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朔方》2025年第9期|离离:大风大雪(中篇小说)
来源:《朔方》2025年第9期 | 离离  2025年09月23日08:19

我连夜从水镇逃出来了。

水镇的冬天几乎看不到一丁点的绿色,树上也没有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天空,空气中都是土,每个人的鼻孔因为吸了太多尘土,都黑乎乎的。这么说来,水镇也没什么可依恋的,看了多少年,不还是那样?可我的身体像一支长笛,风声从各个洞眼开始响起来,那些声音带着水镇的气息,穿过我的五脏六腑,穿过我的喉咙和鼻孔,我的耳朵里也嗡嗡直响。我摸着自己的脸,想我爸最后扇在我脸上的那一巴掌,他的体温隐隐约约又浮现出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风一样拂过我的脸。风从北刮到南,从西刮到东,有时候甚至打着旋儿。风把一切吹动了,把一切吹响了,风一天一夜地刮,把地上刮得干干净净的,把树上刮得光秃秃的。

那些风真让人想念啊!

我想着那些风的样子,漫天飞舞;也想象着那些水的样子,它们一直从地底下流过来,经历过什么,我们不知道,淹没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看到它从地底下冒出来,最后的样子,在盆里,或者水桶里。我妈每天早上用它洗脸刷牙洗头饮牲口,晚上洗脚擦身子,那些水多好,温顺得很,经过我妈的身体,让它变得细滑柔软。

可我爸在哗哗的水声里消失了。

我妈在电话里泣不成声,说,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断气了呢?就在我拧开水龙头等水流出来的工夫,我爸人真就断气了。

我不相信,人的呼吸都是持续不断的,怎么就突然断气了呢?但我想起我爷爷的死,的确也是突然就断气了的。我在电话里朝我妈喊,赶紧送医院啊,也许还有救呢。

我妈却挂了电话。

当初我爸让我好好学做纸火,把“陈记纸火”好好传下去,可我真不喜欢整天待在那么逼仄的纸火铺里,我想去更广阔的天地,我要飞,风一样飞起来。

我终于哭了,开始沿着江边跑,不停地跑,江水明晃晃的,泛着一些光,水流声渐渐传来,和我身体里的风声交错在一起。

我说,那时候我真小啊,就发生了那么多事。

后来呢?我把头埋在女友钱琳琳怀里,听见她幽幽的声音。

我背着很多人成长,真累啊!我是什么时候开始长大的?可水镇一直在我的身后,那么大一片,白茫茫的,一年四季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不敢回头。我身后有太多的人,他们挤挤挨挨走在水镇的集市上,还在为两毛三毛钱讨价还价。

可惜我爸都听不到了。

夜里,我总是听见那种水被摇动的声音。我爸去世时,肚子胀得像一个大水罐,里面装满了水。村里人说,我爸挖的泉水干了,水都聚到自己的肚子里了。我从干旱的水镇走出来,开始找寻真正有水流的地方,我想听听河水在夜里怎么流动。远处灯光迷离,我踢掉一颗小石子,在江边坐下来。我看见小时候的自己,顺着水面蹦跳而来,四岁、七岁半、十岁……

水镇没有水,更没有一条宽阔的大河,为啥得名水镇?二爷爷说,咱这地方太干了,缺水,每个人天天都盼着下雨,希望有一天能水流成河,后来就有了水镇。

那天,二爷爷的水烟丝没有了,天却下起了大雨,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堂屋的地上走过来走过去,身上仿佛有许多小虫子在撕咬,咬他的骨头,咬他的筋,咬他的心。他来来回回在屋里走,过了一会儿,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他实在忍不住了,就朝西边的屋子喊了一声:“给我拿根烟来!”我爸头上顶着一件旧衣服,踩着拖鞋就往堂屋跑,他知道,这种情况下,迟一秒都不行。这是二爷爷的烟瘾犯了。二爷爷拿了过滤嘴香烟,放在鼻孔前先横着闻了闻,停了几秒钟,又从露了金黄的烟丝的那端闻了闻,眯着眼说,你天天抽这个,就这么点味儿,这有啥好抽的?说着,他打火点了烟,猛吸了一口,只见烟头上火红的部分在快速向后移动,灰白部分慢慢变长变虚,直到松软的烟灰支撑不了那一截的时候,它们悄然塌落,散了一地。二爷爷的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缝了,他深吸一口气,吞下所有的烟雾,只有一小部分烟兵分两路,从两个鼻孔里悠悠然涌出来。二爷爷又赶紧呷了一口茶,压了压还在嗓子眼飞腾的烟雾,然后慢慢睁大眼睛。

二爷爷一直抽的是水烟,隔一段时间,他就去一趟镇上的张家铺子,每次就只买一块水烟丝,一个一厘米厚的枯黄的方块,用麻纸包着。买回来后,他会小心翼翼掰下来一小块,揉开了放在一个小罐里,再放进烟盒的一个小格子里。那个烟盒不知道多少年了,被二爷爷那双手揉摸得漆黑光亮。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分为一大两小三个格子,大格子用来放之前削好的小木条,两个小的,一个放水烟瓶,一个用来放装水烟丝的小罐。小木条是二爷爷每次抽烟时用来点火的,每次抽烟之前,削木条也是很讲究很有仪式感的一件事。二爷爷拿起一根木棍,用磨得锋利无比的剔骨刀顺着一个方向削,刀子每削出去一次,就有一截木条飞落到前面的那个大格子里,等二爷爷感觉削得差不多的时候,粗细、长短都差不多的木条已经整整齐齐码好了,都不用二爷爷再动手整理。当然,这都是他多年来练就的技术活。

二爷爷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抽一锅水烟。他的水烟瓶也很讲究,铜质,瓶身金黄透亮。说是瓶,其实下面是一个近似椭圆又呈正方形的盒子,里面装着水,上方延伸出来两个外八字的细管,稍高的一根翘起来的管子用来吸烟,另一根弯而又平的管子的末端装了水烟丝。二爷爷先悠悠然揉了一小颗烟丝,装进细管的那端,再轻轻用拇指揉压几下,抹平实了,然后划了火柴,点燃第一根木条。火柴“噗”一声带出了火光,那团温润透亮的火光顺着二爷爷右手拇指和食指慢慢移动,最后落在旁边的一个煤油灯盏上,小火苗突突突地跳几下,便稳稳当当地亮开了。然后,二爷爷拿了一根小木条,点了火,再慢慢移向装了烟丝的那一端。这时候,二爷爷才将那根管对准嘴,他深深地吸一口,水烟瓶里开始“咕嘟咕嘟”地响,他那一口吸得悠然漫长,瓶里的“咕嘟咕嘟”声也就连绵不绝。这时候,我娘已烙好了热油饼子,用二爷爷专用的盘子端进了堂屋。

二爷爷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二件事,就是喝罐罐茶。二爷爷喝茶的炉子也很讲究,一个直径两尺的大铁盘子上,坐放着一块中间开了粗孔的丰腴的圆柱形泥坯,炉盘下面是三个马蹄形的炉腿,大约二十厘米高,把炉盘撑起来。这样的炉子几乎每家都有,实用,又便宜,自己家里都可以制作。家里有条件的就用木炭煮茶,没条件的只烧几截白杨木块,烟熏火燎半小时,一顿茶就煮好了。煮茶的罐子是陶瓷的,里面斜插一截十厘米长的小木棍儿,小木棍儿被烟火熏得黑黝黝的。每次茶煮沸了,就有很多泛白的泡沫先涨起来,慢慢升腾,慢慢溢出茶罐的边缘,落在炉子上“扑嗤扑嗤”地响,等茶水快要溢出的时候,二爷爷才缓缓地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小木棍儿,轻轻搅动几下,其余的茶沫又散下去了,这样多搅动几次,茶才能熬出真味。这样喝茶的都是家里的老人,一般早晨五六点就起来了,一天的生活在烟火味儿中也就开始了。

二爷爷喝茶配以热油饼子,就着苦茶喝,每喝一口,他吧唧下嘴,很满足,很享受。说他喝的是苦茶,真是比药还苦。有一次,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早去了二爷爷的屋里。二爷爷拿着茶盅说,你要不要喝一口试试?我乖乖地把嘴伸过去,只吸了一小口,就吐出来了。我说,天啊,二爷爷你天天喝这个呀?咋比药都苦!二爷爷笑着不回话,给我递过来一块热油饼,他的嘴依旧吧唧吧唧地响动。

我家住在一个正正方方的堡子里,听说以前是一户地主的家,堡墙足足一米宽、四五米高,可以从东南角那里的台阶爬上去。我们那里每个村子都有那样的堡子,据说是以前防土匪的,只不过好多都是选择建在高山顶上,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像我们家那种直接在村子里的不多。我们县有“千堡之乡”之称,因为每个山头上都有一个堡子,远看也是十分壮观的,不过有好多已经被破坏了,像我家那样保存完整的也不多了。现在想想,那都可以申请非遗了。那些年我们经常在我家的堡墙上玩,三五个人可以围坐一圈抓五子、打麦牛。听说地主家主人在堡子里埋下过银圆,还有别的古董,我爷爷和二爷爷他们打着手电筒这里敲敲那里挖挖,但都没发现什么。那一年,我爸说,想新修房子,把原来的老房子推倒,我二爷爷不同意,我爷爷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坐着抽旱烟。我二爷爷说,先乖乖住着,急什么?

