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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5年第9期|言九鼎:苍木
来源:《朔方》2025年第9期 | 言九鼎  2025年09月22日08:09

一大早起来,牛玉唐啥也没干,只瞅着老杨树呆坐,直到颈椎、腰椎“咔吧吧”接连作响。心里如斧劈般疼了一下,突然就后悔起刨树的决定了。院西三棵老杨树,已经站了半辈子,早就活成伴儿了,咋能毁呢?

手机响了,是老汉二儿子打来的。

二娃说,网上找了好几家刨树工,咱家的活儿愣是没人敢接。刚才可算约上一个,二十分钟后赶到。他们的设备好,这次肯定没问题,准备好电源就成。爸,这次不管咋说都得把树刨掉,这家伙太祸祸人了!

二娃说得没错,年前他们被这几棵杨树折腾惨了。

先是“老关杨”的干枝被风吹折,足有碗口粗细丈把长,扎破了西边的蔬菜大棚,擦着棚主头皮,直杠杠戳进菜地半尺深,断木上沾满了番茄汁,血染的一样瘆人。大棚主人是老邻居,人家拍了照片,打来电话,虽说客客气气,又强调纯属意外,可毕竟树是自己家的,哪能怠慢?牛玉唐立即让二娃开车带自己从市区跑回村,先道歉后赔偿,过年时还拿礼物看望一趟。

大年三十,南边邻居家失火,也把牛老汉闹腾得够呛。邻居外出打工,家里长年没人。牛家杨树高大,落叶飘进他家,积了一尺来厚。不知哪里烟花残火落下,火星子引着了落叶,点燃了杂草,烧废邻居一立方木头和一堆杂物。若不是牛老汉抢救及时,估计得闹一场火灾。牛玉唐爬梯翻墙又伤了腰。看病花了三千多元;赔人家木头杂物花了一千元,替邻家拾掇院子再花八百元。

开春后,二娃没跟老牛商量,直接找人来刨树。刨树师傅刚上树,脚下梯子折断,整个人顺着树干滑下半米多,裤子划破,小腿剐伤。正好街坊进来看热闹,闲话道:“这树原是神树,是当年的‘老关杨’哎。”两个年轻师傅吓得直咧嘴,赶紧收工走人,边走边嘟囔:“我说呢,新买的梯子咋不经踩呢,这个活可不敢干。”二娃也吓出一身冷汗,得亏师傅没开电锯,否则踩空梯子那一霎,锯齿切到工人身上,非掉一条腿不可。

三月间,牛老汉跟儿子们商议一番,决定翻盖老家,等小孙女九月份上了高中,就带老伴儿回村居住了。二娃说,正好借这个机会,把三棵杨树刨掉。牛玉唐想想也是,刨了杨树,院西边还能腾出一间房的地方。再说,中间那棵“老关杨”是个隐患,浑身是洞,万一哪天折断了呢?

牛玉唐回回神,站起身来,把一口烟吸到肚里,烟气边往下扎根边向上生长,头上似乎撑起一顶茂密树冠,幸福得摇摇晃晃,往事就像杨花上的毛絮,满天飘飞。

家里这三棵杨树,树龄加起来得有三百年。中间那棵有名的“老关杨”,至少也有一百五十年了,父亲小时候它就在,树种是“河北杨”。之所以叫它“老关杨”,是因为这棵树下原先有座关帝庙,村人称关公为“老关爷”,于是便称树为“老关杨”。

“老关杨”有故事。早年间日本鬼子攻村,“老关杨”替村民挡了一发炮弹,树头被炸断。大炼钢铁那阵儿,村里想砍树炼钢,结果一个炸雷轰塌了炼钢炉,炸毁小半个树头。紧接着三年困难时期,树冠炸毁处的嫩树条却像爆炸般滋长,村人就撸光树叶子拌红薯面、榆树皮充饥,让无数人活了下来。

牛玉唐没有爬过“老关杨”,但常听人说起神迹:爬到树顶处,把耳朵贴到树干上,能听到奇怪的声音,怪声既像马蹄疾驰又像机关枪扫射。后来,村人再为老树披上红布,周边加了护栏,逢年过节都有人点鞭上供,待之如关帝。再后来,道路改建,村庄外扩,关帝庙几度重盖,换了好几个地方,此处只剩下“老关杨”。

