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5年第9期 | 傅菲:人间珍贵(节选)
傅菲,作家。出版散文集《雨中山果落》《元灯长歌》等。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等奖项。现居江西上饶。
一
在五城乡邻的眼里,王德华是个神秘的人。他早出晚归,甚至数日不归。乡邻只知道他在黄山市做事,至于做什么事,谁也不知道,问他,他也不说,更何况他是入赘到宝翠家的外乡人。
其实,我也不知道王德华在做什么事,虽然年年相见。1995年,他从上饶县望仙入赘到休宁县五城,在宁波、温州等地,做了二十多年油漆工,便回了五城,谋了事做。因为我表哥病故,才明白王德华为什么有些神秘。
2022年11月23日,在黄山市开餐馆的表哥突发脑溢血,术后第三天下午,表嫂给我来电话,说:你表哥可能不行了,颅内渗血导不出来,瞳孔有两天回不去了,又不能自主呼吸。他晚上还要实施一次手术。你来看看他吧。表嫂跟我说了表哥体征,我心里“咯噔”一下,会不会已经脑死亡?接了电话,我直奔上饶高铁站,坐高铁去黄山。
到了医院脑内科,医生正在拆输液管。表哥躺在病床上,脑部创口、鼻孔、右手静脉等,插了十几条导液管、输液管、吸氧管、导尿管。表哥就像一台散架了的电脑,电脑线散乱、交杂。我伏下身,轻拍表哥的脸,喊:表哥,表哥。他在昏睡,呼吸急促。我摸了摸他的腿,热热的。医生拆了管,开始卸观察仪器。一辆病床被推进了病房。医生抱着病人肩膀,我表弟托着病人腰部,我抱起病人的双脚,搬到病床上。医生拉着病床往电梯走,护士在后推。在出病房时,表嫂、表弟施德还有表哥儿子安明,突然拉住病床,表嫂失声大哭:清德啊,你不要走啊,你不要撇下我。
表嫂哭出来,施德也大声哭,叫着“哥,哥”。表嫂瘫软了下来,手死死拽住病床不放。主刀医生说:下了电梯,走连廊,再上电梯,需要五分钟到手术室。你们放开手,时间耽误长了,不利于手术。表弟松开了手,安明夹起他妈妈肩膀,与我们一起坐另一部电梯下去,赶到手术室外的家属等候室。
第一次开颅手术,是晚上十点半进手术室,凌晨五点半出手术室。这是第二次手术,不知要花费多长时间。家属等候室有二十来平方米,墙上挂着写有家属等候事项要求的喷绘,不锈钢椅有四排,一排五张。坐了半个小时,我对表嫂说:他们都回去休息吧,劳累了两天,回去多睡一会儿,表弟、安明和我们留在这里就可以了。
表嫂说:你和他们一起回吧,你坐了一个下午的车,够累了。
我说:我不累,等等表哥。
他们都回去休息了。打开等候室的外门,我站在楼梯口默默抽烟。抽了一支,又抽了一支。楼下是院子,院子之外是熙熙攘攘的街道,灯火通明,车辆如过江之鲫。风从楼道灌进来,呼呼呼,凛冽、刺骨、阴寒。这个时候,主刀医生打开手术室门,问:谁是病号家属?
表嫂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说:什么事?我是病号的老婆。
医生说:你过来一下。
我搀扶着表嫂,走了过去。医生说:又做了体检和脑鉴定,检查和鉴定出来的各项数据及各项体征标明,病人脑死亡,肺功能已经衰竭。肝、肾脏功能正在衰竭。给病人再实施手术,没有意义。
表嫂拉住医生的手,说:你救救我老公,他身子还热乎乎。你可以救他的。他这么年轻,我女儿才十四岁,不能没了爸爸。表嫂在哀求医生:救救我老公吧,我们都需要他活着。
医生说:医生的心情和家属的心情是一样的,相通的。但我们还是要正视现实,病人脑死亡了,离开呼吸机五分钟,就彻底不行。
表嫂无望地看看我,又看看她儿子安明。我说,表嫂,你做主吧。你是一家之主。她儿子抱着她的肩膀,哭喊着:爸,爸。
表嫂对医生说:再实施一次手术吧,不要让他有遗憾了。
医生说:也就是清洗一下颅内淤血了。手术本身没价值。病人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家属去给病人拿一套干净的衣服来吧。手术在三个半小时之内完成。
施德下了楼,去买西装、衬衫、袜子、皮带、皮鞋。安明扶着他妈坐在椅子上,两人抱头哭。到了二十一点四十六分,电梯开了门,走出一个穿黑色大衣的中年女人,挨近我,问:谁是叶清德先生的家属?
