去。”
“就是想去看看。”宋琦笑道,“所以有时候想想就挺虚的,我这么拼命加班、讨好客户、吹嘘老板,为的就是能多赚点钱,然后留下来;但夜里躺着想想也会觉得真扯淡,我为什么要留在这地方?老子如果去稍微次些的城市,能活得比现在好很多,也不必受这些鸟罪!”
关汉庭看他有些恼了,自己却乐了。
“笑屁笑,你还不如我呢!”宋琦说,“不过想想你也确实比我轻松点,至少没寻思结婚买房子这些事,一个人挺好的。”
“那你还整天到处撩拨人家小姑娘。”关汉庭笑道。
“哎,你这是毁我清誉。我哪儿有到处撩拨小姑娘?我那是献殷勤懂不懂?一个人虽然好,但如果能两个人,就更好了!”
关汉庭觉得有时候宋琦也很天真。
他们继续一边吃着一边聊着,像往常一样。宋琦酒量很好,但大概是威士忌太烈,最后也是喝得两颊绯红,说话含糊。关汉庭便把酒收了,担心他待会儿喝多,赖在这里不回去。
关汉庭靠着厨房门框,一边翻着朋友圈一边和正在洗碗的宋琦闲聊。因为宋琦几乎缺乏所有煮饭技能,所以每次聚会大都是他负责洗碗。这主意还是爱丽丝出的。第一次他们聚会的时候,正是关汉庭搬去新租房的那天,酒足饭饱后大家就瘫在刚刚收拾得差不多的小客厅沙发上,爱丽丝踢了踢坐在自己边上的宋琦,让他去收拾桌子和洗碗。
从那次之后,只要他们聚会,大都是关汉庭和爱丽丝烧菜,宋琦收拾洗碗。久而久之,宋琦也便没什么抱怨,反而每次吃完后就训练有素地开始整理。爱丽丝有一次偷偷地对关汉庭说,这就是训练男人的艺术。
从宋琦收拾的桌子和碗筷能看出来,他是一个细心的人。每次洗完碗筷都会用抹布把水池四下擦干净,然后又把碗一只只地放进架子里,直到把整个厨房收拾得一尘不染才出来。
整理结束后,宋琦从冰箱里拿了几瓶啤酒,说:“去阳台上坐坐?”
关汉庭搬了张椅子过去,宋琦坐进躺椅里,开了啤酒,大大地喝了一口,咂了咂嘴。
“每天要能这样也挺好的。”宋琦说,“这房子不错的地方也就是有这个阳台。晚上你下班回来躺躺,喝点小酒,也挺滋润。”
“坐太久也挺难受的。”关汉庭说。
“还没适应一个人?”宋琦笑道。
“还行,在重新找回那种感觉。”
夜里起风了,呼呼地吹着阳台上的玻璃窗,远处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在夜雾里若隐若现,显得遥不可及。但那就是关汉庭每次上班都会路过的地方,甚至他工作的办公室就在边上稍矮的那栋楼里。高中的时候他偷偷地看郭敬明的《小时代》,里面写的上海如梦似幻,不像是一个真实的地方,即使之后他来这里上学读书,也依旧觉得这只是个存在于作者想象中的城市。后来他和爱丽丝提起此事,她一针见血地道破他的糊涂。
“人家郭敬明写的是出入陆家嘴的商业精英,和你这种靠着学校每个月补贴过生活的穷鬼博士有什么关系。”
但即使后来他开始工作,且与那些工作在陆家嘴的商业精英们有些往来,他也依旧觉得故事是故事,生活是生活,其实没什么关系。虽然曾经他会在每个周末和吴艺旸一起到老西门、静安寺这些旧城区的里弄转转,拍些照片,但始终只是个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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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