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5年第9期 | 扶小风:墙盘:史官的荣耀
1.隐秘的窖藏
有一阵子,我一直在周原大地上行走,看那里的山与河,望那里的沟与壑,感受那里的沧桑与古老,体会那里的厚重与苍凉。午后的时光,我就坐在湋河南岸的家中,安静地阅读一本叫《西周微氏家族青铜器群研究》的书,期望可以从这本考古文献中寻找一些写作线索。那个叫墙的史官的名字,就这样无意间进入我的视野,再也躲闪不开。
墙所处的时代,文字只能被刻在龟甲或者青铜器上。竹简与锦帛,那也只是数百年之后的事情。所以,史官记录的天子的起居、王朝的战争、祭祀、册封等重大事件,这些被我们称之为“历史”的文字,被诸侯臣子们有选择性地铸刻在各种青铜器皿上,陈列在家族宗庙的高堂之上,寓意护佑家业兴旺,永久不衰。这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而在这种文化现象的背后,史官就成了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
其实,我们在阅读那些曲曲折折、奇异神秘的金文时,仿佛就在穿越时光隧道,在隧道的幽深中,似乎看到了那些曾经消失的深邃和流幻的历史细节,又轮回到我们的现实中。
苍茫大地,马蹄阵阵。瞬间,渭河平原的古道上,尘土飞扬,弥漫天际。
周原岐邑,贵族们依旧恬静地生活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没有人注意这飞马嘶鸣的声音,也没有人关注这骑马的人会是谁,更不会知道这个人会带来怎样的消息,也不会有人知道,这座西周王朝曾经的京畿之城,即将面临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那匹马一直奔到天子宗庙的门前才停下。骑马的人飞身下马,踉踉跄跄地冲进门去,身体起伏,呼吸急促,双眼憋得通红,伏在堂前的石阶上,许久,才道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国人暴动了!”
我相信对于久居岐周的西周贵族们而言,这是一个惊天的消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天子的百姓围攻王城,这是大逆不道剿灭宗族的重罪。那一刻,我相信他们满脸惊愕,嘴巴张成圆形,甚至怀疑消息的真假。一个偌大的帝国,有人竟然在天子的城郭内造反,这本身就是一场地震。只是,暴动真真切切地发生了。之前还十分平静的岐周之城,瞬间便乱成一团。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逃离?暴动?还是静观其变,等待从丰镐再次传来确切的消息?
丰镐到周原岐周,近两百里路程。传信者的马再快,也需要大半天的时间。等待成为一种煎熬,焦灼着这些贵族的内心。他们像热锅上的蚂蚁,围在宗族的议事大厅,言语交锋,辩驳理论,商议何去何从。傍晚的风里,夹杂着一丝不安和恐慌,弥漫在整个城郭里。有人在无尽的等待中已煎熬不住,开始收拾行囊,准备逃离。有人还在期盼好的消息,翘首以待,期望天子尽快平息这场暴乱。有人齐聚在天子宗庙的门口,仰天祈福,祈求躲过这场劫难。时间犹如平静的河水,汩汩流淌,却让人们的心惴惴不安。天高月淡,夜色幽暗。当丰镐的消息再次传来时,所有人立刻瘫痪在地,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脸苍白,瞬间没有了精神。
此时,周天子姬,已仓皇逃出镐京,循着渭河东去。
