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5年第8期|李达伟:丛林深处的藤蔓自由生长
1
当再次出现在热带丛林,闷热的气候,让我失去了清晰的判断力和感受力。世间的一切,包括肉身,都是汗津津、黏糊糊的,失去边界,现实与虚构交杂。如果是秋冬季节,对世界的感受力会变得强烈而清晰一些。是在冬日,才真正意识到了热带丛林中植物世界的繁盛,一些我以为已经至少百年的榕树,才生长了几十年。在热带丛林,更多的榕树才生长了几十年,它们长在村寨中央,它们还长在那些去往庄稼地的路上,众多在地下盘踞的气根,在某一处冒出来,迅速又将长出一棵粗大的榕树。
苍山下,那是我已经多次强调过的与热带丛林不同的世界,植物的生长在多年的叠加之后,也呈现出了繁盛的一面。古镇上,有一棵已经有四百多年的榕树,一些鸟在上面筑巢,偶尔会见到蛇爬上树,消失在树上,树太大了,那又是一个世界。喧闹的人群从树下走过,进入那个古镇,一些人在树下唱着古老的民间戏曲,还有一些习惯安静的人,从树下走过,进入那个古老的书院。
与闷热的气候形成两个极端的冰冷气候,远处的山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很厚的雪,那些沿着陡坡次第往上建的木屋沐浴在雪色中,我们暂时无法抵达远处的雪山,无法攀爬上那个陡坡。陡坡上的人们每到冬季便赶着牛羊往山的低处迁徙。山谷中,他们建有木屋,同样拥有可以抵御冬日严寒的草场。我出现在那里,是为了看多次出现在我们讲述中的雪山与小城,与想象中的狭小不一样,与那些曾在那里出生成长的人讲述的也不一样,他们讲述的只是片段,只是部分。我捕获的是他们已经筛选过的世界,记忆被筛选,时间被筛选,风景与人物命运也被筛选。如果我没有真正来到那里的话,那些被他们的记忆删除的东西,我将以为真不存在。一个人把自己的某天遗忘,是否也可以说那天于自己而言,就不曾存在过?有个朋友,为了对抗记忆力的日渐衰弱,每天记日记。日记真能抵抗某些记忆的消失,记忆又真能唤醒对于过往的记忆吗?一切成了悖论。我听他们讲述之时,同样经过了自我的选择,也有了自己的一些想象,选择了雪山,选择了一座小城,雪山上流下来的溪流穿城而过,还选择了一个杂乱无章的环境(这已经成为过往),还是一座没有任何一个红绿灯的小城(现实并不如此,当我坐着一辆卡车进入那座城时,就有红绿灯,是红灯,就像是故意让我意识到此前的想象与臆测的错误)。
先我来到那座小城的是一个大学教授,平时研究的是少数民族文学。雪山下生活着一些傈僳族人,我以为她是去验证地理环境对于傈僳族作家的影响。我问她,她说并不是,她只是去做田野调查。那几天有一个傈僳族节日,他们跳的舞和唱的歌吸引着她,她不敢肯定那种与自己专业无关的田野调查,是否会有一些作用。近乎是她的原话:有些时候,我们不能只是为了有用,才去做一些事情。那些舞蹈,就是在山坡上跳的,穿着华丽的民族服饰,他们在山野中放声歌唱,她热爱那样的现实,那是无法清晰表达的热爱。她莫名被那样的场景感动,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才意识到自己的泪腺还未坏掉,还未被生活的平凡庸碌阻断。雪山上有雪,一年四季都有积雪。她感到有些遗憾和感伤,她在苍山下工作,苍山曾经同样常年积雪,现在一到三四月份,山上的雪就悄然融化,悄然得让她无法说清到底是三月化的,还是四月化的。面对着那座雪山,面对着那些陌生的现场,她的感受力开始回来。她跟我说,你一定要去那里看看。我曾跟两个藏族朋友说起过那个小城,他们中的一个是诗人,另外一个是小说家。当把他们的身份摆出来后,我才意识到他们一直就身处在一个从十月开始严寒就开始残酷地侵蚀着人类、动物,以及其他任何生命的世界,他们因体会过让骨头生疼的寒冷,所以感受力变得很强。
