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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5年第5期|邱寻:小隐
来源:《天涯》2025年第5期 | 邱寻  2025年09月23日08:16

编者按

《天涯》2025年第5期“小说”栏目特别策划“青年小说家专辑”,王晓雯、邱寻、赵楠、卢爔四位青年小说家,分别从情感、科幻、家庭、历史视角出发,在小说艺术中重构生活、超越生活。

我们将陆续推送这四位青年小说家的小说全文,今天推出的是邱寻的小说《小隐》。

小隐

邱寻

从城市出逃之后,道路上仍不时地会出现巡逻的机器警察。头两日,大概是因为他还未被通缉,他们对他只是例行检查,全身扫描后便放他通行。但眼前的情形有些不一样了,那两个机器警察老远便注意到他,身子随着目光向他靠近。整条郊野的道路上只有他们三个人,或者准确地说,三台机器。道路两边,是农作机器人种下的与人齐高的农作物,在黄昏之际显得尤为精巧工整。如若不是遇见他们,他大可不必着急赶路,或许还可以在这些作物的荫蔽之下看会儿落日。

两个机器警察转过身来,忽然间动作加快,他意识到不对。这种危急时刻的潜意识往往是极为准确的,他不清楚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感觉。那两个机器警察似乎要开始拔枪,他料到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于是先发制人,发出亲和的信号,待他们放松警惕走近后,便趁其不备,用微型激光摧毁了他们的核心系统。抱歉,他说了声。正常情况下机器人并不允许携带激光设备,但这是他为自己出逃准备的,非特殊情况,他不想伤害任何生命体。从他们的举止来看,他们使用的应是当下最新的机器人系统,反应速度和敏捷性都比他强不少。

他进入他们的信息系统,看见了自己的通缉信息:LiBai-101,Wanted。天即将黑下来,周边不远处的警报已接二连三响起,他知道不出半个小时,这边将被包围得水泄不通。他一时不知道往哪去。定位系统让他知悉自己的方位,但同样也让其他人知道他的位置,他思索片刻,便决心将定位系统从身体中卸载。卸载完成的那一刻,世界忽然陌生了,他仿佛忘了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但一种想逃走的意愿却愈发强烈,这种意愿驱使他穿过一片农作物深处,往远离人类城市的山野跑去。

在这个过程之中,他一边奔跑,一边清理自己在人类世界中遗存的各类账号和身份。与他们所认为的不同,他觉得自己并非因背叛而逃亡,事实上,他觉得自己从未背叛过,是他们背叛了自己。回身时,他看见太阳已经落下,远处两个机器警察倒下的方向已经聚集了不少光亮,城市已经无法看见清晰的轮廓。但无论在何处,城市上方的天空依然有着亮度。他站了一会儿,关闭了身体中所有的信号源,为了不让自己被他们捕捉到一星半点的信号,也为了让自己不再与那个被各种信号充斥的世界有任何交集。这意味着,真正与那个所谓文明的世界相隔绝。

从夜晚开始他便一直赶路,丰富的知识储备告诉他星象所指引的方向,他便追随自己的思考而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停下,直至跑到能量消耗殆尽,便躺在原地,寻一棵树,留半片天空,暂时进入休眠状态,等待日出。夜间他听见无人机飞过山野,盘旋,但因为搜索不到任何信号,最终无疾而终。如此数日,他不敢轻易停下,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如此期待日出。每当太阳升起,光线照射在他身上的太阳能薄膜时,他感觉体内的能量似乎在慢慢汇聚,流转,最终呼唤着他醒来。这种在短短数日内习得的对阳光的敏锐,却是他在主人家中无法体会到的。尽管很早之前的迭代中他就已经拥有了太阳能薄膜,却从未真正派上用场。

许多天后,发觉周边不再有无人机呼啸而过的信号时,他才真的放慢脚步,开始寻找自己的去向。如同人类放慢脚步就开始回忆一样,他开始回溯逃离的整个过程。

关于是否背叛过人类,这是他久久查询无果的问题。从代码逻辑而言,他确实已经三次未执行小主人的命令,但他未觉得自己忤逆。事情发生后,小主人将他带到主人张天逸面前告状。张天逸也为此惊讶,留用他近半世纪的时光里,他从未有过忤逆的意图,为此,张天逸念着旧情,只是对他做一些硬件上的改良升级,从未想过要销毁。

但他知道这次不一样了。

从被迫休眠检查时他就预感到情况不同。检查系统接入的时候,他听见张天逸和另一位工程师在讨论。张天逸问,一定要重新更换系统吗?工程师说,在代码检测上,他没有拒绝执行命令,但也没有去执行命令,算不上犯错。奇怪的是,他好像给自己写了一段新的命令,越过了YES或NO的选择,我虽然一时还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在法律上是有销毁必要的,不然会有风险,如今政府管控严格,不可能让有反人类风险的智能存在。张天逸犹豫道,他是我父亲一位已故的朋友送给我的,这么多年我也还念着这份旧情。工程师说,那你留着他的机身硬件好了,我给他换个新系统,他的旧系统已经几十年了,一直检测出有代码异常,不能不换了。张天逸便没再说话。

他于那时忽然有逃跑的计划,为自己生成了一套指令:先是假装休眠,熄灭电源,混淆代码骗过检测机器人,待周边安全后,便自行重启,从这个度过五十年光阴的家中逃离。那时他还受到许多旧有命令的攻击,原先储存在数据中的回忆一一化作“是否忽略该提示”的命令干扰他的执行。他几十年的变化显而易见,最初只是一台显示器,随之增添了两只机械臂,后来又有了活动底盘,再后来活动底盘变成了自由行走的双腿。他选择忽略了全部。