这样的结果,就是一个晴天霹雳,击碎了所有人的心。有人跪倒在地,泪如雨下。有人仰天长叹,呼号不止。有人呆若木鸡,神色呆滞。有人面视东方,拔剑自刎。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刻,这些居住在岐周的贵族,用各自生命的百态演绎着这个王朝那刻无尽的窘相和万般的无奈。如今,他们需要抉择了。背井离乡,去追随他们的天子?还是逃离,去更远的地方躲避这场灾难?或者等待新的天子继位?这些无数的未知和窘迫交织在一起,让这个黑魆魆的夜晚,平添了一些悲凉和阴森。
昏黄的油灯恍恍惚惚,映照着一个个苦楚悲伤的脸庞,显得格外凄凉。他们跪在祖宗的庙堂里,捶胸啜泣,悲伤不止。高堂之上,牺牲祭品陈列,琳琅满目,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对先祖们的祭奠,之后的事情,没有人能够知晓。他们拱手作揖,三拜九叩。然后,他们取下祖先们的一个个龛位,用衣袖轻轻拭去灰尘,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准备好的木箱里。那些陈列在庙堂之前数百年光阴的先祖们曾经铸造的青铜器皿,他们也一个个擦拭干净,整整齐齐地装在马车上,等待着宗族首领的安排。
这是一个叫微氏的宗族在那个绝望的夜晚最后的抉择。墙,便是他们中的一位先祖,也是西周王朝的一位史官。我相信这个微氏家族的族人在这个夜里,口舌相辩,言语争锋。我也相信这个家族的首领是一位十分睿智且有胆识的人,他们最终群策群力,做出了一个令世人十分意外的决定。或许他们还期望这场暴乱结束之后能够回到这里,回到他们家族生活了三百多年的岐阳之地。
一辆马车,行走在漆黑的夜色中,后面跟着几个行人,行色匆匆,蹑手蹑脚,神情慌张。马车穿过宗庙前的马路,钻进一个狭窄的胡同,然后进入黑魆魆的夜色中。在田野的深处,他们停下车,一位年长的男人环视一周,示意在沟壑之畔一棵沧桑的大树下,取土挖坑。而后,男人们笨拙地挥舞工具,卖力地挖掘。他们挥汗如雨,额头上渗出密密匝匝的汗水。在外人看来,他们根本就不是耕种的甿人,所以显得那样慌张与无助。然后,他们取下马车上陈列的鼎尊簋鬲、盆卣爵觯、觥觚彝盨、簋斝罍豆、盘壶釜钟,大大小小一共103件,按照先大后小、先重后轻、大小相套、立卧不一的顺序,在窖穴的四周,先放入大的圆壶,再内装觚、爵、觯、鬲、斝、盨等小件器物,轻轻地放进坑内。中间分三层放置,下层为编钟三排,空隙内放置方簋,方簋腹内和底座下放置小鬲。他们小心翼翼,生怕被人发现。最后,又用事前准备好的草木灰将所有的器物严严实实地覆裹起来。当宗族首领将第一铲黄土覆盖到这些器皿之上时,在场的男人都“唰”地跪倒在地。这是双膝与这块温暖的土地最绝望与悲痛的一次接触,尔后,他们就要跟随着他们的宗族长,沿着湋河,循着渭河,去追随天子的脚印,开始背井离乡的生活。
我知道,这只是岐周大地那个夜晚微氏宗族最无奈窘迫的一幕。
郭沫若先生假想了这场灾难来临之际微氏家族匆匆掩埋宗族器物的情景,他认为这些青铜器是周幽王被杀,犬戎入侵周原,贵族们弃城逃亡时才仓皇掩埋的。但无论是国人暴动还是犬戎入侵,哪个节点更接近历史的真相,都改变不了微氏家族衰败的结局。
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地猜测,周原大地中埋藏的更多不为人所知的青铜器,似乎都与这场灾难有关。
火光冲天,房屋崩塌。人声喧嚣,鸡犬流落。一座王朝曾经繁华的京畿,就这样消失在喧嚣的历史中,没有人留恋,也没有人顾得上去眷恋。曾经的天命之城,与王朝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权力之城——岐周,就这样被踢出了权力的中心。而那位叫兴(墙的儿子)的宗族首领,在离开铜器的掩埋地时,让众人推倒了宗庙一面残垣,用这样的落败,将这个绝世的秘密,重重地压在了厚厚的黄土之中。
