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学》2025年第9期|潘峰:海客行(长篇小说 节选)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李 白
城 堡
2019年仲秋的一个黄昏,在大山里的土家族村寨胡家溪,曾经统治大半个湘西800年的彭姓土司后人彭沧海独自坐在他的城堡里,用他右手仅有的两根指头捏起一杯深蓝色药酒,一饮而尽。
在他身后,嵌进石墙的酒柜上,摆满了半米高的药酒瓶,各个透明的玻璃瓶里,浸泡着盘曲的毒蛇、狰狞的猴头、整只穿山甲或者半根虎骨,如同医学院里福尔马林浸泡的标本。几十年来,彭沧海几乎没有一天不喝这些色彩各异的药酒。
酒柜上挂着一幅纯丝手工波斯地毯,上面绘绣的是穿着旧军装的中年彭沧海,目光如炬。
胡家溪深藏于湘西群山之中,四面均是树木葱茏的高岭,其间有一条宽阔清澈的溪流,穿过村寨中几十座小石桥和水磨坊,注入几十里外的沅江。所谓城堡,其实只是一座用石头堆砌而成的小塔楼,当年土司手下的士兵可以从塔楼的窗洞里居高临下地开枪,保护一方村寨。也许因为太简陋而又太牢固,塔楼竟然在近百年的人间风雨里留存了下来。塔楼有三层,里面并不宽敞,沿窄梯上楼,越往上空间越显局促。彭沧海住在三楼,一张硬木单人床和一张办公桌及一个衣柜便几乎将空间挤满,他只好从厚厚的石墙里凿出凹槽作为酒柜来放他的酒。从三楼那个方形的石墙窗洞里,可以看到溪流对面山坡上褐色的木质吊脚楼群。而从城堡下流淌过的溪水,彻夜不息,十五年来,彭沧海已经习惯了听着这水流声入睡。
彭沧海早年在商界奔忙时,永远随身斜背一个军用水壶,里面装着药酒,有时是黄褐色,有时是浅绿色,有时干脆黑如墨汁,绿漆渐褪的军用水壶和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很般配。
早在2005年,彭沧海突然离开上海,退隐到这湘西的大山中,再也没有离开。多年后,商界江湖上仍然流传着他的故事,在那些传说里,他永远是这副标签式的形象:并不高大的个子,棱角分明的面容,表情喜怒变换如孩子般难以预测,他身穿旧军装,斜挎军用水壶,昂首挺胸无所畏惧地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两个身着戎装,佩戴少校军衔的高大军官。
而今,层层叠叠的大山把那些故事都隔绝在外,日夜流淌的溪水仿佛把时间也冲走了。彭沧海如同一个退守城堡的将军,从此再也没有放下他的吊桥,驱马杀回战场。
彭沧海有时觉得时间这个东西并不存在,是虚构的,只有在有很多不同的事情填充其间时才存在,就像他年轻时,每一年每个月每一天都有那么多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发生,几乎每件事情都惊心动魄,且刻骨铭心,在彭沧海的记忆里如电影片段般一再重现。这十五年来,在这大山里,有标志性发生过的可称为事情的日子,即使用他的七根手指也是可数的,而其他的日子,除了在春夏秋冬的交替中,城堡外溪流声或急或缓,花开花谢,单调轮回,什么也没有发生,时间便仿佛消失了。但消失的时间却在彭沧海的身体上加速飞奔,他觉得自己在快速地老去,视力听力脚力都在急剧衰退。
今天这杯酒和往常并无不同,但彭沧海忽然感觉到一阵急剧的心跳,像有个无形的拳头在捶打着心脏。他缓了缓,决定下楼去看看他的菜。菜地围绕着小山头上的城堡,茄子、青椒、紫苏和豆角都长势不错,丝瓜藤四处攀缘,有几根丝瓜都长到了城堡石墙上窄小的窗口,高高挂在窗外,在黄昏强劲的山风里悠荡。在石墙外还有各种紫色蓝色和粉白色的扭扭花,密密地覆盖了整个塔楼,远远看去,如同一个精雕细琢的巨型景泰蓝瓷瓶。菜地往下便是清澈湍急的溪流,古老小石桥连接着对面大山坡,上面是胡家溪那上百栋交错而建的吊脚楼,今年夏天刚统一涂过桐油的木质楼群在夕阳的照耀下熠熠发光。石桥边是那两棵不知道互相纠缠在一起多少年了的马桑树和灯台树,马桑树翠绿,灯台树银白。
每隔几年,彭沧海就会出钱购买桐油和木料,请来木匠,把整个山寨的房子整修刷新一遍,防止它们因风雨侵蚀而腐朽坍塌。村民们谁也不知道彭沧海有多少钱,他过去干过什么,只有他的酒厂合伙人老杜略知一二。村民们只记得十多年前,彭沧海突然来到这个山寨,把村旁老杜的小酒厂和对面小山头上一个废弃的土司塔楼买下来后,就在这里待了下来,成了山寨里的一个村民。十多年间,偶有远方的客人翻山越岭到寨子里来看望彭沧海,有上海来的,北京来的,有衣着时尚的年轻女子,有身着戎装的军人,还有印度人、泰国人……在这个彼此毫无隐私可言的古老小山寨里,人们对同为土家族人的彭沧海其实知之甚少,无论彭沧海住了多久,他似乎仍然是个外人。
彭沧海突然记起,今天是自己的70岁生日。老杜去长沙看孙子了,这个世界上似乎不再有人记得他的生日。这些年,他也从不给自己过生日,但今天他觉得还是应该有些仪式感。彭沧海气喘吁吁地爬上城堡里狭窄的楼梯,从衣柜的底层翻出那套旧军装穿上,把长条形军功章认认真真地挂在胸前,想了想,又找出一枚五角星边的圆形军功章,也在胸前别好。之后,他就坐在了那张红木圆椅上。尽管多年来他都习惯独处,但这个特殊的日子,还是不经意地点醒了他习以为常的孤独,将他带入回忆的泥沼中。
彭沧海又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知喝了多少杯,他迷迷糊糊地抬起眼,看到夜空中一轮满月正好移到石墙上那扇方形窗洞里,抖落下一片银光。彭沧海心里一动,忽然开始想念一些人。
他从书桌抽屉里找出一支圆珠笔,将香烟盒里最后一支烟抽出来,叼在嘴里,撕开烟盒,缓缓地用手掌把烟盒纸压平,开始在上面写出一个个人名:行天旭、白春兰、扎巴尼、向成山、白老将军、白丽、差拉旺、德川本、那瓦提、赵平、朱鞍、莫江川……
彭沧海想写的名单似乎很长,还没有写完,渐觉无力,圆珠笔在左手指尖脱落,从书桌滚到地上,他的身躯也慢慢从光滑的圆椅上滑了下去。溪边的晚风从石墙窗洞外吹进来,将香烟盒纸吹落到他躺倒在地的身体上,正好覆盖住他的军功章。
墙上钟表的时间停在了午夜十二点。
第二天一早,连夜赶回来给彭沧海补过生日的老杜,看到了彭沧海已经冰冷的身体和那张写着一串人名的香烟盒纸。
从小,彭沧海就经常听父辈们讲述祖先的故事。公元908年,彭彦晞、彭彦昭兄弟俩替朝廷收复了五溪诸蛮,建立了统治整个湘西长达八百年的土司王朝,其间世袭二十八代,三十五位土司王,历经五代、宋、元、明、清,彭家王朝岿然不动。而到明嘉靖年间的永顺土司王彭翼南和保靖王彭荩臣,更是家族的大英雄。
当年,日本倭寇横行东南沿海,烧杀抢掠,明朝政府星夜驰信,请求湘西土司领军出兵抗倭。彭翼南和彭荩臣二人随即带领万余战士,在年关之夜从酉水码头出发,百余艘船鼓满风帆,历时半月到达江浙。此后6年,他们六次征战江浙,出动3万多人次……
彭沧海后来在上海做着几十亿的大生意时,总跟徒弟行天旭一次次讲起自己祖上的大英雄,这些人名和故事他早已烂熟于心。
“全是大将军!”彭沧海总是喝完一杯酒,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蹾,第一百次感慨。不爱喝酒的行天旭则总是耐心地一次次听完,起身给他续酒,笑着说:“您现在,也算将军。”
或许是受了家族先辈的感召,彭沧海年轻时便参了军,并在前线打仗时立下奇功。在他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将军梦。
任何将军都要从士兵做起。彭沧海刚参军时,被安排到湘西的一支部队军营当哨兵,上岗第一天就出了状况。一个服饰鲜艳、包着织绵蜂窝帕的侗族少女在他面前直往前冲,彭沧海连吼几声,对方毫无反应,头都不扭一下,眼看就闯入军营禁地了。彭沧海连忙跳下岗台,几个大步跨过去,挡在少女面前,用刺刀对准她的胸口。少女并未惊恐也未恼怒,反而眼带笑意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
彭沧海看到的是一张美得惊人的脸。
少女扬起眉毛,斜眼看他,“你是新来的吧?”彭沧海大声呵斥道:“退后!军营重地,不能擅自闯入!”少女的脸庞笑成了一朵花,“我如果偏要进去呢?”彭沧海退后一步,“哗”地拉下枪栓喊道:“那就格杀勿论!”这时,一起站岗的另一个哨兵从厕所匆匆跑来,一把将彭沧海的枪推到一边,说:“这是白司令员的女儿,别乱来。”
白春兰走进院子几步后,又回过头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彭沧海!”
另一个哨兵推推他的肩膀说:“你麻烦了,春兰肯定要告你的状,准备等着挨骂吧!”
年轻的彭沧海虽然个子不高,但五官棱角分明,颇有英气,令白春兰印象深刻。几年后,当俩人偷偷恋爱时,春兰用手摩挲着彭沧海的脸,告诉他,“我从小跟族里的阿婆学过相面,从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觉得你将来能当上将军。”
当时,俩人时不时到军营后的小山上幽会,你一句我一句地唱桑植民歌《马桑树儿搭灯台》。白司令员对此事全然不知,一个小兵和司令员的女儿谈恋爱,并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得到认可的事情。白春兰说:“我们都还年轻,不着急,我还要等你当团长呢。”
当时正好前线告急,彭沧海决定报名前往。只有在前线立功才能比较快地得到提拔,早日当上团长。彭沧海来到前线,作为优秀狙击手一路立大功,很快被擢升为连长。
和彭沧海搭档的连指导员叫赵平,北京人,比彭沧海还年轻,一个极其普通的名字,但彭沧海偶听战士们私下议论,赵平非等闲之辈,据说开国大典时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的人里面,有他的一个表舅。彭沧海虽跟赵平在一起研究战事时配合默契,却算不上好朋友。彭沧海觉得赵平言语之间总带着一股傲气,他并不喜欢。直到有一次,当他们的连队击溃了一支越过边境挑衅的队伍,又率队追击残余敌军时,赵平忽然踩到了地雷。是那种抬腿后才爆炸的触发雷,赵平待在那里不敢动脚。彭沧海更有经验,知道这种雷的威力不是很大,喊叫着让赵平先别动,把身子弓起来,然后彭沧海一个鱼跃,飞身冲向赵平,俩人一起滚落一旁。地雷爆炸了,赵平安然无恙,而彭沧海失去了三根手指,大腿间也鲜血淋漓——他永远地失去了一个男人的功能。
受伤后的彭沧海,带着政府补贴转业了。离开部队那天,赵平满脸泪水握住彭沧海的手,说:“兄弟,你救了我的命,失去了三根手指,这辈子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事,我一定肝脑涂地!”