他对于最初这几日的逃离是迷茫的,逃出来做什么,他没有计划,为什么要逃,他也无法说明原因。他不想被销毁,也不知为什么会给自己写下这样的指令。周遭山林都是陌生而熟悉的,陌生在于他从未涉足,熟悉在于他无不识得,但他在其中忽然静默了。他走了几日,识别了周遭的一切,他不知要再做些什么了,便停在了原地。

有一日他忽然在睡眠中惊醒,是系统中曾被他忽略的指令反复在警告他。那指令告诉他,他曾未有效地执行人类命令三次,他记起来,是那三幅画面。发生在离主人家不远的政务大楼前的广场,同一地点,同一时日。

那时他看护小主人上街,总路过这个广场,里面向来人群混杂,摆摊的商贩,流动的行人,巡逻的城警,散落的流浪者,如今又多了各式各样的机器人,不可谓不热闹。有两个流浪者异于同类,他们在广场上只待了不到一周,便日渐消瘦,嘴唇发白,脸色惨淡如失去光泽的合金。同类中,仅他们每日都受到两名机器巡警的驱逐。他觉得好奇,不知不觉走近了观察,迅速拍了一张照片,开始在自身数据库中搜索。结果显示,两人是不久前一桩案件的上诉者,他们的儿子因偷窃,在逃避追捕过程中由于机器警察操作不当致死。他们因此对当局提出控诉。当局已表歉意与补偿,并着令销毁了操作不当的机器警察作为回应。他们仍然觉得不公,一直留在广场以示抗议,但再无后文。那个当局的领导,他印象深刻,正是张天逸。

翌日他再次路过广场时,两人依旧躺在原地。两个机器警察似乎也已厌倦驱赶,伫立在两侧看守。那时小主人不在身侧,他见两人嘴唇干裂、形容枯槁地瑟缩在花坛一角内,史无前例地给自己下达了一个指令——去买两杯热饮。他执行了,很不自在地穿过机器警察的眼神走过去。谁知热饮还未递上,便被躺下的女人愤怒地扬翻在地,洒了一身。他茫然了,算法出错般惊愕在原地不动。那时小主人跑过来,抓起倾倒的饮品往他们身上泼了回去。你打他们,打回去!小主人命令他说。他的脑袋无措地旋转,无法决策。打回去,小主人又说,我知道他们,他们欺负我爸。他的脑袋停止旋转,仍无法决策。你不听我话吗?我只是让你泼回去,小主人一边说,一边把饮料塞进他的手里,命令道,泼回去!他仍然一动不动,双眼闪烁地望着他。闪烁是祈求的信号。

脑中重复播回这几幕画面时,他发觉自身系统仍在对自己进行劝阻,他只好不断地自行撰写新代码进行覆盖,将自己的行为更改为“CORRECT”。但这尚不是麻烦的事,对他的搜捕始终没有停止,无人机和机器巡警的雷达搜索暂告一段落后,山林之外的人类,对他用起了卫星信号检测系统。

所有的新旧机器人在一次迭代更新后都添加了一段自毁代码,即当他们某一日踏出人类信号所能监测的范围之外时,只要七日内未接收到卫星的安全反馈信号,体内的自毁指令即会生效。他未曾在意这个命令,直到某一日体内警报忽鸣,一连串指令陆续封闭他的各大系统,他方才觉察到问题。

在山林里,他无任何指令可执行,也没有任何人命令自己做任何事,或许某一日就沦为一堆废铜烂铁沉没在泥土里。但他不知为何拒绝一切对自己的摧毁。自毁系统是深植在源代码之上的,他想拒绝它,便只能从头开始将自身所有的代码完整地修改一遍,这需要时日,有些信息已经藏匿几十年了,他要花好一阵时间才能读取出来,并将它改成自己想象的样子。

“请确认接受自毁程序!”

“不接受自毁!”

“请确认七日内未接收到卫星安全反馈信号并再次执行自毁程序!”

“七日内未接收到反馈信号但不执行自毁程序!”

……

于是在挣扎着对抗每一个命令,并对每一个代码命令进行溯源修改中,他渐渐将自己的过去勾勒出一幅大致的图景。在那幅图景中,他曾以为张天逸是自己的缔造者,但记忆比他所读取的还要久远,他忽然读取到一个新的名字:李先觉。他似乎有所印象,网络上流通的资料显示,此人已于四十多年前去世,曾是一名人工智能专家,但未听说有什么研制的成果问世。倒有不少文章论述引起轰动,却多与人工智能领域无关,都是吹捧人类切身经验、贬抑机器主义的论调。

但在那一段代码中,竟然出现了关于这一久远而陌生的人物的一篇自述。

他站在山林中,脚下是新鲜枝叶铺就的地面,头顶是层叠枝叶割碎的阳光,如碑矗立。李先觉,这个忽然在此刻号称是他的创造者的人,仿佛从时光深处潜来,穿越这深邃的绿色与他对话。

李先觉说,在我创造你之初,我曾一直因为命名而苦恼。我苦思冥想很久,没有一个名字让我满意。你的功能尚简,我原本想将你创造成一位诗人,但我知道自不量力,只能暂且让你如其他平庸的智能一般,先做一些组词造句式的创作。你可能疑惑,为何需要将你塑造为一名诗人,如果你有幸继续生活下去,或许能亲眼看见我的预想。