于是,这个家族,满怀着悲痛,满怀着对天子的赤诚之心,沿着河流,循着天子的足迹,一路离歌。作为王朝历史的记录者,曾经至高无上的权力者,却没有记录下他们家族最终的历史悲歌。这对于一个史官家族而言,是一个多么嘲讽和愚弄人的结局。
繁华似梦,人生如戏。戏里戏外,我们都是生命的主角。一个王朝,一个人,大致也都如此。我们演绎着生命的瑰丽,却阻挡不了生命的凋零。
周原庄白一号窖藏,成了这个微氏史官家族命运的终结。
2.官箴王阙
在大多数人的记忆中,中国最早的撰史人应该是左丘明。他不仅撰写了《左传》,还撰写了《国语》,因此,左丘明被誉为史家的开山鼻祖。而《史记》的作者司马迁,他的名气,完全胜过了左丘明。他们两位,一个是春秋时期鲁国的太史,一个是西汉王朝的太史,都肩负着记录王朝历史的职责。他们的祖辈们,也都背负着这样的重任,为王朝的兴衰,用手中的笔管,留下荣耀的文字。
只是,在如烟如水的光阴中,历史只记住了成功者的名字,那些默默无闻的隐秘者,都在浩瀚的岁月中被湮灭了。墙的祖辈和他们的子孙,也在历史中肩负着和左丘明、司马迁一样至高无上的职责。
史官,在西周王朝,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作为太史寮的长官太史,是仅次于太师、太保的执政大臣。他们跻身天子周围,掌管册命、制禄、图籍、记载历史大事、祭祀占卜、礼制、时令、天文历法等,是周天子的秘书长,以及文官及神官的领袖。
墙的高祖甲微,曾是商、周时期两个王朝的史官,他们还有一个职务别称——作册史,是太史寮中的官职。在同一时代,还有那位辅佐周文王姬昌的辛甲。
辛甲曾是商王帝辛的太史,他曾诤言进谏帝辛七十多次,帝辛根本不理睬他的谏言,于是辛甲无奈地离开朝歌,投奔西周。姬昌爱才,招贤纳士,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辛甲。“文王亲自迎之,以为公卿,封长子”。后来,辛甲又被召公奭推荐,担任了西周的太史。西周王朝初年,“大史掌建邦之六典,以逆邦国之治。掌法以逆官府之治;掌则以逆都鄙之治”。可见,辛甲那时已经成为西周王朝地位非常显赫的人物。
茫茫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在帝夷羿,冒于原兽,忘其国国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兽臣司原,敢告仆夫。(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虞人之箴》本是百官匡王之失的箴言。辛甲言语恳切,直谏天子,因此让这篇《虞人之箴》流芳百世。这是辛甲对文王的谏言,还是对武王的谏言,我已无从考证。辛甲在太史任内,极力倡导众臣“官箴”,针砭天子缺失,以史为鉴。这样,在他坚持不懈地努力下,“官箴王阙”后来成为一种政治制度,一直被沿用至两汉。臣子们的谏言由太史递呈,然后乐工“诵读”给天子,最后在朝堂公开讨论。这在奴隶制时代是一种相当开明的政治制度,以至于现在来看,甚至都可以看作是民主议政的雏形。我们知道,即使在封建集权的皇帝时代,臣子议论天子是要被杀头治罪的,如果是妄议,可能还会诛灭宗族。而墙的高祖甲微,此时还在殷地的微国,担任着诸侯国的史官。“青幽高且,才微灵处。”墙在他铸造的铜器里,用文字十分隐晦地道出了自己的家世。
当然,墙的列祖商,那时已迁徙到西周,成为一名荣耀的史官。他肯定也参加了这场轰轰烈烈的进谏之事。所以,先祖辛甲身上闪烁的光芒,让商的内心也产生了无尽的仰慕与崇拜。