爷爷属房中老大,当年娶了王秀才家的大小姐做我奶奶。奶奶一双小脚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地响,再看她,却走得轻悠悠既快又稳当。奶奶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干啥都干得干净利落。她喜欢穿一身黑衣服,妙俏的身形隐约可见,黑色的裹脚布缠着她细长的小腿直至三寸金莲。她全身的黑,是清亮的黑,没有一丝灰兮兮的感觉。奶奶的厨艺在水镇也是出了名的好,当时各家各户有红白喜事,都会请奶奶去帮厨。她做的“十三花”,能香透水镇的一条街,只要是有迎亲嫁娶的喜事,被主人家请去帮忙的人,个个欢腾雀跃,他们大多都是为了奶奶那一桌“十三花”去的。如果遇上哪家有丧事,即使主家不请,街坊邻居都得去帮忙,正所谓红事要叫,白事要到,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人来了又去,最后都是把丧事变成了喜事。奶奶在厨房里忙前忙后,院子里的老老少少,只要长了胡子懂得男女之事的,都会偷偷瞄几眼厨房。这中间就有光棍黑老三。黑老三真是黑,能露出来的部位,除了牙齿闪着黄白色的光,全身上下你再找不出第二种颜色。黑老三其实也姓陈,水镇的人有四分之三都姓陈,他家中排行老三,因为太黑太丑了,一直讨不到媳妇,三十好几的人了,除了打打零工,就是游手好闲,四处荡游,看能不能瞟两眼别人家的媳妇。镇上每家的红白喜事他都要去,他的目标就是我奶奶。每次他都主动问,谁挑水?二爷爷白他一眼说,有人挑了,你去搭棚子。

奶奶做的“十三花”共有八道热菜、四碗一锅子,还配有清茶点心和四样干果、四样鲜果。一般来说,主桌中间会摆放一个大一点的和菜盘子,小碟里各放置了醋、青葱丝、辣椒丝,用来调菜或蘸吃。和菜盘子四周放了八个稍大点的碟子,一般都是四荤四素。四荤为排骨、头肉、肝、肺等拌成的凉菜,上面都溜放了细细的葱丝和干红辣椒丝;四素一般为胡萝卜拌粉丝、菠菜拌豆芽、蜜蒸大枣或糖醋花生。跑菜的第一道菜必须是清煮鸡,之后有农家小炒、糟肉荷叶饼或者肘子;第四道菜必须是蜜汁馉,和糖醋里脊看起来差不多,实际上算是香甜可口的面食;第五道菜为糖醋脆皮鱼,鱼身上的葱丝或干红辣椒丝才见刀功呢,细得跟鱼刺一般,每每吃过的人都会炫耀,一看葱丝和干红辣椒丝,就知道出自我奶奶之手,别人是切不出来的。座菜为四碗一锅子或者四菜一汤。四碗一锅子一般由四碗热菜和装满肉片粉条的木炭土锅子组成,高脚的砂锅里,有热气腾腾的白菜、豆腐、粉条、土豆块等垫底,上面再摆放虎皮肉、泡涨肉、排骨、鸡肉、丸子、五花肉片等,各占一格,摆放整齐,上面撒了葱丝、辣椒丝等。最后一道为八宝饭,加了葡萄干、核桃仁和大红枣儿,米饭得配了红糖和猪油蒸,才能蒸出那种又糯又软、甜而不腻的味儿来。等这些菜都摆上桌,奶奶就会解了围裙,从油气腾腾的厨房走出来,她的一双小脚轻悠悠踮着在院里走上半圈,主家的事情就圆满了。

每逢这样的场合,二爷爷会担任另一个主角,他和我奶奶各司一职,正所谓男主外女主内。二爷爷那个职位叫“执事”,谁做执事,那都是经过多年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历练并被推选出来的,一个镇上能做执事的男人就那么一两个,一正一副,有时候遇上啥紧急事,也不会耽搁主家的大事。二爷爷大高个儿,国字脸,大概是年轻时习过武,他的身板挺阔,干啥都很有派头。每次主家请他做执事,他都要拿出自己最满意的那套衣服,刮了胡子修了发,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再吆喝别人干活。分配谁挑水谁搭棚子,谁搬桌凳谁借碗碟,谁执酒席谁迎送亲朋,谁伺候响器吹打,谁跑个腿买东西等,都是靠二爷爷自己的眼力。他看人看得准,所以,每次镇上的大小红白喜事都没出过任何岔子。二爷爷给我奶奶分配活的时候只说一句:“锅台上你操心着点。”二爷爷也不叫“嫂子”,只一句话他就说得满脸通红。

其实二爷爷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陈记纸火”的老东家。二爷爷自有他的拿手绝活,他做什么像什么,他做的童男童女,是别的铺子没法比的,所以,“陈记纸火”在水镇就是龙头老大,他的纸火铺生意兴旺,也是和他做执事相辅相成的。请他做执事的主家,也不好意思去别的纸火铺订纸人纸马不是?二爷爷的“陈记纸火”不在水镇的主街上,在另一条南北走向的小街巷,那房子原来也不是我们家的,后来因为二爷爷对原东家有救命之恩,原东家一拱手,把那间铺子给了二爷爷。至于具体是怎么救别人命的,二爷爷也不说。问的次数多了,他只说,做人多行善事就好。可什么是善事,我也不懂,再问,二爷爷说,就是千万别害人,别有坏心眼儿,你一个瓜蛋娃儿,问那么多干吗?

这些时候我爷爷在干吗呢?

他正靠着张家的铺子墙根晒太阳,嘴里叼着羊骨拐烟斗,手里抓两颗山核桃,不停地揉捏,时不时地哼几句秦腔小曲儿。

有人说,陈老大,看好你婆娘,别红杏出了堡墙。

去你的,我都不操心你操心个辣子!我爷爷继续盘他的山核桃,直到那两颗山核桃比他的脑门还透亮,他就磕空了烟斗里的烟灰,准备回家了。

小心你家陈老二,别怪我们没提醒你。

你如果不操心嫂子,那我今晚来翻你家大墙,哈哈,她那两个屁股蛋子,真是迷死个人。说话的人正是黑老三。

小心我打折你的狗腿!不知什么时候,二爷爷神不知鬼不觉地已经站在黑老三的身后,边说边把他像拎小鸡一样提起来,再丢出去两三米远。

黑老三站都没站稳,摇晃了几下撒腿就跑。

还是个男人不?屋里人让人家这么过嘴瘾,你也不放个响屁。二爷爷边说边瞪了我爷爷一眼,自己先回家去了。

二爷爷和奶奶最后一次一起合作主事,是在爷爷的葬礼上。

那天,爷爷照常去街边打牌晒太阳,手里还是盘着他的山核桃,那两个山核桃早已经有了包浆,亮得发光。他本来是靠墙坐着的,和他们玩一种宽两厘米长十几厘米的纸牌,上面印着黑色的红色的图案,他们一帮老头管那个叫“掀牛”。那天我爷爷手气不好,打了几圈都是输,但也只是输个一块两块的,因为他们玩得小,听说那圈下来我爷爷赢了钱,而且押得大,他一把扫了场子上的钱,换了拿核桃的右手往兜里揣钱的那会儿,身子就斜斜地往一边倒下去了,脸发黄发白,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既没吐白沫也没斜眼,就跟睡着了一样。开始时他们还开玩笑喊,别一赢钱就耍赖啊!后来发现不对,这人怎么半天都没动静呢,姿势也没再变,这才慌了,有人赶紧去纸火铺找我二爷爷。二蛋来我家报信说,陈小果,他们都说你爷爷赢钱高兴死了,快去看。

还有赢钱能高兴死人的?我轻轻念叨着往厨房跑。奶奶坐在厨房的炕上捻线,线轱辘在她的手中一圈一圈地转,她手上的线越拧越长。我娘正在灶台边蒸馒头,一笼新出锅的馒头,像少女的乳房,圆圆挺挺的,厨房里热气腾腾,一片祥和。

我爷爷赢钱高兴死了。我边跑边喊;可再一想,妈呀,死的人真是我爷爷呀!

你说啥?谁死了?我奶奶问。

听说是我爷爷,赢了钱高兴死了。我答。

我奶奶扔了捻线杆,溜下炕,踮着小脚就往外跑。我妈关了灶火门,她喊了声看着锅台,随后也往外跑。

我爷爷高兴死了这件事,不到二十分钟就在水镇传开了。我二爷爷直接从纸火铺被人喊过来,我爸也不知道从哪里也让人找回来了。我们家院子里马上有人搭棚子,家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人。我们家从来都没有过那么多人。然后,我看见爷爷身上盖了一块白布,被人抬到了棚子底下。

爷爷突然去世,不知道啥原因,但肯定不是高兴死的,就那几块钱,按我们当时的家底来说,他根本看不到眼里。打牌还打出人命来了,那几个老头儿都吓坏了,偷偷跑回家了。我奶奶一下子就慌了,说,这该咋办呢?上午出去还好好的人,怎么成这样了?这可咋办呢?啥都没备下呀。二爷爷说,该咋办咋办,和给别人家一样尽心办,不能让自家人受委屈。

之后几天,我再没看到过我爷爷。家里的堂屋成了灵堂,到处一片白晃晃的光。白色像盐霜一样笼罩着我们家。奶奶头上围了条白帕子,下面依旧系了蓝布围裙,除了不得已的事,她不出厨房半步。二爷爷出出进进几天几夜,除了做执事,他还给爷爷做纸人纸马,他做了两对童男童女、一匹白马、四个金银斗、两棵摇钱树,还有米山、面山、四个香幡和一套四合院。做纸马有忌讳,天黑前必须打烊,怕沾了邪气,这是多少年老祖宗传下来的,不得不遵守。二爷爷把纸火铺搬到爷爷的灵堂,陪着爷爷边唠嗑边做,从裁定竹条,用火烤加热,到将一根根竹条折出各种弯度,扎制竹木骨架,都是他亲手做。他用蜡光纸糊的纸人活灵活现,每一个剪纸的不同部位,每一张纸的配色等都是别出心裁。我忍不住轻轻用手碰了碰童男的手指,二爷爷重重地用手里的竹条敲我,敲得我的手生疼,他从来没有那么敲打过我。我看着地上盘腿坐着的二爷爷,和他手里转动的纸扎,看不见灵堂后面用白纸围起来的爷爷,我着急,“哇”的一声开始大哭。