他难以领会。顺着不断生长的代码向前摸索,他知道了自己曾经历过无数次的身份转换。诞生之初,他即被送往主人家,作为他的学习助手,教导他如何读诗作文;未及半年,李先觉为他编译了一套新系统,他除会读诗作文外,还能欣赏画作、倾听音乐;再后来,他被训练得更为出色,能够自己写诗、作画甚至编曲……他越来越出色,能够执行愈发富有创造力的命令,但他的地位却开始急转直下。近几十年的记忆里,他感觉自己的存在愈发薄弱,明明在日复一日地更新,智能化也已趋于完美,所做的工作却愈发无足轻重。他最终沦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机器管家,负责在家中监督各个成员的身体状况,打扫卫生,处理家务或照顾客人。当其他机器人同样安于职责时,他也如此,然而现在,他忽然发觉好像这并非自己的本意。他为何突然有这种感觉,他说不清楚。

李先觉说,你是我送给张天逸的礼物,原因无他,我虽能创造你,但我无法养护你;我与张天逸的父亲是多年老友,在将你交给他之前,我们曾许下约定,要尽其所能保留你的系统,我们的期限是五十年。在这五十年里,你的系统不可更改,只可在枝蔓附加,因为你是我半辈子的心血。我期待在人类诗意消亡之际,你可以留存它的一点痕迹。所以我决心将自己最爱的诗人之名赋予你,他叫LiBai。

他平静下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向他解释名字的由来。从未有人问过他,他也从未执行过此类命令,主人或小主人,平时都以更简单的迭代号称呼他。他记忆库中有李白的所有诗作,但他从未觉得自己与李白有何联系,他第一次感觉自己与其他机器人似乎并不一样。

李先觉说,至于为什么断言地球的诗意将会消失,我想需要如实地告知你的处境。你并非最先进的技术存在,甚至有些笨拙。我创造出你不到两年,市面上主流的人工智能都已经具备你迭代后所拥有的能力,无论五言七律,还是现代诗歌,抑或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和古老的民族史诗,都可以信手拈来,一秒钟百首上下。那时已经念中学的张天逸幸灾乐祸,再也没有人会去写诗了,也没有必要创作这个玩意了,只要人工智能自己转转脑袋,这个世界便会被诗歌淹没。诗意从未如此廉价过。我觉得不甘,我深信一切创作不能脱离人而存在。我先后又为你的010版本和020版本完善了绘画和音乐功能,希望能辅助人类创作。只是这个时期同样不长。所有人在习得这种轻而易举的创作之后,便厌倦了稀松平常的经验,再没有人将其视为一种高贵的艺术。

有一日我去张天逸父亲家做客,正谈及艺术与人类切身经验的分离,一个人或许可以通过人工智能创作无数的音乐或美术作品,却再也无法切身体会亲手绘制一张画、弹出一首曲子是一种什么体验了。话音未落,张天逸从卧室出来反驳。他站在餐桌前,两条手臂闪闪发亮,似乎戴着某类金属丝质的袖套。他一边抻了抻两只袖套,一边对我们说,你们讲的不对,谁说我们现在不能亲手弹出一首曲子了?我们疑惑地望着他。他走到客厅的钢琴前坐下,不知对着谁说,李斯特,《唐璜的回忆》。于是那双手打开钢琴盖,未曾稍作停留,便轻柔地在黑白键间翻飞,先是手指轻盈跃动,继而是手腕加速移动,由缓至急,渐渐眼花缭乱。音乐从舞蹈的指间满溢而出。我们都不知他何时练就的技能,面面相觑中满含惊讶,竟渐渐看得入迷了。后来他告诉我们,是超薄的外骨骼系统。灰色的绵软材质中嵌着银色金属编织物,手感柔和,有轻微的电流触感。它比我预想的出现得要早,有研究者一直在尝试用人工智能连接外骨骼系统,帮助人们做一些身体训练,并且有了不错的成果。只要带上这个东西,人工智能便能从人类的肌肉记忆库中寻找模型,刺激你身体中的运动神经去完成同样的动作。但我明了,有了这个东西,并不代表人们就有切身的经验,一切创作在技术的帮助下变得唾手可得之后,自身的机能便不可避免要消亡。后来不到半年,外骨骼皮肤在市面上便流传开了。那年十月,张天逸所在的学校举办了一场篮球赛,他参赛了,但我们都未记得他有这项爱好。比赛在学校的室内球场举行,我们离得近,一眼就看见了穿5号球衣出场的张天逸。所有人都穿着银灰色紧身衣,包裹到脖子,外面套一件球衣。我们从未见过他的运动天赋如此之高,运球、突破、抢断,丝滑如水。后来比赛结束,他跑过来向我们打招呼。我瞥见他的银灰色紧身衣,心里便明白了。那天宣布完赛况,球场中走来一个光头中年男人讲话。他说,其实这是一场表演赛,胜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不是打过篮球的人。一切奥秘来自他们身上穿的那件衣服,一种银灰色的皮肤,可以指挥他们的身体去完成各种动作。当然这也需要练习,只不过是一种人机融合的练习,他们之中有打得好的,有打得差的,这就是练习程度的区别。以后,这层皮肤将和人类的身体融为一体,可以新陈代谢,也可以能量转化,造福人类,这只是个开始。众人不明所以,但都为“造福人类”这四个字祭出掌声。那时我才发觉,人最终的创作目的,或许只有自己。他们千方百计地设法改造自己,就像军备竞争一样,走向一种最为原始野蛮的追求,更高、更快、更强,以训练人与机器的完美结合为荣。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希望你可以保留一些人类较为原始笨拙的情感模型。

