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肖克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以小说创作为主，出版有文学书籍数十部，也有部分影视文学作品。有些作品获地方或文学期刊奖。现居天津。

时光从未遥远（节选）

肖克凡

一  上世纪故事片段：父亲

那时候父亲很年轻，肯定属于热血青年，热血青年难免热血沸腾，毅然从本市园林局营造科辞职，报名参加祖国大西北建设奔赴新疆，当时还有记者采访他呢。

待到我读小学三年级，这位热血青年从遥远的新疆回家探亲，红领巾总算见到“现场版”的父亲，可惜俩人见面不熟。多年后我依然记得，他走进家门把目光投向脚下，仿佛打量自己那双高靿厚底的“大头鞋”。只是他脚步落地没有声响，使人觉得大头鞋是纸糊的。我家地板油漆剥落有些斑驳，愈发显得父亲下脚谨慎。

父亲低头打量自己皮鞋的时候，性格沉稳的母亲起身说了声俊山你回来啦。从新疆回家探亲的父亲抬头冲母亲笑了笑，说淑芸我那个回来了，然后放下手里灰色人造革提包。这只旅行包里明显没装多少东西，好像饿瘦了似的。其时三年困难时期已经过去，来自新疆的行李不该这样干瘪。

母亲伸手接过并不沉重的人造革提包说：“一走就是两年多光景，这次回家要坐四夜五天火车吧？”

“兰新铁路那个早就贯通了，火车过了尾亚，出了那个星星峡就是新疆了……”父亲跟母亲说话时，显得有些羞涩。

母亲给父亲倒了杯凉白开说：“俊山啊，那时你可以不去新疆的，人在哪里都是建设社会主义嘛。”

“因为新疆还是那个很遥远的……”父亲说话磕磕绊绊，伸出右手触摸左侧额头的红点点胎记，这样手形遮挡半张面孔包括鼻梁，给我印象父亲形象不太完整，就跟半个人似的。

不过我猜测父亲说新疆很遥远是地大物博的意思，他不知如何表达便说成遥远。“地大物博”这词组我作文用过。我比班里同学作文成绩突出，就是因为我有个新疆父亲，他们的父亲没有这么遥远。他们的父亲近在咫尺，这样爹要打儿子就方便多了。我要挨打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父亲的“现场版”生活仅仅持续半月时间，我都没有来得及跟他熟络，便又成了“远场版”的。长大成人后我回忆那段短暂相处的时光，父亲还是努力增进父子感情的，经常主动跟我聊起他的那些朋友：

“马青良那个人，还是很那个喜欢跳舞的，学习苏联交际舞几天就会……

“王维明那个人，还是很那个爱好储蓄的，总是积极购买定期国债不落后……”

父亲说话“那个、那个”的，听着有些别扭。马青良和王维明都是父亲在园林局营造科的同事，他强调说这是朋友，还把俊峰伯伯和龙喜舅舅说成朋友。俊峰伯伯是父亲的哥哥，龙喜舅舅是母亲的弟弟，我认为这都是亲戚，不属于朋友范畴。

父亲还告诉我说：“你的名字就是那个俊峰伯伯给取的，他还是很那个喜欢给人取名字的。”

这让我想起俊峰伯伯，父亲从新疆回家探亲他没露面，还有龙喜舅舅也是这样。父亲认为这俩人是朋友，为什么朋友不来见朋友呢？会不会因为父亲误把亲戚当作朋友，俊峰伯伯和龙喜舅舅便不来看望他了？

记得临近返回新疆那几天，父亲乐于谈论他新疆的朋友，嘴里反复出现“吉品三”这个名字。

“吉品三那个人，还是很那个勇敢的，关键时刻行动起来那个不考虑后果……”

吉品三。吉祥的吉，品质的品，一二三的三。这名字挺生动的。我年少好奇询问这是什么人。身材瘦高的父亲隐隐透出自豪神情说：“你不知道吉品三？火车那个到了乌鲁木齐，我们换乘嘎斯卡车，有人丢了全国粮票，吉品三那个认出小偷讨回皮夹子，还是很那个负责任的……”

父亲回家探亲期间很少提及别的朋友，嘴里主要是吉品三，仿佛这是个独角戏人物。这名字我记住了。

据说男孩子具有模仿父亲的天性。我跟“现场版”父亲相处半月，明显受到他这种“外来语”影响。我记录课外活动写出“我们走在那个大路上，学习那个雷锋好榜样”的句子，得到老师的评语：“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那个’？就跟数来宝似的，马上给我删除！”