二爷爷做的纸人纸马在堂屋的灵堂前摆放了两天两夜,最后一天爷爷出殡,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场不一样的丧葬盛事。此后,二爷爷关了纸火铺子。他说,我最后要再做一次纸人纸马,但不知是何年何月,现在铺子得关了,这活给自家人做真不是个味儿,这辈子我也做够了。

那年,爷爷六十三,二爷爷五十六,我七岁半。

二爷爷终身未娶,镇上的人都说是为了守着我奶奶。谣言传着传着就成了真。爷爷去世后两年,水镇上的人开始闲言碎语说二爷爷和奶奶的闲话。你说人咋就那么嘴碎呢,难道真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把白的说成黑的?还真是。

那天,邻居家的婶子来借农具,她敲了半天的门,不见有人来开,就自己推门进院子里取,哪知看见奶奶绯红了脸,从二爷爷的房里掀起门帘出来,奶奶没想到院里有人。那天,我爸带着我和我妈去镇上看戏了,家里只有奶奶和二爷爷。奶奶还没来得及解释,婶子拿了农具说了一声,就急急忙忙出门了。随后,难听的话传着传着就没了边,说奶奶只穿个红肚兜,披头散发从二爷屋里出来;也有说奶奶没出来,是二爷爷衣衫不整,红着脸出来了……我爸是几天后才听说这事的。那天,他从镇上回来,一进门,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二爷爷从屋里拽出来,拖到院子中央,三下两下就扒光了二爷爷的衣服,给他扔了一个草垫子,狠狠地说,你就好好跪着吧,给陈家的先人们好好讲讲你们干的丑事。

二爷爷面无表情,没有一句解释。他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他只是用两只枯萎的手护着腿中间,畏畏缩缩。他当时的样子,多像一棵枯树枝弯曲下来,抱住它的老树根。那天,好多人都看见了,我也看见了,因为我跑去拉二爷爷的手,把他的一只手从裆部拉开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低垂着,有气无力,我吓得连忙后退。我看见我妈捂了眼睛跑进屋。我怯怯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奶奶一直在她的屋里,没出来,也没有任何动静,她一天没吃没喝,也没有人给她送吃的,我本来要端一碗面条给她,可被我爸喊住了。

二爷爷在院子里跪了一天,围观的人都散了,就剩二爷爷一个人跪在那里。我给他端了水,他不喝,我给他拿了油饼,他也不吃,就那么两眼空茫地跪了一天,那天夜里他就失踪了。我爸说,本来还想着给他好好养老送终的,这下也好,都省了,老不要脸的,陈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第二天,我给奶奶端了蛋花汤,是我妈趁我爸出门,偷偷给奶奶做的。我推奶奶屋里的门,怎么推都推不动,我喊我妈来推,我妈也推不开,她急了,就使劲撞,终于把门撞开了,只见奶奶直挺挺的,用一根粗绳子把自己挂在屋顶的椽梁上。奶奶穿了她最好看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是,才两天不见,奶奶的一头黑发全白了。我妈吓倒在地,她把我急忙往外推,哭着说,赶紧去喊人,喊你大伯,快去。我撒腿就往外跑。我甚至跑丢了一只鞋子,我也开始大哭,哭声遗落在那只掉了的鞋子里,久久不回。每次我跑起来,我的耳边就有了呼呼的风声,多么神奇,那声音让我极其迷恋。

我从我家大门口跑出去,风声随我也出了门,我顺着一条通往大伯家的巷子跑,耳边呼呼的声音伴随着我一轻一重的脚步声,跌宕起伏。我的眼前有一根粗壮的麻绳,从一根横梁上垂下来,摇摇晃晃,那根绳子的一端是一个圈,我感觉那根绳子随时都能把人套走,吊上去,吊到另一个世界去。跑着跑着,我跑不动了,那根绳子还在我的眼前晃动,晃动。我感觉有人在掐我的人中,说,可怜的娃,这是给吓坏了吧。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路边,全身都是土,一个远房的堂叔还在轻轻拍我的脸,喊我的名字。

奶奶还有救,她命不该绝。

我爸从镇上回来,看到这副情形,“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奶奶慢慢缓过气来。她的眼皮好像有千斤重,抬了几次都抬不起来。

我爸说,我对不住你们,我不怪了,我去找二叔,找回来我们好好对他,还像以前一样,我们为他养老送终。

奶奶连咳嗽都有气无力的,她一句话没说,倾尽全力翻了下身,面朝窗睡了。

我爸说,二叔不会走远,他还得守护咱们这个家。

奶奶突然心里有了明灯一般,看了看窗子,格子窗用白纸糊了,仿佛二爷爷就在一格一格的白纸上走动。走着走着,遇到楚河汉界,两扇窗分开又合起来的地方,木格的两根条子挡住了部分的光,可是奶奶闭着眼睛。

我似乎说话也没用了,我喊着,奶奶,奶奶……

我爸说,你看你把果子都吓坏了,刚才去喊人的时候晕倒在路边,一身的土。为了果子,你也别再做傻事了。

奶奶回头看了看我,用她干枯的手摸着我的头,两行泪从她的脸上悄然滑落。

我爸开始和众乡亲一起找我二爷爷,他们把水镇上的所有地方都找遍了,连每一座空闲的房子,甚至废弃的砖瓦窑都没放过,但二爷爷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什么东西都没带,能去哪里呢?连他的水烟瓶都好好放着,他可是一天都离不了它的。我爹最后只是淡淡说了一声,肯定没走远,过不了几天就自己回来了。

那天之后,我总是半夜惊醒,因为我眼前总是晃动着吊着奶奶的那根绳子,绳子的一头挂在房梁上,垂下来的一头是一个空着的圈,似乎要套住我的脖子,我一惊醒就抱着自己炕头的衣服往外跑。已是深秋的天气,室外气温低下来了,我在屋外打个激灵,才清醒过来。连着那么折腾了几个晚上,我妈跟我爸说,这娃一定是那天给吓着了,找个日子给喊个魂吧。我们那里有个风俗,有人感到身体无力睡眠不好,或者总做噩梦,老人就说,给喊个魂吧,肯定是受过惊吓,丢了魂了。我爸去找村里的王阴阳问了日子,准备了喊魂用的大红公鸡、三色土、五谷粮食,让我妈把它们一样一样分开包好。

那天晚上,天黑得很,没有月亮,风也静止了。很奇怪,我第一次感到水镇那么安静,我爸在前面抱着大公鸡,那公鸡也是奇怪,竟然不叫也不动,就乖乖地在我爸的怀里。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我爸就开始喊我的名字:果子,回来,果子,回家了……我妈牵着我的手紧跟在后面,我妈说,你千万不能说话,乖乖等着你的魂被喊回来。我能说什么呢?我的身体安静得有点可怕,真的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得找些什么东西填补。我抬头看树梢,它们一动也不动。树梢怎么也不动呢?我突然明白了,是我身体里的风声不见了,我才不信他们说的什么喊魂,我就在心里默默地喊:风,回来,风声——吼起来!

那晚之后,我竟然神奇般好了,半夜再也不跑了。第二天,我爸要把喊魂的大公鸡杀了,给我们熬鸡汤喝。据说,帮人喊过魂的大公鸡即使不杀,也活不久。那只原本很凶猛的公鸡,竟然乖乖地任人宰割,它呆呆的,不叫,也不挣扎。我爸一只手抓着它,另一只手拿了刀,它看见刀子也不怕,都没啥反应,还是木木呆呆的。我爸让我去厨房拿个碗盛鸡血,公鸡的后脖子上被我爸割了一刀,公鸡乖乖等着自己的血滴进碗里。红红的鸡血让我害怕,我躲到我妈身后。公鸡的毛很漂亮,我妈让我拿个筐子,我们挑出了最好看最亮丽的鸡毛,让我奶奶做鸡毛掸子。

但从此以后,谁也没见过二爷爷,更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一个大活人,就那么消失不见了。多少次,我走过那个给我喊魂的十字路口,试着喊:二爷爷回来……二爷爷回家喽……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

奶奶再没出过门,她天不亮就起来洗脸梳头,她把她的一头白发梳得油光锃亮,她的一身黑衣服依然干净整洁,她的黑衣服衬托着一头白发,像一朵忍住不开的花。她每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干完这个收拾那个,她似乎就想让自己忙起来。我什么都不懂,但似乎又懂一点,不管咋样,她依旧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依旧在院子里踮着小脚来回走动,她把干透的木头堆得整整齐齐。以前,爷爷和二爷爷都用木头来烧火煮茶喝,现在只是,每年的木头晾得干透了,就被奶奶砍成差不多长短的,码得整整齐齐,堆起来,木头越堆越高,快要和奶奶屋子的屋檐一般高了,堵住了要从檐头上射过来的阳光。

奶奶的屋子越来越阴暗。

奶奶和我爸再没说过一句话,也没同桌吃过一顿饭。

二爷爷的纸火铺门上挂着一把锁,两年了,从来没见被打开过。但锁子并没有生锈,那些锈斑,都落在了奶奶心上、脸上。二爷爷不在了,水镇上的红白事都成了涣散的一团,有人去世要做纸人纸马,得去十几里的广元镇。这两年,水镇人不得不开始怀念二爷爷的好。