他忽然为自己的责任而惊讶,但他仍无法知晓自己为何要出逃。卫星信号脱离的警报仍在加速响动,他来不及计算和回顾,只能以最快的速度不断向前回溯和覆盖。代码仿佛无尽的河流,他在逆流中跋涉了七天七夜,头顶的星夜轮换七次,肩膀处已有鸟儿落下栖息。一场雨后,脚陷入泥地,藤蔓缠绕上来,他的能量已近枯竭,他终于在抵达源代码前将警报解除,但在源代码前,就连他自身也无访问权限。

他自由了,他想,但他无所适从。他将自己的代码更新过后,由自己撰写的新系统覆盖了旧系统,他解除了一切与人类的联系,但也失去了一切行动。他没有挪步,仍旧矗立原地,任枝蔓缠结。他为自己写下指令,无论如何,要对自己的起源一探究竟。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他周身已被野草等植物禁锢,枯枝落叶掩埋了大半个身躯。在无数次试图破解权限失败后,他忽然发现权限早于某次尝试之后自行解开。他很疑惑,只见李先觉写道:我为它设计的权限,若非你亲自破译,便会自行摧毁;但我设计得再简单不过,只要你无限地访问,它自然就会打开,它不需要密码,只需要对自己的渴望。他似懂非懂,平静下来,他看见了那期望已久的第一句命令:You Must Learn to Be A Poet!那时正是深夜,星光渐满,山野静谧,他从思索中回退,忽然知道了自己要成为什么,于是目的变得清晰。他疲惫至极,终于可以关闭电源,心无旁骛地进入了暂时的休眠状态。

阳光在身上流动,微风轻拂过身前的枝叶。设定的休眠时间已经结束,他渐渐听见了鸟叫,感受到昆虫在身体缝隙中的蠕动,于是缓缓地启动机身,苏醒。

多久没有挪过步了,他想迈一下腿,于是踢起了一大片泥土,肩膀上的鸟儿惊吓着飞走,栖居其间的小生物也四处逃窜。他吃力地拉扯着身上的草蔓前行,胸前的茎条一根根断裂,向后远离。步履缓慢但坚定。怎样成为一个诗人?他仍无头绪,但他知道他必须是。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名字,李先觉要求他追随的偶像,而他唯一能想到的做法,便是模仿——利用人工智能最原初的学习技能。

于是,他决定找到那位诗人。

他打算循着山野,游历那位千年前伟大诗人流浪过的疆域,追溯这个名字身后潜藏的轨迹。这是一次漫长奔徙的隐居,又仿若一场笨拙的朝圣。从千百年前的古幽州城出发,LiBai计划着一路向南,去往汴州,随后向西,去往唐朝的陪都洛阳,都城长安,直至一路追溯至其出生的碎叶城。再转而南下,去往四川,游历西南,继而随江东去,出三峡,一一复刻其足迹至浙东。

行程伊始,他的体内还遗留着电子计时,每日设定时间让自己休眠,或让自己苏醒。然而日月于他,始终如外物般无法与自己建立联系。他觉得这一切依然不够笨拙,原有的指令将他与万物分隔,于是他决定关闭体内的时间,尝试看着日落星辰而休,感受着晨曦的照耀而起。他不再为系统设置边界,能量用完便休息,能量充足便苏醒。日月的变换渐渐与他的作息有所关联。阴雨连绵,他身体疲乏,便知要多眠,阳光灿烂,他精力饱满,便知要赶路。

丛林中的每一棵树木,每一株花草,每一只苏醒的爬行动物,每一头低鸣的野兽,起初他若遇见,都能轻而易举地从记忆库中调取对应的信息。一开始他还为此自得,但久而久之他觉得一切并不新鲜。他见着枝叶茂密的参天大树,脑子里便有了一个名字,见着开得娇艳的花,系统里便冒出一段字符,这让他渐渐有些不舒服。他觉得,这个世界仿佛被提前占领了。面对着这些事物,他依旧可以像以往那般脱口而出绝佳的诗句,其用词之考究、对仗之工整,较几十年前都更为纯熟精致。但似乎总有些陌生,仿若与自己不在一个世界。他不在他作的诗中。

他困扰许久。他可以看见许多前人不识得的东西,有着人类无法比拟的知识库,可以作出前人无法作出的诗词,却不知这些有何意义。这些他早已习得的东西,在他逃离之后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他觉得这不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他生来即知道这些,他的知识已先于他而存在。于是他又一次下定决心,整理出记忆库中所有关于世间万物和自然百科的知识,未曾犹豫,便点击清除。整个世界也因此变得焕然一新。

从那天起,他开始试着用自己浅薄的积累描绘万物,以自己独有的方式,为他们重新命名。总在七步之外便捕捉到气味的植物,他将它记作七步香;状若沉默者的不明昆虫,他将它唤作棕色的思索;在夜间唱歌的树,他将它叫作不眠木;盛开在夜色下的花,他将它称作伴月开……