我看到了雪山,还进入深谷中,看到了传说中的葡萄。一些人把葡萄剪了下来,在那里选择,品相好、颗粒大的葡萄串,被人们剪去里面小的坏的,然后放入包装盒里,销往各地。其他那些品相一般、颗粒不是很大的,用来酿制葡萄酒。还有一些葡萄,它们就是专门为了酿制葡萄酒而生的。我又想到了在法国种植葡萄园并酿制葡萄酒的人,那个人酿制的葡萄酒,我们在苍山下喝着。每一次喝他的葡萄酒,我们在感叹葡萄酒好喝的同时,不免会提到那个人的现状,我们更多还是在关注他的人生与现状。他已经不再酿造葡萄酒了,那他的那些葡萄园,在想象世界中变得很具象化的葡萄园,是否将被他找人砍伐?他是否要重新在大地上种植其他的植物?他没有把那些葡萄砍死,而是把它们转给了另外的人,葡萄园只是成为他的记忆。当那些酿制的葡萄酒被他喝完后,他是否会有种强烈的对于那些葡萄园的怀旧情绪?在热带丛林,同样有很多人种植葡萄。我们在别的地方见到了种植葡萄的人群。不,不是种植葡萄的人群,是采摘葡萄的人群。葡萄的种类只有两三种。它们中的好些都是种植在大棚之内,当一个人远远望着那些葡萄时,我看到的是白色的塑料把世界铺满。近处是一些没有被种植在大棚之内的葡萄,那是专门用来酿酒的葡萄。
我提到了女教授,提到了那些曾在这座小城生活的人。不同的人,对于世界的感受不一样。我与女教授都是外地人,来到这里时,我们的目的不同。曾经生活在闷热的热带丛林,现在生活的世界冬日无比冷。在苍山下,我被生活的重压影响得无法去感受山,我是在一个很缓慢的时间感中,慢慢完成了对一座山的感受。说起命运我们总会马上想到环境对于人的影响与作用。当被我们讲述的那群人,早已经离开人世后。不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人世的人,建议我要真正与他们中的一些人聊聊,我获取到的将是不一样的人生与命运。只是,这已经不可能完成。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他们的人生与命运,在我们的讲述中一直没有真正完成,似乎在离世那一刻他们又开始了另外的人生。我不知道来到他们曾经生活过的世界,是否对他们的人生与命运会有不一样的思考。
回到热带丛林,我再次陷入昏昏欲睡的烦躁与干渴之中,眼前的那些植物底下很少有人坐着,树木的阴影下游走的风是热的,只有不多的人,他们的眼神慵懒无力,只是朝我扫视了一眼后,继续沉入自己的世界。我想通过他们的目光进入一个世界,很难。我只有真正跟他们接触,才有可能。离开慵懒的人群,进入丛林深处,一些人种植葡萄,酿制葡萄酒,喝得微醺。
2
在热带丛林中拥有属于自己的葡萄园,于我只能是假想。我开始想象自己拥有一片葡萄园后该怎么办。我没能拥有自己的葡萄园,却看到了别人连成一片又一片的葡萄园。经过成片的葡萄园,就会到达金沙江边。在还未来到那里之时,我就开始想象着在金沙江边,一些人经营着葡萄园。从那些葡萄藤的缝隙中朝江水望去,浑浊的江水缓缓朝前流淌着。只是那时的想象中,所有的葡萄都是用来酿酒的。
当我真正出现在确实已经离金沙江很近的那些葡萄园时,才意识到那些葡萄与自己原来想象的都是用来酿酒的不同。酿酒成了一个极具诗意化倾向的行为。世界之内,出现许多酿酒师,他们精心种植着葡萄,然后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把成熟的葡萄剪了下来,去酿制葡萄酒。我们出现的具体位置——金沙江其实已经暂时隐去,河流只能被讲述,那是一个叫宾川的地方。友人把我们带到他们的葡萄园,阳光照耀,天气闷热,葡萄需要那样的气候,犹如空气中的甜味透过薄薄的皮渗入葡萄的内部,我们在尝那些葡萄时,甜味让人激荡。葡萄园里几乎没有人,很多人聚集在厂房里,把那些摘下来的葡萄继续分类,然后装箱。
