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8期|黄海兮:大船、纸风车与游泳圈
我和毛豆又来到毛村的栈桥张望,这是我们今天第三次来到这里。
茂密的蒿草在湖边滩涂疯长,它们总漫过牛羊的脊背,隐藏在黄昏里。
父亲来信说,农历六月初六一大早,他和五叔从下江出发,傍晚可以回到毛村。天快黑了,他们没有如约出现在毛村。他们沿着我祖父当年行走的水路,一趟一趟地往返于两地之间。这一趟,父亲去了一个月。通常情况,他不会超过一周时间。母亲几乎是每天这时候来到湖边的栈桥等他,今天依旧是,但父亲的大船始终没有出现。她在栈桥上踱来踱去。
我也很着急,问:“父亲和五叔今晚会回来吗?”
母亲语气坚定地回答我:“一定会的。我先回了,你留在这等他们吧。”我极不情愿,但更不情愿在家里帮母亲做没完没了的家务。
其实,我更关心五叔,他是我父亲的兄弟。他单身多年,一直跟父亲做船运生意。他特别疼我,每次从下江回来,都悄悄给我带回我最喜欢吃的茶饼。那茶饼,酥脆,而且有一缕茶花的清香。这也是我此刻的期盼。
毛豆,是五叔的老相好王桂花的儿子,年龄跟我差不多吧,也是我的跟屁虫,剩下我们两个人孤独地守望。
我问毛豆:“我五叔回来会给你带什么?”
毛豆说:“纸风车。”
“五叔也会给我买纸风车。”
毛豆说:“五叔还答应带我去下江。”
我不信,但又无力反驳他,五叔不曾这么跟我说过。即便是五叔答应带我去下江,父亲也不会准许的。我说:“不准你坐我家的大船。”
“我坐五叔的船。”
“五叔也是我的五叔!”
毛豆知道我生气了,不再说话。微光中,有渔火在湖面上闪动,黑乎乎的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刚开始的时候,我盯着湖面,看来往的行船,后来累了,也懒得看了,干脆躺了下来。
以前,五叔把大船的缆绳锁在栈桥的栏杆上后,通常都会大喊我的名字:毛细,我看见你啦。其实,我躲在芦苇丛中,他根本就看不到我。
我和毛豆仰面看着月亮,月光照在我的脸上,像一层涂抹的白糖,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我饿了,肚子里“哗啦啦”地响了几下。
我说:“毛豆,回吧,看样子今天他们不会回了。”可是毛豆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溜走了。
我起身望向灰蒙蒙的湖面,依旧没有一丝动静,父亲和五叔今天大概不会回来了。我不想再等,回到家,母亲告诉我,父亲已经回来了。
我很气恼,我说:“父亲为什么不来告诉我?”
母亲说:“大船坏在了河口码头,他走陆路回家的。”
我很失望:“父亲没给我带什么东西回来吗?五叔呢?”
母亲摇了摇头说:“你父亲和五叔又去了修船厂。”
我对着母亲吼道:“我的纸风车呢?”
母亲说:“你父亲没有提起,可能忘在了船上。”
我要去河口码头找父亲。河口镇离毛村有十多里路,从大冶湖乘船去河口镇,或者沿着陆路乘坐一辆摇摇晃晃的班车去,花费的时间差不多。
“我要去河口镇。”我说。
“你父亲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想早点见到我的风车。”父亲说过风车有七种色彩,像彩虹一样漂亮。当然,我只见过一种红色的风车,是父亲亲手给我做的。
我的心情懊恼到了极点,我跑向屋外,漆黑的风,带着星星在跑,它越来越快,我想抓住它,一起跑啊,朝向父亲的那条大船的方向奔跑。如果此刻我手里握着一个纸风车,那将是转速最快的纸风车。
当我快要追上风的那一刻,我看见了毛豆,他站在栈桥上。我的幻想被他绊了一跤,身体仿佛颤抖了一下,我回到现实中。
“你怎么啦,毛细?”毛豆问我。
“我不想见你!”
“五叔回来了吗?”