赵平不知道彭沧海失去的不仅仅是三根手指。
转业后,彭沧海被安置到广西一个小城市任职,身上带着一本残疾军人光荣证和军功章。从此,彭沧海再也没有机会像他的祖辈们那样成为将军。
他没有再去找白春兰。白春兰跟随父亲调到北京之前,曾经四处打听,甚至专程到广西找彭沧海,但他避而不见,躲在单位宿舍外的大树后,看着白春兰一次次敲响他的房门,又一次次失望而去。彭沧海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给予白春兰幸福的能力。他把和白春兰的这段往事当作一场已经结束的梦。
在当时,那个小城市机关单位的工作很是清闲,一切按部就班,实则无所事事,大家每天喝茶看报,聊一些毫无意义的话题,与军营有天壤之别。彭沧海备感煎熬。下班时间一到,便如同被困住的野兽一般夺门而出,独自一个人满城地走,走遍了城市的每一条街巷,却越来越感到孤寂。在那个小城市的人群中,彭沧海找不到和他同类的眼神。
一年后,彭沧海竟然辞去公职,回到了湘西沅陵县的家乡。
彭沧海的第一桶金来源于一车柴油。
20世纪80年代初,湘西深山里已经开始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汽车,这些车通过政府千辛万苦修好的崎岖山路,将深山里的木材和山货运到城里,将山区缺乏的轻纺产品从城里运进山中。县城里虽然有个加油站,但多半时候没有足够汽柴油可以供应,有的运货车开进山里后,好几天也加不上油,只能趴在县城里等。彭沧海便独自去了东北,去找战友赵平。赵平早已经调到东北,如今已被提拔为负责管后勤的团级干部了。赵平二话没说,给他弄了一车柴油,还借了辆部队后勤保障的军车给他运出来。彭沧海开着车,颠簸一周多,将这车柴油拉进了县城的加油站,因为是军牌,车一路并未遇到阻拦,也无须缴公路费。以此为起点,他开始带着装在牛津包里的现金,从东北弄来一车又一车的汽油柴油,翻山越岭送到家乡,然后又卖到湘西其他县城。
后来,彭沧海的生意慢慢越做越大。他已经不再需要赵平给他弄汽柴油,在东北很容易买到汽柴油,他只是一直借用军车,确保通行无阻。
一天黄昏将尽时,彭沧海在县里的杂货店买烟,店主找给他的钱里有几张崭新的一元纸钞,店主指指钞票说:“这是新版的人民币,你摸摸看,都滑手呢!”彭沧海用手指捻了捻,举起纸钞,对着夕阳那最后的光芒看了看,忽然惊讶地发现上面是两个少数民族女子的图像,左边那一个长得和白春兰一模一样,他又仔细看了看,只能是她,确定是她。
彭沧海每每在夜深人静之时,都要将这张纸币摊在桌子上,端详着上面的白春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想,如果自己哪天有了十万,都换成一元的人民币,堆在家里,那就有十万个白春兰陪着他,如果有了一百万,就让一百万个白春兰陪着他。
彭沧海决定继续努力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
县城里有一个向彭沧海买柴油的小商人,身材高大,在当地有些黑社会背景,有一次货提走了但钱一直拖着不给,彭沧海上门催要,被几个壮小伙轰了出来。当天晚上,彭沧海翻出之前的旧军装穿上,背上军用帆布挎包,将一把菜刀塞在包里,又用军用水壶装了一壶酒,深夜闯进了那个小商人的家。
身材魁梧的小商人从床上爬起,对彭沧海的深夜来访极其不满,但看到他的军装,暂时忍住了,没发火马上把他轰走。当彭沧海在堂屋的桌前坐下,拿出酒壶请对方喝酒时,这人看了看身材矮小的彭沧海,忽然失去耐心,一挥手将酒壶打飞,酒壶丁零当啷滚落到墙角,酒洒了大半。彭沧海心疼地追过去,弯腰将酒壶拾起,盖好盖子放在桌上,然后从帆布包里掏出菜刀,一扬手朝堂屋的墙上扔了过去。小商人侧眼看到菜刀稳稳地剁在墙上倒贴的“福”字中间,犹在轻轻颤动,嗡嗡作响。小商人踌躇片刻,不声不响,转身走进卧室,片刻后,捧着一大堆现金出来,交给了彭沧海。彭沧海稳稳地在桌前坐下,认认真真地将那堆现金清点一遍,说:“少了两百!”对方又摸索半天口袋,掏出两百块,用双手递给彭沧海。
彭沧海将钱规整好,塞进帆布包,起身把刀从墙上拔下放进挎包,然后将桌上的酒壶盖子旋开,把残余的酒递给对方,“喝酒!”小商人老老实实地接过来喝了一口,彭沧海接回酒壶,将剩下的酒一口喝尽,把酒壶盖子盖好,和帆布包一起斜挎到肩上,不慌不忙地离开。
从此后的二十多年,除了出国,彭沧海在商业场合几乎再也没有脱下过那身旧军装。水壶里永远有酒,帆布包里有时仍有刀。商场上,不是图穷匕见,便是把酒言欢。
汽柴油的生意一直做到八十年代后期,国家各区域的燃料供给渐渐趋于平衡,国营石油大公司的正规加油站越来越多,彭沧海这个倒卖汽柴油的生意不再有利润可赚,同时国家对军车的管理也趋于严格,不再有机会借用军车,而赵平也已经转业回了北京,听说下海经商了。彭沧海的生意告一段落,这时的彭沧海,已经积累了一百多万的资金。
那时城市公务员普遍月工资都还在几百元水平,彭沧海知道自己已经是很有钱的人。他当然没有把钱都换成有白春兰图像的一元钞票,他只需要一张,永远放在贴近胸口的旧军装的上衣兜里。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彭沧海在家乡无所事事,直到有一天,在北京的赵平突然给他打来电话,寒暄完之后,赵平在电话里让他关注一下越南的情况,说那里有机会。
当时,经历十余年战争的越南已经一穷二白,除了一点矿产和橡胶制品,没有什么可卖的,而中国这些年经济发展迅速,轻纺日用品糖果饮料等供应充足,中国的自行车更是所有越南家庭的梦想。此时的中国,对于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群而言,稀缺的是日本、德国等制造的高级轿车、高品质电器产品及国外香烟洋酒。越南商人和精明的中国香港商人及内地商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一个三赢的好办法:就是从香港购买这些商品,运到越南,花一些费用,上面贴个标签就算是越南产品了,再从越南卖到中国,不需要进口批文还免税。
1990年冬天,彭沧海已经在广西北海市当时最好的宾馆南海大厦里住了一个月。宾馆一共五层楼,一百多个房间全部住满了人,都是从全国各地来这做进口生意的商人。
南海大厦里也会时时出现穿西装戴金丝眼镜的香港供应商和穿花格衬衫的越南商人的身影,等在一楼大堂里,和住在宾馆里的人谈生意。多数时候,宾馆里的人无所事事,无非在等待——等待着某个月黑风高之夜,某一条越南小渔船,从停泊在外海的远洋大轮上卸下自己的货物,然后让守候在旁的越南海关巡逻艇上的人上船,验货盖章缴一点转口费用后,便驶往北海的侨港码头或者海角码头,免税进入中国。
慢慢地,彭沧海将业务主要集中在了旧“波壳”生意上,波壳就是电视机显示屏,从香港商人手里买来日本和韩国废弃不用的旧波壳,从北海拉到华北和东北,卖给那边刚兴起的小型电视机厂。大型国营电视机厂都从日本进口正规的新显示屏,而从越南转一道过来的这些免税旧波壳,卖给小电视机厂是正规新品价格的三分之一,彭沧海的进货加上运输所有成本才是正规新品的十分之一。
不久后,国家就发现了这里面的漏洞,开始出动海关稽查,禁止这些转口越南货以边贸形式进口,要求组件大部分在越南本地生产才算数。审时度势后,彭沧海决定离开北海,此时他已经积累了几百万资金。
彭沧海来到南宁的火车站,在人流里漫无目的地转悠,抬眼看到售票处上显示有直发上海的车次,便买了车票上了车。他从未去过上海,但知道上海是中国的大都市,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在那里找到商机。
魔都和京城
二十多年来,有一个同样的梦总反复在行天旭的睡眠中出现,梦并无情节只有场景,那就是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回到大学宿舍里那张绿色铁栏高低床的上铺。宿舍已经熄灯,黑暗中他伸手摸索到枕边放着的他最昂贵的私人物品,那个比手掌略大的黑色“爱华”收音机,价值三十元。他用它来听调频97.1兆赫重播的“上录音乐万花筒”节目。睡在下铺的莫江川正鼾声如雷,行天旭将耳机戴上,里面传出童安格和王杰的歌声。
这天夜里,当行天旭再一次陷入这个单曲循环般的梦境时,忽然听到从宿舍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喊叫声,依稀是彭沧海的声音。彭沧海一身军装,身背军用挎包和水壶,一脚踹开宿舍的门,冲到行天旭的床前,用他那略带沙哑的嗓门大吼一声:“动身了!”一阵冷风从敞开的宿舍门外吹来。
行天旭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身在上海的家中,床前无人,忘了关上卧室的窗,一阵秋夜的寒风吹来掀动窗前的布帘。行天旭从舞动的窗帘之间看出去,月亮正以浑圆的形状在发白的夜空和黑色的云朵间穿行。看看时间,已是午夜时分,这是2019年仲秋的一个夜晚。
这个梦,整天都萦绕在行天旭脑中,让他和客商吃饭时多少有点心神不宁。忽然,行天旭的手机响起,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湘西的陌生来电,行天旭站起身来和外商说声抱歉,走出包房接起电话,手机里面传来老杜那很难听懂的湘西话:“我是彭沧海的朋友老杜啊!彭沧海死了!”
行天旭心头一震,缓了缓,告诉老杜他一定会赶去参加葬礼,请把葬礼时间地点发给他,现在自己有点忙,晚些再打给他问些细节。老杜那边却不挂电话,说彭沧海在沅陵以外的朋友他只知道行天旭,彭沧海多年来一直跟他提到行天旭,并把行天旭的电话号码给了他,让他一定保留好,另外,彭沧海临终前写了个名单,里面第一个名字就是他,还有其他人,包括一些外国人,不知是什么意思,想问问行天旭。行天旭回头看看餐厅包房,犹豫了一下,说:“老杜你把名单念给我听听。”老杜在电话那边摸索半天,费劲地一个个读出来:“行天旭、白春兰、扎巴尼、向成山、白老将军、差拉旺、德川本、那瓦提……”行天旭说他知道了,也许他能邀请这些人里的一部分来参加葬礼,行天旭向老杜解释说:“这些人,都是在彭沧海生命中意义重大的人。”
回到餐桌,客人们看到行天旭脸色凝重,问他发生什么事了,行天旭说:“我的恩师去世了!”
告别客人们后,行天旭让等候在外的公司司机先回去,不用送,他自己走路回家,此刻的行天旭,很想在这上海秋日的良夜独自走一走,想一想彭沧海的事。
连接陆家嘴金茂大厦、国金中心和上海中心三栋摩天楼的人行天桥被霓虹灯带映照得亮若白昼,从摩天大楼里加班出来的年轻人仍是摩肩接踵,穿浅灰色西服的男青年、穿方格呢短裙职业装的女青年,刚结束又一个拼搏忙碌的工作日,做了很多有意义或者并无意义的事,满脸疲惫地穿过天桥匆匆赶往地铁口,回到他们也许只有二十平米的小租住房,叫个外卖或者泡碗方便面,然后洗漱休息,准备明早起来继续赶地铁。
行天旭不由想起自己二十多年前初次跟随彭沧海回到上海的情景,一阵心痛忽然如排山倒海般袭来,痛得他几乎走不动路。他用手扶住天桥上冰冷的铁栏杆,就地坐下,抬眼看着四周。自己在和周围这些年轻人年纪相仿的日子里,曾经跟着彭沧海在满天星光映照的山东日照附近的乡村公路上整夜地走,跟着彭沧海在臭气熏天的广东湛江港码头堆场的豆粕堆里深夜翻爬,跟着彭沧海在D市郊外鹰群翱翔的雪山暮色里走,在泰国曼谷市区色彩斑斓人群喧哗的集市清晨里走,在印度西部贾姆纳格尔化工厂旁的盛夏芒果园里走。而当年,永远是彭沧海昂首阔步走在前面,行天旭紧随其后。
当行天旭和彭沧海闹翻而渐行渐远后,在悠长的岁月里,在繁复变幻的生活里,他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这么一个师父,但今天,行天旭才突然意识到,师父已经真正地永远不在了,他扪心自问,在自己心灵的最深处,彭沧海一直在那里,时时出现,从来不曾远去。
小区门口的水果店尚未打烊,应季的水蜜桃摞得整整齐齐的,粉白发红,让人爱怜。行天旭拿起一个闻了闻,桃香四溢,和二十七年前北京西山那个桃园里弥漫的气味一模一样。和一段老歌的旋律进入耳朵能激起大脑的记忆一样,一缕桃香进入行天旭的鼻腔,忽然便将他带回到北京的那个秋天。
那是1992年,在北京西山八大处的一处桃园里,大学刚毕业的行天旭和几个男同事正盘腿坐在桃树下的泥地上抽烟,还饶有兴趣地看着穿着翠绿色军服的女同事们在不远处吃桃子。女同事们都把皮带系在军服上装外面,很是飒爽挺拔,她们洁白的牙齿把水蜜桃咬得汁水乱溅。
就在这一年,国家的经济领域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和行天旭他们的未来关系重大,而这群刚毕业的大学生们还不了解其深意,也感受不到一切已经变化。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国家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波,对外交流合作变得异常困难。那是改革开放以来最彷徨而艰难的时刻。是应该继续和世界各国交朋友,还是关上门来自己发展,如同一艘刚启航的巨轮忽然停在了大海上,不知往哪开。有的说往左,有的说往右,有的说往回开吧!1992年初,八十多岁的邓小平“南巡”考察了四个城市,先后做了一万多字的讲话,确定了方向:“先不讨论左还是右,坚决继续往前开!”这位老人在60年代就提出过:“白猫、黑猫,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猫。”时隔近三十年,他再次用务实的眼光,将中国这艘巨轮继续引向坚持改革开放、扩大和世界经济合作的方向上来。
南方沸腾了,沿海沸腾了,各种鼓励外贸的政策接踵而来,和国外做生意的商人们欣喜地奔走相告,跃跃欲试。几个南方经济特区,仿佛一夜之间红火热闹起来。到这年秋天,深圳珠海等地的餐馆和酒店几乎天天爆满,商贾往来如过江之鲫,夜总会如雨后春笋般一家家冒出来,在北方人们都早已酣然入睡的深夜,南方特区的街道上仍四处可见喝得醉醺醺从夜总会出来的香港人,还有韩国人和日本人,被内地商人拉着去大排档喝粥醒酒。
而在首都北京,似乎暂时还看不出大的变化,古老的都城,正一如既往宁静安详地迎来它和以往每一年并无任何不同的金秋季节。
自1990年开始,各高校分配进入央企的应届大学毕业生都要进行至少一个月的军训。1992年早秋,中国最大的外贸公司中国能化集团一共招收了四十多名应届生,在海淀区二里沟的总部报完到后,直接先发到北京西山八大处的一处军营里军训。
中国能化集团招收的大学生绝大多数来自北京的各大高校,以北大、清华、对外经贸大学等为主,又以北京当地生源居多。从外地大学来的,又是外地生源的人屈指可数。北京人都说话利索,开口是正宗皇城京腔,抑扬顿挫,说话的气势上便让外地来的觉得低了一等。
湖南人行天旭和上海人朱鞍、福建人姚奇及江明关系便比较近。姚奇称北京学生都是“皇军”,他们三个人算“伪军”,江明虽也算北京的,但他是通县的,不是城里人,又和行天旭一起在上海读的大学,算是“半皇半伪军”。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偏巧四人军训时被安排住一个房间,四个人不知不觉便成了死党。
那天大家到桃园里帮助果农摘桃子。年轻男女们嬉笑着,抬手将熟透的水蜜桃从低矮的树枝上摘下来,放进竹筐里,是名副其实的举手之劳。没摘多久,果农便抬过来两大筐洗得干干净净的桃子说大家辛苦了,敞开吃。大家欢呼着一拥而上。
竹筐里堆成小山的粉红桃子个头不小,有拳头大,行天旭等男生吃了一两个便吃不动了,然后惊讶地发现女生们吃起水果来,实在是战斗力惊人,有女生吃了六个。
盘腿坐在地上的姚奇用他福建口音的普通话摇头晃脑地感慨:“HUANTONG(饭桶)啊HUANTONG啊!”正在抽烟的行天旭和江明笑得香烟差点掉落,一贯严肃的朱鞍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桃园外的土路上扬起一股烟尘,一辆黑色红旗小轿车疾驶而来,在桃园大门外停下。车里下来几个西装革履的人,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健步走在最前面。指导员吹哨召集军训的大学生们列队集合,迎接前来看望公司新员工的集团总裁向成山。正散落在桃园各处吃桃子的年轻人如同花果山的小猴子们一样,连跑带蹦地聚集在了像猴王一样的指导员身边。
向成山就站在一棵果实累累的桃树下,给大家做了简单的讲话。他告诉大家,国家要加大改革开放,作为从事国际贸易的外贸人,希望大家军训结束上岗后,乘着这股东风,在国际贸易领域大展宏图。讲完话,向成山过来和队伍里的每个人握手,他走到行天旭面前,什么也没问,只是笑吟吟地在手上加了把力气,说:“小行,你的工作岗位公司已经安排好了,等你尽快上岗啊!”所有人都将惊羡的眼光投向行天旭,行天旭有些窘迫,脸色不由红了,尴尬地笑了笑,只有知道内情的江明扭过头来,拼命朝他挤眼。
行天旭在上海读书时,就读的大学搞了个活动,从北京邀请了一家大型央企的总裁来学校给学生演讲。行天旭作为学校特约学生记者,和学校负责接待的老师一起,从机场迎接开始,全程陪同了演讲人。来的企业家就是向成山。