众人坐成一排,眼前是绿色或者红色的葡萄,那时与不同的颜色对应的是不同的品种,此刻的绿色是阳光玫瑰,紧实的葡萄簇拥在一起,红色是中国红,红色的葡萄稍微有点点松散开来,就像是在枝杈上有序爬动的红蚂蚁。我不知道怎么会冒出与红蚂蚁有关的联想,可能是因为热带丛林的红蚂蚁给我留下了不可消除的记忆。两种葡萄,它们的味道与色彩的不同平衡。我开始记住了两种葡萄的味道。还有其他品种的葡萄。葡萄这样的命名,变得不再具体而准确。人们给那些葡萄起一些散发出富贵气息的名字。人们继续忙碌着,我喜欢那样的劳动场景,用剪刀把烂掉或者长得不是很饱满的葡萄剪去,他们还继续剪着,要把分装好的葡萄装上车。我们像曾经谈论喜鹊、雪豹与大象一样谈到了葡萄园。我们尽情畅谈着对葡萄园的那种向往之情。即便是有些烦闷,我们依然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感。评论家如果和我们一样出现在了那里,他一定不会像我们那样热烈地表达着自己的情感,我早已习惯了他的克制。拥有自己的葡萄园,一个让其自然生长的葡萄园,葡萄园里搭着的那些铁架上不只攀缘着葡萄,还有其他的藤生植物,还有许多的杂草。我们进入葡萄园时,要拨开那些杂草,还要担心在那些杂草丛中会有一些酣睡的蛇。我们不能打扰它们做梦。那是理想中的葡萄园,现实中很少有那样的葡萄园,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成熟的葡萄用纸袋子包着,葡萄下面的那些杂草被清除干净,只有葡萄和我,再没有其他。与那些售往各地的葡萄不同的是那些用来酿酒的葡萄。那同样是属于我想象中的部分。厂房里的那些葡萄,没有用来酿酒。
酿酒师带着我们进入了其中一片葡萄园,颜色与刚刚看到的那两种葡萄不同,深红里透着黑,个头也不是很大。酿酒师的葡萄园没有被打理得很干净,我甚至忘了酿酒师是怎么介绍他种植的那些葡萄品种的,已经没有了那种富贵的命名,成熟的葡萄看起来很小,没有套上袋子。葡萄藤在葡萄架上随意攀爬着,那是葡萄在那里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自由生长。葡萄下面都是杂草,没有人用除草剂,是否要等那些杂草都枯败,是否要让冬日的阳光轻轻洒在上面一段时间,才会把它们剪下来?时间并没有持续这么久,只是想象在起作用,只是此刻面对着的那些用来酿酒的葡萄园里,同样没有人。继续通过人们的讲述想象,把摘下来的葡萄清洗,放入酵缸,发酵,熟化,人们回到葡萄园品尝那些葡萄酒。
曾经被我们多次讲述过的那些小城艺术家,在这里再次出现,我想起了他们总是饮酒,他们不是喝离那座小城很远的山谷中酿制的葡萄酒,男孩和女孩说那是世界有名的冰葡萄酒,他们喝的是大麦酒,是青稞酒。雪山脚下,雪山半山腰,种着一片又一片的大麦和青稞,一些乌鸦会落在其中,又会猛然间从中飞起,朝雪山的方向飞去。如果他们喝的是葡萄酒,就另当别论了,那又将是有着优雅与闲情的对饮了。而青稞酒和大麦酒的烈,是为了灼烧喉咙,为了暖和胃与心,似乎与优雅和闲情没有多少联系。在冬日,所有店铺都早早关起,他们在各自狭隘的房间里独饮。在那座小城中,在夜间,推开窗,将看到满天灿烂却冰冷的星辰,我们总会被这样习以为常的景象再次感动。小城艺术家也一定感动了,毕竟那些小城艺术家要比我、比男孩和女孩更加敏感。