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专辑 《天津文学》2025年第9期|王双月:大清河畔的枪声
编者按
铭记历史,砥砺前行。80年前,先辈们以难以计量的血与火的代价赢得了那场战争的胜利。
我们所能做的也必须做的,就是牢记他们的英勇顽强可歌可泣的事迹,更加珍惜当下和平安宁的生活,努力开创更美好的未来。
大清河畔的枪声
//王双月
枪声在夜空中异常响亮,狗吠声顿时响成一片。王荣发边跑边从枪套里掏出盒子炮,甩手就打了两枪,他枪法极准,一个日本兵应声倒地。“不好,这个地方有武装!”几个日本兵朝着前方胡乱地打了几枪,扶着被打伤的同伴回到船上。
一、决断
1937年9月26日傍晚,白洋淀东岸的千里堤畔,高大的柳树,枝条低垂,随风轻摆,宛如羞涩的少女在低语,为这宁静的傍晚增添了几分柔情。远处,几座农舍炊烟袅袅,与天空中的晚霞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温馨和谐的画面。
一阵汽艇的马达声打破了宁静,河中的水鸟纷纷向空中飞起。两艘汽艇一前一后向千里堤驶来,日本国旗在风中快速抖动着。日本兵戴着战斗帽,穿着浅黄色军装,手持“三八大盖”,杀气腾腾地坐在两边。站在船头的男士身材匀称,身着浅灰色的西装大衣,锃亮的皮鞋一尘不染。他叫岩田一郎,40岁,是日本某重工集团的总裁。半个月前,华北驻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邀请他来华北观光,该重工集团生产的坦克、轮船是日军的主要装备。
9月24日,保定府刚被攻陷,岩田一郎先是抵达北平,26日到保定,不顾劳累,迫不及待地要参观。为了安全,梅津美治郎嘱咐保定驻军用汽艇派遣一个日本小队和30多名伪军护送。登船时,日军小队长藤田考虑沿途已经没有战事,也考虑到汽艇的载重、速度等情况,便没有携带掷弹筒和炮弹。上午十点,两条汽艇一路向东,进入了冀中平原的重要河流——大清河。
在宽阔的水面上,汽艇的速度并不很快。船上的日本翻译白如鑫,一个30岁的保定人,一路上用流利的日语向岩田一郎介绍着沿途的地理位置、风土人情。到了文安县兴隆宫水域时,他说:“这里有个千里堤,远近闻名,自然条件好,姑娘也很漂亮。”几句话说得日本军官心花怒放。藤田便说:“岩田先生,天色已晚,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吧!”岩田一郎没有多想,便愉快地答应了。船到兴隆宫码头时,已是晚上七点了,天边的最后一抹夕阳已经悄然隐没在地平线下,只留下一抹淡淡的余晖。汽艇的轰鸣声划破了傍晚的寂静,探照灯在黄昏中格外刺眼。白如鑫和五个日本兵下了船,在渐黑的夜里,他们打着手电,登上千里堤,沿着村庄的小路向兴隆宫村里走,边走边聊,看到不远处有人影晃动,距离不过十几米。那是王家大院的护院领班王荣发刚从家回来,他慢慢悠悠哼着小曲。白如鑫大声喊道:“喂,前面的人停下!”几个日本兵也呜里哇啦地喊着,王荣发停下脚步回头,手电光打到他脸上,他隐约辨出来人的身份,转身撒腿就跑,日本兵见状,端起“三八大盖”,之后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王荣发喘着粗气跑到王家大院的西南小门,叫开门,顺着过道,满脸大汗跑到客厅。三叔王福元端坐在木椅上,表哥高德民和管家王玉齐坐在他两旁,王福元小女儿王若兰这两天回娘家也在。王荣发进来,四个人不约而同看向他。高德民问:“表弟,刚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王荣发便一五一十把刚刚发生的情况叙述了一番。“伤着人没有?”“天黑看不清楚,但听到了倒地的声音,应该是打着人了。”他答道。“这下惹上麻烦了。”王福元说,“来了多少日本兵?干什么来了?”“不清楚呢。”王荣发有点儿怯生地回答。高德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表叔,当下最紧要的,得去千里堤查明情况,从现在起大小门紧闭,专人把守,禁止出入。”“好,荣发,照你表哥的意思去办吧!”
