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5年第9期|燕燕燕:列女图
一
展厅转角处,是一座复原的武梁祠,祠内的图像以动画呈现。有几个女子,在不同的情境里铺陈着自己的故事。我最先认出的是贞姜,她伸出双手,摇动着,要前来接她的使者拿出符节,方肯跟他离开,而江水即将淹没她所在的渐台。
这次大展,展出的都是省内顶尖的文物。武梁祠因难以移动,便以数字科技的手段展出。此时,我身旁走动着一些衣袂飘拂的女孩,她们发髻簪花,手捏团扇,仿佛真是汉唐的小姐来错了时空。若是知道石上那些女子的事迹,不知年轻的她会有怎样的感想。我想,大概会和我第一次听到时一样吧。近似荒唐的情节,主人公不可理喻的行事风格,曾令我惊诧困惑,觉得可笑可悲。直叹,何必呢,何苦呢。
今日的我,早已不会以今日之观念去评判和取笑古人了。时代是那样的,人在其中,有说不尽的无奈和束缚。有些明知不可为的事,临到关口处却必须纵身而入。我忽然想再到武梁祠去探望那几位女子了。
多年前曾两次造访武梁祠。数日后,约了朋友小花第三次前往。途中为了消解她驾车的困乏,我选了几个女子的故事讲给她听。“她们太可怜了。”小花说。我问:“如果是你,你怎样做?”她不语。
二
“画像古朴,八分精妙”,此乃清朝金石学家黄易对武梁祠石刻和榜题的赞叹。在山东嘉祥县城南的紫云山下,有一片汉代武氏家族墓地,墓前建有石祠数座,祠主是武梁和他的弟侄们。武梁的祠堂构件保存最好,当初用五块青石垒起的斜顶小房子,空间也只三平方米,然而若是将石上的种种,入定般地看进去,宏伟丰盛的气象便会呈现眼前。那一层层刻画的,有神鼎玉胜、白鱼黄龙,有楼阁林立、车马奔行,有天界神人、上古帝王,有忠臣孝子、义士贞妇,如同构建了一个流丽的微型宇宙。
列女图分布在后壁第一层和左壁第二、四层上,是以刘向的《列女传》为蓝本刻画的。前面提到的贞姜,收录在书里的“贞顺传”中。这位姜姓女子,是齐侯的女儿,嫁给了楚昭王。一日,楚昭王出游,将她留在了渐台上。不久,江水涨起来了,王派使者去接贞姜。使者慌忙中忘了拿符节,贞姜便不肯走,道:“王与宫人有约定,召见会以符节为凭,现在你没有持符节,我不敢跟你走。”使者着急,如果再返回去取,怕是来不及了。贞姜说:“贞节的女子不违反约定,勇敢之人不畏死,我知道跟你走了可以生还,留下必死,但弃约越义而求生,不若留而死耳。”使者无奈,回去拿符节。江水大至,台崩,贞姜被水流冲走。
楚昭王对此发表评论:“嗟夫!守义死节,不为苟生,处约持信,以成其贞。”于是赐予她“贞姜”的称号。听上去,他对她的死似乎是赞同和欣赏的。
贞姜原本可以跟使者离开,性命攸关之际,楚昭王应该不会怪罪她不守节。她也可以先走下渐台,找一处安全的地方,等待使者取回符节,但她选择留在原地不动。春秋时期还有两个与她同样性情的人,一个是抱柱守信的尾生,这个都知道;另一个是鲁宣公的女儿宋伯姬。宫中夜里失火,宫人要救宋伯姬出来,她说妇人夜间出去,为避嫌疑,一定要有保傅陪同,等她们来了再走。过了一会儿,保母来了,傅母还没来,她仍坚持不走,最终死于火中。那时她已七十多岁,依然郑重地约束着自己的行为。
巧合的是,贞姜、尾生、宋伯姬都是山东人,下面要说到的女子中,有几个也是山东的。生在儒家圣地,接受的是最正统的礼制教育,哪怕身陷水火,也要守规矩,讲义气,面子与名声最要紧。我亦生长在山东,深知地域文化对人的影响有多么深远。