我说:有什么事吗?
中年女人说:节哀。我是做丧葬服务的,姓刘。叶清德先生走了,我来提供服务。服务车在二十二点四十分到医院,最多停留时间是十分钟。现在,需要叶先生家属给服务中心打电话,进行确认。
站在手术室门前,透过玻璃窗,我看着室内。室内有一个空房间,空房间有一扇门,与手术室相通。一道蓝色的帘布横拉着,隔开了手术室通道。二十二点十分,电梯门又开了,一个戴蓝色口罩、头上罩了一顶渔夫帽的中年男人,穿了一套黑色西服,外罩了一件白色大褂,脚上的黑皮鞋锃亮,推着一张转送床进来。
转送病床比普通病床略宽一些,蓝色条纹的白被褥铺得整整齐齐,枕头也铺得严实。推转送床的人微微躬起身子,双手合掌,低着头,给我们鞠躬。他手上戴着透明的胶皮手套(一次性使用),他的白色大褂有一个上口袋,口袋里插着三朵白菊花。他左手笔直下垂,右手扶着床栏,笔挺地站着,眼神低低下垂,神情庄重。蓝色口罩很大,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帽檐遮住了他上半额。
手术室拉开了门。医生推出一张病床,低声喊:叶先生家属过来,你们可以看看了。
这扇门,是一扇生死之门,令人紧张、恐惧。门内是一个黑洞洞的、冷冰冰的世界。这扇门,对任何人都冷酷无情,板着一副僵硬的脸孔,无视哀绝与痛苦。
推转送床的中年男人拉过医生手上的病床,与转送床并拢,掀开转送床的被褥,双手并托,托抱起我表哥,安放在转送床上,盖上被褥,垫实枕头,从口袋抽出三支白菊花,放在我表哥胸前。表哥脸色苍白,已没有了血色。脑部包扎了纱布。这时,楼下响起了服务车的声音:咦唔,咦唔,咦唔。
那个穿黑色大衣的女人对我表嫂说:节哀。我们活着的人,要多多保重。你再看看吧。车已经到楼下了。
推病床的中年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湿巾,给我表哥擦了擦脸,理了理新衬衫领口,拉起病床,推进了电梯。电梯太小,仅容三人和一张转运床。表嫂、安明一起下电梯。我和施德跑步下楼。到了楼下,看见推转运床的中年男人,正抱我表哥进服务车。我表嫂也要上车,被那个穿黑色大衣的女人劝止:坐那个车的人,是去另一个世界的。你们坐我的车吧。
咦唔,咦唔。服务车又鸣叫了起来,开出了院子,拐上了灯红酒绿的大街,尾灯红红绿绿忽闪。服务车消失在车流中。表嫂和安明坐上那个女人的车,冒着飘忽的细雨,向郊外奔去。
看着空空的转送床,我有一种虚脱感,双脚站立不稳,肠胃有些痉挛。我捂着腹部,哇哇哇,吐了很多稀稀的浊物出来。我拉着床栏,呜呜呜,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呢?一瞬间,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就不见了呢。不见了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那个推转运床的中年男人就是王德华。他是我初中同学。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中后期,郑坊中学是上饶县北乡名校,汪村、临湖、石人、华坛山、望仙、茗洋、湖村等乡镇的初中生,舍近求远,来到郑坊中学求学。王德华是望仙人,在学校寄宿。星期六下午,徒步三十华里回望仙;星期天下午,提着菜罐背着米,徒步来学校。他是班上个头最高、力气最大的人,也是食量最好的人。有一年中秋节,他回家过节,第二天清晨回学校,他边走边吃,吃了四斤中秋饼、三斤米糖(麦芽糖)。他身穿的长裤缝补了方正或椭圆形的补丁,因此被同学们称作长老。他的菜罐是一个大肚罐,每次带来的菜相同:霉豆腐。一罐霉豆腐吃一个星期,他吃霉豆腐,到了一吃就呕吐的程度,嗓子沙哑得像鸭叫。我们有五六个同学围着木箱吃,菜罐摆在箱盖上,交换着菜吃。我们这样吃了三年。