我爸继承了二爷爷的手艺,在水镇上又开了纸火铺,重新挂起了“陈记纸火”的招牌,离原来二爷爷的纸火铺并不远。我爸想教我做纸火,他说,陈家传了几代的手艺不能丢。我想起二爷爷亲手为爷爷做的那个童男,我轻轻一碰,都能感觉他的手指上有温度。我说,你教我吧,我要做一个童男,做给二爷爷。我爸说,胡说哩,你二爷爷肯定还活着,给活着的人不做纸人。我说,咱们去二爷爷的纸火铺看看吧,里面也许还有能用的东西,我拿来先学着做。

也许时间已化解了一切,我爸没有说话,只找了钥匙给我。我一个人,轻轻打开了那把锁,推开那扇门。里面整整齐齐,没有想象中的灰尘簌簌落下,也没有落寞的样子,还和二爷爷在时一样。真是奇怪,水镇上有人曾告诉我爸,二爷爷的纸火铺里后半夜有动静,灯火闪烁,童男童女轻轻走动,吓得经过的路人撒腿就跑。我爸说,有灯火就正常,黑灯瞎火才不正常呢。

我在里面走了一圈,截好的竹条、木条,做了一半的支骨、绵纸、油光纸都摆放得好好的,甚至连椅子上都几乎没有灰尘。地上也扫得干干净净,仿佛灰尘已经落不到这里来了,它们都落在了奶奶的身上和心上。我随手拿了东西,出门,上锁,离开时还不忘回头望一眼,仿佛二爷爷就在那里,他的小胡子一翘一翘的,他的眼眶有点深陷,但眼睛明亮有神,静静地看着我,满脸的欢喜。

回去后,我爸看了一眼说,都拿回来了?

我说,你咋不问问二爷爷的纸火铺里是啥样了。

我爸说,我知道是啥样。我们开始吧。

我说,你不感到有些奇怪吗?

那样才正常,有些事别深究。我爸说着,拿起一根竹条,敲我的手。

他说,我教你做,我们开始吧。

西山有一户人家,老太太还在世的时候,儿子就过来预订了全套的纸火,说老太太今年九十了,最近有些迷糊,已经几天不吃不喝了,怕是熬不过这个坎。我爸和徒弟石头二人做了纸人纸马备着,快做好的时候,那家的亲戚来了,说昨日夜里老太太一口气没上来,第二天来取纸火。我爸还应和着说,这是喜丧呢,纸火我们早就做好了。下午,我爸他们早早就摆放好了全部的纸火,等主家派人来取。我爸有事提前走了,让我和石头哥看铺子。我和石头哥坐着聊天,我说,童男童女画了眼不点睛,不够传神,我点一个试试。石头说,纸人画眼不点睛,这是老规矩,不能改。我说,我点一个试试,就点一个。明天一早天麻麻亮,主家就派人来取走了,我爸不会发现。石头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支笔好像对着他的眼睛戳了过去。他赶紧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摇动着说,千万别有事,可千万千万别有什么事。

第二天一大早,主家派人取走了纸火,结了款,这事就算两清了。可是,天黑时我家纸火铺子被人砸了,“陈记纸火”四个大字被砸得四分五裂。我爸得到消息,等赶到纸火铺门前时,他们人已经离开了,早上取走的纸火全被送回来了,也被砸得稀巴烂。他们留了话,说这事没完,得有人偿命。

一打听才知道,主家老太太刚刚三岁的重孙子,本来在院子里玩得好好的,结果就从门前的台阶上摔了下去,脸发青,身子发软,还没送到医院,就已经没气了。去世的人还没出殡,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恰好有人发现,纸火中一个童男的眼睛被点画出来了,炯炯有神。我爸问石头,石头直摇头,说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石头哥偷偷瞄了我几眼,我爸就什么都明白了。

没想到真闯祸了,我早已经吓破了胆,扭头就跑,可往哪里跑呢?

就往后山跑。

每年夏天,都有几个放羊的孩子把羊群赶到后山坡上,羊群见了青草,便逐一散开啃食。草尖窸窸窣窣,慢慢变秃,最后消失。我很羡慕他们家里有羊,有牛,暑假里可以随手牵一只去放。上山的路上,我就遇到了他们,羊群像云朵在地上移动,一会儿稀疏,一会儿细密。其中一个问我,陈小果,天黑了还去后山干吗?我说,拔猪草。他们“哈哈哈”大笑着走远了,撂下一句:后山有狼哦,小心让狼把你叼走。

到后山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不知道那天是啥日子,但好在有月光。我跌跌撞撞走着,心里一直在嘀咕,有这么玄乎吗?难道真是因为给童男点了睛的缘故?我不知道家里现在乱成啥样子了,也不敢再多想,就找了一个土坷垃,靠着数星星看月亮。草丛里有“啾啾啾”的声音,我怕有蛇蹿出来,又赶紧站起来。若再往下走,就快到沟里了,我定是不敢走了,可现在怎么办呢?前进不得也后退不得。月光照着后山,被收割过的土地,白生生的,只有那些还长着玉米、谷子和土豆的地里,看起来黑乎乎的。我跑得急,还没吃晚饭,肚子里开始“咕咕咕”地叫。这漫长的一夜,我该怎么度过呢?万一靠哪儿睡着了,真被狼叼走可咋办?有好几个人说后山有狼的,有人甚至说近距离看到过,睁着猩红的眼睛,嘴巴张开,对着人直哈气。

怎么也没个人找找我,只要他们喊我的名字,声音挨着山梁跑,我就能听见啊。我那么孤单,想着想着,就开始嘤嘤嗡嗡地哭。我的哭声可能会招来野兔、地鼠,或者狼,但绝不会是我的亲人。我的亲人正想拿我的小命给主家的重孙子抵命,他们全然不顾我的死活,我甚至活得还不如一枚小土豆安全,不如一根玉米悠然自在。我想起我的亲人们,我奶奶、爷爷、二爷爷、我爸、我妈,还有我娘肚子里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我深爱他们。我更想那一夜失踪了的二爷爷,想他递给我的苦茶,热油饼子。现在即使有口苦茶喝喝也好啊。我又饿又困,我的视线越过一块又一块地埂,未被收割的庄稼们窃窃私语,但没有一株能听懂我的话。我心里说,要是二爷爷在就好了,二爷爷肯定会护着我,不让我去抵命。我又悲悲切切开始哭,哭喊着二爷爷、二爷爷,你在哪里?我还想学着给你做纸人呢!

二爷爷说,果子,我在这里。

我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一个白发白胡子老人,手里抓着一只野兔,离我不到十步远。见鬼了!我“妈呀”一声,撒腿就跑。我一直往沟里跑,因为是下坡路,我感觉自己像蹦起来的小石子,在下坡的山路上乱颠,左脚踢到右脚踝,或者右脚碰了左脚跟,好几次都差点摔倒。那人说,你别跑啊,果子,别摔着了,我真是二爷爷。

可我早已经停不下来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瑟瑟发抖的双腿推着我,一直跌跌撞撞往下跑。等跑到沟底,细密的暮色完全罩住了我,我已经顾不得恐惧了,眼前几乎看不到路,我两腿一软,倒了下去。

醒来时,天已经快亮了,因为我看见隐隐的光亮,从外面透进来。我迷迷糊糊想起昨晚的事,感觉像一个梦,睁开眼一看,自己好像在一个山洞里。我的眼前,坐着昨晚那个白发白胡子老人,正瞅着我。我吓坏了,一骨碌爬起来又要跑。老人拽着我的胳膊说,果子别怕,我真是二爷爷,我还活着。

天亮了。我才看清二爷爷的脸,早被白发和白胡子挡住了,他的白胡子和白头发凌乱散落着,一张脸灰突突的,他的眼窝深陷,眼里慢慢涌出我熟悉的那种疼爱和慈祥。

我说,二爷爷,真的是你呀!

二爷爷笑了,他说,你怎么跑到后山沟了?这里早都没人来了,你看看,到处都是茂密的树木,经常有蛇和野猪出来伤人,多危险。

我说,我没处可去,就一心想着往后山跑了。二爷爷,你为什么不回家呢?我可想你了。

二爷爷叹了一声气,他指了指洞里说,你看看,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天天烤兔子肉吃,今晚咱俩烤兔子肉吃?好不好?

我完全忘了之前的无助和恐惧,一口答应了。

我们就是在一个山洞里。山洞里,纸人纸马站了两排,栩栩如生,米山、面山、金银斗、摇钱树,两套四合院已经全摆好放在那里,红砖青瓦、琉璃墙,门窗紧闭。二爷爷说,果子,这是给你奶奶做的,还有一份是给我的,等你奶奶去世的时候,你一定要叫人来取走,并要记得让你爸剪开门窗,那样,你奶奶才能住进去,记住了没?

你走后,我奶奶再没出过大门,你咋知道她什么时候死?我头也不抬地回他。

二爷爷说,我天天看着咱家的坟地,没有打新坟,就知道你奶奶肯定还好好活着。

我在二爷爷的山洞里待了三天,外面啥动静都没有。二爷爷的拿手绝活很多,他会下河抓鱼,会套野兔子,会烤土豆地瓜。他啥都会。那天,我眼睛明晃晃地睁着,干脆睡不着,又起来吃了二爷爷烤的兔子肉。兔子肉太好吃了,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兔子肉。我妈总是放在锅里煮,而且每次都煮不烂,我嚼不动。

二爷爷说,你回去吧,家里该着急坏了。别告诉他们我在这里,该回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

我不敢回,万一一回去就被抓走呢?他们可是要拿我去抵命的。我嘟哝着。

二爷爷说,不会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你爸给他们赔了钱。

我说,你怎么知道?