他们说,自己在那座小城中成长,从孩童时期起到求学,再到早期工作,他们看着一个又一个深冬的到来与消失,那些小城艺术家也在深冬冷色的一层层覆盖之下,慢慢老去,并接连离开人世。他们说现在,在那座小城的隐秘处,雪山下的某个山谷里,人们依然种植葡萄酿造葡萄酒,那是一款让你内心都像血管一样被软化的葡萄酒。他们说离开那座小城再远一点,差不多是在一条大河边,那可能是一条叫澜沧江的大河,河岸边的一个少数民族村落里同样种植着葡萄,在那里,人们同样在酿制葡萄酒。当提到这酒的时候,我的注意力就会有那么一点点集中不起来,真想去看看山谷里那大片大片的葡萄,在那个世界里是更常见的大片大片的青稞。古老的酿酒坊,地下窖藏的葡萄酒,酒里有着高原的色调,酒里还散发出高原的气息,一切开始有了高原阳光的特点。这些都发生在了想象世界之中。有时,我不禁怀疑,那些外来的小城艺术家,可能很多人就是为了想象而来的,他们一定像我一样,很想看看那个现实的场景。有些时候,我们一些人就是为了浪漫的想象而活着。
当听说在金沙边同样有着那样的情景时,我来到了金沙边,人们确实种植着大片大片的葡萄,只是人们不只用它们来酿酒。很多时候,酿酒师消失了。当我们看着人们把那些成熟的葡萄装好,一箱一箱放上车,大车缓缓离开视线之后,酿酒师的身影出现,酿酒师拿着一瓶红葡萄酒,邀请大家进入已经荒败的葡萄园,一起品着葡萄酒,里面夹杂着各种复杂的思绪,有着关于人生的各种滋味。大家在葡萄园里席地而坐,一些人甚至开始打盹,还有一些人坐了一会后,起身,离开。从此,葡萄园经常出现在梦境之中。鸟群趁人们不注意飞入葡萄园,啄食着人们的梦。
3
迁徙的鸟群,经过热带丛林。夜间的无数个心脏,跳动的节奏一样,它们挤在一起,翅膀拍击在一起,一些鸟被另外一些鸟托着,相互感受着对方的心跳,许多鸟在那时成为空气一样既虚又实的东西。白天它们才是个体,白天的律动是不一样的,白天,它们分散于空山与旷野,单独寻觅食物。在这之前,我知道有鸟群追寻着神秘的光与力量,在大地上迁徙。与鸟群一样迁徙的还有其他生命。关于迁徙的话题,在热带河谷生活那几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绕开的。学校背后的高黎贡山,就是一些迁徙生命的必经通道。高黎贡山上的很多鸟类,只是沿着海拔上下迁徙。还有一些鸟,完成了我们真正意义上认为的那种迁徙。
我忽略了鸟类学家,忽略了那些对迁徙的候鸟有着特殊情感的人。迁徙的鸟群具有的那种幻梦气息,让我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它们身上。当我出现在那些鸟道之上时,其实是有一些鸟类学家同行,只是我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了鸟群上。离开鸟道,那些鸟类学家转瞬就消失在我的行程中。有时,我还有意忽略他们科学的讲述,我想让那些鸟群变得神秘,世界也跟着神秘起来。他们有好几个月都要在监测站度过。那样好几个月的时间,只是为了重复捕鸟套环放生的过程,其他很多东西都被他们搁放在一边。我想到了那些离开家人的考古学家。抛开身份,他们都很像,他们同样想着自己幼小的孩子,想着自己年老的长辈,还想着生活中其他的压力。这些都暂时被他们放在一边。这些只能暂时被放在一边。我敬佩他们。里面的情感纠结,只能借助那些候鸟来缓解。