初中毕业,他去学了做篾的手艺,当了篾匠。做篾是一门消失的手艺,他当了几年篾匠,去了宁波制衣厂缝纫。缝纫工被机器取代了,他又去了温州鞋厂做掌鞋工。在鞋厂,他认识了宝翠。
和宝翠谈了两年恋爱,宝翠对王德华说:我是家中独苗,我不外嫁,你要娶我,就来休宁五城做赘婿。王德华就跟他爸妈商量这件事。他爸点着指头戳他鼻梁,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入赘。我们家再穷,也不能让你去安徽做别人家的儿子。王德华在床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他妈急了,说:你也得听你爸的话,你到温州赚钱去,偷鸡还得一把米,何况娶亲。王德华背着行李,溜到他外婆家。他外婆就生活在我村里。
他外婆疼这个外孙。他外婆说,脚长在你身上,又不是长在你爸身上,只要你喜欢那个姑娘,那个姑娘也喜欢你,那个望仙穷得掉药渣,去五城没什么不好。
结了婚,王德华给我说起他外婆,我们都笑得直不起腰。王德华来看望他外婆,(我在家的话)就来我家喝茶。有时也带宝翠和孩子来。宝翠个头娇小,单眼皮,笑起来,眼睛生出一条缝。她是个能言能语的人,常年和王德华一起在浙江做工。
他孩子读高中了,他回到了五城。五城处于黄山市城南二十五公里,是皖浙赣三省交汇之地,也通往婺源要塞,以出产“米酒”“棕棚”“茶干”闻名。五城有一条老街,临街店铺长达千米。老店门插着酒旗、茶旗。街店以两层居多,屋后带院子。2008年5月,广州朋友来婺源旅游,在屯溪机场下飞机,我去接朋友,在五城逗留了大半天。米酒店在门前摆两个大酒缸,封着陈年老酿,供客人品酒。厅堂码着一缸缸老酿,浅棕色的酒坛酒缸,胶泥封坛口缸口,四边形的大红纸贴在釉面上,写着封坛时间。有客人来品酒了,店主端一碟茶干出来,佐酒。朋友爱喝米酒,品一口酒吃一块茶干,品得酒好,买五斤。一条街走完,我们买了二百多斤米酒。
颜公河(当地人称状元河)与率水河(当地人称南港),如两条彩虹,双双落在黄山南麓,环绕五城盆地,注入新安江。这是一个开阔、丰沃的盆地,盛产茅竹、茶叶、大豆。黄山山脉南部余脉在这里割裂,形成东西两屏群山,峰峦交错、高耸,向南逶迤,渐渐低矮下去。大地暴突,山峦如青石榴,饱胀发育的欲望,有了看似紊乱、实则有序的纵横沟壑。
2015年7月,我又去了五城镇,老街已经改建,公路桥横跨南北,犹如新城。店铺依然林立,酒旗飘飘。宝翠也开了茶干店。她爸妈做茶干,她卖茶干。茶干是豆腐干的一种,色泽酱红,色近似红茶茶汤,是品茶配食的小点,故名茶干。南宋时期,五城就有了制茶干的工艺。因为五城有好水,好豆。古人制茶干,自己挖地种豆,种出了豆子,再选颗粒饱满的豆子,归仓入库。
制茶干了,畚出豆子,以好水浸泡半天,豆子吸足了水分,清水清洗,用大石磨磨浆,豆浆水再用纱布过滤。灶膛里的木柴烧得旺开了,过滤了的浆水入锅,大火煮,浆水沸腾、翻滚,抱出石膏点浆,有了豆腐脑。乡谚说“卤水点豆腐”,就是点浆。大铜勺舀豆腐脑入小蒲包,一勺一包,拧紧蒲包,齐整地摆在木板上,一块木板摆八十或一百二十包,木板叠木板,叠十块或十二块,以木榨或石头压制,滗出水分,剥了蒲包,豆干就成型了。杀了坯,配以自家秘制的酱和调味作料,文火慢煮半天,晾置干爽,茶干制好了。
茶干古名“菽乳干”。五城茶干有韧性,对折不断,可以卷起来吃,回甘绵长。自家酱和调味作料,五城人不外传。
入了五城,豆香酱香扑鼻。去了宝翠家里,我了然了,要做出好茶干,算得上费心费力。宝翠的爸爸说,在三十年前,我们家家户户每天磨豆子、煮豆腐脑,累到直不起腰,有了磨豆机,省下了一多半气力。宝翠家的院子里,堆了六十多个大石磨,都是她祖辈留下的。石磨磨损了,不舍得扔掉,堆在院子里。石磨就是五城人的另一种宗谱,生命刻出来的宗谱。