高德民是雄县人,家里世代行医。他身材高大,声音低沉浑厚,富有磁性,正是壮年。1930年他加入了共产党,九一八事变后,他回到家乡,以大夫的身份为掩护,秘密从事地下活动,已发展了数名党员,还培养了表弟王荣发、表妹王若兰等十几名入党积极分子。此时,他和王福元几个人焦急地等待着消息,客厅昏黄的灯光轻轻地摇曳,屋子里弥漫着煤油的淡淡气味。
白如鑫到了艇上向藤田报告了刚刚发生的事情。没打着黄鼬却惹了一股子骚,日本军官气得暴跳如雷:“皇军所向披靡,国民党被打得跑出了河北,这个小地方竟有人对皇军大不敬,一定要给予严厉惩罚!”他拔出指挥刀,一脸怒气地说:“下船,消灭敌人!”日伪军大约50多人像夜晚的幽灵纷纷下船,跑上千里堤。望着王家大院高大的护墙,村里黑压压的房屋,听着偶尔传来的犬吠声,藤田担心里边人有武器,情况不明,他没有贸然向村里进攻,命令部队在千里堤上集合。他对站在身边的白如鑫说:“白桑,你来喊话。”“里边的人听着,你们打伤了皇军,赶紧把开枪的人交出来!”白如鑫用喇叭喊道。一个日本兵随后对着大院方向开了三枪。
初秋的夜里,颇为寂静,喊声和枪声十分清晰。王福元微胖的身子挪动了一下,高德民、王若兰坐着没有动,王荣发蹲在地上低着头,一声不吭。这时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东家,天黑,没敢靠得太近,但感到千里堤上人挺多,黑压压的一群。”“三叔,祸是我闯下的,让我去吧。”“不行,你不能去,出去就回不来了。要解决事,也得明天白天才行。”王荣发是亲侄子,平日里深得王福元喜欢,舍不得让他冒险。高德民、王若兰也说不能贸然行事。王福元想了许久,便吩咐管家王玉齐上了围墙对外喊话:“天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白天再商量。”刚说完,从千里堤上传来了“哒哒哒”的机枪声,像锋利的钢锯,使人胆战心惊。喊话声再次响起:“院里的人仔细听着,再不出来,皇军就要冲进去杀你们全家!”这时,又有人来报,在西瞭望塔上的李二蛋被日本兵机枪打死了。王福元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他顾虑重重,觉得日本人太强大了,飞机、大炮、重火力,所向无敌,短短两个月,北平、天津、保定失守,国民党跑得无影无踪,就他们这几个人、几条枪和日本人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弄不好最后落个家破人亡。“表叔,日本人都欺负到咱家门口了,要是任由欺负,明天开大门,交人、赔钱、给粮食,日本兵恐怕要的还不光是这些吧。”“哒哒哒,哒哒哒”的枪声再次响起,日军的两挺机枪吐出了长长的火舌,子弹像雨点般打在了护墙和瞭望塔上,上面的十几个人都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白如鑫扯着嗓子用喇叭大声喊着:“院里的当家人听着,再不把人交出来,马上杀你全家人,屠你全村。”“鬼子是真欺负人啊,他娘的。”王福元随口骂了一句。“表叔,鬼子说杀人一点儿不假,会说到做到。”高德民给在座的人讲了四天前发生的惨案,300多名日伪军冲进徐水县于坊村,领头的宫崎骑着马在人群中飞驰而过,日本兵强迫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趴在地上,任由军马肆意践踏,以此取乐,死伤几十人,还把100多个青壮年男人驱赶进村子的胡同中,用机枪无情扫射,无一生还。这个村被杀330多人,牲畜和财产被洗劫一空,房屋绝大多数被烧毁。