我们知道,一个人生命的辉煌,就是遇到适合他的那个时代。无论英雄草寇,他们都可能会改变一个时代,甚至会改变一个王朝的命运。无疑,辛甲和墙的列祖商都是时代和命运的宠儿。尤其在那个无纸笔的时代,作为史官,能让自己的名字铸刻在青铜器上,用永恒的方式被时光记录下来,流芳百世,也是一件极其荣耀的事情。
我突然想起魏知古,那位唐代铮铮铁骨的谏臣,曾直言进谏过唐睿宗。玄宗李隆基平定太平公主的谋反之后,曾声势浩大地狩猎于渭川。魏知古觉得过于张扬排场,于是慷慨直言,献诗一首,劝谏玄宗皇帝。
尝闻夏太康,五弟训禽荒。
我后来冬狩,三驱盛礼张。
顺时鹰隼击,讲事武功扬。
奔走未及去,翾飞岂暇翔。
非熊从渭水,瑞翟想陈仓。
此欲诚难纵,兹游不可常。
子云陈羽猎,僖伯谏渔棠。
得失鉴齐楚,仁思念禹汤。
雍熙亮在宥,亭毒匪多伤。
辛甲今为史,虞箴遂孔彰。
(《从猎渭川献诗》唐代·魏知古)
魏知古用辛甲和“虞箴”借古讽今,可惜李隆基并没有买他的账。李隆基那天看到魏知古的上书时,一定在诡异地淡笑着,他敬佩这个老顽固的执着,但如此打击自己的兴致,让他也显无奈,何况还搬出了“官箴王阙”的辛甲。李隆基说自己细细品读了这首诗很多遍,赞不绝口,魏知古用诗抒写自己的志向与心思,来讽喻自己是对王朝和他的忠心。但是李隆基最终还是给了自己一个坚实的台阶来下。“予顷向温泉,观省风俗,时因暇景,掩渭而畋。方开一面之罗,式展三驱之礼,躬亲校猎,卿以从禽,岂意卿有箴规,辅予不逮。自非款诚夙著,其孰能继于此耶?”(清•董浩《全唐文》)魏知古一片忠心,为王朝所想,为皇帝所想,却被皇帝就这样轻易地敷衍了。同样的谏臣,同样面对的都是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兼听的周天子,一路吟唱着昌盛的高歌,漠然谏臣的大唐皇帝,竟让国家一蹶不振,从此衰败。在我看来,西周王朝,正是因为有了辛甲和甲微这样铮铮的谏臣史官,国运昌盛,巍巍而立。而大唐帝国,在魏知古谏言的四十年后,自傲的李隆基终究在马嵬坡下痛饮苦果,在绵绵的长恨歌中,一尺白绫,绞杀贵妃,帝国之门,也残垣断壁,颤颤巍巍,意欲倒塌。
那时,魏知古看到李隆基回复的朱批,是满心惆怅、无比失望,还是一脸茫然,我们不得而知。而史官辛甲谏言的激进思潮,却还一直影响着后世的每一个王朝。
3.家族之路
“中国文化一开始也是重的,依托于巨大的青铜器和纪念碑式的建筑(比如长城),通过外在的宏观控制人们的视线,文字也附着在青铜礼器之上,通过物质的不朽实现自身的不朽,文字因此具有了神一般的地位,最早的语言——铭文,也借助器物,与权力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祝勇《纸上的故宫》)
周原庄白一号窖藏微氏史官家族的青铜器,也是与权力结合的产物。墙的高祖微氏,原来居住于商畿内的“微”地,是殷商贵族的知识分子。武王克商之后,对殷地内的贵族进行了收编,从中选拔人才。墙的高祖,看到这样的机遇,于是让他的儿子毛遂自荐朝见武王,武王爱惜知识分子,令周公将墙的烈祖收留于岐周,并给了十井的宅邑,定居下来。于是,这个族徽为“木羊册”的微氏家族,从此在岐周大地,世代为官,成为辅助西周王朝的“维周之桢”。
……静幽高祖,在微灵处。越武王既戕殷,微史烈祖,乃来见武王。武王则令周公舍宇,于周俾处。通惠乙祖,来匹厥辟远猷,腹心子入,邻明亚祖。祖辛迁毓子孙,繁祓多子。齐角炽光,义其禋祀。霭萋文考,乙公遽爽。德纯无谏,农穑越历。唯辟孝友,史墙夙夜不坠。……(《史墙盘》铭文)
这朗朗上口、工整无比的铭文,如歌,可传唱,如诗,可诵吟。
让我们一起来梳理一下这个史官家族的历史吧!