宝翠在网上卖茶干,一年卖六万多斤。她卖,王德华打包,送给物流快运。王德华是医院的合同工,医院有事情,提前给他打电话,他在医生要求的时间点,出现在指定的科室门口。在生与死之间,他负责转送。
医院同事很少有人知道他姓名,甚至姓什么也不知道,以“摆渡的”代称他。他有一个单人房间,在锅炉房。锅炉房在深达十米的负一楼,水管以“工”或“弓”或“十”形,架在房梁下,发出轰轰轰的流水声。热水被水管送往各栋楼房、各个楼层。其实,这是一个死寂的空间,有四扇天窗,在白天,虚虚的光透进来。死寂与寒气,给人身心浸没之感。一楼是住院部大厅,大厅北边有一道暗门,暗门外,是一条陡峭的楼道,与锅炉房直通。负一楼有四个房间,靠近电梯口,其中一个房间改作了卫生间。
临电梯最近的那个房间,供王德华临时休息。房间里有一张铁架单人床,一张办公桌,墙上挂着一面圆镜子、两件白大褂、一套黑色西装、两件白衬衫、一袋胶皮手套,帽架上挂着一顶浅黑色鸭舌帽、一顶深黑色渔夫帽,晾衣杆上晾着一条棕黄色蓝纹毛巾、一条灰蓝色黄纹毛巾,桌上放着一个座钟、一个烧水壶、两个瓷器茶杯、一个塑料大花瓶、一袋湿纸、一包抽纸、一罐茶叶、一本《论死亡与临终》(美国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著)。花瓶始终插着散枝的白菊花。床头插座插着手机充电器,白电线往下垂,被褥折了一半,铺得平平直直。床下摆着一双黄皮鞋、一双布鞋、一支鞋膏一把擦鞋毛刷。门背有一朵朵小圆黑绒花。黑绒花用大头针插在门板上,排列出菊花状的图形。我表哥被服务车送走的那个晚上,我坐在这个房间,足足喝了半壶热水,才平复了下来。王德华推着空转送床下了电梯,换下了衣服、鞋子,床单、枕头、大褂送去了洗衣房,带我从楼道走下来,到负一楼,踏一脚台阶,“咚——”的回声那么长,像幽魂在游荡。阴寒之气涌上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王德华是一个窥见死亡、同时窥见生命的人。那扇敞开或紧闭、隐蔽或显眼、阴暗或透亮的门,没办法拒绝他的出现。他在门前现身,是因为得到了秘密之神召唤。他没见过秘密之神,但他时刻可以感受到秘密之神的存在。于是,他坐在休息室,捧一杯热茶,静静地等待召唤。一旦有了召唤,他开始洗手更衣,换上鞋袜,戴上帽子、口罩、手套,穿上白大褂,给转送床铺上洁净的被褥,推着床,上了电梯,穿过甬道,更换电梯,上了某一个楼层,出现在某一扇门前,向哀伤的人群鞠躬,然后笔挺地站立,扶着床栏,平视室内。即将要他托抱的人,就是他致敬的人。被他托抱的人,已经踏向茫茫的黑暗之路,寒水有没胸之深。没有人见过那条路,见过那条路的人从不回头,也不言语。没人知道那条路通往哪里,无尽又苍莽。他目送的人,正孤单远去,背影也没有一帧。他以温热的眼神、平静的神情、庄重的姿势目送。
那个深夜,我在他的休息室喝茶,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天窗被冷雨敲打着,哒哒哒哒哒。他挨着我坐,他一直在轻轻地拍我的肩膀。他的脸比以往白净,胡茬也刮得干净,眼睑下有了老年斑,头发理得很短,鬓发有些白。他平静地看着我,似乎我的悲伤略显多余。也许他深切理解了我当时的糟糕状态,也许他看惯了悲伤。他习以为常了。推转送床时,他看到的都是哀痛的人。坐了半个多小时,我缓了缓,对王德华说:真是难受,钢钎凿心脏一样难受。
王德华说:正常的,你还好,你还可以平稳地走下楼梯,还可以慢慢喝茶,你现在可以说话了,说明悲伤是可以散去的,浓烟一样散去。每个人都会有无比难受的时刻,只是我们没有看见。我们没有看见的东西,并不意味着不存在。但我们可以感受得到。
我说:你见了那么多病人、病故的人,心情会沮丧吗?
