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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2025年第9期|潘采夫:麦田里的磕头机
来源:《散文》2025年第9期 | 潘采夫  2025年09月23日08:15

01

小濮州·打个眼儿

小濮州到黄河边整二十里,属于黄河滩区。我小学四年级那年,这里出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村里出动几百劳力,车拉肩扛,堆起四四方方两个大土台,小时候看像秦始皇陵,现在看也就房顶那么高,它有个新词叫避水台,一座在南街,一座在西街,后来南街的避水台种满了树,西街的避水台建起了小学。

避水台是做什么的?因为一直传闻黄河要发大水,我查阅资料,1882年黄河还真发了大洪水,虽然没冲破黄河大堤,把政府担心得够呛。老人说华北平原是个大盆,濮阳就是盆底,一旦黄河水来了,小濮州就成了老鼠洞,咚咚咚一会儿就喝饱了。

政府就发动劳力挑土堆避水台,水一来全村就跑到台上去。我不止一次梦见过黄河水来到我们村,男女老少,鸡鸭牛羊,坛坛罐罐,我爷爷卖油条的推车,都拥挤在四方高台之上。无边无际的混浊水面,死猪漂在水里,老鼠们吠吠地喝着水沉浮。突然有人哭喊:“俺娘还在房顶上泡着。”我和小伙伴坐一张四腿朝上的八仙桌,用几根少林棍划着水救下大娘,再划到避水台上。后来读母亲的《圣经》,感觉诺亚方舟跟避水台形状差不多。西街村口还造了一条船,通体水泥灌注,沉得要死,连小孩子都知道它漂不起来,后来成了一座露天茅坑。

黄河水一直没来,村里在避水台上建了一座新小学。

于是第二件事发生了。一天上学,远远望见避水台上一群孩子,一个冲锋跑上台子,一招野马分鬃分开人群,站在人群中央的是一个小姑娘。小姑娘背着书包,衣服是从没见过的洋气,小脸干干净净,最神奇的是她的脖颈洁白无瑕,乌黑的短发下,透着玉一样的光。小姑娘站在原地不敢动弹,有点吓傻了,周围几十个孩子伸长黑车轴般的脖子,呆呆地看圆圈中心的小姑娘。在我们村,娘给孩子洗脸的时候,孩子会坚决拒绝洗到脖子,因为水流进衣服极其难受。男孩子们有点蒙,谁家的娘把自个儿孩子的脖子洗得这么白。

那小姑娘再也没去过我们学校,她仿佛一个天使,在空中指了一下小濮州就消失了。

早上刚亮,我正赖床不起,突然震天动地一声巨响,大地颤抖了几下,窗户棂子呼啦啦响,屋顶上的椽子吱吱惨叫,尘土从屋顶垂直落下。我娘喊了一句“地动了!”拽起我就往外跑,在胡同里碰到邻居,说别跑了,油田家的在打眼儿。

农民是给世间万物命名的大师,他们能把一切陌生的事物,用熟悉的东西来命名。比如把油田工人探测石油叫打眼儿,把一起一落的抽油机叫磕头机,把油田修建的柏油路叫油漆路。

我寻着炮声跑到村南庄稼地,一些人在地里走来走去,背着奇怪的家伙,说着电视里面的话,一大片青色麦子不翼而飞,地上有一个大腿粗的眼,深不见底,还有泥水往外涌出。大人说石油工人在找眼儿,为的是打出石油。

其实在我出生之前,我们村西头就发现了石油,建成了中原油田第一口发现井,一座高大纪念碑至今矗立。村里老人说,1975年第一口井出油的时候,总理都来了,一只手掐着腰,另一只受过伤的手低调地挥动,向小濮州人民表达了热烈的祝贺。我长大后才明白老头在吹牛,因为那一年总理的身体已大不如前。

那个脖颈洁白的小天使,是石油工人的孩子。

油井打到哪里,公路就要铺到哪里,村西要修油漆路了,消息传来,村里人奔走相告。排成长龙的汽车卸下一堆堆小石子,那是修路的材料。濮阳没有山,也就没有石头,这些石子是从外地拉来的稀罕东西。那年我才五岁,这一切跟我无关。

奔走相告那天的夜里,我睡得正香,母亲把我摇醒,她要出去一下,让我照顾好弟弟,话音未落即像一个女侠消失在夜色里。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女侠终于回来了,院子里堆起了小山一样的石子。那年小麦丰收,小濮州家家户户用上了石子洋灰打的条几还有麦囤。

直到现在,每次想到修路的事,我都会脑补一幅画面:石油工人们吃完早饭,跳上大解放,唱着“锦绣山河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涯”,来到村西路边,发现裸露的路面上没有一颗石子,一时陷入了迷茫,认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赶紧给领导打电话:“喂喂,报告领导,石头子怎么还没运到小濮州?”