我只得悄悄恢复正常说话，努力摆脱父亲的影响。父亲并不知道我的心思，独自去百货大楼文体柜台买了盾牌牌乒乓球拍，说这是送我的“临别纪念”。我听到这四个字想哭，虽说他的“外来语”影响我的课外活动成绩，可是我需要“现场版”的父亲啊。

父亲没有发现我眼窝里的泪光，这似乎证实了母亲说的“你爸爸心很粗”。心粗的父亲打开乒乓球拍的包装盒说：“男孩子就要那个喜欢体育运动，你看人家为国争光的庄则栋！”

母亲不反对男孩子喜欢体育运动，但是说了句“知识就是力量”。父亲立即附和母亲说：“是啊，发明创造还是很那个依靠知识的……”

父亲返回新疆了，他对我产生的半个月影响，没过多久就消退了。我恢复了从前的语言习惯，但是学会了打乒乓球。

就这样乒乒乓乓过了好多年，我才得知那次父亲回家跟母亲办了离婚手续，他重新成为货真价实的单身男人，而且是新疆单身男人。

记得“现场版”父亲跟我说起母亲，同样采用那种语式：“你妈妈当教师，还是很那个有口才的……”

其实母亲在家言语很少。她身为教师下班回家大多不吭声。我确实没见过母亲跟父亲发生争论或吵嘴。记得我跟父亲相处的那段时光，家里挺平静的。

二  本世纪故事片段：母亲

这时候母亲已然有些年纪，六十多岁不显老。退休女教师精力不减，被本市职业技术学院聘为德育主任，上任当天就着手管理学生。老师们叫她杨老师，学生们叫她杨主任。当然她还是我母亲。

母亲在家依然寡言少语，我习惯了。回想父亲曾说过：“你妈妈当教师，还是很那个有口才的……”当年母亲跟父亲离婚发生过争论吗？不知父亲评价母亲“很那个有口才”这句话典出何处。

一贯说话磕磕绊绊的父亲，在新疆换过几个地方工作，其中就有昌吉回族自治州，这地名含有“吉”字，又让我想起父亲曾经提起的“吉品三”。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父亲的这位朋友怎么样了。

我妻子阎红是医院的护士长，她的初中同学金莉在本市职业技术学院任教。她俩在公交车里相遇，家长里短谈到我母亲，这令金莉惊讶不已，“杨淑芸主任是你婆婆？开学典礼她讲得太精彩啦，滔滔不绝惊艳全场，天生就是个演说家。”

职业技术学院老师盛赞德育主任杨淑芸“天生就是演说家”，我觉得母亲愈发陌生了。

我给母亲退休前的学校同事秦阿姨打电话，声称很想写些回忆文章，可是母亲少言寡语不爱表达，这让我难以挖掘生活素材。

不等我说完，秦阿姨哈哈大笑，“你知道杨淑芸老师为嘛少言寡语吗？因为家里不是她说话的地方。只要在她说话的地方，那才叫口若悬河呢。”

当年父亲和母亲共同生活，家里恰恰不是母亲说话的地方，那么她在家自然少言寡语。

阎红不同意我的观点，“谁都知道家里才是夫妻说话的地方，如果这是造成你爸你妈离婚的原因，未免太牵强了。”

我也觉得有些逻辑不通。想象母亲滔滔不绝的样子，我跟阎红商量：“你可以跟金莉保持热线联系，让咱们随时随地了解德育主任杨淑芸老师的最新动态。”

阎红好奇心更盛，连连点头说这比追电视剧带劲。

就这样，“阎红—金莉”热线建立起来。只要从金莉嘴里得到母亲的动态，阎红随即转述给我。随着不断的转述，妻子的语言表达能力竟然明显提高。我觉得这是意外收获。

就在春天的日子里，我出差外地接到阎红打来的电话，说有《家庭教育报》要报道本市职业技术学院德育主任杨淑芸同志的先进事迹，派来记者请她谈谈“儿媳眼里的婆婆”，还录了音。

母亲退而不休发挥余热，成为全市教育系统先进人物，我听了非常兴奋。

可是我仍然无法想象母亲在“她愿意说话的地方”是怎样成为先进人物的。

这让我想起遥远而陌生的父亲。当年放弃大城市生活远赴祖国大西北投身新疆开发建设，他也应该是个先进人物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有谁去采访他的工作业绩呢，又有谁来记录他的生活历程呢？

只能是我了。这时我已辞去医院营养师职务，成了自由撰稿人。可是没人知道，我的文学功底的积累，其实缘于从小跟遥远的父亲保持通信，我要感谢“远场版”的父亲，他开启了我文字表达的历程。