在前往学校的路上,向成山便对这个学生记者很有兴趣,询问他的情况,听说他发表过不少文学作品,点头称赞。行天旭跑前跑后,有机会就找向总聊天,因为他准备给校刊写一个关于向成山和他企业的深度报道,需要尽可能多的素材。行天旭知道了中国能化集团公司是做国际石油化工贸易的央企,向成山担任总裁7年了,公司一年营业额上千亿。这种天文数字,对于还是学生的行天旭,并无直观概念,只知道,它非常大,而这么大的公司,肯定只有向总这样的人,才能驾驭得了。行天旭拿着纸笔采访向成山时,书生气十足地问:“如果把公司比作一条船,您是不是就算船长?”向成山笑着点头,“这个比喻很恰当,如果船没开好,一定是船长的责任。”
向成山告诉行天旭,自己从小的梦想是当一名教师,是村子里唯一考上大学的人,但大学毕业后直接分到了中国能化,一步步走到现在,仍然最喜欢校园的感觉。又问行天旭将来想做什么?行天旭说想当作家,向成山笑了笑,说:“梦想不管能不能实现,但一定要有。”
活动结束后,行天旭和校领导一起送向成山到机场。向成山和学校领导告别完,又专门走向在一旁的行天旭,像对待客户一样,从名片夹里拿出一张名片,礼貌地双手递给行天旭,说:“小行,这是我的名片,很高兴认识你,有事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到目前为止,还从来没有人这样郑重地给还是大学生的行天旭递过名片,而眼前这张名片上,向成山的一切信息都印在了上面,在他名字的前面写着“总裁”。
那时大学毕业包分配,按照计划,行天旭应该是回到湖南,当然不用回湘西,学校会在省会长沙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对于上海回去的大学生,长沙有很多专业相关的对口单位会很欢迎。但他脑中忽然反复出现向成山的形象,他想起那个关于船的比喻,如果自己上了一条从未了解的船,他感觉自己会心虚没有把握,而如果自己上了一条大船,船长是向成山,他心里将非常踏实。
行天旭提起笔,给向成山写了一封信,从抽屉里找到那张名片,按照上面的地址寄了出去。信发出去后,他就几乎忘了信里具体写的是什么,但用文字表达想法是他的长处。信三百字左右,太短了怕显示不出真诚,太长了怕向成山太忙看起来太费劲。信写得情真意切、文采飞扬,行天旭用二十分钟就写完了。信寄出后行天旭就不再想它,他相信一切随缘,自己回长沙或者去北京,也许命中早已注定,而一切的安排,一定是最好的安排。
一周后,学校负责分配的辅导员突然笑吟吟地来找行天旭,告诉他一个好消息,说中国能化人事处来电话点名要他。她补充道:“听说是向总亲自交代的。”
行天旭在自己人生中感受到了文字的力量。一封信,一段真诚的化为文字的语言,可以改变一件那么重大的事情。
在这次军训住一个屋的四人“死党”里,朱鞍是标准的上海人,身材精瘦,戴一副黑框眼镜,话不多很务实,总闷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对别人随意的寒暄提问,他也总是要冥思苦想很久才开口回答,仿佛是在给出生死攸关的答案。福建人姚奇个子不高,说话时眼睛总不愿和人对视,动作敏捷,走路看到大石头就喜欢往上跳,普通话说得极差,经常被北京人笑话,总叫他:“姚奇!呲换了(吃饭了)。”行天旭自己文质彬彬戴个无框眼镜,和多数湖南人一样,说话经常L和N、H和F分不清,姚奇便和他有同病相怜之感,时时流露出对北京人的不服气,说将来看谁厉害,靠的不是普通话说得标不标准。而身材高大的江明和大部分北京人一样话多,说起任何话题总鼓着眼睛发挥渲染,像面对数百观众演讲一样滔滔不绝,似乎试图让自己的每句话都能得到喝彩掌声。行天旭发现,他其实也是车轱辘话来回说。江明和行天旭一样抽烟,但几乎从不买烟,总是蹭行天旭的。
在大学里,江明是和行天旭竞争文学社社长的人,他长达半小时慷慨激昂的竞选演讲终究败给了行天旭。当时行天旭上台,只是淡淡地微笑着,用一分钟简单自我介绍,然后将厚厚一大摞在正式刊物上发表的小说散文摆在演讲台上。事后,江明对行天旭说:“我确实写不过你,但你肯定说不过我。”行天旭谦虚地点头:“我肯定说不过你!你口才一流。”
当初江明在开始军训时遇到行天旭,惊讶于湖南籍的行天旭竟然也分到了北京的中国能化集团时,行天旭便如实把自己给向成山写信的事告诉了江明。江明听了伸出大拇指:“你这笔头,要是给女孩写情书,那还不手到擒来?”行天旭不置可否地笑了。
秋天的八大处满山红叶,行天旭和朱鞍、姚奇、江明四个人经常在黄昏走出军训的营地,穿过大片的桃园,沿小路上山看风景。军训营地的晚餐开始得早,五点就吃好了,四个人饭后散步爬上山头,仍可以赶上看西山的漫天晚霞。有一次,四人相约去郊区十渡玩,那里有蹦极项目,挑战成功的可以获得一张“最勇敢者”证书。姚奇和朱鞍怎么也不敢跳,江明便怂恿行天旭陪他。江明玩完,仍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谁承想,行天旭跳下去时,在惊吓中漏了尿,被拉上来后径直冲进了厕所。
周末休息或者雨天没有训练安排的时候,行天旭和朱鞍一般都躺在床上看书,姚奇戴着耳机听音乐或者坐着发愣想心事,而江明精力旺盛,像头被困的郊狼一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总想找点事干。他忽然问大家谁会下围棋,说自己是围棋高手,带了围棋还没用过。行天旭和朱鞍都摇头说不会下,见姚奇没吭声,江明过去把他的耳机摘下来,充满希望地问:“你肯定会下!”姚奇纳闷:“会下什么?”“围棋啊!”江明说着从自己行李箱中翻出一副洁白的棋,用精致雕花的木盒装着,是云子的。
姚奇迟疑了一下,说:“围棋倒是会下一点,但下得不算太好……”江明“哗”地将棋盘铺开,从盒子里拿出一粒棋子:“猜黑先!”又补充道:“挂点赌才有意思啊,五十块钱一盘,怎么样?”姚奇犹豫了一下,喃喃道:“我下得一般。”江明连哄带骗,“没事没事,我赢了回头请你们吃涮羊肉!”姚奇勉为其难地说,好吧。俩人开始黑先白后在四角分别摆子。走了十几步,江明有些诧异,停下来问姚奇:“你可以啊!谁说下得不好?”姚奇仍是摇头,“一般一般。”
行天旭和朱鞍虽不会下围棋,这时也都过来观战,只见姚奇飞快地走一步,江明便冥思苦想半天,犹犹豫豫地落下子。姚奇好像想都没想,又飞快地落子,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看窗外,看看棋盘,就是不看江明。又走了二十多步,江明忽然腾地站起来,指着姚奇说:“你丫是个骗子!”行天旭和朱鞍都不知所以,问发生什么事了?只见姚奇慢腾腾地将棋盘中江明的一大堆黑子长龙一粒粒拾起来扔回棋盒,说:“我进大学是围棋特招生,加了分的,业余六段。”抬头问江明:“直接给钱还是接着下?”江明嘴里一边唠叨着“骗子骗子”一边掏出五十块钱扔在棋盘上。姚奇笑嘻嘻地把钱收进口袋里,戴上耳机接着听音乐。行天旭对江明说:“一把都没下完就不下了?再来啊,别轻易认输啊!”江明收拾着棋子,说:“围棋不像打麻将打牌还能看运气,水平差太远的根本没法下的,姚奇这个大骗子!”朱鞍在边上重新拿起书,面无表情地评论:“他早就设计好了,就是故意整你这种不了解对方实力又自我感觉良好的人的。”
刚毕业的新员工们都知道自己进了全中国最大的外贸央企,前途肯定远大,但前途具体究竟会是怎样的远大法,其实谁也没有清晰的概念。
军训结束后,四十多个新员工被分别安排到两千多人的集团总部各个不同部门,如同一筐新鲜鱼苗倒进了大池塘,活蹦乱跳地各自游走,相忘于江湖了。
江明去了石油一部,这是公司最牛的业务部门之一,做的是十多万吨甚至三十万吨一船的原油大生意;姚奇去了橡胶部,也是炙手可热的业务部门,中国能化在国内天然橡胶行业是当之无愧的老大;朱鞍去了企业管理部,属于行政部门,负责和集团全国以及海外各子公司的沟通;而行天旭,被安排在总裁办公室,直接做了向成山的秘书。
行天旭这才明白军训时在桃园向成山那神秘的一笑,看来向成山了解自己笔头好,能写,文字能力强,用人所长。行天旭一方面觉得自己能跟从令人尊重的向总很不错,但又为自己没去业务部门有点遗憾。之前行天旭对中国能化集团公司各岗位差别并无了解,觉得进了这家大公司已经是很好的事。但军训时听了解公司内部情况的同事们一一说起,才知道业务部门无疑是所有新员工最向往的。
按照排名,公司岗位分三六九等,第一等无疑是石油部和化肥部,做着最大的垄断生意,全中国独此一家,就像名称简写一样,又油又肥。第二等是橡胶部和化工进口部,做的生意虽然比不上石油化肥,但也是规模不小的,公司在国内行业地位也是遥遥领先。第三等是出口部门和运输部门,出口业务零散辛苦,运输部门主要是为业务部门服务,但总归和业务相关。第四等是企业管理部和总经办,和业务不直接发生关系了,主要是行政管理工作。第五等是商情处、电脑处及工会、房产处等后勤部门,都是给公司其他部门服务的,最是没前途。想想江明到了第一等,姚奇到了第二等,朱鞍和自己都算第四等,当然,作为一把手总裁秘书而不是那六个副总裁的秘书,似乎在这第四等里又稍微高一些,算是“四等加”的档次。
中国能化集团公司还给每个员工都分了一套房子,其他国企都是要结婚才分房的,中国能化集团在北京的央企里是个唯一特例,而这件事,行天旭是始作俑者。
那时新员工还是按三人共住一套房的标准住在公司的集体宿舍里,下班后自己做饭要抢唯一的灶台,共用的厕所总是无人打扫,有谈了女朋友的带回宿舍也总有其他人在边上晃,很不方便。新员工对自己有个独立空间的已婚前辈同事们一直羡慕不已。
那天一帮新员工在公司负一层的食堂吃饭,有在公司房产处的人随口说:“咱们公司真有钱,有五百多套房子空着呢!要是能分给我们就好了!”朱鞍谨慎地说:“结婚了就可以分房,我看过公司规定。”江明抱怨道:“那我要是愿意一辈子单身,就一辈子不分给我了?我也在给公司挣钱,和结不结婚有啥关系?”姚奇忽然说:“既然房子有这么多,空着也是空着,也许跟公司申请下,万一就分了呢?”江明一拍脑门说:“对啊!要不我们联名写一个申请试试?”朱鞍摇头说,没用的,从没听说过哪家公司不结婚也分房的。姚奇说试试总归没坏处,但谁来写呢?要文笔好,写得情真意切,能打动领导。大家便把眼光都投向正闷头吃饭的行天旭。
行天旭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笑着说:“写文章?没问题!这个任务交给我!”行天旭对于写文章从来不畏惧,再说也好久没写东西了,正想练练笔。
行天旭连夜写了一篇“陈情表”,讲述自己这批进公司时间不长还没结婚的年轻员工的苦处,如何在拥挤的三人宿舍里排队洗澡做饭,严重影响休息,影响第二天的工作效率,影响为公司做贡献。所谓安居才能乐业,是否结婚不能成为公司员工待遇的歧视性条件,等等。文章情真意切,文采斐然,借用诸如杜甫的“安得广厦百余间,大庇公司员工俱欢颜”及“凿壁偷光”“映月读书”的典故,洋洋洒洒两千余字。
行天旭到公司把这篇陈情表打印出来,几个人分头在公司大楼里各个部门各楼层传了出去,所有未婚员工自然都积极支持,很快就有两百多个人签名。然后大家又分别找各自的主管处长们签名。处长们都细看了文章,想想房子又不是自己的,签了能给下属一份心意一个鼓励,顺道做个好人,最后成不成还是看总公司领导,处长们大多便也签了。共有三十多个处长和副处长签字。
最后,陈情表通过工会到了向成山手里。向成山认真读完两千多字的文章,满脸严肃地问送文件来的工会负责人:“这个文章是谁写的?”工会负责人踌躇了一下,抬头看看正拿着一沓文件走过来的总裁秘书行天旭。向成山把陈情表举了举,问行天旭:“是你写的?”行天旭脸有点红,点点头。
向成山拿起电话打给房产处,问清楚了公司在北京到底有多少空置房子后,沉吟片刻,提笔在上面龙飞凤舞地签了“同意,请工会和房产处拿出具体细化方案”。
向成山低头把陈情表又读了一遍,笑着对行天旭说:“写得不错,但略显夸张,渲染有些过分!”
于是,中国能化所有未婚单身员工都有了独立的房子。根据来公司时间不等,分配不同面积的公寓房,大都是三环附近八十到一百二十平方米带电梯的高层房,最差的也是西三环外六十多平方米的多层楼房。
这事传出去后,让北京其他各大央企的新员工们羡慕不已,听说有其他同类央企的负责人便给部领导打电话,说中国能化这样做,让我们怎么办?我们的新员工都想跳槽去中国能化了。部领导说,中国能化的房子他们自己决定,这种小事部里不管。你们有本事也和向成山一样把企业效益搞好,也多买点房子分给员工啊!
行天旭写分房陈情表的事,让他在整个公司里有了点名气,一时在同届进公司的四十多人里风头颇健。公司民主选举职工代表时,行天旭便作为新员工的代表以高票当选。全公司的二十名职工代表,除了有可以直接找向总替普通员工利益发声的权利外,还应邀参加每年一度的包括四十多个处长副处长们及公司高层领导的春节联欢会。
虽在不同部门,但因军训结下的交情,曾在一间房子里朝夕相处数月,行天旭和江明、姚奇及朱鞍下了班或者周末没事总继续混在一起,算是没有相忘于江湖。那时江明已经在谈恋爱,女孩是一个在赛特大厦里上班的外企员工。江明第一次和女孩见面时,硬拉着行天旭陪同一起去给他壮胆,女孩是经熟人介绍的,之前江明也并未见过。到了赛特楼下,行天旭开玩笑道:“我觉得你还是自己上去比较好,是你相亲,我怕抢了你的风头!”江明一愣,想了想,对行天旭说:“也行,你在这等我。如果一般,我就自己下来咱俩去边上吃火锅,如果好,我就带她下来咱们一起吃。”
行天旭在大楼下的花园绿地石凳上抽着烟等江明,猜想着一会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下来。不到半小时,江明容光焕发地和长发女孩一起下来了,女孩身高至少一米七五,和江明的身高很是般配。女孩气质也不错,但不怎么笑,冷美人的样子。江明一看到行天旭,便大手一挥,“走!吃日本料理去!”行天旭问:“不是说好吃火锅吗?”江明斩钉截铁地重复:“日本料理!”行天旭会意地笑了,女孩冷眼扫了一下行天旭,仍是不笑。
姚奇有一天忽然不知从哪弄了辆大切诺基,约大家出去兜风。上了车,朱鞍问:“车是哪来的?”姚奇一踩油门,“找客户借的啦!”朱鞍皱了皱眉,“客户凭什么借给你车?你肯定生意上照顾他了。”江明坐在车里兴高采烈,“很好啊,以后出去玩,就坐姚奇的车!”行天旭笑着说:“如果你给你女朋友过生日要搞浪漫,也可以让姚奇给你当司机,多拉风!”
没过多久,江明真的要为女朋友找姚奇包括行天旭和朱鞍一起帮忙了。江明和女朋友发展并不顺利,俩人交往没多久,冷美人女友就提出分手,也不说对江明哪一点不满意。江明心急如焚,准备利用女孩生日来个大浪漫,以让女友回心转意。大家坐着姚奇的切诺基,陪同江明满北京跑了好几家花店,才凑足了九百九十九朵鲜红的玫瑰。切诺基的大行李舱都堆满了。车到赛特大厦楼下,姚奇找地方停车,行天旭和朱鞍帮着江明一起,先到赛特酒店借了个行李推车,把玫瑰放了满满一推车,再一起乘大厦电梯送上女孩办公的楼层。电梯里其他人看到三个小伙子推着一车玫瑰,都挨个儿打量他们,仿佛在研究是哪个小伙子这么浪漫,似乎很快便确认了是个子最高大的那个。江明把自己打扮得人模人样,西装领带,锃亮的皮鞋,大热天的也不怕热。行天旭和朱鞍穿着普通的短袖衬衫,和平常一样,等在车里的一贯穿着拉胯的姚奇就更不用说了,一般都大裤衩子和T恤。花送到十八楼女孩办公室门口,行天旭和朱鞍就回避了,让江明独自敲门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充满仪式感地送到女友面前。
行天旭和朱鞍下楼来到大厦下的花园,溜达着等江明。姚奇停好车后过来找他俩,行天旭抬头指着正上方十八楼的一个窗台,告诉姚奇说那就是江明女友的办公室。朱鞍修正道:“准确地说,是前女友了。”姚奇也抬头看,忽然大叫:“快看快看!”话音未落,朱鞍的头上被一个东西凭空砸了一下,接着是行天旭的头被砸了,姚奇已经灵巧地跳到一旁,喊着快躲开。行天旭和朱鞍捂着头向上看,只见从十八楼那扇敞开的窗户里,一束接一束的玫瑰花如同下雨般飞了下来。天女散花,但看不到天女的脸,只看到散花天女白嫩的胳膊,把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一把把扔了出来。花在半空里就散了,一枝一枝一朵一朵纷纷坠落,掉进花园绿地里,甚是壮观。
西装革履的江明孤身走出赛特大厦,试图显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努力咧嘴做出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让行天旭看着心酸。江明默默地向行天旭伸手,行天旭递给他一根烟说:“有钱买花没钱买烟!”三人拉着江明离开这座让他悲伤的大楼,不看那绿地里散落一地的玫瑰,就近到东单的金鼎轩川菜馆吃饭。
火锅的雾气将行天旭的眼镜片熏得一片模糊,行天旭摘下眼镜用手绢擦拭,隔着雾气模模糊糊地看到其他人吃着涮羊肉互相说笑着,忽然有些被这情景感动,说:“不知道十年二十年后我们各自在做什么?是否还能在一起……我会怀念的……”大家都沉默了,不知各自在想什么,终于还是姚奇打破沉默,说:“你啊,就是文人情怀,多愁善感,不管将来大家在哪里,自然一辈子是好朋友啦!”朱鞍和江明连连点头,都举起手里的杯子,“一辈子的好朋友!”