“我不知道。”
我僵硬的回答令他沮丧,他说:“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我冷冷地说:“明早,你跟着我去找五叔吧。”
“我知道了,五叔回来啦,五叔回来啦。”他的声音划过毛村的天空,令夜空飞翔的蝙蝠深感不安。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等到毛豆便一个人出发了。
去河口镇看我的父亲和那条大船,我不只是想要那个纸风车,父亲作为一名船长,我想知道他是如何把一条大船从大冶湖开往长江的。过去,当一股黑烟飘过湖面的时候,我都会站在毛村的栈桥上呼喊:大船!大船!我父亲的大船!却没有一个儿时玩伴相信。我喜欢大船的烟味儿,他们却说,这气味比屁还臭。
从章镇开来的班车“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它向东开往河口镇。我站在路边招手,它停了下来。熟悉的柴油味。它仿佛是一条大船,摇摇晃晃,驶向父亲的身边。
班车两侧漏风的窗户玻璃被人卸了下来,这闷热的夏日,柏油路的路面被太阳烤焦的气味令人作呕。随着刹车的摩擦声,昏昏沉沉的人,终于到站。司机大声喊叫:“到站了!河口镇!河口镇!”直到我看见街边的邮电所和卫生院门头上的那颗五角星,我才确信自己来到了河口镇。
下车后,我沿着涵闸河向东走,经过大冶湖船闸和大桥,来到一片工棚,这些暗红的铁皮屋横七竖八地立着,已锈迹斑斑。我不止一次来过这里,鱼贩们早上在这里卖鱼,沿着河堤的碎石路一字排开。母亲也来这里卖过鱼,早上天蒙蒙亮,她就带我来到河口镇。我熟悉这里的鱼腥味。那条碎石路的尽头便是涵闸河与长江的汇合口,大大小小的船舶修理厂沿河排列,熟悉的起重机船吊高高耸起,焊机在太阳底下发出刺眼的光。我一眼便看见父亲的大船停靠在江边的船坞。我喊父亲,没人作声,再喊,依旧没人回应。
父亲不在,但纸风车挂在船舱驾驶室的挡风玻璃扣上,很不起眼,看起来非常丑陋,不是我想象的样子,我大失所望。我不想要同一种颜色的纸风车,也不想要父亲亲手做的。我要买一个纸风车,它有三个轮子,不停地旋转。我把父亲给我做的纸风车狠狠地摔在了水里,它像纸船一样飘向了远方。
河对岸那排红楼是粮管站、供销社门市部和派出所,不远处是一座小小的教堂,还有一座水泥拱桥通到对岸,拖拉机和卡车在上面穿行。一位修女在河边洗衣,棒槌击打青石板的声音真的好好听。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露出白色的领边,黑色的头巾遮住了头发。那一年,她给我分发过糖果和一个纸风车。那一年,我手持纸风车从河口镇跑到了章镇,又从章镇跑回了毛村。然后,我把纸风车绑在船舷上,坐父亲的大船又去了河口镇,纸风车一直在转动,带着我的心情飞。可是纸风车被风卷到了水里,我哀伤了半天。父亲答应给我做一个更好的纸风车。
“毛细,你来干吗?”父亲突然出现在船上,用责备的口吻对我说。
“我来看纸风车。”
“纸风车呢?”
“我把它丢到了河里。”
“为什么?”
“因为毛豆也有一款同一颜色的纸风车。”
父亲哈哈大笑,安慰我说:“你五叔这次会带给你新的惊喜。”
“我只要纸风车,我现在就想要。”
父亲答应带我去镇上看看。我们经过位于五金店和服装店之间的巷口时,看到有人在卖纸风车,五颜六色的纸风车好漂亮啊,更神奇的是,同一个托杆上有三个不同颜色的风车在同时转动。父亲没有犹豫就买了。
我在河堤上奔跑,纸风车“呼啦啦”地转,越转越快,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我说:“父亲,你快看啊,我也能飞上天。”那会儿,我玩累了,躺在船舱里说着梦话。
醒来时已是傍晚,船已修好。父亲驾驶它行驶在涵闸河里,还未进入大冶湖。黄蓝白三色的纸风车迎着夕阳和风快速转动,大船“突突突”地向前行驶,犁开的白色浪花向后飞溅。纸风车像螺旋桨一样划过水声,潮湿的水汽向上升腾,纸风车像脱缰的马匹,这次它真的飞了起来,被大船远远地抛在身后。我喊父亲:“停船!停船!我的纸风车飞走了。”
大船终于停了下来。升腾的水汽不断向上,纸风车没有落下来,似乎停在了空中。不一会儿,它消失在河面上。父亲并没有帮我找回纸风车,他还以沉默。我央求父亲把船掉头,他却严肃地告诉我,在逼仄的河面调头十分危险。
我于是问父亲:“五叔呢?他怎么没跟来?”我在暗示父亲,如果他在船上,一定会为我下水捡回纸风车的。
“他早上回毛村的。”父亲答应给我再买一个纸风车。
当大船到达毛村的栈桥时,母亲已守候在那里。然后,她上船,把船舱仔仔细细清扫,把父亲携带的一堆衣物收拾好,带回家清洗,洗去晦气吧。
母亲见我不高兴,问:“你怎么了?”我把船上的事跟母亲讲了,她轻描淡写地说:“我给你做一个纸风车吧。”她以前给我做过一个高粱秸秆的纸风车,大风一吹,就散了架,她又重新做了一个,我跑啊跑,风一吹,又散了架,我再也不信她了。
几天后,母亲给我做了两个纸风车。她说:“这次不要玩坏了。”母亲这回做的纸风车叶片换成了红纸做的,用细钉固定在筷子上。我带着风车去找五叔,对有眼疾的五叔来说,什么颜色不那么重要。五叔说:“毛细来看我啦?”