武梁是典型的山东儒生,祠前石阙上记载,他曾谢绝朝廷做官的邀约,在家乡读经传讲,诲人以道。有学者认为,祠堂的图像是武梁生前亲自设计的,内容和主题经过了严格的筛选安排,与他的志向趣味密切相关,我很认同这种说法。祠堂是开放式的缅怀祭拜之所,行人路过时,不免要进去观瞻一番。生活在混乱的东汉末年,武梁不愿与现实同流,理想未能实现,便以刻石的方式,传播正在衰落的仁义礼仪,期望垂示后嗣,万世不忘。
为武梁祠雕刻图像的石匠是卫改,这个名字也一并记录在了石阙上。卫改使用的技法是先以刀笔刻出图像,再将图像外多余的石面剔掉,展现出极富立体感的浅浮雕。人物样貌并不做细细的描画,只雕出大略外形,如剪影一般,古拙深沉。虽是如此,却又能展现出每个人物适宜的特质。他刻画的贞姜,具足贵族女子的气质,端坐于亭台中,头戴花瓣形高冠,身穿交领大袖深衣,背后站两位手持便面的侍女。那位粗心的使者,跪在外面恳求着。亭内另有一女子面向贞姜,也在劝说她离开。
画面上刻有“楚昭贞姜”和“使者”的榜题,八分书的字体,遒劲可喜。图文并茂是武梁祠画像的一个好处,几乎每一人物旁边都标注着名号,有时还加上身份和行为的信息,用词古雅。这为后人省却掉考据论证的麻烦。
三
后壁右边为首的是一位正在持镜割鼻的女子,名叫梁高行。她其实不姓梁,也不叫高行。这位梁国的年轻寡妇,容貌品德一流,多少男子争着向她求婚,都被拒绝。梁王听闻,也派人送来聘金迎娶。她知道国君的命令不可违抗,但是自己的心意也不会转变,慷慨陈词道:“丈夫不幸早死,我本应陪葬,可有幼子要抚养。我听说妇人要从一而终,以保全贞洁诚信的节操。忘记死去的人而求生,是不忠诚守信;见到富贵忘记贫贱,是不忠贞;放弃信义追求利益,就不配做人。”说罢,她割掉了自己的鼻子,告诉来人:“我的身体已残缺,大王可以放过我了。”
梁王知道此事后,称赞她品行高洁,赐号为“梁高行”。他把人家害到如此境地,不见半分愧意,赐的这个名字也十分难听。当然,无论从哪方面来讲,他都不会再想娶她了。
画面中,左边停一辆两匹马拉的车子,车前站着一个等候的男子,旁边刻有榜题“使者”。在他的右边,上方垂下一块帷幔,象征着此处已是室内。帷幔之下,一妇人跪在地上,双手捧上聘金,榜题为“奉金者”。对面一女子端坐,头上的花冠和身上的衣服,都与贞姜是同一款式,这儿的榜题是“梁高行”。为了维护忠贞,她右手举起一面铜镜,左手拿起了一把刀。
我在读这个故事时很不解,为何那些男人一边对女性有极高的道德要求,一边又逼迫一个美貌的寡妇再嫁。所以处在这种困顿和矛盾之中的梁高行,不得不以极端方式来应对。他们看中的不过是她的美貌,那么就将这无用且危险的美毁掉好了。
武梁可能很喜欢梁高行的故事,将她安排在重要位置,构图也很宽阔。他要为家族中的女性树立典范,规范她们的行为。也许,他期待所有观赏过图像的女性,都能具备这样的品行。
梁高行自残的手段可谓狠,而另一位被称为“京师节女”的,对待自己还要更狠几分。在左壁的最左边一幅图像上,女子躺在屋内床上,一男子手举匕首,探身进屋。榜题分别是“京师节女”和“怨家攻者”。
女子是长安人,丈夫和人结下了冤仇,仇人想杀他却没有机会。听说这女子仁孝有义,便把她的父亲劫走,逼迫她协助杀其夫。她面临着痛苦的抉择,不听则父死,不孝;听之则夫死,不义。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别无它法,只能用性命解开这个僵局。
她答应仇人,晚上会让丈夫在东边屋里睡觉,到时她开窗让他进去刺杀。回到家中,“乃告其夫,使卧他所”,自己打开窗睡到了东屋。这儿让我疑惑的是,她到底是将实情告诉了丈夫,让他睡到别的屋去,还是只告诉丈夫让他睡到别的屋去。这个细节很关键,关键的细节,文中却含糊不清,也未提及丈夫的反应,通篇他只是一个沉默的故事背景。