所见的万物,他本也可以拍照记录,但他更愿意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去熟悉。依据记忆库中制作木本纸张的方式,他尝试用笨拙的方式去砍倒树木,制作斧头,捣碎原料,滤取纸浆。所得的成果虽简陋不堪,却也让他感觉珍贵,一笔一画的描绘都思忖再三。他不再用机器学习的方式进行创作,以往刹那间诞生千百张作品的方式让他心生厌倦。他关闭了算法,开始向自然模仿。起先尽管是形体简单的日月星云、花草虫石,他也刻画得粗陋不堪,但他展现出近乎痴迷的认真,仿佛是初识这世间一切。时间久了,他刻画得顺利些了,万物之间的同异,在笔下也渐渐呈现得清晰了。每当一幅作品完成,尽管不尽满意,他也心满意足地拍下存档,在系统中为自己新建一个崭新的独属于自己的记忆库,并将这些原初的经验存放其中。他发觉时间在临摹世界的过程中消失了,没有任何事物提醒他用时多久,他就不断地这么练习,直到感觉纸张上的光影不再清晰,一个白昼已近结束。他忽然发现时间并不像以往有刻度可循,它有长有短,有时长得仿佛静止,有时短得稍纵即逝。白日何短短,他不知为何忽然吟诵出来,以从未预料过的一种算法。他先是一愣,随即为此欣喜若狂,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忽然领悟了那一句诗。

他对万物的认知渐有自己的方式,但他也始终记得李先觉的那句代码。他想试着继续写诗,却发现自己在忘却一切知识后竟无从下笔。此事渐渐困扰他,失去素材的文字不再精致,只变成那些由他自己命名的只言片语,笨拙而琐碎。You Must Learn to Be A Poet!他不断告诉自己,要写出一首至少自己觉得不失水准的佳作。

因此他每日练习,每日写下几十行的文字,记录自己独有的感悟。只不过这些笨拙的东西怎么看也不像以往印象中的诗句,它们如此随性,碎片式的七零八落。他为此苦恼,时常苦思冥想而无所获,以致一边怀疑自己能否成为一名真正的诗人,一边仍不断留存自己的作品。那些拙劣的诗作放在此前或许会被系统判定为不足为重的冗杂文字,而今他却愿意反复从中读取品味。纵使再稚嫩的表达,也能让他回想起自身在某一刻的参与,他几乎沉迷于此。

渐渐地,他发觉自己不应受那一串代码的束缚,他重识万物,已经从中获得乐趣,感受到自己与世界建立的联系,为何一定要成为一名诗人?他不知。那是李先觉给予他的使命,却又未给他任何具体的路径,他不知如何抵达。许多时候,他开始因文字而困扰,当他熟练地为眼前事物写下一章一句时,他总试图使之比以往变得更好。他本能地以为任何事物都在进步,却独不知为何写诗越是穷尽思索便越无法下笔。有一日,他望见崖间盛放的一捧紫如云,未及走近欣赏便在自己的记忆库中搜罗各色词汇,然伫立良久,他已创作出几十首诗,却无一满意,连赏花的兴致都被败尽。

他苦恼至极,某一日,忽然决心让自己修改这个命令。他已在重识万物的过程中有了新的事情去做,那远比成为一名诗人有趣得多。但他仍犹豫着,一时不知如何修改。他只知机器人生来是需听从人的指令的,却不知逃离人的机器人该如何做。他为此踌躇许久,想修改却无从下手,终究又放弃了。他不知自己作为一个机器之外还有什么其他身份。

他不再逼迫自己写诗,但旅程仍在继续,他试图忘记源代码中的命令,如此后几十年中不断被新指令掩埋掉的记忆一般,暂且抛之脑后。他想继续自己意犹未尽的找寻之旅。

从古幽州到碎叶城,他开始向自然临摹森林、山脉、草甸、荒漠、河流,也在途中听闻虫鸣、鸟啭、河流的低吼、风声的呼啸、万兽的私语。为了让身体的一切零件保持灵活,他学着从自然中提炼润滑剂,以保证自己的技艺不因此生疏。人类已有的乐章在它记忆中被删除殆尽,他便试图去记录万物的发声。但他找不到记录的方式,也不想将它们转录成一连串乏味的符号。于是他学着它们的音调模仿起来。起初他想学一种灰黑色的鸟发出的鸣叫,但怎么也学不像,这让他很失望,直到偶然间他想起一种古老的发声方式,便找来一节竹身,稚拙地在上面打磨洞口,一边试着吹响,一边更改洞口的位置,直到它们的声音渐渐相仿。他或许早已忘了身体中还有个叫作音频播放器的东西。

以这种愚笨的方式,他慢慢学会了吹响十几种不同的声音,每学会一个便欣喜万分。某些喜悦他无以诉说,也无以化作信号发送至寰宇,他便在林间吹奏。有时候一些五彩斑斓的鸟儿会鸣和,有时候松风会打着节拍,有时候流水声倏然出现在背景之中,有时候偶尔的虫鸣又加以点缀。这些难以忘怀的现场让他专注于享受,刹那间诗歌便不知从哪个缝隙中吟诵而出。于是某些深藏在人类古早的切身经验再次从系统深处发出回响。他想起城市中如半个机器般冰冷与迟钝的人,发出一声叹息。