02

油田家

勘探,打眼儿,确定地下有石油以后,一大片庄稼地迅速被征用,一座座铁房子坐在大货车的拖斗上来了,它们将成为油田职工的宿舍,工人们戴着白色头盔来了,铁架子、钻头、珍珠盐、电缆、电线杆、锅碗瓢盆陆续进入,一个白天黑夜机器都在吼叫,尤其夜里亮如白昼的钻井平台,变戏法一样出现在小濮州南街的河边。

几天工夫,河边那块地里搭起了高耸入云的钻井架子。它有四条腿作为支柱,底座很大,向上逐渐变小,无数三角铁交叉固定,一个狭窄的梯子盘旋上升,一直通到最高一层。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时我七八岁,脑袋刚够到大人的腰眼,当时小濮州没有一座二层楼,全部是低矮的平房。方圆四五个村只有赵楼有一座二层小楼,这座简陋的小楼,给它的主人招来了无穷的祸事,这是后话,此处按下不表。以我的个头以及村里平房作为参照物,那座油井架子要超过三十米高,也就是城市里十层楼。我说它高耸入云有没有吹牛,这下你就明白了吧。

十年前去巴黎旅游,埃菲尔铁塔是必去之地,但走到铁塔附近,我完全打不起精神,它有三百三十米高我知道,那又怎样?我们村遍地都是埃菲尔铁塔。而且它带给我的观感,和我们村的打井架子带给我的震撼,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登到埃菲尔上百米处,上百游客熙熙攘攘,不过是观景平台。我曾爬上河边那座打井架子的最高处,就我自己,一个八岁的孩子。

那时工人们搭好架子还没开工,或者已经打完井还没拆除?反正那座灰色的巨人完全无人看守,我和小伙伴顺着梯子旋转着向上爬,村里最高的老树刚到它的四条腿的根部。平地没有风,柳树只是轻微摆动,爬到巨人的腰部,风越来越大,庄稼地变成了绿色的小方块,小濮州变成了一团绿云。小伙伴咧着嘴哭起来,说他头晕,下去了。我继续向上,为了不晕只看脚下的楼梯,在空中无凭无依的恐惧让我颤抖起来。但哪个讨厌的大人曾经说过一句话,让我鬼使神差继续向上爬,他说如果站在井架最高一层,可以望见二十里外的黄河。

打出油以后,油井架子拆掉,庄稼地里长出了磕头机。这个大家伙像一只大蚊子,大脑袋嘶吼着上下起伏,很像我们过年磕头,所以被起了个名字“磕头机”。我给长辈磕个头能拿到一块糖球,听说这家伙向土地爷磕个头,就有一车原油从地下顺着管道流走。

站在村口的白杨树杈上瞭望,东西南北四角的天空,都被钢铁架子撑了起来,磕头机在玉米地发出恐龙般的号叫,北中原的乡村再没有了黑夜,遥远的地方夜晚的天空被烧得通红,那是处理不了的天然气在燃烧。小时候我就听说,日本人到中原油田参观,看到天然气被白白烧掉,心疼得号啕大哭,他们侵略中国八年,为的就是抢这些宝贝,谁知中国人宁肯烧了也不卖给他们。

磕头机周边寸草不生,一地的原油渣子,妇女们拿着铲子,把原油装进化肥袋子扛回家烧火做饭。人们开始知道油田的好处,有时青年工人去赶小濮州集,随手带点东西抵饭钱,爷爷的一只烧鸡能换一大卷铜丝。人们开始在油田捡“破铜烂铁”,如果工人们不注意也会顺手搬个钻头。小濮州村干部是我的几个爷爷,在他们的外交之下,村里用上了油田的电,再过一段时间,村里用上了油田的天然气。我们村在北京工作的人说,北京还在烧煤,最多用个液化气,小濮州却用上了免费的天然气。

虽然我们没有天然气炉子,但那难不倒聪明的小濮州人,一段长长的胶皮管,一段铁管捏成扁嘴状,就成了最简单的天然气炉,本来烧柴火的大锅灶,一根管子戳进去,熊熊火焰片刻蒸熟一大锅馒头。既然是免费的,那就没有理由让它熄灭,我和四叔、玉国在我家的小厨房里睡,玉国后来成了小濮州村支书,一根火焰升腾的管子,就挂在我们的房间里。

03

这是雷迪嘎

小濮州村西头是中原油田第一口井,围绕着它,也形成了一座很有规模的职工宿舍大院。

村里的第一台电视不知是哪年出现的,是一台黑白电视,而西街油田上看的是一台大彩电,1983年放《霍元甲》,1984年放《陈真》,《射雕英雄传》是1985年放的。那几年,由铁皮屋子组成的院子,带走了全村孩子的魂儿。