王德华说:凡是人都会生病,也都会病故。这是正常的生命现象,与一年有四季一样。我会悲伤,但不会沮丧。我也有特别悲伤的时候,因为那些活着的人伤心欲绝,无从安慰。悲伤是可以收起来的,学会平复、克服,也就平静、从容了。当我想到无论卑微无论尊贵,都走向同一个终点,像列车进站一样,我获得了皈依式的安慰,便由衷为活着的人高兴,为故去的人祈祷。
王德华说起了他第一天来医院上班的事。2009年6月1日,他穿着汗衫来医院。外科主刀医生在零点一刻给他打电话,说,零点四十五分,准时在手术室外等,有人转送,服务车会在楼下等。天太热,他穿着一双拖鞋,在汗衫外罩了一件白大褂,推着转送车在手术室外等。他有些惊慌,大汗淋漓,脚禁不住发抖。
等了七分钟,手术室拉开门,推出一个失去半边下巴的人。他犹豫了一下,想去拉病床过来,这时,医生说:病人家属,过来看看吧。七八个家属围了过去,见病人身上没有一根输液管,就嚎啕大哭起来。其中有一个家属扑在病床上哭。医生开了电梯,下楼去了。他看着病人家属哭,他难受。他傻傻地站着,大脑空白。过了十多分钟,电梯走出一个医生,对他说:快去换床,服务车已经等超时了。王德华去托抱床上的人,心理准备不足,感觉格外沉,又没办法放回去,一个趔趄,手下意识地往上抛,被托抱的人滚向转送床。他推着床,进了电梯,过甬道,跑得急了,滑轮发出当当当的声音,床不停地颠簸。转送结束,他浑身湿透,双脚酸麻,身子不停地颤抖。
在休息室,坐了两个多小时,他才缓过劲。口渴难耐,他喝了三杯热茶,才觉得身体通畅。在休息室,他坐了整整一天。下了班回家,他闷头喝了一杯酒,就睡下了。他闭着眼,并没睡去。他眼角流下了泪水。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那个被服务车拉走的人了。他再也不可能遇上那个人。他不知道那个人姓甚名谁,多少寿数,家乡在哪儿,家中还有什么人。那个人还处于中年,为什么走得那么匆忙。他一无所知。他陷于深深的自责和内疚。“好好善待一个永远离去的人,这是原则,也是职责。”王德华这样告诫自己。
大医院(三级医院,病床数在501张以上)每天都有医治无效的病故者,多则两位数,少则个位数。有一次,江西省××医院(三级医院)脑科专家欧阳先生告诉我,他所在的脑科每天至少有三人病故。王德华的工作单位是二级医院(病床数在101张~500张之间),病人在医院病故时常发生。有人送进医院还没实施治疗就没了生命体征,有人住院一年多最终没挺过去。医院有五栋楼房,一个院子,两个地下停车场。院子后是门诊大楼(二十三层),门诊大楼北楼与住院部大楼北楼(二十三层),有一栋体检大楼(十九层)互通,住院部后面是一栋综合大楼(十二层),最后一栋五层楼房则是附属用房。锅炉房就设在住院部大楼负一楼。王德华有一本笔记本,放在办公桌抽屉里。笔记本第二页至第四页,记录着从休息室到各楼、各楼层的距离和时间:
休息室至负一楼电梯口:约七步,推床步行时间约9秒。
电梯从二十三楼下运行至负一楼,最长时间约4分46秒,最短时间约1分25秒。
负一楼至一楼,电梯运行时间(包括开门、关门)约17秒。
一楼电梯口推床步行至住院部南楼电梯口,约86步,步行时间约1分10秒。
一楼电梯口推床步行至住院部北楼电梯口,约97步,步行时间约1分20秒。
一楼电梯口推床步行至门诊大楼一楼电梯口,约238步,步行时间约2分40秒。
住院部大楼通道:全长约68步,推床步行时间约50秒。
门诊大楼通道:全长约82步,推床步行时间约1分5秒。