三  上世纪故事片段：父亲

父亲结束半月探亲假返回新疆，我经常跟他通信。我热衷给父亲写信主要出于好奇，也包含炫耀心理：我父亲从新疆回家探亲要半天马车两天汽车四天火车，全校学生里没人能跟我比遥远的。

父亲及时从新疆寄来照片，他牵着白马站在红柳旁，身后是黑色戈壁滩。我看到照片背面父亲附言：这匹白马老了仍然喜欢奔跑，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

父亲写信词汇精练，语句自然，完全没有说话时“那个”和“很那个”的口头语。读着“远场版”父亲的流畅文字，想起他说话磕磕绊绊的样子，反倒觉得形象统一不起来。

我给父亲回信：“你这是骑马出发看望吉品三吗？请代我问候这位叔叔好。”

我意识到自己懂得问候别人了，而且是问候父亲的朋友，尽管没有机缘见到吉品三叔叔。

父亲回信：“新疆的准噶尔盆地处于阿尔泰山与天山之间，茫茫戈壁非常辽阔。好朋友就像彼此的影子，远隔千里却心灵重叠，我和吉品三为建设新疆共同奋斗着,就是志同道合的革命战友。”

这段文字把俩人友谊写得情真意切。我自然受到震撼，少年的我希望自己长大成人结交朋友，也拥有父亲跟吉品三这样的深厚友谊。

后来《滨河日报》发起“庆祝新中国成立二十五周年征文”活动，我写出散文《那时他是好青年》投了稿，竟然获得三等奖，领取奖金五元钱。我用奖金买了瓶麦乳精送给母亲。她惊诧地盯着这瓶营养品问我：“这篇文章里你父亲报名援疆的情节，你是怎样写的？”

我响亮回答母亲：“我写父亲舍小家为大家嘛。”说罢我补充道，“当然我回避了你俩离婚的情节，主要描写我父亲满腔热忱投身祖国大西北开发建设。”

“噢，你只能这样写了。”母亲神情淡然说，“不过，散文写作还是要强调真实性，这毕竟不是写小说。”

我抓住这个机会向母亲请教：“既然说到真实，那么您跟我爸离婚的真实原因呢？”

“离婚是你爸向我提出的，不知他有啥心结解不开，非要跟我离婚不可。”

母亲的回答令我惊诧。以前我认为是妈妈放弃爸爸，哪里想到是爸爸毅然离婚。当晚我就给父亲写信，询问他跟母亲离婚的真实原因。我期待他的回复。

父亲没有及时给我回信。我猜测他有难言之隐。难道这意味着父子间中断通信联系吗？于是我主动写信改变话题，向他请教如何提高文学写作能力。

父亲给我回信了，说有的梦想其实就是理想，所以这种梦想不会轻易改变的。“有的梦想其实就是理想”，我记住了这句话。多年后我领悟到，当年是父亲鼓舞了我。

四  本世纪故事片段：母亲

自从妻子跟金莉建立了热线联系，我期待听到有关“德育主任杨淑芸老师”的动态。转念想到儿子竟然依靠外部信息贴近母亲，不禁心情黯然。特殊的家庭造就了特殊的生活。于是愈发想要了解她老人家。

暑假过后新学期开学，金莉打电话提供有关杨淑芸主任的最新情况。妻子知晓我的心情，打开手机外放功能让我旁听。

“阎红啊，你婆婆实施‘德育创新’教法，选择今年新生乙班为试点，以‘说说我的一件事’召开主题班会，鼓励这届新生畅所欲言，有什么就说什么。这种新颖做法既能让新生们彼此熟悉起来，也能让任课老师对学生有个初步了解，给今后因材施教打下基础。”

我听了这番话正要去厨房烧水，手机里传出金莉充满悬疑的声音：“阎红我跟你说啊，有个名叫韩兵的男生讲了他的一件事，全班同学听得傻了眼，一个个不知所措。你婆婆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宣布课间休息，挥手打起节拍让全班新生唱起《在希望的田野上》。”

我忍不住凑近妻子手机说：“金莉老师，那男生讲了什么事啊？”

我的声音突然出现令金莉猝不及防，她说了声“阎红啊，我晚间回家再打给你”，便挂断了电话。

妻子伸手戳戳我脑门儿说：“你横空出世差点儿把人家金莉吓死。”

我跟妻子辩解：“我是求知欲过于强烈，一下就横空出世了。”

就期待晚间金莉老师下班继续讲述有关母亲的事情。因为我想做个好儿子。

等到《晚间新闻》播过，金莉老师还是没有打来电话。我走进卧室叫醒妻子，“你老同学放你鸽子，请你主动打电话给她吧。”