二爷爷看了看被堵起来的洞口,只有丝丝缕缕的光照进来。他说,老天爷告诉我的。他抬起胳膊,用食指指着头顶说,好多事情,老天爷都会告诉我的。

二爷爷抽着烟,他每吸一口,脸颊就会被吸进去两个凹处,似乎紧贴了里面的牙床。他每次把烟吐出来,并不张嘴,而是从鼻孔里挤出来,形成均匀的两股。以前,他是吐着烟圈让我抓的,现在,二爷爷抽烟的样子完全变了。再看他的手里握着的,也不是往日的水烟瓶,而是一截羊骨,是羊的小腿骨,我爷爷当年就拿这个抽旱烟叶,二爷爷是啥时候拿走这个的?我突然发现,二爷爷抽烟的姿势和神态与爷爷极其相似,已经平缓了很多,没有抽水烟时“突突”连着两声吹出烟渣的那种气势了。二爷爷已经顺着爷爷的方式和路子活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二爷爷了。

我问他,你哪里来的旱烟叶呢?怎么换抽这个了?我回去了把你的水烟瓶给你拿来,我去张家铺子给你多买些水烟丝。

二爷爷笑了笑说,其实抽啥都一样,就是找个歇缓的由头。不用拿了,你看——他指着洞深处,那么一大捆旱烟叶,我自己种的,坡上随便撒些种子,都能长得很好,这都够我抽一年的了。回去吧,要不家里真急坏了。二爷爷摸着我的头说。

我说,他们都没人来找我,有什么急的。你听听,漫山遍野有一声叫我的名字的吗?全是老鸹叫,老鸹白天黑夜都这么叫,你不害怕吗?

二爷爷说,老鸹叫得多好听啊,这几年就听着它们的叫声,知道天黑了,天又亮了。我也能听得出第二天是天晴还是下雨。

我说,怎么听出来的?

二爷爷说,只要它们叫得轻盈欢快,第二天肯定是个好天气;如果它们叫得低沉,闷声闷气的,第二天会天阴或下一场雨。老鸹和人一样,也有喜怒哀乐呢。在这里,老鸹们也认得我了,我把吃不完的食物丢给它们吃,它们已经认得我了,它们看到我,都不怕我,知道我不伤害它们。和动物们待久了,你就慢慢掌握了他们的生活习性,你不招惹不伤害它们,它们也不来伤害你,动物们大多都是通人性的。

我说,那你见过野猪吗?听说它们晚上出来找吃的呢,总是糟蹋后山的庄稼。咱们镇上有人见过,还有人说亲眼看到过狼呢。

二爷爷说,谁亲眼见过?我在这里几年了,就没见过一只野猪,狼更是没有半只。倒是兔子见了我就跑,把我完全当成仇人了。吃了太多的兔子肉,我的身上应该有兔子的气味了,它们大老远就能闻到的。你知道我是怎么抓兔子的吗?

我说,怎么抓的?你不是套的吗?

二爷爷说,有时候也抓,拿手电筒对着兔子,一直照,兔子就会看不见前面的路,乖乖趴着等我。

我说,太有意思了,二爷爷,我真不想回去了,我也不想上学写作业,我跟你学抓兔子,我们天天吃兔子肉,多好。

二爷爷说,瓜娃儿,回去好好上学,你可不能跟着我这个半死不活的人。

我最终还是拗不过二爷爷,天黑前回家去了。

门开着,家里静悄悄的。我从大门蹑手蹑脚地进去,发现院子里没人,我进到堂屋,也没有人注意到我回来,因为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奶奶身上,而奶奶,又穿上了她花花绿绿最好看的那身衣服,躺在棺材里。原来是我奶奶死了呀,我趴到棺材边上,大哭着叫了一声“奶奶”,别人都扭头看我,才发现我的存在。我爸一看是我,转身就要找棍子,幸好被人拉住了。我也顾不得害怕了,又哭喊了一声“奶奶”,然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听见我的声音穿过我的喉咙,浩浩荡荡奔向奶奶,我要哭出我最大的悲伤和想念,也要哭出奶奶的留恋和不甘。我充满悲伤的哭声还拖着长音悠悠然延续着,我发现奶奶睁开了眼睛。奶奶竟然睁开了眼睛!是我的哭声把她从奈河桥上拖回来了吗?奶奶竟然还活着!可活着的人,为什么自己躺进棺材里?

他们都看了我一眼,但没有人理我。然后,我看见我妈挺着大肚子,眼泪簌簌往下掉,她一把把我拉出去。她悄悄地说,这几天你去哪里了?你奶奶可能不行了,几天没吃没喝,都没人顾得上找你,你回来了就好。我一句话没说,撒腿就往外跑。

去后山的路上,我才想起,奶奶的棺材做好几年了,一直用布包着放在堂屋里。那一年,有闰二月,我们当地的风俗,据说有闰月的一年,正月十五或者八月十五开木最好。我爸作了主,请木匠王师傅做了三口棺材,我爷爷的,我奶奶的,还有我二爷爷的。我爸去邻县木材市场亲自选的木料,那天半夜里拉着几方松木回到家,当时我爷爷还在世,他穿衣下炕,用一双粗糙的手摸着散发着松香的木纹,说,真好啊,这下我的心就跌到心窝窝里了;还给我做大小棺,我这贱命,已经足足的了。爷爷已经去世几年了,奶奶的棺材就安安静静等在那里,等它的主人。

这下好了,人还活着,竟然自己急匆匆躺进去了。

我拉着二爷爷的手出现在奶奶屋里时,所有人都惊呆了。白发白胡子的二爷爷,一身又脏又破的旧衣服,几乎看不出布料的原色了。现在的他,谁都不能把他和几年前威武雄壮的二爷爷联系起来。如果他不动,静寂无声,所有人甚至都不敢确定他是不是个活物。人和物件一样,慢慢会失了温度,少了精气,二爷爷现在就像一件旧家什,他太陈旧了。只是,仔细看他的眼睛,还是会发现他的眼神里原来的那种炯炯有神和坚定果敢,就是我二爷爷独有的。我一看我爸,他睁得圆圆的眼睛,让我瞬间想起那天我点了睛的童男,让我想起那个因此死去的孩子,让我想起所有为亲人流泪的眼睛。一切悲伤都在瞬间崩塌。我又哭喊了一声:奶奶,二爷爷回来了!

十一

二爷爷仿佛从我的喉咙里奔出来,奔向棺材里的奶奶。

奶奶费尽全力睁开了眼睛,她把这辈子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在了这一刻,毫无保留,她一直在等这一刻。她的手指慢慢动了一下,她想抓住什么东西,二爷爷一步跨过来,就拉了奶奶的手。他们的手,终于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拉在一起了,像两个枯树枝一样,被风吹来绕去的,这一辈子也没这么豁亮地缠绕过。奶奶的眼里突然闪出两束光,温润,清亮,照着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那两束光绕了屋子一大圈,最后稳稳地落在二爷爷身上。奶奶的嘴似乎在动,但是声音如游丝般轻盈,我离她最近,她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到。可是二爷爷点了点头,然后把头低下去,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了,更看不到他眼里奔涌的东西,只听得他说,童男童女纸马金银斗四合院,一整套我都给你做好了,放心吧,不会少了你的那一份。

二爷爷抬起头,老泪纵横。

奶奶终于闭上了眼睛。

众人跪倒,开始大哭,哭声悲悲切切,洪水一样雄厚的哭声很快就淹没了我尖细的声音。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有一个亲房叔伯拉着我跪下。

水镇上突然刮起一阵风,清冷透骨。风吹着奶奶屋子的窗格,哗啦啦直响,风像一种召唤,想带走沉痛了多年的奶奶,充满悲伤和凄凉。一样或者不一样的风吹了水镇多少年,肯定都没如此悲伤过。奶奶的去世让我很难过,我看见二爷爷已经死去一半的身子,我就更加难过。奶奶的死,让所有人似乎原谅了二爷爷。

二爷爷让我带人去后山的山洞里取纸火,二爷爷叹了口气说,去十个人。

奶奶出殡那天,下雨了。

二爷爷从纸火铺里取来了好多塑料布,把奶奶的纸火全都包裹好,就怕被雨水打湿。大伯和我爸穿了白白的长孝衫,拄着孝棍,身子半弯着,一路哭喊。我也穿着小小的白孝衫,跟着他们,衣襟上全是泥,鞋子也被泥水湿透了。去往后山的路上,雨慢慢停了。我听见二爷爷低声说,我就知道你是爱干净的人,天一定会晴的。就在后山的一块麦地里,刚被收割完的土地,还有庄稼的气息,收割时掉下的麦粒,已经重新长出了绿油油的麦苗,村里的牛羊都去吃过草,顺便也吃到了嫩嫩的麦苗。地里到处都是牲口的脚印,大大小小,重重叠叠。甚至还有轻易看不见的虫子的足迹,细小卑微。后来,太阳真出来了,照着刚刚落过雨的大地,到处都散发着青草的气息。给奶奶打坟的人还守在那里,等奶奶的棺木安然被放下去,我听见了层次不一的哭声。大伯哭得最响亮,所以,连我一个小孩都能看得出来,他哭得有多假。我大婶子更是,哭天抢地地拍着手哭,仿佛要被埋葬的是她亲妈。尽管平时他们一家对奶奶也不算怎么好,但这时候还是要装装样子的。我爸一直低着头,我几乎听不见他的哭声,他的双肩一耸一耸地在动。我妈也是,拿帕子掩着面抽泣,但我能看到她的难过。我们都跪着,我一直在找二爷爷,看见他第一个拿起铁锨,往奶奶的棺木上开始埋土。一次一次,土扬起来,又落下去,像奶奶的一生,高扬的年轻时光和落寞的暮年生活。