他还画了主要科室示意图。在第一页,他标明了注意事项:
一:工作前、后,消毒液洗手,热水洗脸;
二:换工作服,换鞋袜,戴帽子,戴手套,全身整洁;
三:工作前铺好干净被褥、枕头;工作后换洗。坚持一病人一换洗、消毒;
四:工作前上厕所,喝一杯浓茶;
五:推车步行匀速,小步走,保持推床平稳,不能晃动;
六:始终保持镇定状态,站直挺胸;
七:始终保持沉默,沉默是最好的尊重;
八:始终保持心情平静,从容服务,不慌乱;
九:牢记医生要求的时间,提前五分钟到达工作地点。
他写的字,笔划细,笔力足,结构工整。他从抽屉拿出笔记本给我看,我翻了翻,翻到中间,露出一张照片。那是他外婆留给他的照片。他外婆走了十六年了。我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老妈。冬草一样的老妈。爱我的人,越来越老,也越来越少。
温暖的世界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远与近之间,隔了一条被称作生活的河。
从病床到服务车,是横在昼夜中最长的路,也是最短的路。这条路犹如恒河。从此岸到彼岸,从来处到归处,从喧哗到沉寂。王德华是最后的伴随者,也是最后的护送者,护送归去者从一个渡口去往另一个渡口。他是艄公,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握一支长长的竹篙在撑船。河水并不湍急,但河面黑暗,大地乌黑黑,乌鸦扑腾腾从头顶飞过。阴寒的水流卷起风,令人生畏。每次转送,他都穿起自己买来的西服、衬衫、皮鞋,一身整洁。他穿得体面,很从容地撑船,不让船有颠簸之感,这是给归去者最后的尊严。
对那些归去者,他一无所知,除了性别。归去者都是东西南北客,都是天地一沙鸥,最后,他们放弃了粮食、清水、蔬菜,放弃了摇篮、灯火、木柴,放弃了睡眠、梦魇、空气,渡过河,永远离开原乡,去往乌有之乡。作为摆渡者,王德华作最后的目送。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他垂下双手,微微低下头,肃穆地看着服务车离开,出了院子,在车流中消失。
王德华去过很多城市,做过很多工种,但他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医院做转送、护送的工作。2008年,他不再外出做工了,与宝翠一起做茶干卖。他负责压榨、送货、寄货。他家制茶干,煮坯时以茴香、丁香、桂皮、莳萝、冰糖为调味佐料,口感松软且劲道,久存不腐,煎炒不粘锅。黄山市有一个客人,每个星期都会来买他家的茶干。这样,王德华和黄山客人很熟络。客人来,王德华酒斟上一碗热水酒,上一碟茶干,请客人喝。客人慈眉善目,话音低沉。有一次,客人对王德华说:我将退休了,单位想请人来接替我,由我来物色人。我想请你来接替。
“我做过篾匠,做过裁缝,做过掌鞋,做过竹编,现在做传统茶干。我不会别的手艺了。”
“你个头高,身材魁梧,做事很细心,脚踏实地,不碎嘴。我看中这些。接替我做的事,不要手艺。”
“那是什么事呢?”
“事不是很忙,也不会很累,需要勇气面对工作。但上班要守着岗位,不能离开单位。有事了,就要到岗。”
“待遇怎么样?”
“有五险一金。工资比工厂上班高一些。上班分白班夜班,两个人倒班。没有节假日。”
“在哪个单位上班呢?”
“医院。做人体转送工作。”
“人体转送是什么?”