表情困倦的阎红小有怨气，“什么叫放鸽子呀？人家金莉新近再婚，二度春小蜜月呢。”

我听到“小蜜月”有些难为情。阎红毕竟是我妻子，拿出手机拨通了金莉电话。可能是因为小蜜月吧，这次她没打开外放功能。

这次“阎红—金莉”热线通话简短，不足三十秒钟就结束了。

阎红放下电话对我说：“学校紧急通知，那件事情不得议论不得外传。违反者严肃处理，教师严重警告，学生除名。”

我问哪件事情不得议论传播。阎红哭笑不得，“就是你母亲召开班会男生韩兵讲的那件事呗。现在学校严令禁止传播，人家金莉若是跟我讲了，会遭受处分的。”

我后悔白天横空出世惊扰了金莉，吓得她挂断电话中止讲述，弄得我对母亲的最新动态不得而知。

究竟是什么事情搞得学校封锁消息呢？会不会追究母亲的教学过失呢？我若贸然给母亲打电话询问，以她老人家特立独行的性格，我会碰一鼻子灰的。于是我想起龙喜舅舅。他是粮油公司办公室副主任，小母亲两岁，临近退休关口。母亲跟龙喜舅舅感情很好，联系密切。

午休时间我找到龙喜舅舅办公室，进门听到蟋蟀叫声。近年来农药杀虫剂广泛使用，城里很少听到秋虫鸣叫。

坐着的龙喜舅舅并不显矮，只是显瘦。然而显瘦却不显弱，日积月累精炼得像个铁老头儿。

我开辟话题告诉龙喜舅舅，我母亲退而不休发挥余热，去年被聘为职业技术学院的德育主任，工作受到普遍好评。

龙喜舅舅没有接我的话茬儿，眨着略显蒙眬的眼睛打量着我，然后低头拉开办公桌抽屉，蟋蟀叫声停止。

显然抽屉里放有蟋蟀盆，至少两三只。这时龙喜舅舅抬头问道：“你那个父亲怎么样啦？”

他的问话让我别扭，好像我有几个父亲似的。可是还要回答长辈问话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父亲在新疆生活挺好的。”

“当初你父亲为啥跟你母亲离婚呢？”他站起身点燃香烟问我。这时的龙喜舅舅是个很矮的男人。

我抓住机会扣紧话题说：“会不会因为我母亲少言寡语？夫妻间缺乏交流难以沟通造成感情淡漠……”

“你母亲少言寡语？”龙喜舅舅突然有些激动，“可是你父亲呢？他是该说的话一句不说，不该说的话一句不少，难道这不会弄出大问题吗？”

我是前来了解母亲情况的，不能深度讨论父亲的问题，“您说我母亲为什么在家里说话不多呢？”

“那是因为家里不是她说话的地方。”龙喜舅舅重复了秦阿姨电话里说过的话。真是无巧不成书。

看来不是巧合而是所见略同。我给龙喜舅舅报喜说母亲被评为全市教育系统先进人物。这时办公桌抽屉里的小精灵又发出叫声。

“可是……”龙喜舅舅显然掌握母亲近况，“可是先进人物也会遇到意外情况，这次闹得学校严密封锁消息，不准议论不准外传，这是对学生采取保护措施嘛。”

我承接话题问道：“那个男生真是不擅表达……”

龙喜舅舅啪啪拍着桌子说：“他不是不擅表达，他是完全不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我连声附和以此鼓励龙喜舅舅继续讲述。这时办公桌上电话机叫唤起来，我恨不得砸烂这部“半路打劫”的红色电话机。龙喜舅舅抄起话筒跟对方聊了起来。

我听到双方谈到蟋蟀问题。好在通话时间不长，龙喜舅舅放下电话，眨着小眼睛捡回刚才的话题：“那个男生太单纯！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他怎么能把看到自己母亲跟别的男人逛商场看电影进餐馆的事情说出来呢？弄得你母亲不知如何收场……”

龙喜舅舅意犹未尽，继续发表感言：“令人难堪的是这个男生说，他回家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爸，他爸却说咱们都是男子汉，今后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父与子啊，我听到这里彻底蒙了。时近中午走出蟋蟀鸣叫的办公室，竟忘了跟龙喜舅舅道别。

尽管走过千禧年跨进新世纪，尽管思想解放观念革新，德育主任杨淑芸现场听到男生韩兵如此讲述家庭隐私，我无法想象思想守旧的母亲如何应对这种超级写实的难堪场面。

五  上世纪故事片段：父亲

我自小学五年级写日记多年不断。起初日记里记载我跟父亲的交往，大多摘抄于“见字如面”的通信内容。父亲确实是个性格含蓄的男子，写信很少谈及自己，字里行间主要是新疆大戈壁和他的朋友吉品三。