二爷爷说,你先走好啊,走好……然后是大伯和我爸,都拿起铁锨往奶奶的棺木上埋土,眼看着土越来越厚,就要埋住奶奶了,土更厚了,已经高出地面,慢慢形成一个土堆。这时,二爷爷拿双手捧土,一下一下拍在奶奶的坟堆上,我知道他在跟奶奶说话。二爷爷给奶奶做的纸马,在大火中噼噼啪啪作响,一些灰烬高高飞旋着,升向十几米的高空。

我们安葬了奶奶,地上突然凸起一座新坟,让这块地又多了一个新主人。这块地里埋着陈家几代的先人,有太祖爷爷奶奶,曾祖爷爷奶奶,爷爷也在那里,可能一直等着奶奶吧。有那么多人陪着,奶奶应该不会孤单,可二爷爷说,你们都回吧,我留在后山坐一会儿。他的一句话又让众人目瞪口呆。

我爸脸一黑,说,我们先回家。我爸阴沉的脸,我看了害怕。我妈推了我一把说,赶紧拉你二爷爷回家。我拉了拉二爷爷的手,他的手冰凉,能透出冰的那种。他一句话都没有,靠着地边坐了下去。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妈说,果子,等会儿和你二爷爷一起回来。

我听见人群中有人说,是不是这两年都在后山山洞里,脑子坏掉了呀。

那天晚上,我妈挺着大肚子发了一大盆面。天还未亮,我妈说,发的面该“起来了”。她这么说,意思是面发好了。她说,给你二爷爷烙热油饼子吃,他有两年没吃了。我也跟着起来。她先去打麦场上拿麦草,用来烧火,烙油饼子是不能用木头烧锅的,那样火势太大,会把油饼子烙坏的。

我跟在我妈后面,迎着清晨的光出门。打麦场离我家不远,但要经过一个园子,很多果树正挂着果,沉甸甸的。我说,我想摘个早酥梨吃,我妈放下筐子,帮我摘梨,突然“扑棱棱”几声,惊起了几只鸟。我妈说,真是吓人呢!我们从园子里出来,又朝着打麦场走去,远远地,看见我家的麦草垛旁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楚。我妈说,跟紧我。我妈的声音怯怯的,有点发抖,透着几分恐惧。我突然感觉空气凝固了,我的腿也迈不开来,头发竖了起来。我说,会不会是野猪,咱们赶紧回去吧,等天完全亮了再来。我妈说,没事,走吧,走近看看再说。我们一直朝着那个黑影走去,我惊异于我妈的胆大,也许,是肚里的孩子也给了她更大的勇气,因为她明显用一只手摸了摸肚子,并轻轻拍了一下。

等我们快到跟前时,那个黑影突然站起来,模模糊糊中,没看清究竟是什么,我吓得撒腿就往回跑,我这一举动太让我妈失望了。她喊了一声,回来!惯性使我又往前跑了三五步,我才停住脚步。只听见那黑影说,我在炕上睡不着,不习惯了,出来靠着麦草垛坐坐。黑影还能说话,我妈也不害怕,离他越来越近。我听见我妈说,天快亮了,我正收拾给你烙热油饼子呢,回去喝茶吧。听我妈这话,应该是对二爷爷说的。难道真是二爷爷?我又急忙折回来,叫了声二爷爷。那个黑影没应声,真就朝着我走过来了。真的是你呀,二爷爷,你干吗坐在这里吓人呢?二爷爷摸摸我的头,没说话。

十二

我们回到家,我爸已经起来了。我爸不像我爷爷和二爷爷他们,他不煮茶喝,他已经习惯了用茶杯泡着喝。水镇上,我爸他们这一辈的男人都已经不用木炭炉子煮茶喝了,有时候出门闲逛,也会手里拿一个保温杯。

我们的后面跟着二爷爷,他也进了院子。我爸看到了,一脸的迟疑。他说,这么早你去哪里了?二爷爷没说什么,就回了他的屋。我爸又跟着我们进了厨房,他问我妈,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妈说,他二爷爷在打麦场上靠着草垛坐了一夜呢。

我爸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期间,我妈已经围了围裙,挽起袖子,她把一大盆面倒在案板上,撒了面粉,抓了一撮小苏打,均匀地撒了,又抓了一撮撒了,然后开始揉面。揉几下,她会凑着鼻子闻,如果苏打不够,肯定会有一股酸味的。灯光照着我妈,她的身子随着揉面的动作前后起伏摆动,她的大肚子被围裙遮了起来,她的影子大大地落在厨房的墙上,似乎占满了整面墙,不停地摇动着,硕大又温暖,那些温暖的气息慢慢弥散开来。

我爸抽着烟,眉头皱着,不说话。

我转身去二爷爷的屋里,见他正在收拾以前的茶炉,准备生火、煮茶。他拿出了原来的水烟瓶,用袖子轻轻地擦。二爷爷的眼里有清凉的东西滑过。我说,我给你端我妈烙的热油饼子去。

厨房里,锅里已经在锅壁上旋了清油,我妈擀好了一个圆形的面团,卷好了苦豆、葱花和清油,已经闻着香喷喷的了。她拿擀面杖卷起面饼,只听得“嗞溜”一声,锅里升起淡淡的一圈油烟。麦草在下面烧得红堂堂的,时不时还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我妈充实又忙碌的一天真正开始了,我爸和二爷爷的一天也正式开始了。我取了盘子,在一旁等,心里想,我们家要是天天能这样就好了。我不明白,二爷爷为什么要跑出去坐在麦草垛旁,累了几天,我们那一晚都睡得死沉死沉的。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都没人知道。

第一张油饼子烙好了,我妈右手五个指尖轻轻一转,把油饼从锅里旋出来,另一只手在锅台边接住,很利索地把饼子移到案板上,然后南北一刀,东西一刀,切成大小相同的四块扇形,再整整齐齐角对角摞起来,放进我手里的盘子里。我端着刚要出门,被我妈叫住了,她说,等等,给你奶奶留一点。说着,她从一块扇形的一角撕下来一块,放在一个小碟里,呈献到锅沿后面。

十三

我爸掀起门帘进来,跟我二爷爷说,等会儿茶喝完了,我帮你把头发理一理,把胡子刮了吧。火炉里的木头已经燃起来了,燃起来的木头没有烟,只有蓝花花的火焰轻轻跳动,蓝莹莹的光照着二爷爷一头又白又乱的长发。二爷爷的白胡子动了动,但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也是给了我爹一个明确的答复。

我爸转身出去了。

二爷爷的茶罐里慢慢泛起茶沫,慢慢快要溢出来了,二爷爷也不搅动,他只是盯着茶沫看,任它们溢出来,落在木头上,刺啦刺啦地响。我说,二爷爷,你看茶溢出来了。我突然发现少了那个小木棍儿。我跑去厨房取了一根筷子,从中间折了,拿了一截回二爷爷的屋里。二爷爷已经把茶倒在茶盅里了。要是在以前,他一定要慢悠悠地搅动几次,茶沫慢慢涨起来,泛出来,刺啦刺啦地响着,惊起的水汽围绕着他,火光围绕着他,那样才叫喝茶。

二爷爷并没有马上吃热油饼子,而是把盘子往前面放了放。我明白了,我说,我妈给奶奶留下了,放在锅沿后面。二爷爷笑了笑说,好。以后长大了要好好对你妈。我说,我知道。

我爸又进来,靠着炕沿坐了。二爷爷说,喝两盅?我爸说,行呢。二爷爷取了一个茶盅,给我爸盛满。我爸说,好多年过去了,你别再恨我了。以后就在家里,哪儿都别去了,纸火铺又开了,你教我手艺。二爷爷并不说话,吃了一块热油饼,这才说,还是那个味,没变呢。他把盘子朝我爸那边挪了挪。我爸说,刚在厨房吃过了,一出锅趁着热乎吃了。我爸对我说,去看看,你妈烙完了没,给你妈说,完了再烧一锅热水,给你二爷爷洗头用。我赶紧溜下炕,趿着一双鞋往厨房跑。

我妈在厨房抹眼泪。我一进门,就看到她急忙擦眼睛。我说,妈,你怎么了?我妈说,我高兴。

这本来就是最值得高兴的事,那天喝完茶,我爸给二爷爷刮了胡子,理了发,我妈给二爷爷找了新衣服换上,二爷爷瞬间就变了个人,但比原来清瘦多了。那天二爷爷去了他的纸火铺,也去了我爸的纸火铺,他把能用的东西都拿了过去。

傍晚,我二爷爷说有点头晕,就在他屋里躺着了。我爸还在纸火铺,我妈让我赶紧找我爸去请大夫。我在水镇的街上有一次跑起来,我的双腿带动了风声、鸟鸣,还有部分的灰尘,它们都跟着我奔跑起来。我耳边有风声呼呼在响,我心里有风声在响,都是多么美妙的声音。在水镇生活就是好,啥声音都是清澈干净的,啥气味都是香甜美好的,我几乎记不得二爷爷病了,也忘了我是去干啥的。我听着各处的风声一直跑,跑到我爸的纸火铺门口,风卷起门帘,我风一样旋了进去。

十四

二爷爷躺倒几天,几服中药喝下去,重新精精神神起来转悠了。他笑着说,差点儿就躺到后山的坟地里去了。他披着外套扫院子,扫帚被我妈夺了过来,我妈自己三两下就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的了,顺便还扫了门口,我可以在那里清清爽爽地玩。我们家又有了欢笑声,这是近两年都没有过的事。

每天早上一起来,我爸洗把脸,就去我二爷爷屋里。不到一个月工夫,我爸已经放弃了他泡茶喝的习惯,和二爷爷开始一起喝茶,完全和二爷爷一样的口味了,只不过,他在茶盅里要多放一点冰糖。他爷俩每天早上起来就收拾茶炉子,一个生火,一个打水。煮茶用的水是专门从井里打来的,每天早上喝茶前,我爸就会到井边打一桶水,井水清冽甘甜,能煮出茶的真味来,而我们正常的生活用水都是窖水。

二爷爷现在精神多了,头发胡子都被我爹收拾得干干净净,看起来精瘦精瘦的。我们去了一趟后山,帮他把烟锅拿回来,我爸扛着那捆烟叶。别的什么都没拿。二爷爷说,就放那里吧,肯定没人动,什么时候该用了,你们再来拿。

也许是心情好的缘故,我发现那天的后山真美。大地的颜色呈现出它的神奇性,靠近山顶的那部分地,前些年都响应号召统一栽了杏树,现在叶子正红,有层林尽染的感觉。我蹦蹦跳跳,感觉自己一下子有满腹的诗意。我们绕着大路往下走,我那天跑得急,其实一直走了小路,小路更曲折,大路平坦多了。奶奶的坟地就在半山腰的地里,刚收割过麦子,光秃秃的,奶奶的新坟很明亮,很显眼,上面还没长起草来,也是光秃秃的,和太祖先人们的完全不一样。他们的坟堆经过了风吹日晒,已经变得矮小、低陷了。

二爷爷看着坟地说,过不了多久,我也会睡在那里;我的那口棺材,一直在等着主人呢。

我爸说,你还要多活几年,看着果子长大呢。是不,果子?