听到这,王福元牙咬得直响说:“反正是个死,拼吧,荣发,全部人上围墙,打!德民,你上过军校,又参加过战斗,你指挥吧。”说完,几个人便走出客厅来到前院。二十几个家丁护卫穿黑色马褂、裤子,脚穿黑布鞋,腿上系着绑带,整整齐齐地站在院子中间,静候命令。王家大院能上高墙的位置在前院的西南角,能下到院里的位置在前院的东南角,上下都有台阶,夯土、青砖铺就,形成环形。他们平常习武训练,身体矫健,很快找到各自的位置。
战斗开始了。村里听到枪声,有枪的乡亲也赶了过来,利用房屋上架起的通道,依托村边和临街的房顶垒起的垛口,向敌人猛烈还击。日伪军在千里堤北村口,架起三挺机枪,猛烈地朝大院和村里扫射。没有月光的夜晚漆黑一片,地形生疏,又不知对方阵地的远近高低,机枪只是疯狂地喷着火舌,打得也并不准。房上的人越来越多,村里其他的大户人家也把看家护院的人派来,把枪支弹药带到屋顶上。神枪手王二虎双眼盯着喷着火舌的地方,扣动扳机,一击即中;日伪军的其他机枪还在射击,村民王家贵在垛口旁刚一露头,便被突然飞来的流弹击中,倒在了房顶。
听着密集的枪声,王福元皱起眉头,忧虑重重:“今天晚上看样子还能撑得住,关键是明天白天。”“表叔,夜里日本兵不熟悉情况,不敢往村里冲锋,当务之急得马上派人到各村联庄会,请求支援。”“荣良、荣忠,去西边八个村,荣吉、荣祥,去东边九个村,马上就去。”王福元把到客厅等候消息的儿子、侄子都派出去。几个人悄悄打开南大门,两人一组,每人骑一辆自行车,沿着村中的道路一路颠簸,请求兴隆宫邻近四个村当夜来支援,其余村天亮后支援。
二、激战
千里堤全长500里,河北文安县兴隆宫境内十八个村,民风强悍,有不少人练习铁砂掌、霹雳掌,使用大刀、长矛的。卢沟桥事变后,地方上处于无政府状态,各地冒出的司令、主任,纷纷立山头、拉队伍,割据一方,鱼肉百姓。两个多月前,高德民来到王福元家商量,乱世之秋,有必要把各村看家护院的、经常习武的人组织起来,平时维持各村的治安,有大事发生相互支援。王福元一听在理可行,当即就把十八个村的村长、乡绅请到家中,说出想法,大家纷纷表示赞同。各村有钱的出钱,有枪的出枪,有人的出人。大村八十人,小村四十人,组成了近千人的联庄会,还集资5000块银圆,高德民利用关系从保定采购了150余支步枪和3万多发子弹,加上各村已有的猎枪、手枪等,共有枪械400余支。成立联庄会那天,王福元高举双手慷慨陈词:“民族危亡,匹夫有责,威武不屈,誓死保家护民。”此后的时间里,高德民组织了多次实战训练。
已是凌晨两点多,日伪军死了七八个人,却怎么也冲不进村。于是,藤田下令停止攻击,除留下警戒的外,其他人抬着被打死的人回到艇上休息。
第二天清晨,千里堤弥漫着淡淡的凉意,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日本军官的紧急集合令打破了河面的平静。河面一条汽艇上,四名日本兵坐在岩田一郎旁边,另一艘船上,舵手和日军曹长站着望向岸边。而手持简易武器的联庄会队员们,眼神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时刻准备着给敌人以迎头痛击,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气息。八点整,日伪军手持精良的武器,向前冲锋,子弹如雨点般射向村内。日本兵的咆哮声、联庄会队员的呐喊声相互交织,震天动地。训练有素又有多次战斗经历的日本兵,动作迅猛而凶狠。但联庄会队员们面对日本兵疯狂的攻击,没有丝毫的退缩和畏惧,利用掩体灵活地变换位置,躲避着敌人的火力,又不失时机地准确还击,精准投弹,一个又一个被击中,敌人难以冲进村庄。