大约是炮轰雷炸的缘故,“老关杨”的树冠格外奇特,南北两根大树杈弯着向上生长,年久岁深,长成圆环状,远处看,就像人两臂高举,于头顶上双掌合十。

20世纪80年代初,村里重新规划宅基地,村边土地全都卖了,独“老关杨”这块地方没人敢要——“老关杨”后边是大坑,西边是渠沟,东边是关帝庙旧址,南边有一口老枯井。老话讲,家不挨庙,院不装井。更有一个说法: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当院不栽“鬼拍手”(“鬼拍手”就是指杨树,风一来,哗哗响,像鬼在拍手)。这下可好,又是坑,又是井,还有沟,再添一棵神树“老关杨”,这宅子实在吓人。所以,尽管宅基地面积多一分半,价格便宜八十块,还白送一棵杨树,愣是没人接。

牛玉唐思来想去,买了这块宅基地。用他自己的话说:“人都穷成鬼了,还怕倒霉?井也好,坑也罢,怎么说也有四分半地,比老宅院大一半呢。老院子既窄巴又低洼,下场大雨满院积水,鸡屎羊粪都能漂到炕上,别提多晦气了,俩男娃又渐大,小土屋实在是没法待了。”

老井好办,填平就是,难弄的是这棵杨树。牛玉唐本想把“老关杨”刨掉,三抱粗的杨树干,解成板材,新房的门窗口料差不多就够了。香烛烧过,供菜摆上,可帮忙的邻居们谁也不敢动手砍树,怕得罪神灵。牛玉唐一紧腰带,抡胳膊砍出第一斧。说来也怪,用力过大闪了腰,疼得直不起身,勉强砍两下,树上破口处竟淌出红水,转眼间渗出一大片,如血盆大口。人们纷纷阻止,说这杨树成精了,受伤流血,哪敢再动?

牛老汉找内行人察看,说“血”是积年的雨水。原来这杨树干上有个大窟窿,存了雨,沤成了“血水”。那人拿铁丝探进树洞,约有两米深,拿灯一照,看里边拳头大的空洞弯弯曲曲。这样看来,树干变空,就很难锯出有用的板材了。

牛玉唐决定把树留下。既然留树,房子就得往里挪,于是院子西北角便往东缩了两米,原本能盖六大间堂屋的地方,只盖了五间。这时候有人劝说,院子西北角不能空,空了伤男主。于是,牛老汉顺着堂屋西山墙向南再垒一道小院墙,墙上开个圆门,“老关杨”待的地方就被隔成一条小巷道。

又有人出主意,说“老关杨”两边要各栽一棵杨树,凑成三棵杨,这叫“三阳开泰”。牛玉唐便买了两棵毛白杨树苗,一左一右种下去。四十多年过去,那两棵筷子粗的毛白杨树,也长到了两抱粗。

从树身上,牛老汉看到了时光的模样:有苗不愁长,有事不经想。谁能想见,那两株轻飘飘的小苗子能变成青苍苍的参天大树呢?又有谁能猜到,自己四十年前比梦还虚的念头,都一一变成了如今的好日子呢!

一辆皮卡停到门口,下来个中年汉子,拎了大帆布袋,慢悠悠走过来,大声问,是牛叔家吧?牛玉唐赶紧往院里让,他烧好了水,沏好了茶,就等着师傅来了。

汉子姓黄,远处村庄的,眼睛圆溜溜,嗓音响当当,透着精明。他见牛玉唐还向门外瞅,便解释道,我们还有两个人呢,他们正在收尾上家的活儿,一会儿就到,技术好得很。黄师傅抬头打量了几眼“老关杨”,不由皱紧眉,说道,叔呀,这棵就是大名鼎鼎的“老关杨”吧?神树啊,这活儿不好整。牛玉唐赶紧笑着说,黄师傅,先坐下,喝口茶慢慢聊。

称呼工人为师傅,是牛老汉在城里学来的。搁以前农村,都是哼哈说话,没必要非称呼什么,城里就要客气许多。可在老牛看来,城里人的客气,藏着小气,揣着提防。比如有人进屋送货也好,安装家电也好,决不受你招待,一个个穿了鞋套,只管闷头干活。牛老汉记得有个妇女上门更换花洒,见她辛苦,赶紧开了瓶矿泉水递过去,诚心诚意让了两回,却惹出人家的警惕来,那妇女嘴里说谢谢大爷,眼神里满是猜忌,好像牛老汉的水瓶里藏了个流氓。牛玉唐心里一阵腻味,自此后就长了教训,凡类似事情,宁板着脸也不轻易热情。