几天后,行天旭陪向成山接待了一个奇特的客户——彭沧海。此人穿一身旧军装,背一壶酒,一上来就直奔主题。说军方在中东L国有一些后勤物资的款收不回来,对方表示可以考虑用石油还债,这个项目他负责的瀚海公司已经取得很大进展。但石油进口权由中国能化垄断,希望中国能化支持,同意将从这个国家购买石油的进口权作为特殊业务转让给他的公司。向成山耐心地听他讲完,温和地表示中国能化集团已经在通过上级部门联合协调,之前已经派人过去洽谈,还是应该由中国能化来主导操作这块业务。中国能化是最专业的,有能力把这件事做好,任何其他不专业的公司都很难把这种大业务做好,会让国家蒙受损失。
彭沧海突然翻了脸,小小的个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巴掌狠狠地拍在了向成山的桌子上。向成山泡满碧螺春的茶杯被震落在地,摔得粉碎。一旁的行天旭啪地站起来准备冲上去,向成山却安详地抬手示意他停住。站在向成山桌前的彭沧海虎目圆睁满脸严肃,“你是说我们不专业?那你们专业的公司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做成?你们这种企业就是官僚本位主义,有个人私心,完全不为国家总体大局考虑!”
向成山听他说完,慢慢站起身来。他比彭沧海整整高出一头。向成山没有回话,只是弯腰将茶杯的碎片一一捡拾起来,用纸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在垃圾桶里,重新又坐下,不动声色地看着彭沧海。
似乎是看到向成山如此平静,彭沧海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抬眼看看向成山背后的墙上。向成山也回头看看,上面挂着一幅“心底无私天地宽”的字幅。
彭沧海讪讪地把手从桌子上收回来,又忽然将身上挎着的水壶盖拧开,举到向成山眼前,脸上此刻变成了充满友善的笑容:“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来,喝口酒!”
向成山平静地摇摇手,这才开口:“我们谈的就是国家的大事,怎样对国家好,见解不同而已,绝无私心。我们会向上面汇报,再给我们点时间,还是让我们专业的公司把专业的事情做好。”
彭沧海将酒壶举起,仰头自己喝了一大口,说:“那我们约定,这事你们要是一年内做不成,我还来找你。”
向成山想了想,看着彭沧海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一言为定!”然后转身交代行天旭:“替我陪彭总下楼,送他一下。”伸手和彭沧海握手告别:“对不起,我还有个会议,就不送你了!”
行天旭在送彭沧海下电梯时,彭沧海给了他一张名片,又找行天旭要了张名片,问他叫什么名字,老家哪里人。当听说行天旭老家是湘西沅陵时,彭沧海突然激动地一把搂住行天旭的肩膀,说老乡啊,在北京遇到沅陵老乡太不容易了。
行天旭只是微微一笑,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轻蔑。刚才彭沧海在向成山办公室里的粗鲁表现,让他耿耿于怀,他并没有把这个人当回事,哪怕是老乡,也觉得和自己完全不是一路人。但行天旭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彭沧海,将成为他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人。
行天旭尽心尽力给向成山做秘书,鞍前马后,但日益觉得这个工作没有意思。江明和姚奇业务上已经独当一面,聚在一起时聊起自己经手的业务,开口闭口都是以亿为单位的大生意。朱鞍虽在职能部门,但也经常独立出差去外地分公司,还出过国去考察中国能化的境外子公司。有一个周末,江明竟然将一个砖头一样的黑色大哥大手机带回了宿舍,说是业务需要随时和领导联系,领导给配的。大家围着研究把玩了许久。而行天旭自己,只不过是替向总写写发言稿,向总出外时跟着拎包。行天旭踌躇许久,终于向向成山提出申请,说自己还是想做业务,向成山有些惋惜,但表示理解,说年轻人谁不想做业务呢?那就去业务部门好好干吧!
向成山把行天旭调到了石油二部。行天旭开始直接接触石油进口业务,和江明的石油一部属于不同的业务类型。江明的一部主要负责国际上的原油运作和期货保值,行天旭的二部主要负责进口国内的原油销售。垄断体制下的石油业务并不复杂,进口的货物并不需要去推销,直接由中国能化集团分配给国内各个炼厂就是,价格无须商谈,中国能化说多少就多少,反正利润放在哪都一样,都是国家的。
而中国能化和L国石化还债项目的进展并不顺利。由于国内涉及很多不同部门的协调,而外方也是涉及更多部门的纷争,乱作一团。大半年过去了,中国能化集团先后派了好几个代表团前往D市,事情也毫无进展,完全陷入停滞。眼看一年时间快到了,向成山本决定自己亲自过去,但这段时间实在太忙,各种部里的外交陪访任务密集,还有很多更重要的大业务需要他出行参与,终于还是没能成行。
和彭沧海约定的一年期限到了,彭沧海如期而至,一天都没有耽误。彭沧海仍然是那一身不变的打扮,仍然旧军装外交叉斜挎着帆布包和酒壶。不同的是,这次他身后跟着两位穿军装的少校,军靴把中国能化大厦的大厅地板踩得“咚咚”作响。
这次,彭沧海还带来了中国能化公司上级部门直接主管领导的明确批示,要求公司无条件支持,说这也是响应国家改革开放,打破独家垄断的政策。向成山之前已经接到了部领导的电话,说让这家瀚海公司接手这个业务的事情已经定了,部长都已经表态。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凭中国能化一己之力是挡不住的。
这次彭沧海带来的,还有一个涉及海关、外管局和央行、专营外贸公司等涉及此业务各部门的一个会签资料,中国能化的签名栏在最后,前面其他各部门都已经满满地签好。向成山从彭沧海手里接过资料,签了字,不再说什么,依然礼貌客气地和彭沧海握手,欲转身离开。彭沧海却紧紧地握住向成山的手不放,由衷地向向成山鞠躬感谢。向成山内心难过,但仍保留着得体的微笑,说祝你能够成功,都是为国家好。
从这一天开始,瀚海公司成为全中国除了中国能化集团之外首家可以直接进口石油的公司。
距第一次遇见彭沧海一年后,行天旭在公司电梯里再一次遇到这个人,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少校。彭沧海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问行天旭:“你不给向总做秘书了?今天在向总办公室没看见你啊!现在哪个部门?”行天旭给了他一张石油部门的新名片,彭沧海低头认真看了看,郑重地将名片放到军装的上口袋里,说:“老乡哪天我约你喝酒!”
下海
1993年秋天,行天旭的父亲得了直肠肿瘤,虽然不是晚期,但再不做手术就有恶变危险。湘西县城的医疗条件有限,根本不具备安全操作这种手术的能力。行天旭知道只有将父亲接到北京做手术才行,但他提前了解到北京住院手术费至少要三万多,完全超过自己的经济能力。行天旭一筹莫展。
这天接近下班时,行天旭在办公室忽然接到彭沧海的电话,约他见个面。行天旭正在为父亲病情烦恼之际,对这个本无好感的人的见面邀请提不起兴致,也实在想不出自己和这个人有什么可谈的。自己早就不是向成山的秘书了,也传不了话,便礼貌地推脱说最近很忙,彭沧海却不肯放弃地在电话里坚持说今晚就想和他见一面,多晚都没关系,他可以随时过来到行天旭住所附近,喝个茶就好。
行天旭只好把刚分的房子地址告诉他,彭沧海说距离有点远,但今晚他一定赶到。一直到九点多,行天旭看着碟睡着了,忽然听到重重的敲门声。打开门,果然是依然身穿旧军装背一个军用水壶的彭沧海。他才知道彭沧海是从东面的通县跑来自己所在西面的海淀来见自己,正是堵车的时间,彭沧海路上花了两个多小时。
行天旭要给彭沧海泡茶,彭沧海一摆手,从肩上取下军用水壶,问行天旭有没有杯子,拿两个,喝酒,不喝茶。行天旭说自己从不喝酒,彭沧海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随即说那你喝茶我喝酒。彭沧海将酒壶里的酒倒进茶杯里,先喝了一大口,这时行天旭才注意到彭沧海的右手只有两根手指。上次在向总办公室拍桌子他用的左手,此刻和自己喝茶喝酒,他用的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酒杯。
发现行天旭在注意他的手,彭沧海随意地说,是当年打仗时没的,自己曾经是战斗英雄。行天旭开始觉得,这个人也许没他以为的那么简单。
彭沧海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这两个月在D市的经历,如何和对方央行、国防部、石油部逐一打交道,逐一解决各种问题,基本把石油还款的事情都落实了。听到这,行天旭忍不住打断他说:“那恭喜你,但你约我跟我讲这些是为什么?是想让我把这些都告诉向总,气一气他吗?对不起,我已经早就不是向总的秘书了!”
彭沧海一仰脖子将杯子里的酒喝尽,“你也太看低我了,我们商人做生意而已,不是斗气,今天下午向总那边已经签好字了。向总是好人,是为公司考虑,但很多事情你们国企无法处理。”行天旭诧异道:“那你究竟找我做什么?我还是不明白。”
彭沧海凝视着他,露出长者般慈祥的笑容说:“我希望你离开中能化,跟着我干!说实话,油我是拿到了,但我还根本不知道卖给谁,我知道你已经在石油销售部,你能帮我卖掉它们!”
行天旭不由哑然失笑:一是觉得彭沧海连石油怎么卖都还不会,就敢揽这么大的事;二是自己进了中国能化这种多少年轻人打破头皮都想进的大公司,怎么可能去他这没听说过的小公司呢?
当初彭沧海给行天旭的名片已经被行天旭不知扔到哪里了,行天旭问:“你这家公司,叫什么名字来着?”彭沧海把胸挺起来,一字一顿地说:“瀚海公司!”
行天旭又想了想,决定委婉地找个理由拒绝,便微笑着指指四周,“你看到这套房子没有?六十六平方米,两室一厅,是公司刚分给我的,签了协议的。我要是离开,房子就没了。”彭沧海站起身来,背着手在房间里溜达一圈,看看厨房厕所,看看卧室,回来稳稳地坐下,又露出长辈般慈祥的笑容,“这一套房子,按现在市场价格最多十五万吧?”行天旭点点头,“差不多,但我月工资加饭补、交通补助才不到一千块,不吃不喝多少年也买不起这房子的。”彭沧海似乎并未在脑中仔细盘算,一边重新给自己杯中倒酒,一边随意说道:“那我先给你五十万,然后每月工资两万。你要同意,明天我就把钱打给你,下周你就和我一起去D市。”见行天旭没有吱声,彭沧海从包里掏出纸和笔,开始边写边算给行天旭,“你可以用五十万在北京马上买一套一样的房子,还可以到上海也买一套,以后你要在上海工作,上海的房子现在比北京便宜。你月工资现在也就一千块,来我这一个月工资就够你在中国能化一年的了。”
行天旭没吱声,是因为被彭沧海提出的数字惊吓住了。这是在1993年,马化腾在五年后的1998年五个人集资五十万成立腾讯,马云在六年后的1999年成立阿里巴巴时,公司一帮人也才凑了一百万。
行天旭想,自己什么都还没有做,只要对眼前这个并不熟悉的老乡点个头,就有了五十万,就是半个百万富翁了,有点匪夷所思。他又想到了自己得肿瘤的父亲,这笔钱的一个零头就可以将他接到北京或上海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做手术。行天旭抬头认真看着彭沧海的脸,彭沧海一脸正经,似乎并没有酒喝多了开玩笑的意思。
彭沧海把纸和笔推给行天旭,说:“我需要你现在决定。你可以把账号给我,明天一早就打给你!”行天旭点起一根烟,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脑子里乱成一锅粥,烟抽完掐灭再点一支。彭沧海稳稳地坐着,并不再多说话,只是小口喝酒。行天旭终于将第二根烟掐灭,拿起笔,将自己的银行账号写在了纸上,说:“收到钱我就辞职,跟你走!”
第二天上午,行天旭到公司上班,在办公室里想起昨晚的事,依稀觉得太不真实,是不是做了一个梦?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里面是彭沧海很大的声音,都快把行天旭耳朵震破,“小行啊,你赶紧查一下账户,说话要算数啊!我等着你!”
行天旭拿上身份证和银行卡,一溜烟跑到楼下的银行一查,五十万人民币,真金白银,真的已经在他账户上。行天旭回到办公室,一时感觉头有点晕,他独自走到大厦步行楼道里连续抽了三根烟,回来便开始写辞职报告。信守承诺是一个人最基本的品质,这点行天旭一直是这样要求自己的。
接到辞职报告的处长极为诧异,问行天旭为什么,还特意提到向总很看重他,公司正要好好培养他,昨天还好好的在一起打扑克,今天怎么就辞职了?行天旭觉得很难和处长把事情的原委一一说清,只能简单说自己突然有新的人生安排,希望领导谅解。处长叹口气,说可惜向总在出国访问,要不然我要跟他汇报下,你能等他下个月回国再说吗?行天旭说我真有急事,这几天就要走了。处长面露不悦,但还是在辞职报告上签了字。
行天旭不想在走之前见到向成山,他害怕看到他那微笑的脸庞里闪现的失望表情。行天旭匆忙办理好离职手续,把房子退了,就此匆匆离开中国能化,加入了瀚海公司,追随这个自己几乎完全陌生的矮个子商人。
得到消息的向成山从国外给行天旭打了个电话,没有质问行天旭,也没有询问行天旭去哪里了,只是说很遗憾他的离开,希望他前程似锦。行天旭问:“我跟随过您,您很了解我,作为长辈,您有什么话要叮嘱我吗?”向成山在电话里沉吟片刻,说:“你很聪明反应很快,但记住,多听少说,不要急于表达自己,别人说的话,即使你已经明白了,也要让别人说完,不要打断对方。”
彭沧海告诉行天旭,瀚海公司已从北京搬迁到上海,因为上海才是真正做生意的城市。行天旭反正北京的房子也没了,无牵无挂。上海是他读大学的地方,北京和上海,一个京城一个魔都,都是大城市没大区别,自己只需要和朋友们告别下就可以奔赴上海。
对于行天旭的突然辞职,朱鞍充满质疑地表示担忧,姚奇则觉得无所谓,江明得知行天旭的工资水平后,兴高采烈地说:“你问问你们新老板还要不要人?我也去!”行天旭没接这个话,心里隐隐不想更懂石油的江明抢他的位置。
当晚,江明、朱鞍和姚奇定了个夜总会为行天旭送行。酒喝到后半段,姚奇正捧着话筒用闽南语声嘶力竭地唱着《爱拼才会赢》,江明把一杯酒仰头喝掉,忽然把杯子往地上一扔,一句话不说踉踉跄跄地往门外走,朱鞍喝得不多,对行天旭和姚奇说了声:“他喝多了,别又出事!”便赶紧追到门口,江明却回头冲他一摆手,“没事!我下去买点东西,马上就上来。”
一会,包房的门被一脚踹开,江明拎着一个大塑料袋进来,把塑料袋往行天旭面前的茶几上一放,“兄弟,我蹭了你一年多的烟,以后再也蹭不到了,今天我一起都还给你!”塑料袋里是10条玉溪烟。行天旭站起来,什么也没说,和江明拥抱。行天旭抱得很用力,让江明都有些喘不过气来,行天旭愧然想起自己之前的那点私心,胳膊使劲,似乎要把自己心底那个“小”从这个拥抱中挤落下来。
这时屏幕上开始放行天旭之前点的臧天朔的《朋友》,是他那段时间最喜欢的歌,行天旭拿起话筒唱起来,唱得很好很动情,“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如果你正享受幸福,请你忘记我……”放下话筒后发现自己眼眶有些湿润,看另外三人,都痴痴听着,都在擦眼泪。
四个人,都还正年轻,就此别过,后面日子还很长,应是后会有期。但此时的行天旭一定不会想到,多年以后,他们四个人都将在上海再次相逢,而他们之间将有那么多的硝烟战火、恩怨情仇。
第二天,行天旭便简单收拾行李,来到了上海,在城市北面的大柏树地区租了个房子住下,靠近彭沧海在三十多层的写字楼柏树大厦里租的办公室。他把父亲从湘西县城接到上海,在上海有名的中山医院,顺利进行了肿瘤摘除手术。彭沧海安排他的驾驶员开着车,从行天旭的父亲母亲下飞机开始就一直跟着他们,父亲手术做完后,彭沧海带着一大束鲜花来到医院的病房,和他父母用家乡话聊了几个小时。
行天旭的父亲跟彭沧海说起行天旭一直节俭而孝顺,自己经济条件不好,行天旭大学期间每个月只能给他八十块钱生活费。儿子连学校食堂的大排都舍不得吃,而行天旭第一次拿到文章发表的稿费,就给他买了一瓶一百多块钱的洋酒,也不知道是啥,反正不好喝,但心意在啊。彭沧海说洋酒都不好喝,还是我们家乡的白酒好喝,等您回去我派人给您送几箱。行天旭的父亲又说这次住院做手术听说花了好几万,不知道儿子哪来的这么多钱。彭沧海哈哈一笑,“那是他自己凭本事挣的,放心,您儿子将来还会更有钱!”