双方胶着战斗时,兴隆宫邻村付王店的联庄会队长王志新和一个联庄会队员悄无声息地穿过两村之间的乱坟岗子。王志新42岁,中等身材,眼神锐利如鹰,锁定着兴隆宫码头停泊的日本汽艇。他俩拎着步枪,弯着腰快速穿过千里堤,又快步地闪过一棵又一棵柳树。距离汽艇不到30米了,日本舵手和日本曹长清晰可见,王志新左肩紧靠着大柳树,两只手托起步枪,瞄准扣动扳机,只听到一声脆响,日本舵手顿时像野兽被猎枪击中一样,一头栽倒在船头。日本曹长见状,一时不知所措,急忙从腰间抽出指挥刀,又听两声枪响,日军曹长也被击中,倒在船上,其中的一枪还把汽艇上的操作装置给打碎了。另一艘汽艇上的日军发现有人偷袭,举枪射击,但两人完成任务以后迅速离开了千里堤。
上午九点,东方天际渐渐绽放出温暖而明媚的阳光,薄雾消散,金色的光芒洒向大地,照亮了千里堤,也照亮了激烈的战场。这时,一阵阵锣鼓声、鞭炮声、喊杀声从兴隆宫西的千里堤上传来,由远及近,震耳欲聋,使人惶恐不安。藤田举起望远镜看去,人群分三路像洪水般向兴隆宫村涌来,武器五花八门,各式步枪、手枪,刀枪剑戟、三节棍,还有农具铁锹、大镐、三尺挠。队伍气势宏大,还有擂鼓助威的村民,如排山倒海而来。藤田看得后背发凉,日伪军顾不上威风和颜面了,一个个灰溜溜地跑上船撤退,又发现一条船无法启动了,他们只得一多半人沿着千里堤走安全的大路绕远向东小心行进。
三、布阵
顾不上休息,高德民、王荣发、王志新和其他几个村的带头人,在千里堤上分析敌情和接下来的战斗。大龙华村联庄会队长高玉臣说:“为了百姓的安全,把日本兵赶出去就行了,日军装备精良,再打胜负难料,伤亡一定会大量增加。”王荣发表示不同意:“高哥,咱死了好几个兄弟,此仇得报,不能放跑这些日本兵”。王志新也说:“大清河与赵王河间水域辽阔,日军日常过往船只无法得知这里发生的事,日本兵又水陆兼顾,行动迟缓,咱们人多枪多,正好彻底消灭他们。”高德民沉思片刻,清了清有点儿沙哑的嗓子说:“日本兵在兴隆宫村没有讨到便宜,日后一定会加倍报复,放走他们无异于放虎归山。他们人数不多,又没有重武器,现在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是杀死这伙日本兵的绝佳时机。”大家群情激奋,决心打一场千里堤的歼灭战,为死难同胞报仇,打出千里堤老百姓抗日救国的气概。大家商议决定由兴隆宫以西的联庄会实施跟踪,观察日军的一举一动,保持一定安全距离,以备兴隆宫村以东各村做好战斗准备,夏村以东联庄会做好防御千里堤湾口阻击战准备,布好口袋阵。
高德民、王荣发、高玉臣几个人当即出发,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夏村村公所,几人顾不上擦汗,用水瓢直接从缸里舀水喝了几口,顿觉浑身轻松了许多。高德民向在座的几个村的村长、联庄会队长们介绍了发生的战斗情况。“高教练,你就说怎么打吧!”粗声粗气的夏村联庄会队长王国利说道。“日本兵会不会进村祸害老百姓呢?”大郭庄的联庄会队长郭金启、朱合村的联庄会队长朱玉章一起问道。高德民看看他俩回答:“日军的汽艇上有一个穿着大衣的人从不下船,有几个日本兵保护,像是个大人物,我猜他们不是来专门攻打我们的,不会轻易进村。”几个人议定,夏村等几个村三百余名联庄会队员沿千里堤湾口处立即修筑防御工事,抽调追击队伍中的一百五十人到夏村协助做好进村道路、屋顶的防御的工作。王荣发大步流星地向回走,调集人员到夏村加强防御力量。高德民、王国利带着人在夏村村北口的大湾处构筑工事。大户人家用于盖房的材料、老百姓家的砖头瓦砾、给老人准备的寿木,都被抬上了千里堤。他们还拆掉门板20多块,组成了五十人的担架队。王若兰组织妇女烙了数不清的大饼,蒸了不知多少屉窝头,两台石磨不停地转动着,蒙眼的两头驴累得直喘着粗气。
跟踪日军的联庄会队员们和敌人始终保持着距离。王荣发赶到朱合村村西口,和高玉臣耳语几句,那抽调的百余人便脱离队伍,走下堤,沿乡间道路快速奔往夏村。
四、夏村战斗