他住在宗祠昏暗的厢房里,光线对他来说也不重要。他养了一条不太纯的土狗,有一声没一声地朝我乱叫。这条狗喂不熟,它时常到家讨吃的,它见我总是这个样。我问五叔:“这次回来你给我带了什么?”
五叔说:“还能少你的啊?”到底是什么呢?我担心又是空欢喜一场。
我说:“你送我的东西不能跟毛豆一样。”我很不服气,毛豆的纸风车怎么能跟我一样呢?我跟五叔强调,之前的事我不打算追究了。我想好了,如果这次又是一样的话,我从此不要他送我的礼物了。他笑呵呵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包东西,说:“这是一只可以充气的游泳圈。”
我又惊又喜,说:“五叔对我真好。”有了这个红色的游泳圈,意味着我可以游到大冶湖中更远的地方,像一条大鱼那样自由击水。我的纸风车也不要了,丢在他家的窗户边,急忙找到路边的自行车修理店充气。然后,我把它斜跨在肩上,底气十足地在几个伙伴面前炫耀说:“我五叔买给我的。”他们向我投来羡慕的眼光,轮流触摸游泳圈。“去游泳!游泳去!”他们说。
当然还有毛豆。他不服气,说:“我也有一个漂亮的游泳圈。”
我一点不生气,我笑着说:“你就吹牛吧。”
毛豆说:“等着瞧吧。”
我们从下午一直玩到傍晚,回家后,母亲问我哪来的游泳圈。我如实告诉,她吊着脸说:“以后不要去你五叔那里。”
母亲以前也这么跟我说过,她对五叔的不满说来话长。当年他们兄弟分家的时候,几个兄弟都嫌他有眼疾,不愿带他一起生活。我父亲最后只好答应了下来。日子长了,矛盾多,母亲嘴碎,不饶人,后来五叔从我家搬了出去,住进了祠堂的厢房。后来,母亲又嫌他和父亲一起出船时不守规矩。原因是出船的头一天,按照乡俗,出船的人必须住在船上。但某次,五叔却跟王桂花混在了一起。这在母亲看来,非常不吉利。他们之间的矛盾更深了。五叔得知原由后,以后每次出船,都会把我带上船住一宿。
这次出船前,五叔照例把我带上了船。他一边和父亲喝酒,一边讲聊斋,关于水妖和水鬼的故事。
我问五叔:“我能跟你一起出船吗?”
五叔说:“长大了,你是个好船手。”
这条斑驳的大船,足有几十条并排的乌篷船那么宽大。这条船是我父亲从船队租来的,船舷两边挂着很多轮胎,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我问五叔:“难道大船也需要套个游泳圈吗?”五叔笑而不答,我再问,他说:“你自己想去吧。”
那晚,我坐在甲板上,漫天的星星朝我眨着眼。苍茫深邃的夜空,像大冶湖的阴影,让我无法挣脱。我在大船上,如置身孤岛,却浑然不知。坐船去下江,或者与它有关,下江的星空跟我今晚看到的星空是一样的吗?五叔坐在我的身边,我问了他很多似是而非的问题,他居然很耐心地回答了我。
比如说,纸风车为什么不是车?
船上的游泳圈为什么是黄色的?
我的游泳圈为什么又是红色的?
从此,我知道纸风车和船帆的关系,游泳圈和江豚的故事。我虽不太明白他的话,但扎根在我心底的一个想法却从未改变,那就是有一天,我要去下江。
坐父亲的船去河口镇,然后从河口镇返回毛村。
以前,父亲的大船从青鱼码头装货出发,经过毛村时,我站在栈桥上欢呼,高举着纸风车喊叫。大船冒着黑烟,鸣笛驶过,它像一条大鱼,不,大鱼像一条船的样子,根本不在乎我。
大船消失的时候,那片山林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依旧站在毛村的栈桥上欢呼。那时,又有一条大船驶过,冒着黑烟,它也在用鸣笛回应我。后来我发现,所有的大船经过毛村时都会鸣笛。
我曾问过父亲:“你驾驶的那条大船鸣笛是在回应我吗?”他摇了摇头,我无比惆怅。但转念一想,去下江,那里也有纸风车,五颜六色的纸风车,带着我一起奔跑,我又笑了。
晚上,母亲做了我喜欢吃的干煸喜头鱼,母亲问我:“昨晚,你五叔说了什么?”