“在规定的时间内,在规定的地点,把病故的人送走,送到殡仪服务车上。在医院内完成。”
“……啊?我暂时答复不了。”
“绝大部分的人不愿做这个事。我做了三十六年了。其实,这是一件很神圣的事。外界不了解,也不理解。我热爱这项工作。可我年龄大了,做不动了。”
“我从没接触过。我有些害怕。”
“你去医院看看我工作,见习见习,你就会赞同我了。我每天都送走人。送走的人,都是我抱着送走的。我抱着送走的,都是我不认识的。彼此毫无了解,甚至没有对视。我却抱着,送走。我珍惜这个缘分。还有什么缘分比这个更重要呢?我送走过很多百岁老人,也送走过很多婴儿。见惯了生死离别,我明白活着多么珍贵。”
王德华颓然坐了下去,与客人对坐,拿起酒杯,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2009年6月,王德华去了医院做转送工。每送走一个人,他就在休息室门背后插一朵黑绒花。在自己院子里,他种了一片菊花。菊花是白菊花,是从苗木基地移栽过来的。他拔草、浇水、施肥,在霜冻季,还搭个棚,盖上塑料皮防冻。他的菊花又白又大朵,肥硕肥硕,花瓣如银箔。他送走的人,他都要放三朵菊花作陪伴。这是他的祝福,也是他的祈祷。
他送走的人,都是他不认识的,除了他爸。2019年腊月,他爸因糖尿病引发低血糖,并发肾脏衰竭,来他所在的医院住了五天ICU病房,不治而终。他爸七十六岁,脸如刀削,瘦骨如柴,双脚有很多黑斑点。他妈,他弟弟、弟媳妇,他妹妹、妹夫,全都来了。在他爸落气、眼睛闭合的刹那,他喊了喊:爸,爸,爸。他一家人哭喊了起来。
他推来转送床,为自己的爸转送。他右手托起他爸后背,左手托起他爸双腿,抱了起来。他爸很轻,一点也不沉手。这是他第一次抱起他爸。他把他爸抱入了转送床。他往电梯走去。他妈和他弟弟跟着他,下了电梯。他拉着转送床,一步一步慢慢走。他轻轻抬起脚,又轻轻落下去。他步伐凝重,迟缓。他像在蹚水涉河。河水迅速上涨,淹没脚踝,淹没膝盖,淹没腰身,淹没胸口,冰寒了他全身。他有了溺水之感,口腔、鼻腔呛出了酸酸涩涩的液体。也像在登山。山并不高,但陡峭。翻北坡上去,又顺南坡下来,再翻山下山。他疲惫不堪,双脚发软发酸,山道很是滑脚。在一辆黑色的服务车前,他停了下来。他抱起了他爸,送上服务车,盖上了白色床单。他再也站不住了,跌跌倒倒,扶住了转送床。他终于失声大哭:爸,爸,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雪纷纷扬扬。街道一片白,楼顶一片白。天灰蒙蒙。
每次转送时,对病故者亲属的痛苦,王德华感同身受。理解他人的痛苦,感同他人的痛苦,其实是一种对自己的拯救,把自己从麻木中拯救出来,品尝生命的酸甜苦辣咸。在医院工作久了,王德华的性情变了许多。他不会斤斤计较,不会不醉不归,不会与人争执了。下了班,他开车回家,给茶干打包,送到物流站。但他从不对外人说,在市区哪个单位上班,干什么活。这是对自己的尊重。
他是个摆渡者。转送床就是他的渡船。每一个人,到了终点站台,都要通过渡船,摆渡到彼岸去。彼岸很遥远,也很邻近,只有一河之距。什么时间去往彼岸,从哪个渡口去往彼岸,无人可以知晓。这是秘密。被人带走的秘密。有时在半夜,有时在正午,他被通知到岗。他检查一遍滑轮、床栏,铺上散发清洁剂气味的被褥和枕头……他在紧闭的门前等候。世界多么深沉。大多时候,家属等候室坐了很多人。也有无人等候的时候。一个人彻底走了,却无人陪护或认领。这时,他十分悲酸。他抽出了菊花,举了起来,等待那扇门打开。
渡船开了,船板划过水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四野寂寂,虫鸣声也没有,星光在遥远处闪亮。撑船人撑起了竹篙,一篙高一篙低,匀速划动,水面亮起了白水波。船在漂移,在横渡。
……
来易来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
爱与恨的千古愁
……
古河飘来了歌声,地面上的人听不到。古河在天上。繁星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