下午四点,太阳西坠,天边泛起了淡淡的橘黄色,风轻轻从堤边掠过,带着几分凉意和不安的悸动。到夏村西口时,日军停下脚步,藤田通过望远镜看去,堤南破旧低矮的房屋,屋顶覆盖着青瓦,墙壁上,斑驳的泥皮剥落,露出了里面的土坯。屋顶上人影晃动,明显构筑了工事。藤田判断这个地方一定有埋伏,但已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挣扎向前。藤田把日军分为两部分,十五名日本兵携带一挺机枪,匍匐在地警戒西来的地方武装;藤田亲自带队冲锋,他挥舞着指挥刀,一声令下,剩下的士兵发起了猛攻,三挺机枪同时发出了咆哮,喷射出的火舌犹如三只炽热的恶魔,扑向对面的房顶、垛口和防御阵地。子弹犹如暴雨倾泻而出,在空中交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火力网,压得防御阵地上的联庄会队员们躲在掩体后面,连头都不敢抬。在这猛烈的火力掩护下,日本兵汹涌而出,他们端着“三八大盖”,发起了猛扑。“先干掉日军的机枪手!”高德民提醒身边枪法好的兴隆宫联庄会队员张子玉,话音刚落,他已调整好射击姿势,瞄准其中一个日本机枪手,啪的一声,机枪手中枪倒地。“快扔手榴弹,炸死日本兵!”王荣发喊着。手榴弹纷纷落下,硝烟四起。但训练有素的日本兵并不慌乱,很快整理好战斗队形,再次进攻。联庄会队员们依托着简陋的防御掩体,不断还击。
在千里堤的一号炮位,王二虎用手一比画,再次确定了目标,高金德、高玉阳急速装填火药,填充铁钉、石块等,张根柱再次点燃了引信。只听见“轰”的一声,土炮弹准确地落在日军队伍中,钉子、石块在空中相互碰撞,发出刺耳的金属敲击声和石块沉闷的碰撞声,那一刻,空气仿佛都被这股力量撕裂,日军鬼哭狼嚎,死伤十余人,其他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藤田骂着,他没有料到有土炮,而且杀伤力这么大,看着满身是血趴在地上的士兵们,急令撤退。藤田边休息边思考着下步的打算,幻想着日军大本营发现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杳无音信,会派人寻找。
日伪军第一次进攻失利后,藤田咬紧牙关,调整部署,集中兵力全力冲锋。一旦失利,就退到河岸,利用麦秸垛固守待援。这次日伪军依然是机枪手打头阵,压制着联庄会队员们的火力。他们一个个匍匐前进,到防御阵地前突然发起冲锋,这个策略收到了效果,虽进展慢但隐蔽性好。有几个联庄会队员耐不住性子,试图看清楚些再打,刚一露头就被日军机枪步枪打中。高德民大喊:“别露头,靠近些再打!准备好手榴弹,听我口令,大家一起扔。”随着一声令下,二十几颗手榴弹带着呼呼的声响,从掩体后扔了出来,冒起了滚滚浓烟,子弹也愤怒地射向了敌人。日伪军被炸晕、打蒙了,趴在堤上不再前行。藤田喊道:“撤退!”四十多人狼狈地跑下千里堤。
五、夜间决战
夜幕缓缓降临,呈现一种别样的深邃。天空不见了蔚蓝,渐渐染上了一抹淡淡的蓝紫色。村公所是另一番繁忙的景象。牺牲和负伤的人都被抬到这里,亲人们怀着巨大的悲伤,沾湿毛巾仔细为牺牲者擦去脸上的血和灰尘,脱掉血衣、布鞋,换上干净的衣衫、鞋子,盖上白色的布单,并排停放在西厢房里。几个郎中大夫抓紧为受伤的二十多名联庄会队员止血上药、打绷带。王若兰脸色略显憔悴,她挽着发髻,像燕子一样,一会儿飞向东,一会儿飞向西,到处张罗着照顾着伤员,一刻不停。饭后,高德民组织王荣发、王国利、高玉臣、大郭庄的郭向东等几个人再次分析情况。王国利从木凳子上站起来:“日本兵已经退守到了河边,基本上没有力量再组织进攻,但要提防通过水路逃走。”“船肯定是没有油了,到这个时候都没有向东逃跑。”“要防止敌人蹚河过湾口。”“敌人白天吃了亏,损失不小,但战斗力依然很强,不能贸然进攻,防止重大伤亡。”“几个麦垛得想办法处理。”“得把麦秸垛点着了。”