我们只是无意间谈到了家人,在家人上面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他们更多跟我们谈论的是自己的工作,谈论那些迁徙的候鸟。在这之前,我对于这些知识感到很陌生,面对着他们,并跟着他们进入那些简陋的监测站,就是为了弥补知识的匮乏,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迁徙的鸟群具有的那种魔力早已让我沉醉不已,我多次去关注它们,多次以自己的方式去抵达它们曾多次飞过的路。我没有在它们黑压压从山上飞过时,加入那些监测鸟群飞行的人们。曾经,在那片热带丛林的某条街市上,就有人一篓筐一篓筐地背着捕获的鸟来卖,里面有很多平时从未见过的鸟,它们的鸟羽华丽,它们的身躯庞大,或者是另外一种极端,竟会有丑陋的鸟,以及身躯无比微小的鸟。在面对着身影是两种极端的鸟时,内心难免会替它们感到着急,它们可以翻越那些低矮的山,当要飞过高山飞过城市时,它们的境遇将无比艰难。当禁止捕鸟之后,我们未曾在城市和某座高山之内见到它们的尸体,由此看来,它们的生命力远比我们想象中坚强。
我遇见了与自己相似的对于鸟群的迁徙感兴趣的人。当我们翻越的是另外一座山,那是与热带丛林不一样的世界,同样有一个候鸟迁徙监测站。那天我们同样没有见到迁徙的鸟群,也未曾见到任何一个鸟类学家。鸟类学家,有时就是其中一种迁徙的鸟。这是那个常年观察鸟类迁徙的专家说的。那些负责监测候鸟迁徙的人中就有鸟类学家。许多负责监测的人,在山中坚守多年后,成了候鸟方面的专家,至少是候鸟知识丰富的人。那些监测员,在密林中等待着雾气迷蒙,那些候鸟同样等着的不止夜色暗涌,它们也需要雾气,雾气会让夜色变得更为浓烈深厚一些,它们对夜色依然不是那么信任。是什么造成了那些候鸟的小心翼翼?那些非法捕鸟者给那些候鸟带来了太多的惊惧,那些鸟的心脏很小,小到无法经受太多人的惊扰,多少的候鸟监测站等着它们,也意味着有太多非法捕鸟者在等待着它们。那些监测员是否会有自己也是非法捕鸟者的错觉与愧疚?当我这样问那些候鸟监测员时,他们说并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在用火光吸引那些候鸟,给它们套上环志时,看着它们挣扎时,是会有种心疼的感觉。套好环放归之时,最希望的是它们在漫长的迁徙过程中,能够安全抵达它们要迁徙的地方,还希望在几年后会再次把其中标注过的鸟捕获,又再次放生。当雾气弥漫之时,当出现在那些高山的垭口,我们会忘记自己是身处在热带丛林,还是一个严寒地带。我们只能肯定自己出现在了一个又一个候鸟监测站,我们将会在黑夜里看着黑压压的鸟群,飞过高山,飞过河流,飞过城市。
我面对着的是一个已经年老的候鸟监测员,是曾经的。当我想跟他聊起他在那座高山上作为候鸟监测员的几十年时光时,我突然发现词正在随他而去。他忘记了太多东西,他忘记了自己曾经给一些候鸟举行过葬礼。他曾在一幅百鸟朝凤图前伫立良久,他只是看到了众多的鸟,成双成对的鸟,还看到了停栖在某个摇摇欲坠的枝丫上的猫头鹰,只有猫头鹰是单独的,那是在夜间苏醒的孤独的猫头鹰。他甚至无法把那幅百鸟朝凤图上的鸟类说清楚。这在以前,是不可思议的。词是无意间消失的。也可能是老人在用生命最后的气力,把那些关于自己过往的词忘却。词的消散是伴随着肉身的不断衰老发生的,我看着眼前的老人,看着那个还努力记住某些鸟发出的声音的鸟类学家(他早已退休,又无法退休),他要表达什么,却只能表现出因词穷而干着急,最后变成了沮丧的愤怒,所有词的水分就像被时间挤干了,所有的词就像是古老墙体的外层开始脱落,斑驳,无奈,又忧伤。记不住那些鸟类的名字,它们从他记忆里消失,又重新出现,它们侵占着乡村,侵占着城市,然后侵占他的脑海,他失声痛哭,他意识到再也无法清晰地表达世界。