黄师傅坐下,端杯子喝了一口,看看崭新的青瓷茶盏,品品嘴里的老白茶,长长地嗯了一声,说,叔啊,你这生活质量可不低哩,这杯子不赖,这茶更有档次。牛玉唐豪气地笑一声,说,是我大娃的战友寄来的,当年大娃救过他命,几十年的交情了。他经营茶园,寄来两盒子茶,还有这茶杯,后来一问,说是顶好的茶叶。

大儿子还在部队?营长还是团长?黄师傅问。

都不是。老牛摇摇头说,是司令,军分区司令,大校。每每说这话时,牛玉唐浑身都有一阵抑制不住的颤悠感,像是站在树顶上说的。别说全村,就是全镇、全县、全市,大校军官也是屈指可数的。

黄师傅瞪大眼睛“呀”了一声,问,电话里跟我联系的是牛司令?牛玉唐说,不是,他哪有这个闲工夫,那是我家二娃。

黄师傅问,你家二公子也在城里住?老牛点头,冲黄师傅比画道,我家二小子十几年前就在市里买房买车了,我也在市区住好多年了。牛老汉这话不假,老两口跟着二娃在市区已经住了整整十年,把大孙子送进了大学,小孙女马上要进高中,眼看接送任务完成,这才打算回村养老。

儿子们这么厉害,还回农村干啥?黄师傅喝光茶,摇头咂舌,替老同志想不开。

牛玉唐说,要说现在这条件,村里跟城里差不多了——老牛这话可不假,公路修到了村子口,河道也在整治,听说还要通航呢。街道小巷子一律是水泥路。城里用天然气,村里也用天然气;城里有超市,村里也有超市。就连厕所,村里也统一改造成了坐便。农村这么好了,还待在城里干啥呢?在老牛看来,人进了城,就像物件上了秤,时时处处得瞧自己斤两,累。牛老汉虽在城里生活多年,还是不习惯,那里楼高车快,人多话少,一进城,就感觉自己变成了零件,被搓着揉着压着拧着;一回村,人就自在成了一把米,散着闲着,骨头缝里都透着亮堂劲。

想着城市,自然就想到了住在城里的孩子们。大娃光宗耀祖,二娃事业有成,且都孝顺,这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气!牛玉唐说着,脸上的笑意就随着皱纹流淌开,在身边攒成了一股幸福的小旋风。

而这,正是黄师傅想要的,只要能把人说高兴,讨价还价就不成问题了。

黄师傅开始干活。他跟一般刨树工人不一样,先掏出手机给老树拍照,而后掏出软尺丈量,再架起梯子爬上去,打亮手电,对着树洞照半天,又拎上一个吹风机样的东西,对着窟窿喷气,树洞便发出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在喊“没事、没事”。

随着这个奇怪声音响起,牛老汉惊呼一声,如梦方醒,狠狠地拍下大腿,长长地“哦”了一声:三十年的谜团可算是解开了!

那年,大娃当兵体检。老牛问啥情况,村干部说他心脏有杂音,走成够呛。老大说,没有啊,医生说心脏正常,带兵干部还说我身体素质好呢,咋就有病了呢?再过后又听小道消息说,老大可能被有关系的顶替了。一家子瞬间就慌了,连夜商量如何托人找关系。正商议间,忽听见外面有人大声喊:没事,没事。出门看,静无一人,只有冷风呼啸。一家人都觉奇怪,更怪的是,眨眼间个个都心神安宁了,决定不再找人走后门。第三天,带兵干部主动上门,对老牛说,牛立民这个兵,我肯定要带走的……

这么多年来,老牛一直猜想着喊“没事”的到底是谁。他也跟别人聊过,有人打趣说,一定是“老关杨”显灵了呗,你老牛挑了个风水宝地,大儿子成了大干部,二儿子成了大老板,都是神树保佑着哩。