行天旭当中学老师的父母,从来不对他的职业做出评论和干涉。儿子大学专业学了经济法,具体是什么他们也不懂,他们只知道儿子毕业后先是去了北京一家大公司,现在又到上海开始跟随这个沅陵老乡做生意。也不知道这人什么路数,但是老乡总归多一层放心,那天和彭沧海聊天,发现在县城里有很多共同认识的熟人,父母跟行天旭说:“乡里乡亲的,应该总不会把你带偏了吧?”
只是有一次,病愈后在上海休养的父亲问行天旭:“你不是参军了吧?为什么你的老板穿一身旧军装?”行天旭笑着摇头,“他就喜欢穿这身,我们只是生意人。”
瀚海公司
PAC公司总经理扎巴尼坐在位于D市市区南面的公司会议室里,等待中国来的重要客户,瀚海公司。之前瀚海公司总经理彭沧海已经带着翻译人员来过D市很多次,他发现彭沧海这个人执行力极强,除了扎巴尼所属石油部的上层领导外,涉及这边央行、国防部的所有相关需要沟通的人,彭沧海都逐一拜访洽谈,很多之前来过的一家中国央企无法协调好的事,竟然全都被彭沧海一一解决,石油还债计划终于走完了全部流程。而这次听彭沧海说他带来了具体负责业务的经理,可以开始谈具体产品的计价运输等细节了。
果然,那个叫行天旭的年轻人对石油业务非常熟悉,石油偿还债务的合同、产品细节、计价方式和交货时间、计划都逐一具体落实。接下来,PAC公司和瀚海公司正式签订了合同,第一船货很快备妥,后续共计价值六亿美元的石油将会持续不断地装运到中国。
扎巴尼没有向行天旭提起的是,他第一次和彭沧海见面时,彭沧海从谈判桌的另一头推过来一包用旧报纸包裹的美元。扎巴尼用眼角扫了一眼那至少有三万美元的绿色现钞,抬眼凝视彭沧海,说:“我当了十年战俘,失去了一条胳膊,回来后被国家当作英雄一样欢迎和重用,不是为了赚这种不应该属于我的钱的。”彭沧海肃然起敬,站起身将包裹收回放进公文包里,“我也曾经历过战争,我们还会有很长时间的合作,我绝不会再向你提起这种事。我们是同一类人,都是为了我们的国家和民族。”
扎巴尼和彭沧海,如同两只长着与众不同的犄角的野鹿在鹿群中发现了彼此。俩人会心一笑。
在扎巴尼的PAC公司的安排下,第一船石油从中东港口顺利装出,驶向远东。但瀚海公司的销售并不顺利。
90年代初,国内具备接受远洋过来的大型油船能力的码头并不多。瀚海公司销售这船石油的目标客户设定在了广东的一个大型石化炼厂,他们是国内少数几家具有卸载这种大型油船能力的炼厂之一。
行天旭已经在这个沿海的小城市里待了快一个月,海上飘来的鱼腥味整天充斥在空气中,让他想吐。炼厂的合同仍然迟迟无法最后确定。而此时此刻,三十万吨的油轮已经劈风斩浪驶出波斯湾,穿过红海,在往中国开了。行天旭急得心中火烧火燎。彭沧海此时正在北京忙着落实进口这批石油的各种繁琐批文手续,但仍一天无数个电话打过来询问进展,当油轮已经过了新加坡后,彭沧海终于决定自己赶过来。
彭沧海来之前,已经通过北京有关主管部门给当地对应的各部门打了招呼。于是当彭沧海到达这座城市之后,所有和这笔业务有关的人全部聚在了炼厂的大会议室开会。除了炼厂本身的业务相关领导,还包括当地政府部门和相关码头储罐、海关等领导和负责人。这是这个城市的港口有史以来第一次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上海公司手里进口原油,而之前,中国能化集团是他们唯一的进口供应商,这是一件非常大的事。
炼厂会议室的大谈判桌对面,分好几排坐了三十多人。而谈判桌这边,只有彭沧海和行天旭两个人,行天旭感觉自己和彭沧海就像两只野狼,正在大草原上面对一大群野牛,野牛群随时可以冲过来将他俩碾压成泥。
瀚海公司的石油明显比这个炼厂最近通过中国能化集团买的其他国家的货便宜很多,品质也几乎一样,当地码头也完全具备接这批货的条件,但不知道什么原因,炼厂的当地主管部门就是不松口,没有当地政府的批准,炼厂也不敢擅自签合同。市里来了个主管外贸的副处长,一直制造麻烦,喋喋不休。彭沧海忽然跳了起来,一拍桌子,指着副处长的鼻子吼道:“我们的货难道不便宜吗?北京所有的批准文件还缺哪个?你们还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摊在桌面上说,我一个一个解决!我怀疑你有私心,我要向中央检举你,你为什么阻挠对国家经济有益的业务?”副处长似乎从未遇到过人这样跟他说话,脸色涨得通红,呼地站起身来,夹着公文包,推开门走了,留下会议室里30多人面面相觑。炼厂厂长也站了起来,不知该去追副处长还是该宽慰彭沧海,彭沧海却优哉游哉地坐下,将斜挎的酒壶打开,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将酒壶重重地蹾在桌上,“啪”的一声巨响,厂长只好又坐下,和副手们私语商量。没过两分钟,副处长突然又推门回来了,面色恢复正常,跟大家道歉说自己不应该在会议中途离席,大家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国家。
副处长又在谈判桌上坐了下来。
彭沧海拿起桌上的酒壶,绕过谈判桌,走到副处长面前,拧开酒壶盖,左手将酒壶举到他眼前,将残缺的右手按在他肩膀上,脸上笑容可掬,“领导对不起了,我也不应该发火,向你道歉,大家都是为了工作,都是为了国家,来,喝口酒!”副处长愣了一下,接过酒壶喝了一大口,说:“来,接着谈!”
副处长冲出去时,行天旭内心真替彭沧海捏一把汗,不知道这事如何收场,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拿出业务资料,开始和对方沟通细节。彭沧海这时却把副处长和炼厂总经理都拽了出去,在会议室门口抽着烟谈得热火朝天,三个人的笑声不时传进来。
第一船石油终于如期卸进炼厂的储罐里。接下来,第二条,第三条船陆续驶入各地码头,两国之间多年前的六亿美金欠款,不到两年时间,全部结清。瀚海公司将所收货款扣除之前约定应得的手续费,每一船执行完毕收到货款便立即上缴国家,一天也不拖延。瀚海公司从中赚取百分之一的手续费,也有六百万美金。
账目结清的第二天,彭沧海专程去了一趟北京拜会白老将军。从北京回来,彭沧海把行天旭叫进办公室,拿出一枚金灿灿五角星边的圆形军功章给他看,表情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快乐。行天旭问:“这是军方发给您的?”彭沧海笑着摇头:“不,是白老将军个人发给我的!”
彭沧海告诉行天旭,他在北京到白老将军家里,进门后,看到拄着拐杖的白老将军一身戎装,胸前挂满军功章,站在客厅中央等候他。彭沧海扶着已经苍老羸弱的白老将军在沙发上坐下后,老将军把自己胸前一枚最大的军功章摘下来,交给彭沧海。说:“你这次立的大功,不亚于你之前的任何一次战功,国家不会给你颁发军功章,我以一个退役老将军的个人名义,把这枚军功章赠给你,你要保留好。”彭沧海眼眶湿润,双手接过那枚圆形奖章,说:“没有您的信任,这件事也成功不了!”白老将军:“我身体已经不太行,但这件事做完了,我就没什么挂念的了,我这一辈子就没什么觉得对不起国家的了。”白老将军拿起军帽戴上,站起来,向彭沧海敬了个军礼。
债务置换业务完成后,彭沧海继续从扎巴尼那边源源不断地购买石油,不光卖给国内,还卖给东南亚各国。瀚海公司又慢慢开发了石油产业链下游的各种石化产品,多达几十个品种,卖给国内各港口刚刚兴起的新型炼厂和终端用户,从中赚取差价。瀚海公司的净资产迅速积累到过亿人民币。
行天旭现在有钱了,除了彭沧海当初一次性给他的五十万,现在作为公司高管,除了两万元的月薪,还有奖金。彭沧海还将自己的一部分股份,出让给了包括行天旭在内的一些公司中高层,每年会有一些分红。他有时看看自己银行账上过百万的存款金额,想起也就是两年多前刚工作时中国能化给他的四百多块月工资,恍如隔世。
瀚海公司的人员已经增加到了三十多人,全是比行天旭更年轻的大学毕业生,有的是彭沧海招来的,有的是行天旭直接去大学招来的。作为公司副总的行天旭为人温和,公司新来的年轻员工们便喜欢晚上凑到行天旭的房子里聚。男男女女的经常自己带着酒来,打开行天旭房间的音响,边听音乐边喝酒聊天。行天旭不爱喝酒,但也随他们折腾。
行天旭想到彭沧海自己一个人晚上会比较寂寞,多半一个人在喝他那些药酒,有时大家在他房间里玩,他便去敲彭沧海的门。彭沧海看到行天旭总是很欣喜,喝着酒给行天旭一遍又一遍讲他和他湘西祖辈的往事。行天旭一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对于行天旭之外的其他员工,彭沧海甚少直接沟通,多半时间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把门关着不出来,偶尔出来去楼道里上个厕所,也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目光深远地看着大楼里并不存在的远方,心里不知在想什么事。员工遇到他打招呼叫“彭总”,他基本毫无反应,直愣愣地就从闪在一边的员工们身边大步冲了过去。
行天旭在读大学时喜欢下军棋,四个人下那种,俩人对面一家,算联军,叫“四国大战”。行天旭一直留着大学时那副军棋,他还在棋盘四边自己用钢笔写上了杜甫在《蜀相》里写诸葛亮的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和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小小棋盘上,顿时显得豪情十足。
行天旭四国大战下得极好,排兵布阵,有变化有分析,谁和他一家都赢的机会大,同学们每次下棋都抢着和行天旭一家,都嫌弃他同宿舍的温州人莫江川。军棋布局讲究变化,莫江川虽也喜欢下四国大战,但脑子比较死,布局千古不变,永远前两排师长加炸弹,军棋上面三角雷。有一次下棋前,行天旭说都能背出莫江川的布局,然后大家把莫江川的棋一个个翻开,果然一个都不错。
行天旭教会瀚海公司新员工们下军棋,他们中午常在会议室里厮杀。一次彭沧海忽然推门进来,难得地一直站在边上看,看了几把,忽然坐下来说:“我试试!”他竟然下得不错。此后彭沧海每天中午有空就招呼大家战斗,大家都说行天旭下得最好,彭沧海便坚决不和行天旭搭档,另找人搭档和行天旭对战,这样彭沧海自然输得多些,输到面红耳赤,为哪步棋走错了懊悔不已,连连叹息。但偶尔赢了,彭沧海便十分得意,把头扬起来,脸上笑开了花,忙着一边摆棋一边说“再来再来”!
彭沧海下棋十分认真,每步棋之前总是反复斟酌,左思右想。有一次,和行天旭搭档的一个小伙子小徐的司令已经暴露,彭沧海一不小心又把军长放到了他的司令面前,刚放下手还没松开便觉得不对,忙往回拿。小伙子老家是徐州的,也有些犟,一把按住彭沧海的手说不能悔棋,彭沧海解释说这不手还没放吗?小伙子说棋子落到棋盘上了就算,不行,然后用司令一口将彭沧海的军长吃掉。彭沧海脸色大变,将棋盘掀翻,转身离开,边上的茶杯都被打落,满地玻璃碎片和茶水。行天旭带着大家弯腰把散落的棋子一个个捡起来,把碎玻璃收拾好,跟小伙子说:“你也是,老板面前,就别那么较真了,只是玩……”
一个月后,徐州小伙子便被彭沧海解雇了,跟行天旭说解雇他的理由,是他情商太低,做生意场是江湖,江湖是人情世故,不是打打杀杀。
但小徐其实业务能力不错,行天旭之前还打算重点培养他。他心里暗暗觉得彭沧海多少还是有些个人恩怨的情绪,为了下军棋的事,未免心胸不够宽。但公司的事当然彭沧海说了算,行天旭没再多说什么,心里有了点疙瘩。公司后面业务也忙了,军棋便再也没人下了。
不久,瀚海公司成立三周年时,公司自己搞了个聚餐庆祝。彭沧海兴致很高,喝了很多酒,也逼着平时不喝酒的行天旭喝了不少。彭沧海又开始讲起他生意即江湖,江湖即人情世故的理念。半醉的行天旭忽然有些厌烦,忽然打断彭沧海说:“我觉得,做生意对外可以多讲人情世故,但公司内部还是要包容些,用人所长就好,不能太苛刻。”彭沧海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厉声问行天旭:“你是在暗指小徐的事吗?”行天旭说是的。彭沧海把杯子一摔,站起来:“你才跟了我几年,你懂什么?”行天旭也站了起来:“你懂的我不懂,我懂的你也不懂!”彭沧海气得虎目圆睁,指着行天旭:“你翅膀硬了是吧?你……你……你就是个打不了仗的秀才!”行天旭借着酒劲回嘴:“你以为你是将军,其实你骨子里就是个农民!”