记忆在选择一些东西。记忆有时也是无力的。世界之内交织着各种东西、各种环境,我们在选择,我在选择。像那些候鸟检测员,还有其他人,我们都无法选择就出现在了那些热带丛林。我们很多人喜欢上了那个世界。我们中的一些人,也经常会希冀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在热带河谷生活的不多几年里,我对一切感到好奇。出现在苍山下,我开始意识到并不是因为年老体衰才失去了那种记忆和选择的能力。
我的记忆也在选择。我选择了植物,选择了其他的生命,还选择了一些人的人生与命运。我深知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生活并成长,我们都在努力完成对生命的表达。我想选择雄鹰,雄鹰在那片热带丛林消失无迹,它们不像我在澜沧江源头的那片草原上那样,一抬头天空中随处可见;我可以选择孔雀,我想起了那个饲养孔雀的老人,他饲养孔雀,孔雀被他养一段时间后,他把它们放入热带丛林,一些孔雀会找到回家的路,很多孔雀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不用替它们担心,与把它们关在铁笼子相比,它们更喜欢在热带丛林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它们展翅,飞过怒江,就像是飞过怒江时已经把浑身的力气使完,用生命在完成最重要的一次飞翔。很多出现在怒江边想捕获那些想从怒江泅渡的麂子的人,信誓旦旦地跟我们说,他们见过从怒江上飞过的孔雀,却不曾见过飞回来的孔雀。它们会不会在夜晚,或者是在梦中造成了那样的飞翔?当我把想法跟那个老人说时,他笑而不语。我知道还有一些人在不同的世界之内养孔雀,却只见过像他一样养孔雀的人。在热带丛林,一些孔雀被养在植物园,植物繁茂,各种植物与华丽的孔雀交相辉映。
在多次与老人相见以后,他才真正敞开心扉。他的爱人已离世多年,对亡妻的思念之情,寄托于孔雀之上,他的亡妻生前热爱孔雀,也养孔雀,她觉得自己的灵魂是一只孔雀。这是他养孔雀的一个理由。多年以后,饲养孔雀的行为里夹杂着各种复杂的情感。我见到了不同的饲养孔雀的人。孔雀不只出现在热带丛林。它们本应该只生活在那样的环境,各种热带植物作为背景,一些孔雀开始开屏,一些孔雀悠闲自得,时而安静得就像是一个思想者。有个人,不只养孔雀,他还养狐狸,还养狗。孔雀成了宠物,他说养孔雀是为了对抗一些东西。最终,养了一段时间后,他把那些孔雀送回热带丛林中的一个植物园,然后离开了那个生活了多年的地方。用他的原话说,就是在这个世界之内,他处处感受到了敌意与猜忌,他来这里生活的原因是美丽的自然与温和的气候(即便冬日,也不是那么冰冷)。他本想在这里安然地度过后半生,只是在感到失望与惆怅后,只能选择离开。与他养的孔雀的去向完全不同,他们沿着相反的方向,孔雀去往热带丛林,他回到东北,这段时间,那里正在下大雪。他们各自回到故乡,是否能真正找到自己的故乡,我们无法确定。孔雀不语,养孔雀的人也不曾说起。在一些地方,见到不多的几只孔雀,养孔雀的人没有出现,只有一些人站在那些颓丧的孔雀面前,等待着孔雀开屏,那些孔雀华丽的羽毛上沾染着尘埃,还沾染着其他脏污的东西,以致很难一眼就发现它们的夺目之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来打扫,只有一些人会过来投喂它们一些食物,喂养的过程我们没有看到,毛色正在失去光亮的色泽,让人不免有些担忧。这些孔雀暂时不会被送回热带丛林。听一些人说,已经死了一只孔雀。他们没有说人们怎么处理那只死去的孔雀,人们会为一只孔雀举行一个葬礼吗?不会,我们能肯定。如果真给一只孔雀举行一场葬礼的话,无疑会有强烈的荒诞感,按理真有一场葬礼也无可厚非。没有葬礼,只希望不会把它随意丢在暗处任其腐烂。这同样不是在热带丛林,那些孔雀背后有着一些冷杉,孔雀与那些冷杉之间,永远只有反差,它们永远无法构成一幅和谐的画。