夜半,仇人至,断头持去。天明看时,却是女子的头,不禁为之动容,决定不再杀她的丈夫。
这么一个异常残酷的故事,画面上的场景却也简单。透过一间像亭子又像窗子的建筑看进去,床是屋内重要和唯一的道具。仇人一身利落的短打,为了体现愤恨,卫改刻出了他龇牙咧嘴的凶狠表情。女子的刻画不用费工夫,长相和服饰都不必交代,只一个人形即可。大概也觉得她的造型太单调,想要弥补几笔,卫改在她的被子上装饰了几行弯曲的波浪纹。于是这位孝女和义妻,盖着波浪纹的被子,身体笔直,仰面平躺,安静地等待着死亡到来。
四
观列女图,总使我想起一位大学老师的话:“戏剧就是把人的灵魂放在火上烤。”列女图中的人物,都有着戏剧性的遭际,她们经受的人性折磨,真好比是把灵魂放在火上烤。
梁国有一个妇人,家中发生了火灾,她的儿子和哥哥的儿子都困在屋中。她想先救出侄子,结果在浓烟中抱出的是儿子。火势凶猛,已经不能进人了,她还是要再冲进去。邻人拉住她说:“你本意是要救侄子,慌乱中把自己的儿子救了,大家都能理解,现在你何必要去送命呢?”妇人说:“可我怎么能让所有的梁国人都明白我的心意呢?背负着不义之名,我有何面目见兄长和国人?”
她心里又急又痛,甚至想再把自己的孩子投进火海,可又有违做母亲的本性。这种情势之下,她无法再活着了,执意赴火而死。那么看重名声的人,终于换来了清白的名声,人们赞美她“洁而不污”。
列女图中的图像,选取的多是事件里最激烈的瞬间。在这一幅中,右半部是燃烧的屋子,火团从屋顶落下,侄子倒在地上,张着手在呼救。此刻,妇人的半个身子已进入屋内,左手向前想要抓住侄子。房屋的柱子遮挡住了她的脸,柱子上醒目地刻着“梁节姑姊”四个大字。屋外有一个榜题为“捄者”的人,正用力拽住妇人的另一只手,试图阻止她的行为。
左上角尚余一些空白,卫改刻了两个比例很小的孩子,并注明是“姑姊儿”。原文中没说她有几个孩子,我猜测一个是她的,刚救出来,在和邻家小孩玩。两小儿扯着手奔跑玩闹,与旁边的危急情形构成对比。孩子天真无邪,不知即将失去母亲,不知母亲其实不希望被救出来的是他。
这样说似乎对她又太狠毒了些,她的肉身还未被焚烧时,灵魂已遭火烤,哪一种结果都是煎熬。即使先救出了侄子,她仍有一颗做母亲的心,仍会再次跳入火海,悲剧是必然要产生的。
但如果坚守公义的人总是下场很惨,也会令后人失掉信心。或许正是出于这样的担忧,列女图中也安排了两桩因义举获得恩泽的事例。
不远处的鲁义姑姊,同样在经历着儿子和侄子之间的取舍,所幸她的结局是圆满的。画面左边,齐国将军坐在一辆两匹马拉的战车里,车前有一个疾驰的骑兵,正在追赶右前方的妇人。一个小孩站在地上,向面前的母亲伸着手,像在哀求不要丢下自己。妇人怀中抱着侄子,另一只手想去拉住儿子,手在半空中却又止住。她回转身子,看着后面追赶的军队,姿势里有一种凛然的优美。
这位鲁国农妇,带着两个孩子在田间耕作,遇到了前来攻国的齐军。她无力顾全两个孩子,只得抛弃儿子,抱起侄子逃跑,被丢下的儿子在路边哭喊。齐国将军追上去,问她抱的是谁,丢下的又是谁,妇人如实回答。问她为何这样选择,她说:“对自己的儿子是私爱,爱护兄长的孩子是公义。如果违背公义偏向私爱,牺牲兄长的孩子保全我的孩子,即使能侥幸活下来,鲁国的国君不会收留我,大夫们也不会养护我,全国人不会容下我。我在鲁国耸着肩也没有容身之地,叠着双脚也没有立足之地。我的儿子虽然痛苦,难道这对义有什么影响吗?所以我忍痛抛弃孩子去遵从道义,我不能无视道义地生活在鲁国。”
将军闻听此言,停止了前行,派人向齐王汇报:“鲁国不可讨伐,山野的女人都知道持节行义,不以私害公,更何况朝臣大夫呢,请撤兵吧。”尽管他的作战计划取消得略显轻易,好在那齐王也是个好说话的,竟也同意了。