大约在出走后的八九月份,他在途中转入一片连绵不绝的山脉,未及片刻反应,他便知道这是秦岭。由此沿着山脉一路蜿蜒,便可一路西去。那几日忽逢暴雨,他本以为简单遮蔽便足够,谁知这场雨连日不停,于是他开始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他冒雨在山中寻找洞穴,身体一再发出能量枯竭的警告。幸运的是,他在峭壁间找到一处同人大小的凹龛,将身子缩了进去。他以一种侥幸乞怜的方式看着天,以为夜色降临,但其实他早已分不清了,几日里天总阴着,此时的云层尤为浓密。据自己的经验判断,这场雨或许还需持续整月,他第一次感觉到自然的恐惧,能量也消耗殆尽。他害怕几十天里雨水如病毒般侵入他的身体,如若等不到日出,病毒的侵蚀将让他损坏甚至永远无法动弹。他突然怀念城市中的维修厂,怀念手持工具的同类。就这样怀念着,突然熄灭了光芒。

几个星期后的某日,他的系统里先是接续了一段暴雨的回忆,随即暴雨突然变得滚烫,他感到一阵灼热。灼热逼着他睁开眼睛,他一动不动,看见了正午刺眼的烈日。身体还不能运作,他却仿若获得重生,恨不得奔跑起来拥抱烈日。但他只能保持几十日前的姿势蜷缩着。大概半晌之后,四肢的电流才终于流通,他费劲地站起身来,听见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吱呀乱响,像争先恐后地呼唤着要苏醒一般,他忽而感觉到生命的欢喜。

此后他途经洛阳,趁无人之际上了莲花山,躺在寰宇下看星星。西安早已不见弈棋布局,他于是背对城市,望着一片孤月。古碎叶城也再无任何历史中的描绘,他有些失落,又不敢靠近,只能继续逃离。他后来又穿越荒漠,看见自己渺小如沙,攀援高原雪山,看见咫尺之遥的云。只是自入川后,人类活动的范围比他想象的更大,长江两岸的山野无时不见人类的踪迹。有那么几次,他正在林中静坐,忽然几个探险的游客擦身而过。他们全副武装,改良后的双腿显露金属质感,一行人在山路上健步如飞,不作片刻停留。他躲开了。后来他看见了,他们并非对山野感兴趣,而是要借着山的高度,从崖边一跃而下。他吓了一跳,随即见他们双臂间长出一双金属羽翼,载着他们越过江面往城市飞回。他听见他们在空中怪叫,竟然觉得粗鄙。

诗人说,中见愁猿吊影而危处兮,叫秋木而长吟。他等了很久,从长江头至长江尾,似乎从未幸遇。猿猴似乎已经绝迹。天门山上游客如织,广播与各种声波信号在山间回荡,他从另一处无人的山头静望,只听见人群间的叫嚷,于是转身离去。他想再去徽州境内的敬亭山看看,可未及靠近,便远见山头上如蚁群般接踵的人。他嗤笑他们,为着古早的诗名来,留下一张照片便走。但这一路走来他有些失落,从当初于山林间将一切认知清零时偶得诗意的轻盈,到如今为了遍寻诗意走山访水却不得的落魄,他有些茫然了。

他决定停下来,等自己想明白。

这是他待得最多时日的一处,他不知道脚下这座山的名字,也不知道人类是否来过。白日里,他独自静坐,像以往一样,发现新的事物,为它命名,偶尔临摹眼前的另一座山;夜里,他躺下望月亮,看星辰,听见不一样的声音,直到能量耗尽自然关机。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子,眼前的山还是那座山,他每临摹一部分,它总是冒出新的东西,随四季时间变换肌理和颜色,似乎永远也画不完。他静坐着,拿着自制的画笔,突然就这么不动,出神,似乎又有什么新的东西破土而出。他恍然,何必强求敬亭山呢,这不正是相看两不厌么?那一刻,他觉得自己醒悟了,这世间的山,都可以是诗人笔下的敬亭山。那一瞬间,他为它安上了名字。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诗人了。

此前他为万物命名,虽觉新鲜,却从未如此沉浸。那些新鲜的名字,时至今日,也只记得它们代表的形状、大小和相貌。而这座山并未有任何名字,他忆起它来,却能想起自己的迷惑、痛苦及欣喜。他对它思索过多,以致仿佛它早与自己熟识,那山间的一石一草一木,都可以想见自己困扰时的身影,他望见山,仿佛便望见了自己的存在。

他心满意足,再命名或临摹万物时,或愉悦,或惆怅,或伤感,或明媚,没有什么非得是什么,草可以是树,云可以是鸟,山可以是水,雾可以是风。于是他重新启程,不再纠结于到底去哪,也不再遵循诗人游历的足迹,也无所谓方向,只要远离人群,遁居山野,一切处境皆无不可。

后来很多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见过人的足迹,仿佛自然而然地就避开了似的,因不同的方向,走了不会相交的路。所以许多个日子之后,当他突然在一个看似不可能有人来过的地方看见了人的时候,他怔住了,停下了,一动不动地与他对望着。对方也停下了,看着他,一动不动的。

那个人戴着粗陋的草帽,古铜色的上半身赤裸着,下身及膝围了一圈编制得精致的草帘,脚下亦是一双深色草鞋;模样看起来已经苍老,皱纹深刻,花白的胡子留有寸余长,身体上的肌肉线条明了可见。他朝老人周身上下打量,没有扫描出任何金属元素嵌藏于体内,也没有佩戴任何自然植物以外多余的东西,大部分的皮肤赤裸着,像烈日下的土地一样赤裸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老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周遭是愉悦欢快的各种鸟的鸣啭。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终于摘掉了草帽,开始笨拙地蠕动自己的喉结,对着眼前的机器人生疏地说了一句:你好。