我没有机会走进大戈壁见到吉品三叔叔，就请父亲给我寄两张照片来。一张是大自然，一张是人物。父亲回信说这要去县城照相馆洗印，然后将照片寄给我，大约要等个把月时间吧。

我在父亲估算的时间里收到他寄来的照片，感觉他准确得好似时钟。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背景是茫茫戈壁滩，一个男人骑马迎面跑向镜头，他左手持缰，右手挥舞小旗，这个瞬间被照相机快门定格。

我要求父亲寄来两张照片，一张是大自然，一张是人物。可是在这张黑白照片里，既有大自然戈壁滩，也有人物吉品三，大自然和人物被父亲给合二为一，说话磕磕绊绊的父亲，做事真是精练。

照片背面有吉品三题字：送给柳俊山同志的儿子小柳同学留念。一九七四年六月十二日。

父亲的这位好朋友的字体有些歪扭，远没有父亲写字漂亮，这是我发现的吉品三叔叔的不足之处。

我反复端详这张照片，人物骑马奔向镜头的瞬间，非常生动，只是人物被拍成中远景，难以清晰领略吉品三叔叔的风采。

六月份我们这座沿海城市天气已经热了，照片里吉品三叔叔头戴皮帽身穿皮袄策马而行，这让我想起父亲写信说过“早穿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新疆真是个奇妙的地方。

后来父亲写信几次提到吉品三叔叔的故事，写得很有意思。

当年吉品三读师范学校跟女朋友同届毕业。女朋友被分配到远郊学校，既教语文也教数学，还兼音乐课程，累坏嗓子患有严重咽喉炎，夜间疼痛难忍，白天还要坚持给学生上课。

吉品三给女朋友写信，告诉她两堂课间休息时，要在嘴里含口温水，润润嗓子吐出来，但不要多喝水灌满肚腹，那样会把横膈膜压住，呼吸不畅影响发声，反而愈发累坏喉咙。

他还写信告诉女朋友，秋冬季节空气干燥，每晚睡前把梨子切片含在嘴里，千万不要咽下。转天清早醒来吐出，会看到雪白的梨片变得黑红，说明它吸收了嗓里痰火，既养声也润肺，属于民间验方。

我读罢这样的故事，觉得吉品三叔叔既懂得保健知识，又实打实关爱女朋友，年轻时应该是个可爱的小伙子。

那年临近中秋父亲来信，谈到骑马到县城买了几只馕和奶皮子，合并起来就代替月饼了，还顺便泡了泡硫黄温泉。我读过来信引发伤感，父亲的戈壁滩连正规月饼都没有，多孤单啊。

过了中秋节父亲来信了，我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的兴奋心情，毫不吝惜对好朋友的夸赞。

吉品三历经多年踏勘，发现戈壁滩有种无名植物，把它的根茎洗净泡水打碎研磨成浆，清除沉渣获得乳白色液体，煮热后产生黏性。这种黏性液体替代桐油刷到麻布上，晾干后麻布变得不透水，可以替代价格较贵的“油布”，物美价廉方便牧民们使用。他给乳白色液体取名“戈壁胶”。

我知道以桐油制成的“油布”，可以铺在家庭饭桌上，也可以挂在屋檐下遮阳避雨，还可以做成布伞不怕水，总之用途广泛。我写信询问这项发明会不会得到推广，父亲迟迟回信说，人们还是喜欢桐油做的物件，看着比戈壁胶光亮。

这封信里父亲还谈到吉品三另有新发现。他将食指粗的红柳枝条浸泡在那种黏性液体里，捞出后晾干，垒墙筑房加到三合土里起到“小钢筋”作用，目前也还没有得到推广。

尽管这些发明创造没有及时得到推广，我还是写信对父亲表示感谢，感谢他让我知道大戈壁深处有吉品三叔叔这样的土发明家，暗暗称他“戈壁滩里的爱迪生”。

我归纳父亲多封来信的内容，用拼图手法展开想象，勾勒出吉品三叔叔的形象：一个年轻时富有情感爱心、中年时富有探索精神、骑马向镜头奔来的男子。他热爱生活，乐于发明创造，肯定不会感到孤单的。戈壁滩里有吉品三叔叔，父亲也就不孤单了。