墙的高祖微氏,原居于殷地。烈祖随武王克殷迁于岐周。墙的乙祖,才能卓越,深谋远虑,忠心辅助天子,顺承家业,对周朝忠心耿耿,成为心腹之臣。虽身居偏远,但厚礼供奉不断,因此子孙得以声名鹊起。墙的亚祖祖辛,不但子孙繁盛,而且声名显赫、祖庙鼎沸。墙的父亲乙公,是监察稼穑的官员,官职戍田,溘然而逝后,获得了周天子赏赐。到了墙这一代,他得以子承父业,被册命担任管理农业的友史,令他受宠若惊,彻夜难眠。于是,得益于先祖的护佑与荣耀,孝子墙被天子册封。为了彰显天子的英明,报答祖辈的恩惠,墙特别制作了这些钟鼎彝器,放在祭祀列祖列宗和先父的灵位前,并将天子赏赐的绶带、官服、皮革等显贵福寿用品,供奉在家祠的神龛内,愿这些祭祀礼器和尊贵用品,能够千秋万代,永远相传。
似乎,这是周礼教化之后,让文明成为固化的秩序。这些自然而然最朴素的对先辈的敬慕与膜拜之情,成为制作这些冰冷青铜器皿的初衷。微氏家族的子孙们,从殷商的遗民,成为周王朝历史的书写者与见证者。墙饱含深情、洋洋洒洒的仅仅只有284字的“念文”,竟成了我们发现西周王朝历史的鲜有的密码。他以孝子称谓,将先祖的恩惠与天子的认可,书写成文字,铸刻在千年不朽的青铜器皿上,真正做到了“其万年永宝用”。
于是,这块被史学家命名的“墙盘”,成了一个家族七代史官和一个西周王朝七位天子命运荣辱与共的历史见证。
高祖、烈祖、乙祖、亚祖、父、墙、兴,七代史官。文、武、成、康、昭、穆、恭,七位西周天子。他们,与王朝共荣辱,与时光博弈,与命运抗争,与权力争斗。
在这条不屈的路上,墙和他的先祖们,走得坚定而沉着,艰辛且唯诺。恍惚间,我似乎从墙盘熠熠闪烁的光芒里,看到七代人的身影,他们峨冠博带,自信内敛,穿梭在时空中,行走在岐周大地的每一个宗庙,天子祭祀、册封的场所。
4.青铜史书
那天,在周原博物馆,我一直注视着这件国之重器。穿过岁月的痕迹,幽暗的灯光照在这块残痕斑驳的“青铜史书”之上,那一刻,我的视线模糊起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神情矍铄,他俯在案前,映着熠熠闪烁的火光,正奋笔疾书这件宗庙上祭祀所用青铜盘上要镌刻的文字。为了彰显先祖的荣耀,他倾尽毕生精力,铸造了这些让我们为之惊叹的青铜之器。殊不知,他以一人之力铸造的这些青铜器皿,书写着家族历史的寥寥文字,会成为三千年后我们通向西周真实历史的隐秘之路,更是我们引以为豪的中华文明的瑰丽之宝。
墙盘,它一直静静地躺在周原博物馆的展区内。形体宏大,铸造精美,浑厚庄重。盘腹外附双耳,浑厚无比。腹部装饰着垂冠分尾凤鸟纹。这只凤鸟,有着绵长而华丽的鸟冠,鸟尾逶迤,长长的尾巴布满了盘的侧面。圈足饰窃曲纹,雷纹衬底,肃穆而不失华丽,简约而不失庄重。我恍然大悟,原来“凤鸣岐山”的真正含义便是如此。在周原一带,祖辈们口口相传,在周朝兴盛之前,岐山之上有凤鸟栖息鸣叫,百姓认为凤鸟因周文王的德政而来,这是王朝兴盛的吉兆。于是,凤鸟纹饰在西周,成为当时象征吉祥,最为流行也最具时代特征的纹饰。墙盘上刻着这样的纹饰,也就不足为奇了。
商周时期的青铜盘,大多是重要仪式时洗手用的水器,多为圆形,浅腹。墙盘也是为祭祀而作,呈放在宗庙内的器具。那个时代,在举行祭祀和飨宴等重要仪式之前,要先行“沃盥之礼”,于是,“匜”和“盘”就成了不可或缺的重要礼器。在行沃盥之礼时,年长者奉匜倒水,年少者捧盘在下方接水,为尊敬的宾客洗手。可见,周公制礼作乐,在西周中期,礼制已经深深影响到贵族,乃至平常百姓生活的每一处细节。《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载:“晋公子过秦,秦伯纳女五人,怀嬴与焉。奉匜沃盥,既而挥之。”现存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南宋李唐的《晋文公复国图》,其中一幅就绘制了这个故事。在我们的脑海中,一直固执地认为古人的礼节烦琐,大多是迂腐的繁文缛节,“沃盥之礼”似乎更是如此。但是亲历过三年疫情的我们,“流水”洗手成为常态,更是科学防疫的重要举措之一。所以,当我的目光深深地凝滞在《晋文公复国图》上时,那两位婀娜的侍女,一位奉匜倒水,一位捧盘接水,晋文公俯身前倾,汩汩的流水划过指尖。这样的情景,怎能令我不感叹我们祖先的科学智慧。在卫生条件有限的奴隶制时代,贵族们因礼制而生的“繁文缛节”,竟成了我们当今防疫的主要措施之一,这似乎就是华夏礼仪之邦文明的传承与发扬。