那个在热带丛林中养孔雀的人,他与自己养的孔雀之间,构成了和谐美好的画面。当真正知道他养孔雀的前因后果,又从里面发现了几丝让人心痛的东西。思念是有重量的,思念是可以用另外的生命来衡量的,老人用自己的大半生喂养着其中有些会活得比他长、有些又比他短的孔雀。我们喂养另外一些生命,是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我离开老人的家。在经过几年时间的发酵,重新提到他时,我竟会怀疑他是否真存在过。如果他真存在的话,又是否真如我描述的这样,我是否已经不经意间篡改了他的人生与命运。几年以后,听闻他已经离世后,他又变得无比真实。他的葬礼上,他养的那些孔雀搭乘一条渡船回到了老人家,然后出现在老人的墓地。还有一些孔雀飞过了那条大河,回到了老人家里。一些人在老人家里跳起了孔雀舞,他们都说老人生前,孔雀舞跳得很好。老人的墓碑上,寥寥数语中并无孔雀。刻碑人在用简短的话语总结老人的一生时,那些语言可以放在任何人身上,语言变得貌似具体,实则很空,老人的一生中怎么可以把他养孔雀的过往忽略掉,那是不可思议的忽略。我本来想问问那个刻碑之人,可惜刻碑之人也已经离世。让一切都只是成为传说,成为被讲述的一部分。人们在来到老人的坟墓前祭拜之时,他们经常见到一些孔雀。其中一些孔雀,在人们的目睹下,朝澜沧江飞去。
4
澜沧江忽隐忽现,我不敢肯定那就是澜沧江。当我们坐着动车沿着那条铁路往回走时,只见到有河流不断在热带丛林闪现又消失,我们甚至无法肯定它们就是同一条河流。它们应该是同一条河流,从它们浩浩汤汤的样子,从它们浑黄的样子来看,就应该是同一条河流。当我们在老挝万象时,很多人的语言,我都不懂。语言在那一刻很重要,语言会帮我们更好地理解一个世界。我们急切地跟翻译表达着内心的渴望,我们要去看湄公河。我们是看到了湄公河。我要在那些摆在湄公河旁边的露天商铺,买一套貌似正式一点的服装。第二天要去一个需要着正装的场合。我竟然把正装忘在了湄公河的一条支流边的城市里。我不好意思把真实的情形跟同行的小说家和儿童作家说。我能感受到他们对我的行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进入那些露天集市才发现许多服装质量和式样都不好,不适合在正式场合穿。焦急已经无用,不远处的湄公河在召唤着我,它的声音被市集的声音吞去,如果不是翻译在提醒我们,我们还以为那条河流还很远。
湄公河出现在我们面前,一些热带植物沿着河岸生长,有一种像芦苇样的植物长得繁茂,把河流未能填满的河床长满。风一吹,众多的芦苇摇曳,如河面的波纹荡漾。我们就在湄公河边拍摄着落日,也在那里提到了大象。我们提到的是曾经在热带丛林中有一些象帮,马无法适应那些热带丛林,那些被驯化的象在热带丛林深处自由穿行,它们成了联系世界的一条线,线条变得越来越细,最终在时间模糊的节点彻底断裂,那些曾经被驯化的大象纷纷回到了热带丛林。那些衰老的大象也回到热带丛林深处,来到那个有着众多大象白骨的地方,静静躺下来等着离世。同行的儿童文学作家曾经写过关于象帮的作品,我们跟着她的回忆进入了另外的一个空间与维度。她说的那片热带丛林似乎离我们很远,她说的象帮确实离我们很远,那已经是让我们都感到不可思议的过往。