经过商议,安排五十名联庄会队员持枪沿河边警戒,袭扰困住日伪军,二十名联庄会队员轮番向麦秸垛射击,使日伪军难以入眠,凌晨五点点燃麦垛,随后发起总攻。夜幕渐深,枪声不断地从千里堤上传来,日伪军又累又困又饿,龟缩在麦秸垛后忐忑不安。
枪声停了,千里堤沉浸在一片幽静而神秘的氛围中。除去几个警戒的日本兵外,其他人都抱着枪,倚着麦秸垛进入了梦乡。凌晨五点,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和远处隐约的鸡鸣狗叫声。被黑暗笼罩的千里堤下河边,联庄会队员王玉柱、王保山、张永禄、狄玉来四个人穿着黑衣、布鞋,悄无声息地行走,两个人由西向东、两个人由东向西,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两根头部缠着黑棉布蘸了煤油的木棍,右手持短枪。他们的身形在浓浓的夜色中若隐若现,神不知鬼不觉地向麦秸垛靠近。麦秸垛轮廓愈发清晰,已经听到了日本兵的鼾声,担任警戒的日本兵也困意十足地抱着枪躲在后面。不到10米了,说时迟那时快,他们几乎同时点燃了火把,火苗一下子就蹿了起来,刹那间麦秸垛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日伪军惊慌失措,号叫着,他们本能地逃向河里。火光就是命令,总指挥高德民高举手枪,一声“冲啊”,号角声、锣鼓声震天动地。集结在千里堤上的上千名联庄会队员们分成六个冲锋队,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河边。短短几分钟,联庄会队员们冲入敌阵,冲到河边,冲进河中,他们或持枪或持大刀长矛,与敌人近身肉搏。年仅十八岁的李玉清拼尽全力砍死一个日本兵,自己身中数弹壮烈牺牲。王长生不顾一切用长矛从侧面刺中一个日本兵,也被日本兵刺中,倒在河里。平素经常练霹雳掌的王玉柱高高跳起,左劈右砍,撂倒了好几个敌人。联庄会队员挥动大刀,寒光闪闪,每一次劈砍都充满着对侵略者的刻骨仇恨,怒吼、咆哮声撕破黎明的天空。藤田挥舞着战刀,站在水里指挥日军拼杀,很快被打倒在河里,鲜血染红了水面,白如鑫也被乱枪打死在河里。汽艇上的日军,以船为掩护不停向河里和岸上的联庄会队员们射击,好几个人被击中。高德民大声高喊“集中火力向船上射击”,十多人举枪一同向汽艇射击,几名日本兵和岩田一郎死在了船上。短短十几分钟,日伪军被全部歼灭,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河里、岸边。战斗一结束,高德民便命令尽快打扫战场,清除痕迹。一天两夜的战斗,全歼日军一个完整小队五十四人、伪军三十五人,打死翻译官一人,缴获汽艇两艘,机枪四挺,其他枪支八十余支。
六、撤离
9月28日下午两点,阳光斜洒,为这片庄严的土地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却也难掩空气中的肃穆。在村公所,一场为英勇牺牲的烈士们举办的集体葬礼,在万众瞩目下开始。会场庄严肃穆,黑白相间的横幅“抗日勇士永垂不朽”铿锵有力,四周挂了许多挽幛,摆满了花圈。哀乐激昂哀婉,家属、战友及各村的士绅、当地的名流,佩戴黑布纱,神情凝重,井然有序站立在指定位置,全场肃立,集体默哀。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时间仿佛突然凝固,高德民语气庄重地宣读着名单,每一个名字都像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会场中传出了亲人们的阵阵啜泣声。送葬者人山人海浩浩荡荡,一路锣鼓声声,鞭炮齐鸣。出村时,联庄会队员分列道路两旁,向牺牲的战友们作最后的道别。烈士们都埋进了自己家的祖坟,没有留任何标志。