“他说我长大了会是一名好船手。”
母亲不信。她不知道,我的梦想,就是像父亲那样驰骋在大江大湖上。
母亲问我:“你心中的大船是什么样子的?”
“像父亲的那条大船一样。”
母亲笑着说:“那你算不上是一名好船手。”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对母亲说:“我要画一条大船,比父亲的大船还要威武。”它有一个高大的烟囱,冒着黑黑的烟。有一个巨大的纸风车,在船舱顶端旋转。船舷边还挂着一排轮胎,还有粗壮的缆绳和桅杆。
晚上,我在昏黄的电灯下,用蜡笔在纸上画出一条大船,它有一张大嘴,一百颗锋利的牙齿,它翘起的尾巴上挂着十个铃铛,巨大的纸风车在旋转……母亲在船舱做饭,父亲在甲板上垂钓。五叔背着手,一边悠闲地踱步,一边给我讲江湖故事。听完江湖故事,我纵身一跃,在大冶湖上游泳,那个红色的游泳圈,像天空的太阳倒映在湖水里。这时,一条飞鱼在水面上飞,它越飞越快,越过甲板,朝太阳飞去。我闭上眼睛,画啊画,我的手在颤抖,在纸上画出彩虹,然后我画了另一个我,坐在一条大鱼的背上,向着太阳飞。
母亲看了我画的大船,问:“哪一个是你?”
我说:“在大湖游泳的是我,坐在飞鱼上的也是我。”
母亲说:“好吧,大船该有船手,不然,那条船开向哪里呢?”
我说:“对,我要去下江,我该是一名船手。”接着,我把自己画成了船手。
湖岸上的群山,大船上的人、大鱼、太阳、教堂、风车、救生圈,这一刻在大湖上静止。画完这幅画,我觉得自己离父亲的那条大船越来越远。
母亲安慰我说:“我也没去过下江。”
“你坐彩虹去吧。”我在纸上画了一道彩虹,母亲坐在上面。
母亲笑说:“好吧,快点睡吧,做个好梦。”
果然,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画的大船在大冶湖上游荡,始终找不到通向长江的出口。涵闸河被拦腰一截,大船出不去,我又进不来,我和游泳圈一起被堵在大冶湖之外。毛村的人都在疏通河道,却没有人顾及水下的栅栏。我用橡皮擦擦去画上的栅栏,像鱼一样游了进来。我在梦里惊醒,大呼母亲,母亲站在黑夜里,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声音。或许我的喉咙被什么卡住了,声音在我的口腔里打转,始终没有发出。
五叔给我讲的江湖故事,也在梦里不停地复述:在一条古老的河流里,生活着一条跟大船一样大的鱼,它想去天空,看看它未曾谋面的朋友黑鸟。每当太阳升起时,它便钻出水面,冒着水泡,奋力地跃向天空。有一天,它看到漫天云朵倒映在湖水里,以为来到了天空,它奋力一跃,没想到跳进了一条渔船……
清晨,太阳照样从窗户上升起,照在浊气腾腾的房子上,尘埃在阳光中不断浮动,鲜红的纸风车在窗台上,它在转动。我拿着纸风车在毛村走了一圈,没人在意我,毛豆也不在意我了。他的手里也拿着一个红色的纸风车,比我的还要大。
我和他比赛谁的纸风车转得快,我们在湖滩上奔跑,直到毛豆的纸风车被风吹散架了,我才停下来。我远远地把他甩在了后面,我说:“毛豆,你来追我吧,追上我,我的纸风车归你。”
他却在哭,说:“我比你游得快。”
说起游泳,他也是我的小跟班,我是毛村游得离岸最远的孩子。这次他提出套上游泳圈游,看谁比谁游得快游得远。
他也有一个红色的游泳圈,一定是五叔给他买的,我无比气恼。这一次,我一定要赢他,让他臣服。我说:“等着瞧吧,我会打败你的!”