妇人的德行震撼了敌军的心灵,使一场战争得以避免,挽救了国家和百姓。鲁国国君封她为“鲁义姑姊”,赏赐束帛百端。
武氏家族的另一祠堂里,也刻了这个故事,不同的是选取了后半段的情节。两位官员捧着金子和丝帛来送给鲁义姑姊,她此时已不是村妇的装扮,而是穿戴上了华服和高冠,跪地接受君王的赏赐。
于国家而言,子民要懂得公义大于私爱;于家庭而言,姑姑要保护父系一族的血脉。梁节姑姊和鲁义姑姊的嘉言懿行,为天下的姑姑们做了榜样。列女图刻画的是女性的生活准则,教导着寡妇、妻子、女儿、姑姑等各类身份的女性。在左壁上,还有一位齐义继母的故事,她的守信重义,使王法也能够格外开恩。
齐国境内,路上发生了一起命案,查案时,现场有两兄弟争着认罪。官吏上报给齐王,王说:“做母亲的最了解儿子的品行,问问他们的母亲就知道是谁杀的人了。”结果那位母亲哭着说要小儿子去偿命,问她缘由,她答:“小儿子是我亲生的,大儿子是丈夫前妻所生。丈夫死时,嘱咐我要好生养育照顾继子,我答应了,现在不能忘记托付和承诺。留下自己的儿子,是以私爱代替公义,违背诺言不守信用,是对死者的欺骗,我又怎么能生存在世上呢?”
图像中共有五人,从右边起,第一个是骑在马上腰佩长刀的人,榜题是“追吏骑”。第二个是“后母子”,他双手作揖,跪在马前。第三个是“前母子”,他立在弟弟旁边,手中像是有一把匕首。第四个是“齐继母”,站在两个儿子的后面,伸出左手,指向前方。最后,地上还躺着一个四仰八叉的尸体,依照常规,他也是要有榜题的,可是没人知道他是谁,于是卫改在其腿边刻了“死人”二字。这个榜题诚实明朗,直指真相,我每回看到都忍不住要笑。也正是这一点不经意的幽默,让本来严肃的东西滑稽起来,让那牢固的也仿佛有了缺口。
继母的言辞令官员感动,流下眼泪。齐王得知后,也对她的行为大加赞赏,尊她为“义母”,并且下令赦免了两兄弟,母子三人欢喜团圆。只可怜地上的那位“死人”,无人再管他的死活,他内心一定在愤愤不平。
五
每一个独立的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但在《列女传》中,那些贞顺、节义、贤明的女子们,大多是没有名字的。以国家、丈夫、儿子的名号修饰,以“节”“义”“洁”“贞”形容,再以“女”“妻”“母”“姑”表明身份,组合起来便是她们的代号。武梁祠列女图中的八个女子,有名有姓的只有一个钟离春,榜题上却又给她加了一个贬损的前缀,称其为“无盐丑女钟离春”。
钟离春是齐国无盐邑人,因此亦名钟无盐,后又演化成钟无艳。无艳,意思是没有姿色。书上说她的丑举世无双,臼头深目,长指大节,卬鼻结喉,肥项少发,折腰出胸,皮肤若漆。年已四十,无人肯娶。
钟离春是有大智慧和大志向的,她想,既然嫁不成普通男子,何不去找国王试试呢。于是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粗衣布裙,去见齐宣王。宣王看一个这样的女人来向自己求婚,简直难以置信。问她有何过人之处,她当场表演了隐身术,又陈述了国家面临的几重危险:内政不修,不立王储,花天酒地,大兴土木,远贤臣近小人。宣王长叹折服,一一采纳,并择吉日,拜她为王后,从此齐国安定兴盛。
忠于原作的卫改,把钟离春的脸刻得长而弯,鼻大嘴阔,牙齿暴露在外。她驼着背,弯着腰,瞪着眼睛,在向对面的宣王说着什么。宣王头戴斜冠,腰间佩剑,胖胖的脸上流露出敬重的神情。他朝着钟离春敞开双臂,好像是在发出邀请,又像是要去拥抱他的王后。