平心而论,油田职工对我们不孬,每天晚上,东西南北街的大人孩子都拥去村西油田,敲人家的铁门,油田人放我们进去,一台大彩电摆好,屏幕里满是雪花,一根长杆子被转来转去。突然刺啦声消失,画面出现,一大坨酒红色的落日中,郭靖蹬腿仰身,拉开一张满弓,罗文和甄妮的歌声在夜空回荡,“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抛开世事断仇怨,相伴到天边”。在红日和歌声里,我的心醉得一塌糊涂,整个晚上处于失语状态。

《霍元甲》也很好,但我觉得窝囊,怎么能那么容易就被日本人毒死了?两个徒弟刘振声和陆大安也是草包。喜欢独臂老人和陈真,陈真的腿功成了我童年打架的基本战术,能用腿绝不用手。《陈真》的主题曲真好听啊。母亲把玉米糊糊盛好,我端起碗来几口喝完,嘘着上腭烫出的燎泡,撩起蹶子就往西街飞奔,一路模仿陈真的动作飞踹街上的椿树,树上被震蒙的知了摸瞎乱飞。跨过渠边的水泥船,离油田家只有一箭之地了,这时院子里飘出令我陷入窒息的嘹亮歌声:“孩滴!这是雷迪嘎!”

我的功夫梦和港片情结,都是在那个黑压压的院子里种下的,人群泥塑般呆立,飞蛾白炽灯下穿梭,磕头机在墙外起起伏伏,更远的地方,油井架子顶天立地,巨大的火焰点亮夜空,火焰下的村庄一半幽绿一半漆黑。等村里的人都睡着了,我们转身离开院子,也不懂得说声谢谢,默默地走回村子,钻进被窝里睡去。

有一段时间我没去,听说村里人和油田家的打了一架。原因很简单,不遵守纪律,放电视的桌子底下经常睡着几个孩子,尿急了不知道问厕所在哪儿,找个角落就放水,憋急了在院子里面大便,终于,油田职工大院对不速之客关上了大门。村里人自恃看了不少功夫片,有的翻墙,有的砸门,颇有上门踢馆的气势,闹得太不像话了,大门突然打开,油田工人蜂拥出城,和小濮州方面军战作一团。对于这场大战,每个人给我讲述的版本都不同,不过大概的确是小濮州赢了,因为油田职工大院的门,再也没向我们打开。

《霍东阁》还没放完,小濮州和油田的友谊与爱情就结束了。

时间来到1985年,油田职工大院隔壁建了一座大园子,用铁栅栏围起来,园子中央竖起了一座纪念碑,纪念碑旁边是个磕头机。一天早上,鼓声震天,大汽车一辆辆开过来,先下来一群穿着军服的孩子,为首的举着金灿灿的兵器,他身后有的敲着小鼓,有的抱着大鼓,有的挥着小号,个子最大的扛着一个大号,他们边走边吹吹打打,此起彼伏不成个调。后面的大汽车下来很多小学生,穿着红红绿绿的衣服,脸和脖子干干净净,涂着红嘴唇和红脸蛋,手拿塑料鲜花。然后有小汽车进来,一群领导样子的人进了园子。鼓号队的指挥高举他的兵器,先斜着指向天空,突然向下一顿,然后有节奏地戳上戳下,鼓号队突然奏响了整齐的音乐:“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前些日子回村,特意让玉国带我去看那座纪念碑。原来那个磕头机,竟是1975年打第一口井留下的,整整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个比我还要大一岁的老家伙,依旧在卖力地工作,从没有片刻休息。同去的四叔给我看一张老照片。照片里,十来岁的他手持一束塑料花,攀在老磕头机身上。四叔生于1975年,和老磕头机同岁。

近距离欣赏纪念碑,正面写着“中原油田发现井”,我把背面碑文抄写下来:

濮参一井位于河南省濮阳市户部寨乡境内,是东濮凹陷第一口出油井。此井系由三二八二钻井队钻成,1975年7月25日开钻,9月7日钻至二千六百零七米深处,石油天然气流喷涌而出,声若雷鸣,震撼四野,从此揭开了中原地下石油资源的奥秘,诞生了中原油田。特立此碑,以志永久。

中原石油勘探局

公元一九八五年九月七日

【潘采夫,河南濮阳人,作家,资深媒体人。曾在《新京报》文化副刊部、评论部任编辑、体育部主编,后任《南都周刊》主笔。曾担任《锵锵三人行》《圆桌派》评论嘉宾。创办有谈话类音频节目《跑题大会》 《两杆老烟枪My Ars》等。著有文化评论集《贰时代》,文化随笔集《十字街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