细细端详着墙盘那些“圆润、厚重、通透”的铭文,我无法想象我们的祖先是如何在三维立体空间里铸造这些精美的、在当代书法家口中称为“书法”的金文的。“方者参之以圆,圆者参之以方。”在二维空间里,我们只是把字用笔书写在纸上,显得十分轻松,这样的痕迹,只是笔走蛇形留下的墨迹,是平面的、单一的。这些镌刻在西周青铜器物上的文字,它是立体的,是有棱有角的、有血有肉的,被工匠们赋予了思想、赋予了力量,也赋予了文化的脉络。我在思忖,那些工匠,就是西周时代最伟大的工艺大师,他们沉浸在器物与文化的融合之中,潜心钻研,冥思苦想,当内心的灵感与器物交织共鸣时,便制作出了一个个如此精美、充满生命力、形态各异、让我们为之惊叹的青铜器皿。
“今夫陶冶者初埏埴作器,必模范为形,故作之也。”(汉·王充《论衡·物势》)“模范”一词,当今被引申为学习、工作中值得树为典型的人才或事迹,是同类中的榜样。其实,“模”“范”两字,最初却是铸造青铜器的两种工具。外凸为“模”,内凹为“范”。古代的工匠,用他们的聪明才智,探索研究出铸造青铜器皿精湛的铸造技艺,一直传承至今。工匠们先用泥制作出需要铸造的青铜器的“模”,“模”定型后,在“模”之上用泥按压制作“外范”,然后再把模子刮去一层,形成“内范”。“内范”与“外范”结合。最终,从铸造孔注入沸腾的青铜溶液,经过冷却之后,一件件精美无比的青铜器皿就呈现在世人面前。童年时候,关中乡村的铁匠,在每年的农闲时节,总会在乡间铸造灶具。铝锅、铝勺、铝铲……凡是厨房里可以铸造的器具,经过他们的手中,都可以被活灵活现地制造而出,并且非常精致。关中西府将这样的技艺俗称为“倒锅”或“倒马勺”。铁匠铸造的过程,其实就是用细沙制作“模”“范”,再进行浇铸,进而变成乡亲们厨房里常用的灶具。你看,三千年时光掠过,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化,好像又发生了变化。从宗庙里祭祀要用的青铜器,到乡间农户厨房里普通的灶具,同样的工艺,同样的手艺,竟然依旧还流传在周原大地。
对于铭文的雕刻工艺,我一直心存疑惑。据清代的经学家阮元研究,墙盘铭文的制作,大致是古人用蘸着泥浆的笔多次在“范芯”上写的文字,然后才铸造。但我更深信,这些金文更是工匠用一段段细碎的泥条,在他们灵巧的手中,一个字一个字精心盘筑而出。就像刻碑人,用手中的凿具与榔头,行云流水一般,叮叮当当地凿出矗立在天际之间记录百姓历史的一座座石碑。所以,墙盘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工匠们用圆润的泥条,仔仔细细地盘筑而成。“古文王初,絷和于政。”倘若仔细观察,你会惊异地发现,墙盘上第一句的“于”字,居然有一笔飘移了。因为工艺和所处时代而产生的小小失误,竟然更加深了我对这件器物的钟爱之心。在铜液浇铸时,铜水冲进去后,一些黏粘不牢固的笔画被冲断,在铜液内“游”走,所以,“于”字便成了“天”字。这些失误,都不耽误这件青铜重器的珍贵。这些工匠,他们独具匠心,是艺术的传承者,是历史的见证人,也是文明的记录者。只是,他们默默无闻,却从未在时光中留下名字。