当时他还不信,此刻明白了真相,老牛心里又是一震。刹那间,他更觉得自己是卸磨杀驴,对不起老杨树了。

黄师傅走下来,脑袋摇得像装了马达,他说,叔啊,咱说话得诚实,这老树都长空了,出不了啥木头。再说这两棵毛白杨,更不值钱,这木头吧既硬又拧,处理不好,容易走形;做胶合板吧,切割费劲。最难受的是您这个地方,太别扭了,树长在过道里,西边有沟,后边有坑,大设备很难进来,纯靠人工太费劲,忙活半天,本钱都不够。这样吧叔,我报个价哈,三棵树,加起来两百块钱。

牛玉唐听他这么一说,心像扎破的面口袋,白花花碎一地。原本还想卖个六七百的,这二百块钱,跟白扔有啥区别?时代真是变了,若是三十年前,单这两棵毛白杨就值二百块,那时候的二百块顶现在两千元都不止呢。这般木料,绝对是上等梁檩:毛白杨近三丈的直溜腰身,做两架房梁绰绰有余,对掐粗的树股,当檩条正合适。可话说回来,现在谁盖房还用木料呢?一律都是钢筋水泥,就连门窗都改成铝合金了。别说盖房了,就连烧火都不用劈柴了。这三棵大树,真真成一堆废物了。

牛老汉沉默了,本来就后悔,又如此贱卖,他心里实在转不过弯来。

二娃又打电话问,爹,师傅来没有?牛老汉说,来是来了,给价太低,三棵树,两百块,跟白扔有啥区别?二娃说,白扔都得刨。你想想,光咱赔人家大棚、邻居的钱花了多少?还有你看腰的钱,再加上来回折腾的时间成本,比养个宠物还费钱呢!

牛老汉说,不落忍啊,再等等?

黄师傅说,叔啊,你还等啥。你们村西的河道治理工程马上要开始了,听说还要水运走船呢,弄不好,这一大片地方要统一规划呢,环境管得越来越严,你再等,刨棵树都得登记办证呢。这样吧,谁让咱们说得来呢,我再给您加一百,成不成?我跟您交个实底,这棵“老关杨”,一般人他不敢刨,对不对?我也不敢砍头斩腰,我得用吊车把它吊起来,全头全尾、完完整整地用大板车运走,这一套下来,得花多少钱呀?叔啊,你算过成本吗?

牛老汉听这话,一阵感动,觉得“老关杨”没被糟践。一根烟递出后,又觉得不对劲,照黄师傅说的,本来他就赚不了几个钱,动用吊车运输车,只怕连油钱都不够,赔本买卖,图个啥呢?

牛老汉吐口烟圈,抬头看树。树上不知何时飞来了两只布谷鸟,一唱一和。这鸟叫他听了几十年,总也听不够,那声音圆润饱满,像滚滚清河水,冲刷着身心,流淌出一幅迷人的画面:翻滚的麦浪染绿了风,槐花的香气宽阔了天,生锈的镰刀在细腻的石面上磨掉尘锈,开出利刃,亮闪闪地像一面旗,自己那健壮黝黑手臂上的青筋滚动,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劲……

不刨了。牛老汉心说,说啥也不刨杨树了。

电话再响,又是二娃打来的。牛老汉怕他再催着刨树,干脆不接了,把手机放到小桌上,想等电话自己断掉,而后好给大儿子打个电话,叫他劝说一下老二,二娃听他哥的。黄师傅倒是机灵手巧,趁着向牛老汉敬烟的空当,顺手一蹭,不但接听了电话,还打开了免提,嘴里关心地劝道,叔啊,咋不接电话呀?

电话里传来二娃焦急的声音:爹,树刨了没有,喂——

牛老汉抄起电话,说,哎呦,你跟树有多大仇啊,催啥劲呢?

二娃说,谁催了?快停吧,停住,别刨了啊。牛玉唐一愣,问,咋了这是?二娃苦笑一声,说,咋了,你孙子反对呗,电话里都给我急眼了,估计一会儿就得给你打电话过来。牛玉唐笑了,说,这小子,倒是把他给忘了。