大家看着公司老板和副总吵成这样,都慌了,一拥而上,将俩人分开簇拥着,连推带搂地送出餐厅,送到各自的车里离开。
一夜酒醒,第二天大家到公司上班,都提心吊胆,想着公司的一把手二把手闹成这样,如何收场。没想到,彭沧海和行天旭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形容举止和平时并无二致。细心人观察到还是彭沧海先和行天旭说话的,看到彭沧海很随意地在办公室大厅溜达,经过行天旭的办公室门口时,停下脚步,跟行天旭说哪一笔货款快到期了,叮嘱行天旭别忘了提前安排好,行天旭回答说已经安排好了,让他放心。大家都松了口气。
差不多大半年后,一次彭沧海和行天旭在办公室商量业务聊到很晚,又有些不同意见。彭沧海说行天旭想问题还是太单纯太书生气,读书读太多了,秀才举事三年不成。说到这里,彭沧海似乎忽然想起了那次争吵的事,指着行天旭的脑门说:“你呀你呀!那次还说我是农民,我还没找你算账!”停一下,又说:“其实你说的也没有错,我小时候是种过地,但自古以来,农民是拿下过江山的,比如朱元璋。秀才哪能成事?”行天旭笑道:“没办法,你这个徒弟我,就是秀才。”彭沧海拍拍行天旭的肩膀,站起身来,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干,转身对行天旭说:“我提个请求,你以后想骂我是农民,别当着大家的面,好不好?”行天旭半真半假地狡辩一下:“农民也不算是骂您啊,农民也很了不起的。”彭沧海一愣,点点头:“倒也是……”
彭沧海忽然又跟行天旭说:“你那副军棋,大家现在忙了也好久不下了,要不送给我吧!”
彭沧海确实是真正手把手带行天旭学会做生意的师父。在早期瀚海公司只有几个人时,彭沧海走到哪里都永远带着行天旭。行天旭学彭沧海谈事直奔主题的方式,学他看透对方内心的观察力,唯一学不会的是他的酒量。渐渐地,随着公司员工增加到三十多个人,彭沧海把越来越多的事交给行天旭独立操作。在行天旭忙得不可开交的日子里,有时回来看到彭沧海悠然自得地在办公室里跷着脚独自喝酒,心有怨言,彭沧海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样,说:“你做和我做效果一样的事,一定你去做我不做,记住了,以后公司规模大了,你下面人做和你做效果一样的事,你一定不要做。”他又喝了口酒,“这样公司才能发展。”多年后,当行天旭的公司慢慢发展扩大时,他一直记着彭沧海这句话。老板很忙员工很闲的公司,一定不是好公司,反过来才是。
行天旭从未听到彭沧海当面表扬过自己,倒是经常被彭沧海批评,对他辛苦奔忙的结果表示各种不满意。行天旭总是努力地跟自己的师父和老板解释各种理由,但他并不觉得彭沧海把他的解释听进去了。彭沧海说他只关心结果,让行天旭有一段时间很是郁闷,常常想说不行你自己来做试试?站着说话不腰疼!终于还是忍住没说出口。彭沧海给他很大授权,很多具体的事彭沧海都不参与,这样结果不能一百分便会让彭沧海不满意,哪怕做到九十分,但行天旭心想,生意场上哪有一百分的结果?
那年秋天,行天旭去山东一家工厂出差谈业务,下飞机后,厂长派了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司机来机场接他,机场到工厂还需要一个多小时路程。那时行天旭刚刚考出驾驶执照几天,正对开车兴致盎然,当车在车辆并不多的齐鲁大地的乡村道路上不紧不慢地行驶时,他忽然跟司机说:“让我开吧!”司机看他一眼,没说话。行天旭掏出驾照给他看,司机说:“好吧!”行天旭开心地驾驶着这辆捷达车,开得飞快。车窗外一望无际的金黄色麦浪翻滚,他恍如一个船长驾驶大船在金色的大海中间遨游。到拐弯时,行天旭虽然已经提前踩刹车减速,但公路的地上前面可能刚有装黄沙的车经过,漏下了很多细沙,车轮在细沙上打滑,无法控制,车终于冲进了拐弯处的麦田里。司机和他一起爬出车子,又钻进驾驶舱试了试,车轮陷进麦田的泥土中,无法开出来了。边上一些农民围过来看,司机开始用当地话跟他们商量,农民们又回村叫了更多的人过来,带着粗绳子和扁担木棍,十多个人一起,将车弄出了麦田。司机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们。还好车虽然外面有剐蹭,到处都是泥和麦子,并未损坏。路上行天旭要把钱给他,司机坚决摇手不要。前后耽误了一个多小时,到工厂时已经天黑,厂长带着几个下属等在工厂餐厅里,菜都凉了,进门厂长就把司机臭骂一通,说接个客人怎么那么久?飞机落地都四个小时了。司机什么也没说,也没解释,行天旭刚想开口说明下情况,但忽然觉得,也许什么也不解释更好。
那以后,当彭沧海再对行天旭的工作提出批评时,他不再解释过程和细节,只是努力去做,力所能及,拿出结果就好。多年后,在行天旭自己的公司的管理理念上,一个员工,是否总是把责任推卸到其他人身上,还是不多解释只是努力去做,是他评判一个员工是否优秀的基本依据。出了问题,先想别人有什么错的人,注定是弱者思维,难成大器。
生意场上的翻车,其实更为常见。在后来的日子里,到行天旭自己当老板时,如果把公司比作一辆车,老板就是驾驶员,把车开到田里开到河里甚至掉落悬崖也在所难免,跟谁解释也没有用。唯一要做就是把握好方向盘,不要车毁人亡。
白丽是在1994年春天随着瀚海公司业务急剧扩大来到公司的。白丽是侗族,一头乌黑长发,一口流利的英语,俊俏挺拔,嗓音甜美,在公司聚会时唱起家乡民歌“马桑树儿搭灯台”时,彭沧海的眼睛看着白丽,却又不在看着白丽,像在看着另一个人。
彭沧海告诉行天旭,白丽是白老将军的孙女,白老将军心脏病突发去世,临终将这个大学刚毕业无依无靠的孙女托付给他。之前她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双双离世,白丽原来不姓白,在白老将军成为她唯一的亲人后改了跟自己外公和母亲的姓。白丽就是彭沧海当年初恋情人白春兰的女儿。
白丽担任彭沧海的翻译兼私人助理,办事麻利负责,彭沧海去哪里谈事她都跟随左右。行天旭明白,彭沧海是把白丽当成自己的女儿,替逝去的白春兰和白老将军继续照顾好她,并计划安排好她的一生。
暹罗豪商
1996年,泰国豪商差拉旺到上海来拜访瀚海公司。穿着一身旧军装的瀚海公司老板彭沧海让差拉旺印象深刻,他还尝了彭沧海那个酒壶里的药酒,和他在泰国自己泡制的药酒味道如出一辙。他看得出,虽然彭沧海豪爽热情,但其实很谨慎,虽然俩人在上海喝酒喝得很畅快,但可能因为彭沧海没有去过泰国,没有亲眼看到过差拉旺自己的码头储罐,对于他的实力仍然心存疑虑,迟迟不表态正式和差拉旺深度合作。差拉旺便邀请瀚海公司尽快去一趟泰国,考察一下他的石化码头。
差拉旺高大伟岸,在泰国人里并不多见。他每天剃两次胡须,仍有针芒般的胡子从青色的两颊冒出。差拉旺有四个老婆和十九个儿女,他将所有家人安置在曼谷市中心一个巨大的种满珍奇草木的大院子里,有持冲锋枪的门卫在大门口逡巡。差拉旺军方背景的家族在泰国有着显赫的历史,甚至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泰国还叫“暹罗”时,他的祖上就通过联姻和皇室有着血脉关系,他本人也被国王授予过尊贵头衔。当他的车经过市区而他将目光投向窗外时,看到他的人会停下脚步,弯腰向着车窗叩拜。他的石化产业控制着整个泰国四分之一的民用汽柴油和液化气供应,他建造的成群的储罐和管道遍布泰国北部的海港码头。差拉旺将他的公司命名为暹罗能源。
差拉旺知道自己的先祖是在近百年前从中国的云南迁移到此的。1994年的春天,他去了一趟云南,看到那里傣族的人穿着和泰国几乎完全一样的服装,吃着一样的食物,语言虽然已经不同,但交流中能明白主要意思,本是同根同源。
这次他来到中国的经济中心上海,主要就是为了认识瀚海公司的老板彭沧海。这几年,整个东南亚的石化行业的人都知道,这家瀚海公司横空出世,能从中东石油产地拿到大量价格便宜的石油和液化石油气。之前他去过北京,见过这一块业务很强的老牌央企中国能化集团,但中国能化对他这个泰国来的商人似乎并不重视,连个处长都没出面,只来了个小业务员和他匆匆聊了几句就看表想走。而差拉旺了解到,中国能化集团其实在中东货源上并不见得比瀚海公司更强大。他把目标重点放在了上海的瀚海公司。
瀚海公司的考察团队一共八个人,除彭沧海外,还有公司副总行天旭和彭沧海的秘书白丽。飞机还在滑行,客人们从舷窗里就可以看到两排泰国少女,穿着婀娜的民族服装,手捧花环在停机坪里等待。礼宾车开进曼谷市区,街道两边的百姓看到车队,纷纷双手合十下跪,等到车队远离才起身。
差拉旺的办公室大得离谱,如同把一个室内篮球场拆掉球架。办公室四壁和每一个边角空间都挂满和堆满了各种奇珍异宝:带着象牙的大象头标本、色彩斑斓的成束孔雀尾羽、巨大的白得炫目的珊瑚、至少几公斤黄金锻造的金佛像,以及无数尊形态各异的玉雕佛像。差拉旺从几乎遮住他本人的巨大紫檀办公桌后站起身来,和彭沧海热烈拥抱。
想到彭沧海曾经是军人,差拉旺忽然决定临时改变日程计划,在业务会谈前先邀请大家到他大楼的地下室参观他的军械库。泰国的枪支管理是开放的,和美国菲律宾等一样,只要有持枪证,什么枪都可以公开拥有。差拉旺让下属打开军械库的门,里面分层分品种竖立着上百枝各种枪械,黑把银身的长短手枪、棕色木托的步枪、冲锋枪,甚至有黑色纯钢的机关枪,边上箱子里是整箱的纯金黄色或者金头红腰的强杀伤力子弹。除了彭沧海外,其他人都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么多枪支,新鲜好奇地伸手抚摸,彭沧海只是远远地看着,笑着跟差拉旺说:“这些武器可以武装一个连了。”差拉旺哈哈大笑:“可惜没有它们用武之地,我只是个生意人。”
后几天,大家又驱车到泰北参观了差拉旺在港口的码头储罐,确认了他有足够能力和瀚海公司签订一年六十万吨的液化石油气的购买合同。不管多大的生意,基本逻辑是一样的,和一个乡镇小贩将村子里收来的大米运到镇上卖掉一样,背靠背,赚取区域间的差价而已。
双方开始认真地谈合约,谈了一整天,价格上差三美金,彭沧海和差拉旺谁都不肯让了,都说这是自己的底价,彭沧海说再让一个美金瀚海公司就不挣钱了,差拉旺说再加一个美金自己也做不动了可能要亏钱了。尽管商场上这种话未必都是实话,但60万吨货,三美金差价就是180万美金,不是小钱,不管是差拉旺还是彭沧海都不会轻易放弃,谈判陷入僵局。
差拉旺观察到,彭沧海的副手行天旭和彭沧海耳语说着什么,似乎是担心别谈崩了,估计是在向彭沧海建议价格上稍微做点让步。谈判桌对面的彭沧海一抬头,看到差拉旺像刀子一样的眼光看过来。彭沧海脸色一沉,冷冷地扭头扫了行天旭一眼,让白丽拿来计算器,在上面按了半天,对行天旭说:“加上费用,这哪里算得下来?”行天旭只好不再吱声。差拉旺心里暗笑,他都听到了行天旭说让一个美金的话,一个美金的账多简单,加法心算而已,而彭沧海还拿计算器假模假样算半天,真会演戏,老江湖。
谈判实在谈不动了,差拉旺忽然建议彭沧海一起去他的靶场打打枪放松下,谈判先放一放,彭沧海欣然应允。出了门,差拉旺便看到彭沧海在低声狠狠训斥行天旭,仿佛按行天旭说的降一个美金瀚海公司就真的亏钱了一样,差拉旺当然不信。
一行人驱车到了差拉旺在郊区的靶场,早有人把各种枪备好一排放在台子上,小巧的手枪、步枪甚至冲锋枪都有。已近黄昏,薄暮下远处一排枪靶都看不太清楚了。彭沧海眯眼朝远处看了看,又扫视了一下台子上的各种枪,忽然向差拉旺提议:“我们打个赌如何?”差拉旺好奇地问:“什么赌?我们这边不禁枪不禁色,但禁赌的,哈哈!”彭沧海笑道:“赌生意。你我各开十枪,谁赢了按谁的价格成交,如何?”差拉旺只思考了两秒,爽快答应:“你可想好了,我可是经常来练习的,我猜你应该至少15年没摸过枪了吧?”彭沧海纠正道:“17年。”差拉旺又看了看彭沧海只有两根手指的右手:“但你这手,还行吗?”彭沧海走到台子前,用左手拿起一把小巧的手枪,对着空中瞄了瞄:“左手也一样!”
差拉旺挑了一支带瞄准镜的狙击步枪,想了想,为公平起见,让助手卸下瞄准镜。助手们上好子弹,俩人在黄昏中各自站好位置,开始了一场价值180万美金的比赛。
彭沧海以大比分完胜。差拉旺这才知道,彭沧海曾经是一流的狙击手,一个人消灭过三十多个敌人,他在彭沧海办公室看到过的长条形军功章便来源于此。而在曼谷郊外靶场上的这十枪,彭沧海虽然没有消灭一个敌人,但为瀚海公司换来的是180万美金的利润。
合约顺利签订,临走前差拉旺给中国客人举行了盛大的告别晚宴,邀请了政府很多高官参加,饭后是民族风情的歌舞表演。彭沧海喝了很多酒,兴高采烈地上去和泰国舞女们一起跳起了舞,摆出土家族舞蹈妖娆的兰花指,差拉旺看了笑得前俯后仰。
白丽换上当地的服装,和当地人一起舞蹈。其实这和她家乡侗族的服装非常类似,色彩华丽的布料将年轻女性的腰肢包裹得紧紧的,显出柔顺迷人的身材,随着鼓乐声扭动。喝得醉醺醺的差拉旺指着白丽对彭沧海说:“你这个秘书是极品美女啊!”并狡黠地眨眨眼。彭沧海笑道:“她是我的干女儿,她的爷爷是个老将军,将她托付给我的,她没有父母。”又转身指着边上的行天旭说:“他俩其实挺般配!”差拉旺借着酒劲招手把正在跳舞的白丽喊过来,嚷嚷道:“你们彭总说了,你和行天旭很般配,啥时候结婚我去上海参加你们婚礼!”