我连忙应了我爸的话,是,当然呢。二爷爷能活一百岁。

二爷爷哈哈哈地笑了。

远处的老鸹听着二爷爷的声音,扑棱棱飞起,嘎嘎嘎叫了几声。二爷爷说,老鸹们都认出我来了,在打招呼呢,等会儿收拾了赶紧回家吧,要不老鸹们又要来和我抢食了。

我们三个都在后山的时候,没想到我妈一个人在家生孩子。

快中午的时候,邻居家的婶子在山梁上喊,果子,果子,让你爸赶紧回家,你妈要生了!

那天,不是我一个人顺着往下跑,而是我们三个从沟底往山顶跑,上坡路跑起来就艰难多了。跑着跑着,我看不到野花盛开了;跑着跑着,我听不见任何鸟鸣了,老鸹们也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开始是三个人一起跑,后来我和二爷爷落在后面,再后来,只有二爷爷一个人,他一个人还在有气无力地跑。

我妈也是一个人,一个人在炕上挣扎,她的头发早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贴在头皮上。她看到我爸,满是痛苦的脸上闪出了一丝光。大伯已经喊来了接生婆,可是,已经两个小时了,还是没生出来,一盆盆清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我真不明白女人生孩子的事,但我想陪着我妈,可是,他们都让我出去,我就坐在门口等二爷爷。产婆说,真是奇怪,这辈子接生了那么多孩子,还没见过一只脚先出来的,我真没办法了,赶紧送医院吧,要不就耽搁了,大人孩子两条命呢。我爸找来推车,铺上褥子,几个人把我妈抬上去,他拉起来就跑。我家离医院不算远,十来分钟的路,但医生说,还是太迟了,孩子没救了,已经没了胎心音,现在看能不能保住大人。我爸连忙点头说,好,好,保大人,保大人!大夫,你一定要保住大人!

我的小弟弟就那样没了。本来,我们可以满山满洼地跑,可以一起上山摘果子,下河抓鱼,我甚至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多不容易啊!直到我妈肚子挺起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怀了弟弟。她一直都在不停地为这个家操劳,她怕我冒冒失失撞到她肚里的小弟弟,看见我跑过来,总会有意无意护着肚子,她那么疼爱她的孩子,怎么能让自己失去他?我妈该有多难过啊!借着他的样子,我就能知道我小时候的样子,看着他一点一点长大,就仿佛是我在长大。我甚至比我妈更难过,一个人蹲在门口,孤独地在地上不停地画圈。我感觉我和我妈是最伤心的两个人。

我妈总算捡回一条命。但她的身体也彻底被毁了,难产加大出血,幸亏那天镇医院有外面的专家来授课,他们救了我妈一条命。

我爸说,只要大人没事就好。

二爷爷去了我爸的纸火铺子,那天他说,该了的现在都了了。我爸一脸悲伤。二爷爷又说,做纸火的绝不许给纸人点睛,以后可千万要记住了。我似懂非懂,难道,他又在说那件事?我满心的悔恨又回来了,真是悔不该当初啊,我要是听了石头哥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邪乎事发生!我难过,可是我的难过说给谁听呢?我趴在我妈跟前哭,我妈说,别听你二爷爷说的,不是你的错,都是天意。我命里没有这个娃,等我身子缓好了,再给你生一个作伴儿的。别哭了。

几天后,我妈出院回家了,她开始坐她的“空月子”,这是老一辈的说法,生的孩子即使没有了,月子还是要坐,但坐得更伤心。我妈说,都是我不好,那天一早其实肚子有点疼了,怕耽误你们去后山,就忍着没说,本来也没想那么快就生啊,刚刚把家里收拾完,羊水已经破了。我妈每天都在偷偷哭,她想把眼泪藏起来,但看到我之后,她忍不住又掉下眼泪来。以后就你一个了,没人能帮你,你可咋办呢?我妈摸着我的头还在哭。

邻居家婶子每天来帮忙给我妈做吃的,我爸买来了乌鸡和鲫鱼,我妈嫌花了不该花的钱,一直抱怨。她说,啥好吃的都吃不下,别浪费钱了。我是罪人,那天她又一次哭着说。后来我才知道,我妈的子宫已经坏了,再也怀不了孩子了,她心里的难过,无人能比,无人能懂。

十五

正在我们家暗淡无光之时,水镇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家的“仇人”死了。“仇人”本来姓朱,叫朱老四。曾经因为地界的事,我们两家每年都会吵吵骂骂个不停,他们家不让我们从他家的地埂旁走路,我家的驴稍微踩一个坑,朱老四就要骂一天。后来,还和我爷爷打过一架,一个拿了耙子,一个拿了铁锨,一开始,也就是各自在各家的地头上喊着对骂几句,说说狠话,但也并没动手。朱老四的儿子朱四六一来,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朱四六是朱老四在他四十六岁那年生的,所以取了这个名。他一来,直接就夺了他爸手里的铁锨,对着我爷爷硬劈过来,我爷爷没想到他会这么干,根本没防备。等我爸和二爷爷赶到时,我爷爷已经头破血流。我爸随口说了一句,别这么欺负人,也不怕出门被车撞。真是老天有眼,事情过去没几天,朱老四的儿子真被一个小三轮给撞了,最后竟然因为治疗不及时,瘫在炕上了。我爸那天听了这消息,就一直认为是他的那句话起了作用,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知道,这下朱老四肯定又和我们家结下新仇了,结果朱老四真就来到我家大门口叫骂,说他儿子的腿就是我爸咒的,他也要让我爸断一条腿。他骂归骂,但还是不敢太闹事,因为他现在就是一个人,没人再帮他。在水镇,打架都是父子俩,甚至父子三四个一起上,那才叫有阵势,像他朱老四现在这么势单力薄的,肯定不是我们的对手,所以,他骂了两天也就罢了。后来,我也就明白了我妈的话,她总说,还得再生个给我作伴的弟弟才行,兄弟俩不管遇到啥事总有个帮手,能相互照应。这帮手,首先就体现在邻里乡亲因为芝麻蒜皮之事的打架上。

严寒的腊月,朱老四的死,像一阵冷风,吹过水镇,吹进我家大门,吹进了堂屋。我爸说,早就该死了,那么坏一个人,一辈子就没行过啥善事。二爷爷抽完一锅烟,在炕沿上磕了磕烟灰。他说,死者为大,过去的事就再不提了,人都已经死了。二爷爷说完后去了纸火铺,他的背影突然变得高大、挺立。我爸再啥也没说,随后也出了门。

现在朱老四死了,我上课时看着朱明远空空的座位,突然替他难过。我其实也不讨厌他,好几次,我都忍不住差点喊了他的名字,可话到嘴边,我又咽下去了。我必须得忍着,得装着,所以,每次见到他,我都把头转向另一边。我能感觉到,朱明远也不讨厌我,也有那么几次,他巴巴地追上我,想给我他家的大桃杏。看着他手里的杏子,我的口水就要流出来了,但我最后关头还是忍住了,头也不回就把他甩出几米远,和他明显拉开了距离。他家那棵杏树真是了不得,结出的杏子跟水蜜桃一样大、一样甜,水镇上就他家有那样的杏子,所以,每年杏子快熟的时候,朱老四就把傻子儿媳妇用一根绳子拴在树下,守护着杏子,我们谁也吃不到一颗。我们水镇上的孩子吃不到他家的杏子,就对着朱明远喊:四六二十四,娶个傻子看杏子,生个儿子豁嘴子。

朱明远真的是个豁嘴,几颗牙齿都露在嘴唇外面,不管吃啥都能掉一半。作为长孙的朱明远,这两天应该穿着长孝衫戴着白孝帽,跪在灵堂前,不知道哭了还是没哭。我爷爷去世那时候,我也是一阵哭一阵笑的。突然,张老师叫着我的大名说,陈小果,你有空了看看朱明远家里咋样了,顺便把他的作业捎给他吧。

水镇的风吹得悲悲切切,把我都快吹哭了。我一路跑起来,风声就在我的耳边呼呼呼响起来。而这一次,风声带来了朱老四家里人声嘈杂的声音,但我没听见别的哭声,朱四六肯定在地上趴着,因为他没法跪,他的哭声再大,也会被门沿遮挡一部分,被门帘遮挡一部分,再被院里别的嘈杂声全部淹没。朱明远太小了,他的哭声也只是嘤嘤嗡嗡的,跟压到他妈屁股底下一样。