孙子小勇是牛老汉的心头肉。牛老汉有一个孙子、两个孙女。大孙子、小孙女是二娃家的,二孙女是大娃家的。孙子小勇由牛老汉一手带大,他那股聪明淘气劲极少见,深得老牛喜欢。牛玉唐担心现在的娃们,不管是城里的还是村里的,都太乖了,整天坐着,一见阳光就蔫,真成小嫩苗了。小勇不是,疯玩傻闹,特别顽皮,虽在城里长大,但寒暑假都泡在村里,说一口地道的老家话,结交了半个村的玩伴。只要一回家,他人就撒了欢,爬高走低,撵狗逗鸡,比父辈们小时候都野性。小勇小学毕业那年暑假,老两口带他回来,一个没注意就让他跑了,半天没找见,老两口吓出一身又一身冷汗,担心溺水,怕被拐卖,发动邻居们沿着河渠庄稼走了好几遭,结果还是没找见。儿子、媳妇急吼吼跑回来,结果发现小勇趴在“老关杨”上睡大觉。那么高,他是怎么上去的?又是啥时候上去的?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二娃气不打一处来,要揍小勇,被老汉一把护住,说这叫“爬得高,混得好”,好兆头。

小勇上了初中,突然就知道学习了,成绩天天见长,顺利考上重点高中,又上了985高校,一米八的大个儿,腰身直挺,黑油油的头发,拔根下来能当树苗儿栽,看着就叫人喜欢。去年暑假,他在老家待了半个月,拿着手机相机无人机,转着圈地给老树、老屋拍照。

小勇电话里说,爷,可别砍那树啊,长得多科幻,多有内涵,那是活生生的历史——我拍摄的杨树图片还获了大奖呢,今年假期还得带同学回去看它……话音刚落,手机叮了一声,有图片传来。牛玉唐打开微信,眯眼看好久:三棵杨树在镜头下泛着一层金光,“老关杨”环形树冠里装着蓝天白云,像一片湖水,像一道圆门,还像一条隧道。旁边两棵杨树笔直,树冠外扬,恰似两个翅膀,怎么看怎么有意思。孙子还发来两条微信,告诉他这张照片名为“时空之门”,网上有好几万人点赞转发了,算是个“小网红”了。

时空之门!牛老汉点点头,这名儿起得好,既顺耳又合心。

牛老汉又敬了黄师傅一根烟,说,俺爷儿们话没拿严实,对不住了。这样吧,你帮我把这棵老树的死枝子修修吧,多少钱你说了算,不能叫你白跑一趟。

黄师傅说,生意生意,两头同意。树是你家的,是刨是留,你说了算。我白跑一趟没关系,关键是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啊,今天吊车、板车是顺路,过后不会来了,你就是倒找我三百,也不来喽。

黄师傅点上烟,开始收拾工具,边收拾边说,人老了,骨头就脆成了芝麻糖,心也软成了溏心蛋,容易受外部影响,对不对?你老算过没有,要是西边地里再起一个大棚,或者盖上房子,吊车就彻底没办法靠近了,你这三棵树,只能一截一截锯掉,那人工费可就贵了。我再从建筑专业方面分析一下,你要是翻盖房子,必然朝西边沟里排水,有这三棵树,做排水的手工费、材料费得多花两三千元,里里外外你得多花好些钱呢。小孩儿们不让刨,只是图新鲜儿,咱能理解,但不能惯着,谁住这儿谁说了算——

哎——牛玉唐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黄师傅,你这年龄不大呀,又不是近处的,咋知道这树是“老关杨”?

黄师傅说,我网上看的呀,这是“网红”——他突然觉得有点失言,干笑了两声,猛抽一口烟掩着尴尬。

牛玉唐笑笑,知道小伙子没说实话,这里面肯定有文章:他明知是棵网红树,还要上门来刨,又是拍照又是吹风,且赔着本做买卖,最后又欲擒故纵,反复劝说自己刨树,这说明啥?说明他有特殊目的。

牛老汉倒茶敬烟,客客气气,说话不紧不慢。他甚至想告诉黄师傅,自己是农民不假,可后来也做过生意,干过小商贩,弄过大买卖,二娃的第一桶金还是自己帮他赚的呢,生意场上的弯弯绕,老汉多少还是知道的。

黄师傅又坐了会儿,听出牛老汉是在套自己的话,感觉彻底没戏了,便打着哈哈走了。他一走,牛玉唐就和小勇联系,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让孙子帮着参谋参谋。工夫不大,小勇又把电话打过来,分析了几条原因,牛老汉认为最后一条是答案——邻县有个古迹要恢复,正在收集老树、老物件,且收购价钱很高,这“老关杨”十有八九是要卖到那里的。