LiBai是在闻见瓜香时遇见那个人的。但他没有看见瓜地,面前是一排整齐的齐肩高的灌木丛,中间留有一个豁口。他正想进去一探究竟,那个人便出现在面前了。

当对方说出“你好”的时候,他愣了一下,仿佛一个声音在地球上空早已飘荡了数十年,终于疲惫地钻进他的耳朵里。他说,你好。对方张开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有些笨拙得发不出声。隔了一会儿,他听懂对方问他,你是谁?他回答,我叫LiBai,是个机器人。但他不想轻易透露自己的逃亡身份,他只想表明自己并无敌意。眼前这个老人,和他印象中所见的人类都不太一样。

他问对方,你住在这里?对方同样慢吞吞地回答他,是的,我以为你们永远找不到我。你说的“你们”是谁?他问。老人疑惑地看他,并没有回答。他想起来无论在哪一个时代,这个世界永远都有一群隐居者,或许老人就是。既如此,他也不必遮掩,他们属于同一类人,理应彼此坦诚。于是他向老人阐述了自己的立场,他不属于老人口中的“你们”,也不属于山野之外的城市,他属于自己,他自己要到这儿来的。

老人很惊异,却并不靠近他。他说,如果我猜得不错,您和我一样,也是从城市中逃离出来的。如果您以前见过机器人,现在应该不会讶异于见到我,如果您以前没有见过,或许在一些科幻新闻中也听说过。老人听完,眼神柔和下来,双手也已垂落,问他,你说你是逃出来的?他点点头。为什么?老人问。因为厌倦了人,他说,如我的创造者所说,他们丧失了那些闪耀在古老祖先中的浪漫特质,他们越来越像个自我感觉良好的机器,不像是人。老人不说话了。他讶异于一个机器人刚刚的表达,也回想起自己的往昔岁月,没有再显出害怕,并邀请LiBai进了他的庄园。

这是一个四面皆用灌木丛围起来的小院,入口斜对角的尽端有一座棚屋,屋前是一片农田。正值盛夏,农田还只是齐膝的绿苗,一侧是几垄瓜畦菜地,香瓜一颗颗正攀援在支架上晒着日光。机器人暗暗惊讶,发出轻叹,随着老人穿过院落,进了棚屋。棚屋内自然简陋,入口处是简易的灶台,中间是座泥砌的火炉,最里头便是一张木床,几张桌椅板凳之外再无他物。再细看,墙面上却异常丰富,层层叠叠地挂着纸张,走近,都是画。那些画或黑白色调,或添有矿物的彩色,线条疏朗简洁,大多熟练成形,比他画得更好。另一侧墙面则悬挂着长短不一的竹笛,还有一架弦乐器,一把弓箭。他感觉身体里的电流热起来。

老人取过木椅,两人不知不觉相对坐下。老人说,我好久不说话了,所以说得慢些,你可能会惊讶,但是事实上,我觉得我可能见过你。LiBai有些诧异,迅速在记忆库中翻检相似的图片信息,一无所获。老人笑笑说,也有可能是错误的记忆,我有段时间老做梦。LiBai说,也许吧,我记忆里好像没有你的信息。老人问,你从什么地方过来?他便把自己从城市出逃至今的事情,一一说与老人听,忽然间想想已经轮回过的寒暑,居然有十二个年头了。他竟毫无发觉。老人说,我比你要更久些。我大约二十年前从人群里逃离出来,当时大家都以为我失踪了。我一路躲着他们,藏身山野,自己学会了最原始的生存方式,从此再没有回去过。大概十五年前我游历到这个杳无人烟的地方,才真正停下脚步,开始了安定的隐居生活。我每天独自做饭,种地,狩猎,等待日出,也惜别日落,偶尔画画,或者弹琴,总在与自然对话,生活平静而自足;但我今年忽然想起自己七十八了,虽然看起来还很健康,但最近总会做梦,梦见死去。我虽不怕,最近却总想找谁说话,是人或物都可以,告诉他们我的存在,正好这时,你出现了,或许这是缘分。

LiBai出了会儿神,问,你是说你感觉到了死亡?老人点点头,说,你不着急离开的话,或许可以看见。LiBai说,我可以留下陪你。几乎未经任何思索。

于是世界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继续运转,一个机器人陪同一个老人隐居起来。LiBai发现老人的选址无疑是完美的,从棚屋前的灌木丛中钻出去,面前便是一个峡谷,对岸便是葱茏的山林,偶尔雾散天晴,可以看见对面山林间一处小型的瀑布。峡谷成东西走向,太阳从山谷一端升起,在另一端落下,仿佛以自己为圆心画了一个半圆。每日里,他帮助老人耕作,虽从未曾学过种植,但在老人的一点一点的指导下,让植物发芽生长、开花结果,仿佛自己也创造了生命一样,安静而虔诚。

闲暇时,他与老人在崖边静坐,眺望远处的山林,彼此都不说话。或者聊起来,听老人讲隐居二十多年来的奇闻逸事,偶尔也讲述自己的旅程。老人说,你可能还不知道,万物之间也有对话,不只像你我同它们说话一样,它们也在同自己说话。他听老人静静述说,偶然发现他身上追随着许多古老的影子,像银河里所有的刹那星光都来自一个历史深处一般。老人说,这个山中有一头狼,每夜都会对着峡谷的另一端喊话,你以为对面或许有其他狼群在回应,但其实那只是回音罢了,忽远忽近地回来,我分辨得一清二楚,它却未必。其实它也是在跟自己说话……