后来,齐宣王的儿子齐闵王,也效仿了父亲的做法。齐国有一个脖子上长了个大瘤的女子,人称宿瘤女。齐闵王出行时,姑娘们都去围观,唯独宿瘤女毫不理会,只专心采桑。她的淡定引起了闵王的好奇,交谈中又看出了她的睿智和贤良,便重金聘为王后。父子二人都得了个重德不重貌的好名声。
钟离春和宿瘤女们自然很难得到什么宠爱,她们只充当丈夫的军师和智囊就可以了,这已是命运的极大奖赏。丑女成为王后的佳话,不光是在激励女子要做贤妇贤妃,也是对皇帝的劝谏,《列女传》起初就是为了呈送给汉成帝而编撰的。在书中末尾一章“孽嬖传”中,作为反面教材,记录了夏商周的宠妃末喜、妲己、褒姒,以及春秋时期的几位美人,她们被视为亡国之祸根和男子犯错的主要引发因素。
由于承担了恶名,这类女子的名字倒都响亮地留下了,她们的生命也称得上欢腾热闹了一场。我想起了秋胡妻,相比之下,她短促的一生是那么的无意义,不痛快。在武梁祠的展厅里,因为喜欢和心疼这个人物,我有意把她放在最后去看。她没有拥有独立名字的资格,石上的榜题是“秋胡妻”,书中的代号为“鲁秋洁妇”。
鲁国人秋胡,新婚五日后,远走陈国谋官。过了五年,衣锦归乡。路过桑园,见一女子貌美,上前调戏,又以黄金引诱,遭到对方痛斥。返回家中,发现采桑女竟是分别多年的妻子,羞惭不已。其妻深感耻辱,愤然投河。
秋胡戏妻的故事后世颇多改编,京剧《桑园会》唱的就是此事。秋胡离家二十载,桑园相遇时通过打探,知道眼前人就是妻子。他没有急于相认,而是想试试她这些年是否老实,便谎称自己是秋胡的八拜之交,说秋胡在外另娶了妻房,劝她不必苦守,并掏出马蹄金相赠,要与她行片刻之欢。面对这等放荡无耻之徒,秋胡妻放声大骂,从地上抓一把沙土迷了他的眼睛,借机逃回家中。妻子如此贞洁,他很满意。
因他事先的确知道是妻子,哪怕玩笑开得无德,比起《列女传》中的以为她只是偶遇的女子,想立即成其好事的恶行要可恕一些。当他跪地认了错,妻子的气也就平了。粤剧里的《秋胡戏妻》则是另外一番周折。两人新婚一天,离别十年。她感叹“甘霖有日润桑田,何日春风到帏帐”,却不知他归来之日,便是她断肠之时。夫妻相见不相识,面对采桑女,他露出各种浪荡俗态,被严词拒绝后,竟欲强行得手。她从头上拔下一支荆钗对准自己的咽喉,准备以死保住清白之身。此时二人方认出彼此,秋胡只得说是为了故意试探她才会如此。然而她并不是个糊涂的人,指着他唱:“贞心一片比冰霜,黄金未改志如常。倘使当时陪笑语,十年谁信守空房。若然你不知情,相戏村妇是为可恶。若然你已知情,相戏发妻是为可鄙。”唱到此处,已是痛断肝肠。十年守节,为的却是这等可恶可鄙之徒。
她恨自己有眼如盲,嫁了他,守着他,如今才看清这人是“锦衣华服,盖着邪恶肝肠”。转回身,她举起手中的钗刺伤双眼,以这种方式与他做了了断,掩面离去。留下他在原地,失魂落魄,追悔难当。
晋代傅玄曾作叙事诗《秋胡行》,诗中的结尾评道:“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言下有不以为然之意,认为秋胡固然失了德行,秋胡妻的决绝亦不可取,未免太刚烈了些。我最初看这个故事时,也有同感。无论是投河还是毁目,多么不值得啊,他最多懊恼伤怀一阵子,很快就会娶来新妇。可细细想来,又洞悉了她的心迹。如果她不是这样的性情,在秋胡离家那么久,音信全无的日子,怎能忍着无边无际的寂寞;在秋胡出言相戏以金诱之时,又怎会那样断然相拒。她的心气那么高,以为外出游宦的夫君,必定会成为人中龙凤,必定是光明磊落的男子,不想等来的却是败德之人。她的世界崩塌了,再也无处容身。