特别期待结识吉品三叔叔，不知何时能够实现我的这个愿望。

六  本世纪故事片段：母亲

我结婚后母亲独自生活，近年来我登门看望她老人家，她总是对我说“身体很好放心勿念”，有两次连门都不给我开。

阎红理解我的心情，只要从金莉那里得到母亲的最近情况，便立即讲给我听。

自从学校出了男生韩兵家丑外扬这件事情，平时高声宣讲的杨淑芸老师变得沉默寡言，好像满腹心事，难以开释自己。学校领导极力安慰这位德育主任，建议她走出校门搞些社会调研，争取及早建立课外德育基地。

阎红对我复述电话内容时说：“你母亲接受学校领导建议，骑着自行车搞社会调研去了。”说罢她快速拾掇自己，拎起提包说下午三点半住院部病房交接班，匆匆去医院了。

晚间十点半钟阎红从医院打来电话，我感觉出了突发情况。果然她压低声音跟我说话，显得特别神秘。

“我下楼打卡遇到医政科小曾，她对我说今天你婆婆来咱们医院搞调研，说要拜访心理科医生郑若兰……”

我下意识问道：“医政科小曾怎么会知道我妈妈是你婆婆呢？”

“你的意思是说咱俩属于非法同居？你妈妈不应该是我婆婆？”妻子说罢挂断电话。

半夜我失眠了。自从出了男生韩兵的事情，母亲变得情绪低沉。学校领导让她走出校门搞社会调研，她跑去医院看心理科医生，莫非母亲的精神状况出现异常？这样想着我焦急起来。您老人家退休回家颐养天年多好啊，何必非要担任德育主任不可。

转天上午阎红下夜班进家，没容我询问便张口说道：“你母亲这人真是神奇，公家派她搞社会调研，她私自跑到医院看心理医生。我都不知怎样跟人家小曾解释。”

妻子夜班参与抢救重症患者疲劳不堪，洗了澡走进卧室睡了。

这时我想起遥远的新疆，父亲不在近前，我该把这双重孝心供给母亲吧。这样想着给妻子留了字条说去看望母亲。

我穿戴整齐听到叩门声，以为是燃气收费员登门，开门却看到面前站着我的母亲。我要去看望她老人家，母亲及时来到我家，看来母子间确实存在心灵感应。

饱经漫长生活的历练，母亲身材精瘦却不显羸弱，反而透出干练的劲头儿，目光炯炯有神，无限接近“铁老太”的境界。

母亲踏过门槛便开腔说话，一改少言寡语的传统，我家变成“她说话的地方”了。

“好几个老姐妹劝我不要发挥余热了，回家休息安度晚年，特别是你秦阿姨笑话我是官儿迷，舍不得德育主任职务……”

我连忙请她客厅里落座，拧了把热毛巾擦汗，沏了杯热茶润嗓，还端出她喜欢嗑的油焖瓜子。

“我已经好多年不嗑瓜子了……”母亲流露出焦虑神色，好像有什么心事。我不知如何应对，跑进卧室叫醒妻子。

阎红睡眼惺忪走出卧室叫了声妈，“您找到我们医院心理医生郑若兰，这是要给谁做心理辅导啊？其实广济医院精神科的水平更高，您可以去那里咨询……”

母亲不等阎红说完就打断她，“你知道郑若兰是什么人吗？”

“郑若兰是什么人？她是心理科副主任医师，听说她丈夫是个派出所警察……”阎红思索着说。

母亲表情怪异压低声音，“我们学校有个男生叫韩兵，郑若兰是韩兵的母亲……”

这时我听懂了，那个男生韩兵的父亲是个警察，心理科医生郑若兰是警察的妻子。

母亲完全变成个畅所欲言的人，一口气说出事情原委。“这个韩兵回家告诉父亲，说他几次看到母亲跟别的男人逛商场看电影进餐馆，可是韩兵父亲却对儿子说，咱们都是男子汉，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

其实这情况我听龙喜舅舅讲过了。阎红则发表感慨说：“天啊，这种有伤风化的事情，一旦传播出去不好听呢，男人总是很好面子的。”

母亲越发激动起来，“那个警察身为丈夫胸怀真是宽广，对待妻子真是宽容，可是，这家丑对韩兵心理产生什么阴影，他身为人父替儿子考虑过吗？他这样做父亲称职吗？”

阎红尽力理解我母亲的心思，“您说韩兵的父亲不称职，那么您来医院找韩兵的母亲要做什么？”

“我要搞调查研究啊。”母亲的表情突然变得怪诞，“阎红你要给我严守机密，不要向郑若兰透露我对她搞调查研究的意图……”

母亲不愧是个超级敬业的德育主任，对学生的责任感如此强烈。我劝解她老人家说：“这种事情充其量属于生活作风问题，人家韩兵父亲都没有过激反应，您干吗非要把自己搁进去呢？”