葬礼刚一结束,高德民立即召集各村村长、联庄会队长组织撤离。高德民表情严肃,声音洪亮地说:“敌人对我们的报复一定会来,保守秘密极其重要,随时准备向南撤退。”人们都感到事态异常严峻,回村准备大撤离。
王福元、王荣发立即派出村里的联庄会队员到各村通知撤离。家家户户的人们,拨亮油灯,收拾着需要带走的食物、衣物、生活必需品、自家养的鸡鸭鹅猪羊。年轻人迅速搬运着行李、包裹、粮食到车上,母亲怀抱着婴儿,稍大的孩子领着弟弟妹妹,老人们坐上木轮小推车,大户人家坐着马车、牛车,更多的人徒步沿着通往南边的乡村道路前行。微风中夹杂着几分凉意,让人不由得裹紧衣襟,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响,似乎在诉说着难以言喻的忧郁。不一会儿,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它细密而轻柔,人们赶紧拿出雨伞、苫布遮风挡雨,队伍愈走愈远……
七、报复
梅津美治郎得到岩田一郎出事的消息后,十分震惊,命令日军进攻千里堤,务必找到岩田一郎,剿灭这股武装力量,还电令日军航空联队配合这次行动。第二天天蒙蒙亮,二十几艘船向文安县兴隆宫村、夏村方向,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不时惊起水中的鸟儿腾空而起。日本兵紧握步枪,注视着前方,空中日军航空联队的两架九五式战斗机盘旋,轰鸣声不绝于耳。日军飞机投下的炸弹在村庄里狂烈地炸响,火炮、迫击炮弹呼啸着飞向村庄,霎时间火光与浓烟交织,房屋倒塌,尘土碎砖瓦块飞溅。随着指挥官一声令下,日军在雨幕中发起冲锋,他们手持机枪、步枪,像潮水般涌进村庄,却惊讶地发现,村庄异常安静,不要说村民,就连农村常见的牛马猪羊、鸡鸭鹅狗,也毫无踪迹。
奔向夏村的日军,看到了两艘被拆得面目全非、空空荡荡的汽艇,堤岸、堤上、村庄有发生过激烈战斗的痕迹,却空无一人。日军搜索了每一个角角落落,但各小队长都报告了同一个结果,皇军士兵、老百姓都人间蒸发,毫无踪影。第二天清晨,大队的日军再次搜查,重点是千里堤两岸和水里。在夏村赵王河里,沿着千里堤两岸搜寻的日本兵,如狼狗一样,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搜寻到夏村与邻村交界,发现端倪,两片明显松软的土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停下脚步,用铁锹挖开,露出了整排的尸体,日本兵们眼里闪烁着难以名状的恐惧,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开口说话。他们把尸体抬到船上用白布紧紧包裹起来……
恼羞成怒的日军军官命令枪杀了七名还没有撤离的百姓,然后点燃了一座又一座房屋。刹那间火光冲天,千里堤十八个村像炼狱一般,笼罩在火海中,熊熊烈火持续烧了十天。
八、尾声
1937年10月15日,高德民、王福元、王荣发等组织了近两个月的房屋重建,终于在严寒冬季来临前,让老百姓们住进了重建的家园。高德民继续做着发展党员、培养入党积极分子、组织抗日武装的工作,王荣发、王若兰、高玉臣、王国利四人光荣入党,王玉柱等十二人成为党的后备力量。抗日的种子在苦难中孕育,在希望中发芽。
1938年春天,大地被温暖的气息唤醒,万物复苏,联庄会队员长矛变步枪,农衣换军装,与安新、雄县、保定的抗日武装组成抗日大队,加入了八路军。他们精神抖擞,迎着初升的太阳,在千里堤上迈着坚定整齐的步伐,奔赴了太行山抗日前线。
(本文资料来源:《文安抗战实录》,解放军出版社,2005年第11版。)
【作者简介:王双月,毕业于廊坊师范学院中文系。曾在《光明日报》等发表作品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