热带丛林的一些东西,是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已经七十多的老人,在回忆中,容易陷入感伤,我才真正意识到其实一些东西,永远无法从记忆深处消失,它们只是沉睡在记忆的最深处,只需要一个具体的空间和东西来唤醒它们。如果从热带丛林深处突然出现了一些大象,与远去的象帮无异,我可能不会感到诧异,即便我知道这样的现实已经不可能再出现。我又希望在热带丛林深处,还有着一些让人记忆的东西,它们逃离城市文明,无法用脚步与想象抵达它们,它们被那些葱茏缠绕的植物保护着。有着很多的藤蔓,有着很多植物的枝杈,那是在我们人类看来,已经不可能有路的世界。只有那些生活在其中的生命,像大象,像犀鸟,像红蚂蚁,像曾经跟随着大象消失在密林深处的人,才能找到暗藏于密林中的路径。这与在戈壁滩见到骆驼驮着一些东西,在山脊上行走不一样。
我承认如果在戈壁滩上见到那样的情形,依然会像评论家一样,在它们行走的影子以及戈壁滩的样子,还有昆仑山下生长着的那些植物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自己的过去、此刻,以及可能的未来。评论家的描述中有着倾斜的戈壁,有着小溪流过浩瀚的戈壁,那些溪流是雪水,雪水来自天边云层中时隐时现的托穆尔峰。它们成了他的精神地理,他也在里面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贫瘠、荒凉与倾斜。评论家一直都是这样,他的文字严肃而冷峻,思想深刻又节制,一般不会轻易透露对于世界的那种隐忍的情感。当然这里面也可能有着我的误读,毕竟我对于评论家的阅读还不够多、不够深刻。每一次见到他在写到新疆青海西藏等地的文字时,节制的文字,却因诗意忧伤饱含深情,让人动容。我总在想,评论家关于这些方面,为何只是写下了不多的一些文字。与他接触越多,对他的过往多少有了一点点了解之后,我似乎又懂了为何评论家总是把真实的情感隐藏得那么深。
有人曾跟我们说起,他梦见了大象。在多次梦见它们之后,他总觉得在热带丛林深处,还生活着一些专门养大象为生的人。我曾经还真以为我们可以通过让记忆归零的方式,重新开始自己新的人生。在老挝万象,为了把老挝币兑换成人民币,我们跑到了郊区,那里有一所有着篱笆围墙的大学,在外面,我们很难想象那是一所大学。翻译说自己的爱人就在那所大学教书。我们以为已经来到了郊区。其实我们还算是在中心。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那个简陋的大学校园里,出现了两头象,一头大象和一头小象,有个小孩在旁边看着它们。总有一种错觉,是那个小孩在放牧大象。等落日坠入湄公河,等暮色降临,小孩可能就会骑着大象,消失在热带丛林深处。
【作者简介: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逾两百万字的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长江文艺》《天涯》《芙蓉》《大家》《清明》《青年文学》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记忆宫殿》《苍山》《博物馆》等。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二届湄公河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首届白马湖散文奖、第十一届云南文化精品工程奖、云南文学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