“你说我把自己搁进去了？”母亲怔了怔说，“韩兵在主题班会上把母亲隐私说出来，引发同学们私下议论，说他母亲婚内出轨，说他父亲软弱无能，韩兵单纯得就像无菌室里长大的，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处境，得了个‘憨兵’的外号。我是德育主任，既心疼又担忧，一旦韩兵被同学们的嘲讽弄得醒悟，他会不会精神抑郁心理崩溃呢？甚至成了人格扭曲的废青？所以我要抓住韩兵事例提前防范，更要对学生家长进行综合治理。”

我想起父亲早年说过“你母亲还是很那个有口才的”，果然母亲的语言表达能力近乎演说家了。

阎红被母亲这番话打动了，“郑若兰医生真不应该啊，丈夫是人民好警察，儿子大学生这么单纯，挺好的家庭干吗不严格要求自己呢……”

我意识到母亲不是跑到我家来演说的，便小心翼翼问道：“您对学生的爱心令人感动，可是您这年纪搞调查研究等于是孤军作战……”

“今天我来找你和阎红，就是要求你俩积极配合我，咱们共同做好这件事情！”母亲毫不隐讳说出此行目的，“阎红你跟郑若兰是医院同事，今后抓住所有机会观察她的动向……”

阎红听了当场就打退堂鼓，“这是人家郑若兰的隐私，我怎么能做偷窥者呢！”

母亲不睬阎红，转向我说：“我最近才知道你是个自由撰稿人，你就以这身份采访韩兵父亲。俗话说知其父方知其子，你争取摸清他出于什么心理袒护妻子，这对韩兵日后成长会有帮助的。”

一番话下来，我和妻子已然成为母亲麾下的志愿者。阎红仍然难以接受，“您让我观察郑若兰交往异性的情况，她是女医生自然要给男患者看病，您不能一桨打翻一船人吧！”

我当即声援妻子对母亲说：“您让阎红这样做有些不妥吧？”

“我就是要让韩兵避免他母亲造成的阴影。”母亲说着投来近乎质问的目光，“你们不会反对这种社会责任感吧？”

她老人家说罢起身就走，我和阎红追着送了几步，母亲头也不回地说：“韩兵的父亲叫韩兆胜，他是闸口街派出所的民警。”

母亲一阵风走远了。阎红不禁满脸愁容，好似难以完成课外作业的差生。“咱们连男生韩兵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怎么体现社会责任感呢？”

我只得劝慰妻子说：“毕竟你跟郑若兰是医院同事，那就近水楼台吧。”

“我是住院部的护士长，工作特别繁忙，你总不能让我跑到心理门诊蹲守郑若兰吧？我又不是警察破案。”

多年来母亲的所有事情均独自完成，就跟孤勇者似的。如今孤勇者下达任务给我们，这令我的思想发生转变，认为应该为母亲做些事情了。

我身为人子从未有过这样的情感体验，如今有了而且渐渐强烈。可能我想做个好儿子吧。

我把自己这种感受讲给妻子听。阎红眨着原装双眼皮儿的眼睛望着我，“你要我打消抵触思想和畏难情绪？”

我说咱们尽力而为，父亲远在新疆难尽孝心，那么就双重叠加给母亲吧。

阎红纵深思考说：“是啊，你自幼亲情缺失，长大成人需要补的课太多。我看过你写的文章，确实应该增加情感温度。”

我内心接受母亲下达的任务，意识到这也是深度接触社会现实生活的机会，尤其像男生韩兵父母这种案例，更是难得的写作素材。

阎红及时向我提供便捷通道，“我同学金莉的父亲是个退休老警察，他名叫金学田，人称‘警界活词典’，他老人家对你会有所帮助吧？”

阎红把金莉的父亲拉进来了，我觉得阵容越来越强大。

阎红略含嗔怪地望着我，“你不是说对社会而言大家都有责任嘛，一致为了男生韩兵身心健康成长呗。”

我顿时觉得身边都是好人，首先是母亲。

七  上世纪故事片段：父亲

我读高中时就知道，母亲比父亲大两岁。新中国成立后，就连北方农村娶“大媳妇”的习俗也淡化了，父亲跟母亲是自由恋爱结婚，不能说没有爱情。可是父亲毅然离婚远赴新疆，夫妻感情究竟怎样出现裂隙的呢？我无从知晓，只得避开“离婚”二字，委婉问询他远赴新疆工作的初衷。

父亲的解答非常简单，说那时就想换个新环境工作生活，政府号召年轻人投身祖国大西北建设就报了名。父亲复信末尾还记录了当时流行的几句歌词：“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哪里有困难，哪里有我们，赤胆忠心为人民……”