白丽听了羞红了脸转身跑了,行天旭则惴惴不安地岔开话题。
金融风暴
瀚海公司将液化石油气从扎巴尼的PAC公司手里买下,卖给差拉旺的泰国码头的长约业务进行了两年,一切顺利。直到1998年,美国金融大鳄索罗斯看准开放的东南亚金融的脆弱点,突然出手。
一夜之间,以泰国为首的东南亚各国忽然乱了套。各国央行手里的外汇储备无力应付索罗斯的攻击,虽然紧急推出了各种限制外汇交易的临时政策,但各国民众在恐慌下开始纷纷到银行挤兑,试图保护自己的资产,东南亚的金融和贸易陷入瘫痪。
这一年,瀚海公司和差拉旺执行的第七船液化石油气货已经在泰国的码头等待近一个月,而差拉旺迟迟不能付款提货。四万多吨的液化气船,每天都要发生的滞期费就是大几万美金,瀚海公司焦急万分。受东南亚这次金融风暴影响,国际商品市场的油气价格暴跌,这船货即使拉回中国转卖,损失也是巨大的,何况长约项下后面还有五船货。彭沧海紧急将正在D市出差的行天旭叫回上海商议,公司主要管理人员一起讨论了整晚,并无好的方案。
彭沧海忽然站起身来,“我去一趟曼谷。”大家纷纷同意,说这就准备安排大家的机票,彭沧海却笑了,“去这么多人干吗?又不是去打仗,我自己去,一个人就行。”
在大家焦急的等待中,两天后彭沧海就回来了。大家并不知道他和差拉旺谈了什么,彭沧海只是淡淡地通知大家,把船开回中国,找合适的中国用户卖掉。行天旭算了一下,这一船货,加上市场暴跌和耽误的滞期费,至少亏损五千万,而且后面的五船货怎么办?行天旭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彭沧海,平时和PAC公司沟通日常业务,都是行天旭的事,但这种大事,可能要彭沧海直接找扎巴尼了。
彭沧海沉吟片刻,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我们选择客户的问题,我们没有充分预计到这种突发事件,和PAC无关,我对扎巴尼的每一句承诺,都要执行。”
金融风暴愈演愈烈,后面的货,瀚海公司全部拉到中国或东南亚其他市场按市场价重新逐一找买家。每船货的损失都大于从泰国拉过来的那一船。
整个瀚海公司的人像疯了一样,四处寻找能以不太离谱的价格接受这些货的客户。有一天,忽然有个印尼的大客户联系瀚海公司,说对这些货有兴趣,请瀚海公司去雅加达面谈。彭沧海和行天旭都从来没有和这家客户接触过,但根据对方提供的公司名字等信息,从公开信息查询,发现是印尼一家非常有实力的大公司,拥有当地很多码头。老板是个华人,在那边发展多年,已经六十多岁。彭沧海马上买了机票,亲自带着行天旭赶赴雅加达。最近公司损失巨大,每天都在亏大钱,为了省钱,彭沧海让公司买了最便宜的红眼航班经济舱机票,半夜到达,俩人在机场附近找了一家便宜的旅馆住下,准备第二天去这家公司。对方告诉彭沧海,老板太忙,安排了他的三儿子来和他们谈判。
第二天中午,彭沧海和行天旭如约来到雅加达最豪华的五星级宾馆顶楼的总统套房。一进宽敞奢华的巨大套房,一身西装温文尔雅的老板三儿子热情地上来和俩人握手。对方四十出头,递出名片,上面显示他是这个集团的副董事长。房间里还有几个人,也都西装革履,副董事长逐一给俩人介绍,都是当地极有实力的大商人,名片拿出来都是董事长、总经理。副董事长说,借这个机会介绍一些朋友和你们认识,以后大家可以多合作,有钱一起赚。
彭沧海直奔主题,和他谈这几批LPG货的情况。副董事长认真听了一会,很大气地说这个货不多,对我们公司小意思,回头准备签合同吧!又点上一根雪茄,轻松地说今天难得朋友们都在,不如小玩一下“三公”吧!另外几个人都连声叫好,副董事长将征询的目光转向彭沧海,行天旭忙说:“彭总从来不赌,抱歉了,要不你们玩,我们在边上喝茶看看。”副董事长稍微有点遗憾又很随意地说:“没关系,不介意的话,我们小玩一下,你们喝酒喝茶,不要责怪我们怠慢远道而来的客人啊!”他们四个人开始在桌上玩“三公”,行天旭看了几把就明白了。玩法异常简单,就是每人三张牌比大小,各人看了自己的牌后决定押钱还是放弃。他们玩得不小,每一把牌按人民币算都是几万块的输赢,但来来去去,玩了半小时也就十多万的进出。副董事长又将目光转向彭沧海,问:“彭总你不玩,要不让你副手玩玩?我看他很精干,应该玩得不错,再小玩一下我们出去吃饭,饭后再谈正事?”边上一个人跟着说:“是啊,别光想着生意,那都是小钱,偶尔娱乐下啦!”彭沧海刚才在边上也看懂了规则,觉得确实简单,可能觉得再扫潜在大客户的兴也不合适,便让行天旭上,并叮嘱说不管输赢都算公司的。
几局过后,副董事长看看表说:“哎呀,光贪玩,已经不早了,要不大家准备吃饭去吧?”此时行天旭已经输了四百万。大家站起身来,副董事长瞟了一眼桌上的筹码,对彭沧海说:“不好意思,让客人输钱了,不给也没关系的,小玩玩而已。”又补充道:“好在都是小钱,回头合同价格我不会亏待你们。”彭沧海说:“认赌服输,生意人要讲信誉,我马上通知财务打给你们,一分钱不会少。”副董事长看看手表,“还没下班呢!账号就在名片背面,先打好再去吃饭最好了!”彭沧海让行天旭通知财务马上办理。他自己端起酒杯,什么话也不说,一杯一杯喝酒。副董事长和他几个朋友又开始在边上玩了起来。
钱款安排好以后,彭沧海说自己可能酒喝多了,身体不太舒服,就不吃饭了,想早点回酒店休息。副董事长露出极其遗憾的表情,说那我们明天中午再一起吃饭,然后具体谈合同细节,说定了啊!
回酒店的路上,彭沧海一句话没说,直接回房睡觉了。第二天上午,行天旭发现再也联系不上昨天见到的任何人,所有名片上的电话都是空号。他问彭沧海要不要去昨天的酒店总统套房再找找他们,彭沧海满脸疲倦地一摆手,说了他昨晚到现在的第一句话:“不用了!”
回国的飞机上,彭沧海依然一言不发,行天旭每每想和他说什么,还没开口,他就一摆手,闭上眼睛。
飞机落地上海的机场后,彭沧海忽然睁开了眼,扭头对行天旭说:“这件事,就忘掉吧!你没做错任何事,是我的问题,我的判断力出了问题。我们继续好好努力处理这些货吧!”
后来行天旭又通过其他渠道了解,得知那个印尼富翁只有两个儿子,从来就不存在三儿子。当市场上大家都知道你遇到了大的困难,你的弱点便公之于众,就如同一条大鱼受了伤,嗜血的鲨鱼便会蜂拥而来,狠狠咬上一口。
到年底,和PAC公司所有液化石油气合约执行完毕。瀚海公司的财务算了一下账,加起来亏了四个亿,公司多年的积累损失大半。
瀚海公司把和PAC公司长约下最后一船货款分文不少地按原合同价格支付后的几天后,扎巴尼专程来到了上海,给彭沧海带来一件特别的礼物,是一张库姆地区手工编织的波斯地毯,地毯上绣的是彭沧海的半身像,依然身穿发白的旧军装。
扎巴尼说:“我代表PAC公司,代表国家石油部,深深感谢你信守商业信誉,我们一定会记得瀚海公司所做的一切。”彭沧海爱不释手地将地毯举起反复细看,不经意般地回答:“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放下地毯,彭沧海又笑着补充道:“四个亿损失,瀚海公司还垮不了,但实话说,如果是四十亿,我也不行了。”
第二年,PAC公司主动将和瀚海公司所有新签的油气合约价格参照市场价做了非常大的折扣让步,瀚海公司从和PAC公司的新业务中赚取了远比之前多得多的利润。
而此时的东南亚金融风暴渐渐平息,索罗斯似乎过于自信,终究没能彻底击垮这些小国,反而把前期获取的巨额利润也大多数赔了回去。东南亚各国慢慢走出了困境,经济秩序恢复正常。
差拉旺缓过劲来,开始重整旗鼓,首先就找瀚海公司买货,并给予瀚海公司远高于市场的购买价格作为补偿,瀚海公司在和差拉旺新的业务中也利润丰厚。
1998年后的瀚海公司,经历了惊涛骇浪,但仿佛是起跳前的下蹲一样,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业务以惊人的速度发展,业务量和利润都大幅增加,日进斗金。彭沧海已经成为整个亚洲油气圈里无人不知的名字。瀚海公司的净资产,已经超过了十个亿。
1999年,瀚海公司从大柏树搬到了浦东陆家嘴刚建好的八十八层金茂大厦。金茂大厦是当时中国第一高楼,面向黄浦江,遥看对岸外滩灯光。而金茂大厦的投资大股东,正是行天旭曾经工作过的中国能化集团。
加尔各答的智慧
在中国经济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腾飞的同一阶段,南面的大国印度也在奋起直追,崛起了一家叫RLC的私人石化企业。
RLC公司的老板是新崛起的印度大企业家,资产直逼印度首富塔塔集团。这些年,RLC公司投资的石化工厂产量极其巨大,有大量的石化产品要出口到需求日益增加的中国大市场。他们尚无能力直接在并不熟悉的中国市场进行分销,需要在中国寻找一家独家代理来销售他们的产品。在进行了广泛沟通比较,排除掉一些实力不够的公司后,RLC公司确定了在两家公司之间做最后选择。头发稀少戴着金丝眼镜的RLC公司总经理那瓦提精明地邀请这两家公司同时来印度考察交流,让竞争对手直接面对,这样可以逼迫两家激烈争夺,而RLC公司可以坐收渔利,获得最好的代理条件。
这两家公司是中国能化集团和瀚海公司。双方的老总都亲自出马,同机到达新德里机场,RLC公司海外市场部总经理那瓦提亲自到机场迎接。
那瓦提第一次在机场见到头发已经灰白、腰杆直挺、身穿深蓝色西装的向成山,和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材矮小的彭沧海。这俩人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而在彭沧海身边的年轻副手行天旭也是西装笔挺,气度文雅稳重,向成山身边的助手们则都年龄偏老、精神不振的样子。那瓦提到机场迎接两家客户,暗自观察这两个公司的气场和人的面相。
那瓦提来自加尔各答,这个不大的城市里出过三个诺贝尔奖获得者,那瓦提一直以此为自豪。那瓦提从小的梦想是成为画家,但从印度理工大学毕业后,却进了石化行业。那瓦提深谙印度传统的一种面相学,叫“萨穆德里卡”。额头代表智慧与远见,眼睛象征洞察力和心灵世界,鼻子则关联到财富和事业运势。他发现向成山额头宽阔方正,眼神坚定,鼻梁虽高但不够坚挺;彭沧海的额头同样宽阔,眼神更为犀利,鼻梁更为挺拔。向成山的两个助手面相毫无可圈可点之处,而彭沧海的副手面相不错。他在大学还学到中国文化里也有类似的观点,叫“相由心生”,深以为然。
第二天的分头谈判中,那瓦提注意到,彭沧海和他的副手似乎提前做了更为充足细致的准备,提出的代理方案明确具体而且专业。相比之下,中国能化集团的业务员似乎并不是很清楚产品细节,针对每个产品的建议价格也忽高忽低并不清晰,但中国能化的姿态似乎是志在必得,向成山让助手私下和那瓦提表态,不管竞争对手瀚海公司提出什么条件,中国能化肯定都可以做到,而且他们是央企,更为可靠。
那瓦提知道,这两位老总无疑是不可能参与和了解每一个细节的,一年上百万吨产品、几十个品种牌号,是否能帮助RLC公司稳定地在中国市场销售好,价格往往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在于投入的时间精力。那瓦提对于彭沧海的副手,那个叫行天旭的小伙子印象深刻,对于每一个品种的市场情况都了如指掌,十多年的销售经验告诉他,瀚海公司似乎能把他们的代理业务做得更好。
那瓦提告诉双方,最终结果将在他们回国后一周内告知,并安排告别晚宴。他的老板,印度首富将会出席。
在晚宴上,那瓦提发现行天旭对于向成山分外尊重,能看出这俩人之间一定有着特殊的渊源。那瓦提决定最后做一次小测试,来验证自己的判断。他突然从晚宴长桌上起身离开,独自走到外面的阳台上。向成山正在和首富谈笑风生,完全没注意那瓦提,向成山的助手们也都围绕着他们的领导。他看到彭沧海给行天旭使了一个眼色,行天旭便拿着香烟也来到阳台上,看到那瓦提,笑一笑举举手里的烟盒,礼貌地问不抽烟的那瓦提,自己在这里抽烟是否礼貌。那瓦提说,没问题请随意。但行天旭却把烟放回口袋里,走近那瓦提,开始抓紧机会和他沟通在谈判中那瓦提一直没有表态的几个核心业务合作问题,包括独家代理排他性的对等保障模式、合理销售定价的第三方参照价格体系等,这几个专业细节问题如果不提前沟通好,合作是没有根基会留下很多后患的。中国能化只是满口答应大包大揽,从未提出过这几个问题。
那瓦提确定了自己的判断,瀚海公司比中国能化在这个业务上更有诚意更专业也更迫切希望和RLC公司合作,他需要这样的合作伙伴。
那瓦提向老板汇报了自己的判断和决定,老板认真听完,说:“我相信你的判断。对方是不是政府的企业,规模多大并不最重要。我们不也是私企吗?”
瀚海公司成为RLC公司在中国的独家代理,为期五年。由行天旭全面负责。事实上,多年以后,即使在后来瀚海公司已经不复存在的时候,行天旭和那瓦提的合作一直在持续,并无任何时间限制。而那瓦提每次来上海,行天旭都会陪他逛文定路的画家街,每次那瓦提都会买一幅画带回印度。
师 徒
那些年,行天旭陪着彭沧海,几乎跑遍了全世界。瀚海公司像饥饿的狼一样在这个星球的原野奔跑,寻找一切可以做生意的机会。
他们到非洲的南部,购买那边的电石。电石遇水就会发生激烈反应,产生乙炔气和大量热量。人类在发明电灯以前曾用电石加水做电石灯照明。瀚海公司把电石放进密封的铁桶再装进封闭的集装箱内,将它大批量运进来供给工厂用户。
他们去埃及,进口那边的塑料聚合物。谈判后又一待一周多等候最后消息签约,俩人每天无事时便坐在吉萨金字塔前,看着夕阳余晖把金字塔变成真正金色的塔。又去帝王谷转悠,帝王谷的法老陵园深埋地下,里面弥漫着四千多年前的气息,挥之不去。他们去了一趟后,连续多日从骨头里感觉到绵延不断的阴冷,每天洗无数次热水澡也不解决问题。在开罗吃不到正宗的中餐,俩人终于找到唯一的一家叫“GRAGON”(龙)的中餐厅,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中国厨师,做菜的都是印度人,菜全是咖喱味。俩人直到拜访中国驻埃及大使时才在大使馆里蹭到了一顿正宗中国菜,还喝到了大使珍藏的绿茶。
他们跑到坦桑尼亚,坐着装甲车,在数名手握冲锋枪的士兵的保卫下去看那边的矿山。彭沧海被当地的毒蚊子咬了,多日高烧四十度,找到当地的中国大使馆帮忙才弄到适合中国人体质的解毒药。行天旭那些天守候着昏迷不醒的彭沧海,以为自己的师父这次就会死在北非了,想着瀚海公司后面该怎么办?项目最终没有谈成,只带回来几块晶莹剔透的坦桑蓝宝石。
跟着彭沧海跑的地方多了,见识多了,经手的生意也越来越多,行天旭能感受到自己和当年的不一样。记得刚加入瀚海公司不久的1993年,行天旭和彭沧海一起去新加坡参加一个石化行业会议,彭沧海和会议主办方提前沟通好了,安排行天旭上去做一个全英文报告。行天旭准备了好几天,上台后看到下面几百个世界各国的人,说了几分钟就紧张得说不下去了,僵在台上脑子一片空白。白发苍苍的会议主持人上来拍拍行天旭的肩膀,向台下解释说年轻人太紧张,没关系,期待他的下次发言。行天旭落荒而逃,在彭沧海边上坐下,彭沧海满不在乎地笑道:“多锻炼就好了。”
时隔五年,行天旭又去新加坡参加这个一年一度的会议,这次并没有发言安排,但见到那个主持人仍然还在,只是头发更白了。主持人仍记得行天旭,会议开始前看到他,专门过来和他寒暄。过了一会,主持人忽然又来找行天旭,说有一个原定作报告的人因为身体原因来不了了,有一个二十分钟的会议报告时间段,能否请他帮忙填上。行天旭笑着问:“上次我闹笑话了,您应该还没忘记吧?”主持人露出和蔼的微笑,拍拍他的肩膀:“所以我更想看看,五年里你有没有进步。”行天旭便答应了,口才好坏其实主要源于自己脑子里的东西,脑子里东西足够多,讲出来自然并不难。五年里,行天旭跟着彭沧海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早已不再是当初的行天旭。
行天旭上台,脱稿用英语侃侃而谈,全面介绍中国的石油化工贸易状况,生动形象,不时加点幽默调侃,各种资料数据信手拈来。演讲完毕,台下掌声雷动,很多人会后过来找行天旭索要发言稿,行天旭抱歉地说,没有发言稿。
行天旭想,可惜师父这次没来,彭沧海如果也在下面,可以看到自己的成熟和进步。
商品价格总是涨涨跌跌。一次,行天旭经手卖给浙江余姚一个姓毛的小客户几百吨塑料粒子忽然价格大跌,因为已经合作多年,这次行天旭没有收取保证金,小客户这单货接了要损失三十多万。客户专程跑来上海见行天旭,带了两条烟,请他帮忙取消合同,说自己最近其他生意也亏很多,实在吃不消了。行天旭之前去过余姚塑料城,到过老毛那挤在数百家塑料门面的零售店铺,坐下喝茶时,看到有人来找老毛提货,骑着三轮车,买两袋买五袋的都有,感慨说,你这真是零售小生意啊,就这么几十公斤地卖,几百吨货要卖很久呢!