牛玉唐望着老树,长吁一口气,喝口茶,起身走到树下,抚摸着皱皱巴巴的树身,仰头看了看“时空之门”,蓝天高远得像他小时候的,柔嫩绿叶闪着毛茸茸的光,像娃娃们刚刚睁开眼。蓦地,他掌心发酥,胳膊轻麻,一股螺旋般的振动颤悠到全身,似乎老树里的年轮打着滚地进了身,那种舒坦让他打个激灵。

他突然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那是1963年的冬天,牛玉唐跟父亲去邻县拉炭,晚上出发,走了一夜,赶到煤矿。到国营大矿拉炭的人太多,短时间排不上号,而且价格贵,一千斤炭需要八块钱。于是,他们赶往山村一家小煤矿,装了一千一百斤,才花了六块五毛钱。山区路不好走,虽是矸石路面,但坡多,几处大坡又陡又长,专门跟人较劲。父子两个拉车上坡,爬到最陡处,稍微松懈了一下,车子开始后退,爷俩登时就慌了神。

千斤炭车,顺坡下滑,惯力极大。况且人的力气不足,窝头基本吃完,鞋帮子又开了线,脚下发滑,扒地不牢。如果刹不住,让车溜进路边的深沟,不光一车炭要撒光,排子车都得散了架。车是生产队新做的,如果摔坏,先别说赔不赔得起,就是社员们也会把自家骂惨的,因为队里所有人家拉煤炭,都是轮流使用这辆车的。

炭车越退越快,父亲的惊呼变成了哭喊。牛玉唐感觉背上的绳子不是向后扯,而是向上勒,随时会把他绞死。就在那时,他猛一仰脸,突然看见了村西的“老关杨”,它粗壮的树干像老牛腰,力敌千钧,随即感觉脚底生了根,腿上来了劲,拉着绳子拼命往路边冲,车子被拖斜,牛玉唐快速把绳子缠到路边树桩上,这才稳住炭车……从那时起,他就成了大人,父亲事事都找他商量。年后做工,他又破了例,像成年人那样,每天能挣十个工分了。

事过多年,牛老汉还经常琢磨,为什么能在一百多里外的山路上瞧见村西的“老关杨”?或许是当年人小,舍不得离村,一步一回头,每回都能看见“老关杨”;拉炭返程快到家时,饿得前心贴后背,时时张望,只要看见“老关杨”,就有了指望,整个人就来了劲——“老关杨”,不再是一棵树,而成了自己的依靠。为此,他心里常常感激这棵老树,正是这份情感打底,才敢把家选在“老关杨”下。

又是一个恍惚,他想到大儿子当兵后的第一封信。大娃是个宽心汉,离家不想家,人都说新兵连苦,他没叫一声累,信里尽说部队如何如何的好。但在那封信的结尾,却把老牛看得鼻头一酸。那句话是:当我们在新兵连高唱“小白杨”时,我突然想到了咱家的“老关杨”,觉得无比亲切,也感觉特别遗憾,离家时应该抱抱它的。

这封信距现在差不多三十年了,突然就清清楚楚地闪在眼前,每个细节他都记得:部队番号、红格子、蓝墨水,甚至每个字的形状都活灵活现。对,还有日期,大娃写这封信是在1995年1月23日,那个月,阳历和农历同步,那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三,北方的小年。

牛玉唐像拍老朋友肩膀那样拍了拍老树,哑然失笑。在他的印象里,无论房屋怎么翻盖,“老关杨”总是在场的,夏天有阴凉,冬天有高枝,或过风,或积雪,它都站在原地。甚至觉得,房屋有一小半是为老树翻盖的,它不在了,房屋存在的意义就打了折——原本就是这么想的啊,为啥非要刨树呢?要说惹麻烦,真往根上找,不能怨老树,得怨自己,谁让你离家那么久呢?叶落要归根,老牛要回村——这是“老关杨”在喊自己回家呀。

老牛慢步走出巷道,坐下来,点支烟,心里盘算着:尽快让二娃联系个懂行的师傅,给“老关杨”看看病,该除虫除虫,该输液输液,至于树身上的洞,能不补就不补。树老成空,是个规律,树活的时间久了,也要长五脏六腑的,也要生出心事的,顺其自然就好了。

牛玉唐掐灭烟头,喝了口茶,顿觉嗓子滋润了,不由哼唱了起来,底气十足,陶醉其中,连他自己都觉诧异:这是什么歌,又是啥时学的?只觉得是关于老杨树的,内容模糊而遥远,像是在几十年前,又像说几十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