秋胡戏妻是武梁祠里最美的一幅小画。一棵形状如大树叶的桑树下,放着盛装桑叶的小篮。女子身穿大衫长裙,腰间结带,身形窈窕。她左手挽下一根桑枝,听到人声,转身回看。眼前的男子,高冠华服,肩挑行囊,面含轻佻笑意。望着这熟悉的陌生人,她一时错愕。画面构图匀称和谐,好似一位途经此地的摄影师,抓拍下的优美瞬间。桑园是古典文学中邂逅爱情之地,谁曾想,他们的故事是那样悲伤。
六
武梁祠的研究价值,在宋朝时就被人所识,欧阳修的《集古录》和赵明诚的《金石录》都曾记之。之后不知哪年哪月,黄河泛滥,泥土堆积,石祠湮没于地下。乾隆年间,黄易到济宁做官,从嘉祥县志中看到记载,前去寻访,并雇人发掘,才重现于世。卫改若知,也当欣然,他在坚固的大石上錾刻出的心中万物,成为了艺术史上重要的画卷;武梁若知,更当宽慰,他想要弘扬的人生哲学,正以另一种形式得以相传。
在祠堂左壁的下层,武梁精心设计了结尾的篇章。一位乘坐轺车而来的“县功曹”,正恭敬地向坐在卷棚牛车里的“处士”跪拜。依着多位学者的见解,这位处士就是武梁本人,画面正好暗合了他曾谢绝官职一事。可惜石上这部分漫漶不清,依稀看到牛车里的男子是中年人模样。武梁七十多岁去世,他将各路贤人都邀请到祠堂里,最后不忘给过往那个清高狷介的自己,也留下了一个席位。
由此我感觉这位老先生还是有些可爱的,他对纲常伦理的严格要求,也并非只针对女子,石上另外刻了许多孝子义士的故事,篇篇同样让人惊心。那个时代的男子需担负更沉重更宏大的责任,比如孝悌、忠君、正义。可是,到底不一样,他们自由更多,选择更多。而女子被笼罩在男权统治的阴影下,性别与容貌常常成为原罪,对她们的褒扬愈多,枷锁愈多。
《后汉书》里写了一则小事,因牵涉到列女图,看过就不曾忘记。光武帝有次与大臣宋弘谈论政事,室内新添了一座屏风,上面绘的是列女图,皇帝就频频回头望向那些女子。吸引他的自然是美色,而不是美德。宋弘见状不悦,道:“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光武帝闻听大笑,立即命人将屏风撤下。
但我想那屏风并没有什么错处,画上列女图原本也是好意。撤掉屏风的举动是在怪罪它的引诱,比较起国被灭了便迁怒于女子,两件事固有大小之分,本质仿佛是一样的。
走出武梁祠时,正午日色炽烈,心里却生出一种荒凉况味。这是每当看过古墓石人、残碑旧阙,都会涌起的情绪。这一回,又多了些若有若无的惆怅。忽然想起萧红,她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与不幸,都是因为我是个女人。”
从萧红又想到鲁迅先生,他对汉代画像石的兴趣极深。1913年,同事赠送他十幅武梁祠画像石刻拓本,1915年,琉璃厂的古董店向他推销嘉祥及周边地区的汉画像拓本一百多幅,他悉数买下。故而,在读先生1918年发表的《我之节烈观》一文时,我难免要和列女图联系到一起,甚至猜测,或许就是先生某天展开拓本赏玩时,看到几位女子的图像后有感而作。那是一篇为女性发声的有力文章,几条叩问读来极其畅快:“一问节烈是否道德?二问多妻主义的男子,有无表彰节烈的资格?”又说:“男子绝不能将自己不守的事,向女子特别要求。”
先生最后写道:“我们还要发愿,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燕燕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天涯》《山花》《作家》《散文选刊》等。出版散文集《梦里燃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