朱老四出殡的前一天,二爷爷让人送去了童男童女、白马金银斗。这让水镇的人都很意外。二爷爷说了,活着的时候两家做了冤家,死了也许还要同路,和和气气送他一程吧。纸火还有个讲究,丧事上有纸人纸马,就必须有唢呐吹响引路,要不然,童男童女到了那边就是瞎的、哑的。朱四六肯定请不起器吹,二爷爷随后拿了唢呐,叫了我爸,一起去了朱老四家。二爷爷和我爸两把唢呐,吹了一曲《大出殡》,接着又吹了《孝子泪》,我终于清晰地听见了朱四六大哭的声音,那不是哭,是号。他趴在地上,用手拍打着两条废了的腿,每向前一步,就得有两个人抬着他,他的白孝衫把他围得满满的。我也清清楚楚看见了朱明远,他张着嘴巴,哭声就从他小小的喉咙里涌出来,穿过豁嘴的空隙。我从人群中挤过去,他跪着我站着,但我感觉和他靠在了一起。朱老四在我二爷爷和我爹悲悲切切的唢呐声中,被乡亲们抬去后山,在他家的坟地里埋了。那天,所有人都离开了,唯独二爷爷坐下来,他拿出烟锅,抽了一口,他和朱老四说,就这水镇上,咱这一辈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如今你也走了,也没人和我天天对骂了,你家的地埂我可是还要走的,你别在那里堵着我。说实话,我感觉自己活的时间也不长了,等我到了那边,朱老四你要记得给我引个路啊。你不许再记仇,假装认不得我,我们两家的仇怨已了,已了了。说完,二爷爷在地边上磕了磕烟灰。

十六

我们家商量过年的事。我爸说,家里那头过年猪太肥了,留一半,卖一半。可二爷爷不同意,他非要全留着,还不停地强调,万一突然要用肉呢。

就简简单单过个年,等春节过了,全家又该忙起来了,哪还顾得上天天吃肉?我爸接过二爷爷的话说。

但二爷爷就是说了,不许卖,都留着,我吃,吃不完请乡亲们吃。

留着就留着,我爸嘟嘟囔囔了一句。

二爷爷和我爸之间又有了分歧,这只是个开头。腊八那天,我妈熬了腊八粥,家里热热闹闹的,正准备吃饭,我爸对我二爷爷说,把你那个铺子出租了,也能换几个零花钱用。二爷爷一下子翻了脸,说我还没死呢,你急啥?我爸说,咋又扯那么远?不就是个铺子吗,放着也是放着。

二爷爷一碗粥就砸在地上了。他的火气来得有点突然,没有商量的余地。我记得爷爷去世之前也是这样,见谁骂谁,好像和谁都有仇一样。我吓得躲到我妈身后。我爸说,不租就放着吧,干吗发这么大火,跟饭有仇似的。二爷爷跳下炕去,蹬了暖鞋出门去了。我妈用手推着我说,赶紧跟上你二爷爷,看他去哪里,不管他到哪儿你都跟着。

二爷爷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我俩不紧不慢地隔着十来步。二爷爷突然转身喊,跟着我干什么?我找阎王爷报到去呢!

我说,二爷爷,阎王爷在西边,你咋一直朝东走呢?

二爷爷气得抓了颗石子,朝我扔。

我又说,二爷爷,你打坏我了没人给你端喝茶水和热油饼子了。我又说,那你去报到吧,我不跟你了,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扭头就走,这寒冬腊月大冷天的,二爷爷也没处去,我知道他要去他的纸火铺里,就躲开二爷爷,拐了个弯,穿过一个巷子,提前到那边等他。果不然,没过几分钟,二爷真的也换了方向,朝他的铺子走来了。二爷爷看见我在门口,笑了,说,你这个小鬼精,走,咱俩到铺子里喝口热茶去。他边说着,边在街上买了两个热油饼,还给我买了一串冰糖葫芦,一把盒子枪。我说,二爷爷,你到哪里报到我都跟着你。二爷爷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摸了摸我的头顶,打开了锁。

二爷爷说,你看我这一辈子,就剩这里了。

我说,咱们家有的也都是你的。

二爷爷说,那是你爸和你妈的,还有你的。你们才是一家子。

我说,二爷爷,你是不是有啥不高兴的事了?是我爸还是我妈惹你生气了?

二爷爷说,不是,是我自己生自己的气,我老了。你看看,我的牙已经比我更老了,都不全乎了。我想吃一口兔子肉都难了。

我说,我让我妈下次再煮烂一点。

二爷爷说,你长大了一定要对你妈好,你妈和你奶奶一样,都是善良的人。

我说,我知道。我要对你们都好。

二爷爷说,你这个小鬼精,还知道不得罪人。

二爷爷已经收拾好电炉子。我家有规矩,因为怕引起火灾,纸火铺里不能有火苗,是不能有明火的,更不许抽烟。二爷爷说,今天我特想抽一锅烟,出来走得急,忘了带烟锅了。

我给你回家去取。说着,我已经跨过门槛,三两步跑到街上了。我其实是想给我爸他们报个信,让他们别担心。

我到家时,我妈在厨房收拾,她弯着腰擦洗锅台上的油渍。

十七

等我再次回到二爷爷的铺子里,茶罐里的茶沫一波接着一波,嗞嗞嗞地往外溢,溢到下面的电炉子上,发出更响的刺啦刺啦的声音。我喊,二爷爷,你的烟锅拿回来了。

二爷爷斜靠在一把旧躺椅上,身上盖了件衣服,睡着了。

我拿了废纸叠了几折,垫着手指把茶罐里的茶倒出来,才发现茶盅里已经有了满满的茶,早都凉了。我又喊了一声,二爷爷,赶紧起来喝茶,你的茶都凉了。我把凉了的茶倒掉,又添了热的茶水,我喊着,二爷爷,赶紧起来喝茶,二爷爷……

外面大街上风声呼呼呼直吹,吹得门帘不停地摆动,窗格子上糊的白纸快被吹裂了。每年腊月,二爷爷都要重新把家里的、铺子里的格子窗用白纸重新糊一遍,今年可都啥还没干。

茶盅里的茶已经倒满了,二爷爷、二爷爷……我又喊了几遍,却再也没有把二爷爷喊醒。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摇着他瘦削的胳膊,摇着他躺椅上斑驳的扶手,最后,我摇他的肩,摇他的头,我甚至抓了他的枯树枝一样的双手摇来摇去,我不知道摇一摇哪里,他才能应我一声。我急了,赶紧朝家里跑,不对,之前回家时,我妈说过,我爸已经去纸火铺做活了,我又折回来,朝着西边我爸铺子的方向跑。我今天一直在跑,跑来跑去的,在找人,在跟踪,我在满天呼呼呼的风声里一直跑。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风一样掀开我爸铺子的门帘,说,我二爷爷在他的铺子里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来。然后靠着门框喘气。

我爸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丢下手中的活,拔腿就往外跑。他说,你赶紧回去找大伯和六爷爷。

水镇的风依旧在吹,吹得干瘦的树枝唰啦啦直响,我开始朝着我大伯家的方向跑,从大伯家出来,我又朝着六爷爷家的方向跑,我朝着水镇的各个方向跑了一上午。我的奔跑带着水镇的风声,还是风声裹挟着我,我迷迷糊糊跑着,我身体里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身边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两种声音交错在一起,水镇上大大小小的人在我的带领下,也奔跑起来。我们最终连成一片,越来越宽阔,越来越透亮。水镇上的雪渣也跑起来了,我们哭喊着一起奔跑起来的样子,让久逢甘霖的大地,湿漉漉一片。几只老鸹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街边的树杈上,“嘎嘎嘎”一阵猛叫。我几个石子扔出去,它们的翅膀下带着风声,朝后山飞走了。我跟着它们风一样消失的影子,也朝后山跑去。我感觉它们的影子里,二爷爷也轻轻飞了起来。我在地上拼命地跑,我要追上二爷爷,追上他的山洞,我感觉稍微慢一点,他的山洞和洞里的纸人纸马、金银斗、摇钱树、米山、面山和四合院都会奔跑起来,不知会奔向何方。

后山的路上全是雪,哪里都是白茫茫一片,除了几种动物的脚印之外,我看不到别的,风也停了,静止的世界里,我找不到还能跑起来的路。我的眼前一片空阔的白色,纯净无瑕,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落脚,脚印留在哪里都会留下印记和污渍。

远远望去,爷爷和奶奶的坟都被掩埋在雪下面,看不到一点影子。突然,我隐隐约约看到二爷爷,正像一只大鸟一样从上空飞了过去,发出“啾啾——啾啾”的叫声,风越来越大,几乎淹没了他的声音,他灰白的衣服在雪地的照射下,显得更加苍劲,风把水镇的上空吹得干干净净,只有二爷爷一个人孤零零地飞,不知他要飞向哪里去。

十八

几年前,就为了“陈记纸火”的传承,我爸一巴掌把我打跑了。今天,我对着自己狠狠地抽了两个耳光。我说,我回水镇,一定要把“陈记纸火”再开起来。

是不是像一场梦一样?我说:烟头烫到我的手,有一种钻心的疼,我把它掐灭在烟灰缸里,甩了甩手。

钱琳琳紧紧靠在我怀里,她正为自己不小心流产而伤心。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说,孩子就像一粒种子,在风里日夜不停地飞着,还会有下一粒种子落在你身上。

我的声音风一样吹过钱琳琳,她像一株蒲公英,随风摇摆,风吹散了她身上的种子。细细的风声,一粒一粒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吹进她空了的子宫,风把两个和我相关的人的气息吹走了,风不慌不忙地吹着,跨过万水千山,正吹向水镇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