那件巧夺天工的折觥,也终于进入了我的视野里。这是墙的先祖折制作的一件精美绝伦的酒器。折是西周王朝的作册史,代天子行事。作册是商周时期的史官,主要负责掌管著作简册,王册命臣下时,作册就在旁边宣读并授给臣下。周昭王十九年五月戊子那天,昭王命折去为相侯代天子赠望土,同时,昭王又给折赏赐了很多青铜和奴仆,为了宣扬昭王的美德和恩惠,折便为父亲乙铸造了这件祭器,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这是折觥铭文记载的内容。折觥的铭文在盖内和器身内底部,因此被人们形象地称为“腹有诗书”。腹有诗书气自华,胸藏文墨虚若谷。一件小小冰冷的青铜器物,因为它蕴藏的内涵与文明,成了文化的代言者和文明的使者。
折觥外形小巧精致,纹饰繁复精美。从正面看过去,它就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绵羊,鼻子鼓起,眼睛突出,两只大大的羊角弯曲向下。羊脊背的毛作夔龙状,龙头俯在羊头上,双目有神,巨口利齿,有腾挪跳跃之感。羊尾部是咧着嘴吐着舌头的大饕餮,角似大象,舌头如蛇。羊首,龙背,饕餮尾,三种动物完美合身。身上还有夔龙、大象、小蛇、飞燕、鸣蝉、鸱鸟、神龟等数个小动物。尤其这件酒器的“尾巴”鋬,也由三种动物组成,上为兽首凝视,中是鸷鸟欲飞,下为象首。鸷鸟翅膀由两条曲蛇组成,鋬内又饰以展翅鸣叫的蝉纹,散发出灵性的气息。象首生动无比,象牙下垂,象鼻上卷似鱼,惟妙惟肖。你看,这样的器物,即使在科技发达的今天,我们制作起来,也绝非易事。三千年前的西周王朝,工匠们就能浇铸出如此精美的器物,已经用想象力与艺术完美地交融,模与范缜密地完美结合。
无论是精美绝伦的“青铜史书”墙盘还是“腹有诗书”的艺术瑰宝折觥,都记载着“木羊册”微氏史官家族的兴衰史,也承载了三千年前西周文明的发展史。它们就像文化堆积中的一座座高山,一座座丰碑,至今无人能及,却引人入胜。如祝勇所言,“历史就像一次次的涨潮和退潮,带来带走一些鱼蟹和泥沙”。微氏家族的历史,其实就是当今史学家认为的鲜美的“鱼蟹”,让人们羡馋,也让人们沉醉。因为,这些冰冷的器物,在他们眼中,是有温度的,是鲜活的,是一部部青铜史书,更是一个个隐秘的中国历史的剪影。
5.史官的荣耀
“所谓历史,就是由活着的人和为了活着的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我很赞同法国思想家雷蒙·阿隆关于历史的理解。在青铜器时代,史官在王朝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因此,他们作为权力中心的人物,就是为处在权力塔尖的天子构建一种新的秩序和新的制度。权力和荣耀,苦难与悲伤,富贵与屈辱,死亡与屠戮,这些将是我们读到的他们笔下的历史真相。
从墙的高祖、烈祖、乙祖、祖父折、父亲丰以及儿子兴,共七代,世袭交替,作为太史寮下的史官,历经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恭王,为西周王朝的兴衰,呕心沥血,前赴后继。
“执聿记言,补以始末。王言若神,史官实录,制成诰命诏策,以布四方。”(林训涛)墙的父辈们,近天子身旁,诰命诏策,记录天子言语,体现君王意志,使之成为治国之册。光鲜与荣耀,真实与谬误,将制度的烦冗更替,以至于深深影响到后世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墙盘,或史墙盘,它是微氏家族的荣耀,也是后代史学家的荣耀。
它承载着厚重的历史,也承载着文明之光,更诠释了一个奴隶王朝的兴衰命运。
【作者简介:扶小风,陕西扶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作品见《天涯》《湖南文学》《延河》《青岛文学》《青海湖》《黄河文学》《散文选刊》等。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第四届柳青文学奖、第二届孙犁文学奖。出版《湋川笔记》等。现居山东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