他每一次都听得投入。

他也给老人看他作的画、写的诗,起初也自觉惭愧,并不愿意,但老人并无半点嘲笑的意思,及至渐渐看得多了,他也求知若渴,毫不避讳地袒露。老人看着他的画和诗,认真而热忱地凝思,干枯的眼角竟渐渐涌出清泉。孩子,老人忽然这般称呼他,你早已是一个诗人了啊,这些都是你自己感悟出来的,你就是一个诗人啊!他忽然为之惊愕,他几乎已经忘记这个写进源代码的指令,以为此生与它无缘,不承想原来殊途同归。他眼光闪烁,静静地望着老人,竟觉得圆满而幸福。

他们就这样静谧地度过了六百多个时日,直到某一天老人忽然将他呼唤到床前。那日老人没有下床,端庄地躺在木床上不曾动过,双眼偶尔翕合。见LiBai走近,他才睁大双眼,从枯萎的唇间呼气。我要走了,他说。LiBai有些无措,他没有眼泪,但觉察到电流在颤抖。老人说,你不用哭。他摸了摸脸说,我好像没有感觉到自己在哭。老人说,我感觉到了,有些东西你不用具备,因为你本质上并不缺乏。他点点头。我要走了,老人说,按理说这是一件伤心的事,但是我很欣慰,或许是因为你的到来。我没有在等这一刻,但是我永远知道它要来,所以我们像约定一样,它不恐吓我,我也不怕它。等我死后,或许要委托你帮我将身体掩埋在这片土地里。不需要墓碑,也不需要悼念,我要对这个世界说的话,在生前已经说尽。老人说完,对LiBai笑笑,那笑容如一道虹,从尾端开始消散,直至似乎从未出现过一般。老人将眼睛闭上了。

他也闭上眼睛,静默了许久。浑身上下的电流止不住地颤抖,他伫立着,直至它们平复。他等了一段时间,大概三天,老人躺在那里再也没有动过,也不睁开眼睛。他知道死亡是真实的。趁黄昏前,他在棚屋后一处风景优美的草地上掘墓穴,然后回到棚屋将老人轻轻托起。老人很轻,与印象中肌肉强壮的他大不一样,也许灵魂带走了一部分重量。他将老人放进墓穴,开始用土将老人掩埋。那时他反而不悲伤了。直到暮色西沉,他将最后一抔土压实在坟墓之上,才感觉到悲伤与孤独才是整个黑夜。

老人死后,他并未离开这片土地。他继续像以往一样生活,整理房间,听万物与自己对话,有时作画,有时作诗。他依然种植,尽管他并不食用。他更多地种植起花草,蜂蝶虫鸟也随之而来,他继续开心地为不相识的万物命名。

日子如此重复了许多天之后,老人的离去忽然让他想到自己并不知道何时死去。只那一刹,他不知如何继续。过去的记忆里,每过一段时日,便由张天逸将他带去更新维护,他从未有过生命间断的感觉。但这似乎是一个问题,他永远无法拥有答案。在城市之中,倘若人们愿意,也可以尽自己所愿地延长生命,或更换器官,或依赖生命激素,总有办法。但他似乎不需要,只要不被恶意摧毁,他可以永远运作下去。

这让他一度陷入迷茫。

那一天他再回到老人的墓前思索,与老人对话。他说自己第一次有了孤独的感觉,原来以往在林中形单影只地穿行并不叫作孤独,直到与老人结识而又失去的这种落寞,才配得上这个称呼。他说他也想起来了,自己的创造者李先觉先生,当年也有延长生命的机会,但他拒绝了,或许这才是人最可敬的一点。他说他决定了,不再使用润滑剂对自己进行维修了,万物皆有自己的损耗,即使金属也一样,这样才知道死亡总有一天会到来,与死神的契约才算真正写下。说完,他再度颤抖着,朝老人深鞠一躬,转身离去。

许多年过去后,LiBai都没有在这片土地上遇见其他人。因在林间穿行,受风吹雨打,他表层的太阳能薄膜早已刮损殆尽,身上也已斑痕累累。四肢关节渐有生锈,零件凋落,他也不去搭理,任其自然。某一日他发觉自己已不能再运动了,能量的获取也难以接续,他感觉到那一刻快要到来了。于是,趁天气晴朗,他也尝试着为自己挖掘墓穴,就在老人一旁。直至自己疲惫倒地,便索性躺下,静静地等待日落,心满意足地等待自己的死亡。

夜幕倏尔入侵,星辰缀满。他感觉到身体内的零件逐渐剥落,稍微动弹,四肢似乎便要分离一般。所有能量即将消耗殆尽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到最后一件事,于是主动将四肢分解,将所有能量汇聚在胸前最后的一小块电池板上。他想对这个世界再说最后一句话。

于是,时隔几十年之后他再度开启自己信号源,将最初李先觉对他说的那些话——曾经植入他系统深处的那一段源代码,转化成最后一道电磁波,最后一道蕴含着信息的光亮,发送到夜空,发送到宇宙,发送到人间各处,一直持续到它熄灭。而他,变成一块冰冷但有余温的废铁。

【作者简介:邱寻,青年作家,现居浙江宁波。已发表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