中午是一天中最困乏的时候,大人们在休息,渔船停在岸边。我们从栈桥入水,套上游泳圈,游啊游,竟然游到了湖中的沙岛上。小岛上没有一棵树,也没有长草,但停着一条破船。这是我第一次来,我没听说过这个岛。一场暴风雨就会让它消失,因为它几乎与水面持平。
我依旧是最先到达,兴奋地向毛豆挥舞着游泳圈。毛豆不可能战胜我。即便是戴着游泳圈游泳,甚至是穿着衣服,他都不可能战胜我。
我兴奋地喊着毛豆的名字:“毛豆,毛豆!”
毛豆过了好久才慢慢靠近这个岛。
毛豆说:“我的游泳圈漏气了。”我以为他在胡诌理由以掩饰自己的失败。他让我使劲捏了捏他的游泳圈,果然是这样的。
我加重了语气问:“你该怎么回去?”这里离岸太远了!
毛豆却一点也不急,他说:“你先回毛村告诉我妈吧。”
我答应他回到毛村后,找一条渔船来接他。事实上,我回到毛村后,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一夜暴雨,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想起来毛豆还在岛上。
不幸的是,毛豆死了。
毛豆的尸体被渔民发现了。我感到恐惧和自责,他的死,直接影响到了五叔和王桂花的关系,他们成了仇人。他们不知道毛豆的死跟我有莫大的关系。魂兮归来,王桂花每天都要来到栈桥,一遍遍喊着毛豆的名字。
毛豆的名字,像针一样扎痛我的心。
游泳圈从此在毛村人眼里变成不洁的东西。母亲用剪刀剪碎了我的游泳圈,并且言辞激烈地警告我,五叔经手过的东西,我都不能碰。
五叔以前送给我的纸风车,被母亲扔进灶里烧了。
一天,五叔问我:“毛豆是怎么死的?”
我不敢正视他。我低着头说:“他的游泳圈漏气了。”关于其他,我再也不敢多讲。五叔恶狠狠地瞪着我,一言不发。
开学前的那一周,我病倒了,高烧、呕吐和昏厥的症状,持续了好几天。我被送到镇卫生院,医生也束手无策。我的病越来越重。我经常做梦。在那个沙岛上,毛豆正为自己建造一条船,他砍光了所有的树,也没有建成。
我问毛豆:“你为什么不修补那条破船?”
他说:“那条破船被人划走了。”
我问:“那个人是谁?”
他笑着说:“你呀。”
我无颜见他,该死的是我。我一头扎进水里,再也没浮起来。
然后,我的梦醒了。我醒来对母亲说:“毛豆没死,他在沙岛上。”
母亲认为我是中邪了。她认为这个邪是五叔种下的,如果他不曾买过游泳圈,毛豆是不会死的,我也不会得这场病。
窗台边多了一个纸风车,一个托杆上有三个不同颜色的风车在同时转动,它在使劲地转动。母亲说:“又起风了,关上窗户吧。”
“不,我要看着它转动。”
几天后,我的病情急转直下,父亲开着那条大船载我和母亲去下江看病。我终于来到下江,我对母亲说:“下江跟长江没什么两样,但大船却不一样。”
母亲说:“父亲的大船得走一个来回。”
病好后,母亲带着我乘船去了一趟沙岛。这个可有可无的岛,很难把它从湖水中分辨出来。还好那条破船还在。
母亲给毛豆扎了一条纸船,并将之放进湖里。纸船停在那条破船的旁边,像一个静物定格在湖面上,我希望它永不沉没。
回到家后,母亲出奇地平静,她没有问我关于毛豆的事,好像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躲在房间里不敢外出。我站在窗户前看向平静的湖面,格外明亮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窗台重新挂上了纸风车,它发出轻微的转动声。
起风啦。
从我家的窗户里也可以看到大船鸣笛经过,仿佛是为毛豆发出的哀鸣。
毛豆死后,五叔不再跟着父亲去下江了。他改行捕鱼,做了渔民,但我很少见到他的渔船划行在大冶湖上。
一天,我见到五叔捕鱼归来,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完全泄了气的游泳圈。我知道这是毛豆的。五叔把红色的游泳圈充满气,挂在他的墙上。他让我看,问:“这是不是毛豆的游泳圈?”我没有否定。
五叔说:“我的眼疾越来越严重,所见之处都是模糊的。”
当我直视那面白色的墙时,仿佛有一个人从红色的游泳圈里挣脱出来。他脸色苍白,若隐若现。我想起五叔给我讲过的聊斋故事、江湖故事……
回到家,我找到自己的那幅画,拿出橡皮擦使劲去擦那个红色的游泳圈,可怎么擦也没擦掉。
【作者简介:黄海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西安。中篇小说多次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朝花》《西凤》《雕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