我还是有些想不通。如果父亲只想换个新环境工作生活，那么可以从本市园林局调到水利局或者农机局，完全不用远离家乡奔赴大西北的。可能有些事情不好说清楚。

我从小就喜欢地理课，对世界充满想象。只要打开中国地图册首先找到新疆，那么遥远那么辽阔的地方令人神往。于是新疆成了父亲的代名词，或者说父亲就等于新疆。新疆也成了我的关键词，我成了新疆的儿子。

我跟父亲的通信越来越密，笔谈越来越深入，可谓“信函父子”。父亲几次写信都谈到他在新疆开阔了眼界，丰富了阅历，认识了大自然，经历了“从看天山是山，到看天山不是山，再到看天山是山”的奇妙过程。遥望天山积雪，行走大戈壁，尤其有吉品三这样的朋友，两相对照，及时发现自身不足，得以校正人生步履，感觉非常踏实。

父亲写信给我讲述吉品三的故事，使我对父亲的朋友多了些了解。

他们这拨援疆青年在乌鲁木齐下火车，转乘敞篷卡车。满车都是不足二十岁的男女青年，唱歌念诗热情洋溢。吉品三年龄大出这群人五六岁吧，一路被称为“老大哥”。

敞篷卡车行驶到玛纳斯打尖，当地有个老无赖欺负摆摊的小丫头，拿走她的小百货不给钱。同车的伙伴上前好言劝阻，这个老无赖不把这些援疆小青年放在眼里。这时“老大哥”吉品三嘴里嚼着烤馕从小卖店里走出来。

他听到老无赖操着冀南口音，抬手啪啪啪三声击掌，操着那地方帮会“红缨堂”的“调调腔”，吆喝起来。

“你咣咣，我咣咣，就是手里没有枪。我咣咣，你咣咣，有枪也不欺负小姑娘。你咣咣，他咣咣，腊月过年不赊账。他咣咣，你咣咣，不花钱的鞭炮点不响，响了就炸破你裤裆……”

那老无赖听到家乡帮会的“调调腔”，随即露出惊诧表情，把白拿的小百货扔到小丫头地摊上，悻悻然扭身走了。

吉品三蹲身下来，帮小丫头吆喝生意：“针头线脑不值钱，过日子凭它缝缝连连，老太太的顶针赛戒指，小媳妇的鞋样花色全……”

我读了这段故事非常兴奋，感觉吉品三不是武侠是文侠，文侠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尽管父亲写信说过吉品三叔叔身高一米七五，而且身材有些单薄。我不管他身材单薄不单薄，坚决认为他形象雄伟高大，同时为父亲有这样侠肝义胆的朋友而骄傲。

我急不可待向父亲提出请求，寄几株戈壁红柳的枝条给我。我知道这种红柳枝条浸泡在吉品三叔叔发明的“戈壁胶”液体里，晾干后筑房垒墙能够起到“小钢筋”作用。我曾在作文里写过这种属于特殊材料的戈壁红柳，这篇作文引起老师和同学们的好奇，还让我拿到邻班示范朗读。我同桌女生汪娟因此记住吉品三的名字。后来汪娟成为我的初恋，她说就是因为我有个神奇的新疆叔叔才跟我好的。

男孩子的成长是需要榜样的。尽管不曾见过吉品三叔叔，但他分明进驻我的内心深处，遥远地影响着我。

我跟初恋汪娟分手，这是没人知道的秘密，我只是写信告诉了父亲。父亲回信谈了对初恋的看法。

“初恋美如春花盛开第一枝，可能由于盛开得过早吧，来到夏末便谢幕成为落英。那些最终走进婚姻殿堂的恋爱之花，可能没有在早春时节怒放，甚至推迟到仲夏盛开，反而开花结果了。当然，也有的恋爱貌似无花果，不曾开花便结出果实。其实无花果有极小的花朵，只是世人不易察觉。那极小的花朵同样是花朵，只是没有显现得那么热烈而已。”

我读了父亲的复信，认为这是很好的散文，便工工整整抄写在笔记本里。我非常欣赏父亲的文笔，暗暗模仿他的文字。

父亲在这封信的末尾添加两行令人意外的句子：“我是你母亲的初恋，你母亲也是我的初恋。我俩从早春时节起跑，这可能有些早吧，因此跑到孟夏时节就提前撞线了。”

撞线就等于跑完全程，提前撞线则比喻没有白头到老。父亲竟然调动田径术语来形容他跟母亲的这段婚姻。那时初中已经设有英语课，我读罢这段文字说了声“麦高”！就算是用外语表达了我的感受——我对父亲的语言表达能力惊诧不已。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