行天旭答应这次老毛取消合同的要求,说你记着这件事就行,以后缓过劲来记得多找瀚海公司买货。
隔天彭沧海忽然把行天旭叫到办公室,满脸狐疑地问他为什么凭空取消一笔塑料业务合同,让公司损失几十万。行天旭解释说这家客户规模不大,最近太困难,逼他也没用。
彭沧海问:“有合同在,可以打官司,公司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损失了。”
行天旭直言:“就三十多万,打官司实在不值得,精力时间和律师费用加起来,没必要吧?”
彭沧海用锐利的眼神看着行天旭:“听说他来过上海找你,你和他什么关系?他给你什么好处了?”
行天旭坦然回答:“他给我送了两条烟。但这不是重点,我觉得做生意和气生财,他来就是个姿态,没有闹翻,将来状况好了一定会和瀚海继续好好合作,公司损失有机会补回来。”停了停,行天旭又说:“我的处理方法,是从您当初处理差拉旺那件事学到的,这笔三十万损失对于余姚小客户,也就和当年金融危机时差拉旺短期无法承受上亿损失差不多。要不,这三十万损失算我个人的,年底奖金里扣除吧!”
彭沧海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到年底时,彭沧海并没扣行天旭的奖金,反而给他在约定比例上又额外加了。这一年公司效益非常好。而那个老毛,后面缓过劲来后,一直是瀚海公司的忠实客户,开始上千吨地买货。
那时在华南一带,比如汕头,很多货物的当地买卖都是用现金买卖不要发票的。注册在上海的瀚海公司一直严格按照正规方式坚持开票,即使失去了一些业务机会也不遗憾。为此行天旭几次和彭沧海商量,是否灵活一点,反正货款最后收进公司账上了就行,但彭沧海一直不同意。
这年秋天,彭沧海忽然得病住院要做个小手术,便将这段时间整个公司的所有管理权授权给行天旭。有一天,瀚海公司在汕头的一家代理合作公司忽然给行天旭打电话,说代理他们销售的一批塑料货物还是以现金卖掉了,三百万现金现在就在车后备厢里,问怎么处理?这笔业务瀚海公司利润丰厚,即使不算这三百万公司财务上也是显示赚钱的。这笔业务完全是行天旭独自操作,他只要指令单证部门把合同单价修改一下,这三百万现金便只有他知道了。行天旭一秒钟都没犹豫,直接通知汕头人把现金先存入银行打到瀚海公司账户,决不许存个人账户,公司票务怎么处理回头再说,并叮嘱对方下不为例,否则取消和他的合作。汕头人似乎一点都没有愧疚的意思,呵呵笑着说听你的,又补充一句说行总你是个人才,难怪彭总这么看重你。一番话把行天旭弄糊涂了,忽然想起这个汕头客户最早是彭沧海介绍给他的,是彭沧海多年的老朋友。
彭沧海从医院做完小手术回到公司,把行天旭叫进来,笑盈盈地看他半天,说:“从今天开始,除了石油生意,其他所有业务我就不再管了,全部财务签字权都授权给你。”
行天旭有时想起这件事,总怀疑是不是彭沧海给他做的一个局,来考验他。尽管自己经受了考验,但被人设局,总归感觉不是那么好。行天旭素来喜欢简单的人,不喜欢太有心机的人,之前一直欣赏自己师父直来直去的性格,这次发现彭沧海并非如此,不由让他心生芥蒂。
风月孤心
上世纪90年代末期,厦门、汕头、珠海和深圳四个城市成为经济特区,那时的汕头,已经从一个小渔村迅速变成了灯红酒绿的不夜城。行天旭无数次地飞往汕头,和那些曾经是渔民、卖鱼丸的,而现在是化工进口商的客户们应酬,吃遍了各种山珍海味,总在午夜时分才从夜总会出来,再被客户拉着去路边摊喝粥吃海鲜生腌。在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中,时间飞快,行天旭已快三十岁了,白丽也二十大几了。很奇怪的是,自从当年泰国回来飞机上彭沧海那句话后,行天旭和白丽在办公室偶然碰到时,俩人反而都变得不自在,有意无意地回避,接触远少于和其他同事。但这些年来,俩人都没有交往男女朋友。行天旭实在太忙了,而她又是为何呢?
行天旭三十岁生日那天晚上,赶场子结束三个应酬后,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和衣倒头就睡了。电话在空旷的房间里骤然响起,行天旭在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看看时间,十一点五十五分,还有五分钟他就正式步入三十岁了。行天旭接起电话,是白丽。
白丽在电话里说:“三十岁生日快乐。”行天旭忽然脱口而出:“我并不快乐呢!我很寂寞。”电话那头白丽停顿良久,似乎在揣测电话另一端这个男人的意思,又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询问:“要我过来陪你吗?”随即又补充道:“陪你说说话。”行天旭说:“你如果能来,我很高兴!”
行天旭在满三十岁这年和白丽确定关系,开始筹备结婚事宜。彭沧海把行天旭和白丽叫来,郑重地说:“你们正式登记之前,双方父母应该见面,白丽没有父母,我希望我能有这个荣誉代行职责。”行天旭说自己的父母远在湘西,身体不好无法长途旅行,恐无法来上海。彭沧海毅然道:“那我就过去见他们,也顺便回趟老家。”又转头对白丽说:“你也应该见一下行天旭的父母。”
行天旭和白丽陪着彭沧海专程回到沅陵县城。行天旭的父亲专门到县城最好的商城买了一套西装穿上,让老伴也穿上最好的衣服,一起在县城的街口迎接他们。彭沧海难得地脱下军装,换上了土家族的棉布琵琶襟蓝褂,缠上青丝头帕,让白丽也穿上一套他亲自在县城里给她买的她母亲白春兰所属侗族的服饰。白丽身穿衣袖宽大的滚花边大褂和镶边百褶罗裙,脚穿粉红色绣满蝴蝶的绸面布鞋,在行天旭父母的家中叩拜公婆,然后让行天旭也给彭沧海磕头。行天旭起身抬头,看到彭沧海泪流满面,对着虚空呢喃:“春兰!白老将军!我就代你们接受叩拜了。”白丽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彭沧海将当年从坦桑尼亚带回来的几块坦桑蓝宝石送给了白丽,行天旭告诉白丽,彭沧海当年差点死在那边,这几块宝石价值非凡。
在上海金茂大厦君悦酒店宴会厅举行婚礼的那天,证婚人彭沧海依然穿着那套旧军装。他喝得烂醉,和所有参加婚礼的宾客一个个轮流喝,然后将行天旭和白丽俩人叫到面前,口齿不清地唠叨:“我没有儿女,我一直把你俩当儿女看待,现在你俩在一起了,太好了太好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说着说着,身体从椅子上滑了下去。俩人忙将他搀起来,彭沧海带着酒意,对白丽说:“我这个徒弟行天旭啊,什么都好,就是缺乏豪情!是个将才,不是帅才!”行天旭听了微笑不语。彭沧海忽然又睁圆双眼,恶狠狠地看着行天旭说:“行天旭,你给我听好了!你将来要是对白丽不好,我饶不了你!”
白丽后来私下对行天旭说:“彭沧海虽把我当女儿,但你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最亲的徒弟,他最看重的,还是你。”
成家了,行天旭和白丽需要有自己的房子。一天,行天旭办事经过浦东松林路一个小区,眼睛余光看到小区大门正对的广场中央,有喷泉在罗马式的环形石雕中奔涌,甚是喜欢。他停下车找到门口一家中介公司一问,一套近两百平的公寓也就卖一百万出头。行天旭发现自己完全买得起,也没和白丽商量,当场看房付了全款。当他把房产证拿给白丽看时,白丽虽然高兴,但嘀咕了一句:“也不和我商量下。”
行天旭多年来我行我素惯了,似乎还没有大事应该俩人一起商量的概念,只是觉得房子不贵,买套房子也不是什么大事。行天旭没有想到的是,在接下来若干年的起落沉浮中,这套房子不止一次几乎成为他唯一的财产,把它抵押出去或者卖掉它,都是能够救命的。
渔村船东
一天,行天旭在大学朝夕相处但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莫江川忽然来访。行天旭在大学时同寝室关系最好的就是浙江人莫江川,在宿舍里睡他下铺,鼾声如雷困扰了行天旭四年。
当年行天旭爱好写作,每次写好的小说或者散文,第一个读者便是莫江川。莫江川很直率,看了说好就是好,觉得不好也就直接告诉行天旭。莫江川在大学时在宿舍熄灯后,打着手电筒给家乡的青梅竹马写情书,上万字地写,情书从不给行天旭看,手电筒没电池了便找行天旭借。
莫江川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上海的一家内河沿海航运公司,踏踏实实干了些年后,当了副科长。有一次科长拿了两万美金,让莫江川交给科里的财务人员收起来,说是额外收入,作为科里的小金库。小金库这种事,在航运行业内并不罕见,甚至是约定俗成,只要不是一个人贪了,一般公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较起真来,性质上当然可以说是集体贪污。事发后,莫江川被判了三年,关在杨浦区的提篮桥监狱。
莫江川出狱后,回老家温州开起了公司,做码头物流服务,正考虑下一步如何发展。在得知瀚海公司有很多货从中东运输进来需要液体化工船后,莫江川在几个月内就买了三艘远洋化工运输船,为瀚海公司运货,让行天旭刮目相看。
行天旭和莫江川喝茶时感慨,说没想到你们家那么有钱,你是富二代?莫江川摇摇头,“我们家可没那么多钱,但我们村子里大家可以一起凑啊,人多力量大,有赚钱的机会,钱自然筹得到!”
莫江川给行天旭讲了温州人的商业文化,让行天旭讶异。在二十世纪初,浙江人竟然已经如此富裕。在莫江川的家乡,一个家族里、一个村子里、一个镇上的,都秉持有钱大家赚的思路,互相无比信任,有项目大家一起投,一起凑,一张白纸条写上数字按下手印就好。譬如村里有人想买条一个亿的船,跟大家说一说,便可以找来二十户人家,每家出五百万,都是股东。如果钱还不够,可以找放高利贷的温州人去拆借,不通过银行,大家互相担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放高利贷的也不怕收不回钱。项目后面是赚是亏,受托人都实事求是,绝不做假账,每年过年前回老家,把这一年替大家赚的钱带回来分给大家。如果亏钱了,大家按出资比例承担。莫江川的船队有无数的股东,大部分是连普通话都不会说,从未踏出过国门的族人,但他们投资拥有的大船,却在五大洋恣意驰骋。
有了船,就需要船长、轮机长和水手等。与其外面去招,不如就用自己的族人,村子里很多股东便去航海学校参加培训。他们本来就是开柴油电机大渔船出身,考上驾驶远洋航海大船的资质并不难。莫江川船队里有的船长轮机长本身也是这条船的股东,做事更是分外小心和尽责。
行天旭有一天问莫江川,为什么他所有的船都是女性的名字,譬如Queen(皇后) 、Fancy lady(迷人女郎)、 Athena(雅典娜)、 Hera(赫拉) ?
遇到这个提问,莫江川紧了紧面容,满脸庄重地说:“对于我们,每一条船都是我们的女神,她带给我们财富,保护我们安全。你知道吗?我们每一条船下水时,都会请一位德高望重的女性担任这条船的教母,由她来完成掷香槟的掷瓶礼,祝福这条船顺风顺水平平安安。”
行天旭恍然明白,说:“难怪我收到你们的船舶动态报告里,都用SHE(她)而不是IT(它),我还奇怪呢!”莫江川郑重地点头说:“船员们对船的感情,一定会让任何一个妻子嫉妒的,她就是我们最钟爱的女人!”
事实上,莫江川的妻子一直在和“雅典娜”“赫拉”“皇后”们争风吃醋,每次在家发生争吵,妻子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和你那些雅典娜们过日子去吧,不要回来了!”
有一次,莫江川来上海,难得地把妻儿都一起带了过来,行天旭和白丽请他们吃饭。席间,行天旭偷眼打量了一下莫江川的妻子,私下问:“这是你大学写万字情书的青梅竹马吗?”莫江川慨然道:“当然,我肯定是从一而终的。”行天旭朝他竖起大拇指。
行天旭请他们吃完饭,就让白丽带着莫江川的妻子儿子去逛外滩看风景,谁知莫江川的妻子说还是去恒隆广场吧,去买些东西。
行天旭和莫江川喝茶聊天。莫江川的手机不断地响起短信声音,每响一次,莫江川便看一眼,叹口气。行天旭问怎么了?莫江川给他看手机,全是银行卡消费通知,几万几万的,莫江川说老婆对他陪家里人时间太少有怨气,开始疯狂购物,疯狂买名牌包和各种高级奢侈品,简直有故意报复恶意消费的意味。
莫江川说:“她那些包包,柜子里都放不下了!当年我读大学和她谈恋爱时,从上海给她买了条二十块钱的裙子,她都心疼,怪我乱花钱。”
行天旭笑道:“可以理解,对于女人,如果你不能给她们足够时间陪伴,那就给她们足够的钱花,这也是真诚的感情表达,毫无疑问。何况,你现在也不差这个钱。”
莫江川喝口茶,感慨道:“我何尝不想多陪陪她,但我们搞船的比你们做贸易的要辛苦,你是知道的,那么多船在外面跑着,随时有各种紧急状况发生,各种棘手问题要处理解决,很多关系都要提前维护,否则,临时遇到事再找人就来不及了。”
行天旭点头道:“我们做贸易这边其实也一样,现在瀚海公司业务发展快,我能在家吃饭的时间也很少,周末也都忙,已经有好几个朋友跟我说,总看见白丽一个人在孤独地逛超市买日用品。不过,她还好,从不抱怨,也不乱花钱。”
莫江川看他一眼:“从不抱怨?不可能吧!你确定?”
行天旭有点得意地回答:“真的,从不抱怨!怎么?不抱怨也有问题?”
莫江川张张嘴,又低头喝茶不语,似乎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
(节选)
潘峰
1971年生于长沙,从事石化国际贸易。曾编剧创作电影《大话股神》。2023年出版长篇小说《天地扬尘》,入选当年国内各大新书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