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9期|皮皮:天草的一生
1
天草是一只鸬鹚。鸬鹚是一种善于捕鱼的水鸟,也叫鱼鹰。天草一生下来就在一条飘摇的小渔船上,看着它父母为渔民阿浅捕鱼。
渔船在天草熟悉的一条小河上。河水缓慢卑微,好像它不配在地图上被标记为丫河。很快,天草就开始和父母一起为阿浅捕鱼了。闲暇时,阿浅吹竹笛,天草很爱听,但阿浅的儿子喏坐在船尾,永远戴着耳机。他很少说话,天草不知道,他戴耳机是不喜欢爸爸的竹笛,还是耳机里面有更好听的声音。天草喜欢阿浅的儿子喏,他们的目光偶尔对视时,虽然也像风路过风一样无声无息,但好像他们说了别的。
天草的名字是喏给的。他有时这么叫它。喏的爸爸阿浅说,对,就管它叫天草吧。天草是喏早已夭折的哥哥。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竹笛声声,渔船逆江而上。一晃,天草长大了。长大的标志之一就是父母不在了,阿浅抓来别的鸬鹚,鸬鹚和鸬鹚比人和人更快地成为伙伴。每当阿浅把渔船停在河湾的水塘里,带着儿子一起进城卖鱼时,天草便望着飘摇的浮萍,忘记了伙伴,默默发呆。
喜欢沉思的天草没有青春期的苦闷,它沉默的姿态很受雌性鸬鹚的青睐。它也不嫌弃阿浅丑陋的相貌,甚至还很欣赏他美妙的笛声,甘心情愿为他上蹿下跳地捕鱼,哪怕有失自己沉稳的风度,也没过分计较过……折磨天草的是另一个问题——信任。
阿浅为了防止天草吞下捕到的大鱼,在它的脖子上拴了一条绳子。他用拉绳子的方式提醒天草吐出大鱼,而他拿掉大鱼后,再往天草嘴里塞一条小鱼,作为奖励。天草越来越不能忍受这种不信任,到后来,阿浅把小鱼塞给它,它本能地衔住后,就反感地甩甩头,甩丢了嘴里的小鱼,它也不在乎。
就这样,天草越来越瘦,乌黑漂亮的羽毛慢慢失去了光泽,平静的河水映照着天草痛苦的面容。喏拿掉了天草脖子上的绳子,天草发出了一个特长音,但阿浅拍了儿子一巴掌,又把绳子拴回去。
痛苦很容易把痛苦的人带向远方。谷雨刚过,有一天,天草遇见一只在浮萍上歇脚的候鸟。从候鸟那里,天草听说了远大森林的歌咏比赛。它问那只候鸟,远大森林在哪里?
候鸟说,我说不出来,明年我往回飞的时候,自然就知道它在哪里。
天草说,我也会飞。
候鸟说,那你就知道远大森林在哪里。
一天正午,阿浅午睡时,天草站到了喏的大腿上,喏明白了,他拿下了天草脖子上的绳子。天草发出一声长叫,惊醒了阿浅,飞走了。
2
一个阴雨天的早上,天草在一棵栗子树上被吵醒。长途飞行过后,天草浑身疲软。它伸伸腿脚,掀掀翅膀,用迷茫的鸟眼四下瞭望,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哥们儿,这儿是什么地方?”天草问栖在它头上的一只黄鹂。
“鸟歌堂。”黄鹂勒着京剧嗓,字正腔圆地说,“这里也叫远大森林。”
“我还是飞对地方了。”天草自言自语道,“我移民成功了!”说完,天草飞到一棵槭树的低树杈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崭新的世界。
“你从哪里来的?”
“丫河。”
“丫河在哪里?”
“我说不上来,我回去就知道它在哪里。”
“你还回去?来了远大森林的鸟,没有回去的!”一只鹦鹉低空飞过,发出一串奇怪的感慨。天知道,一只鹦鹉哪来的这份确定!
林子大,什么鸟都有,天草算是亲眼见识了。几只鸵鸟和灰鸭结伴经过,脖子一伸一伸地,像在跳舞,其实是在唱歌。如果不离开家乡,它一辈子都不会见到这么多的鸟类。鸟跟它见过听说的人比起来,颜色的种类远远超过他们。黑白黄红,人就这么几种颜色,鸟的颜色种类是他们的几千倍。人都在做不同的事儿,阿浅抓鱼,喏坐在船尾戴着耳机;有人走路,有人大喊……但是这里色彩缤纷的鸟们,似乎都在做一件相同的事情,那就是唱歌。
“能适应我们这里吗?”刚才的黄鹂飞回天草的身边,关切地询问。
“这里有水吗?”鸬鹚问。
“你指雨水吗?”
天草心凉了,没有水就不可能有鱼。可它已经习惯吃鱼了,哪怕是小鱼。鱼肉比起谷粒、种子、水果、坚果,不仅营养丰富,关键是味道鲜美。
天草开始怀念捕鱼人廉价的小鱼和美妙的竹笛声,想念宁静小河上温饱的平顺日常。森林里传来风声和鸟的歌声,让它想起雨后静谧的河流,泪水差点涌了出来。从未体验过的乡愁,一下子占据了它狭小的鸟心。天草一阵眩晕,飞起时身子一沉,差点儿掉下去。它奋力地拍打着翅膀,飞到理想的高度后,开始巡视远大森林。
3
正在苏醒的森林,浓郁的清新驱散了天草的乡愁。昨天的黄鹂把嘴里的什么东西吐向远方,然后开始歌唱。本来叽叽喳喳的麻雀聚集在槭树上,有的默默嚼着树叶,有的低头沉默。天草向黄鹂打听后才知道,歌咏比赛没设合唱项目,而每只麻雀都觉得自己不可以独唱。
一行乌鸦飞过去,麻雀一同用目光追随它们。乌鸦又飞回来,发出难听的呱呱声,像一片声音的乌云。麻雀朝乌鸦相反的方向起飞,很快像一条线那样消失了。
云雀来了,落下,然后歌唱……天草从未听过这么美妙的歌喉。云雀的歌声让它真切感到,自己已离开了地面,进入了天空的生活。
好看的翠鸟在树枝上跳跃着,几只老鹰飞过去了,所有的鸟都停止了雀跃或歌唱。老鹰消失了,留下某种蔑视,森林安静了几秒钟。
“歌咏比赛获奖能得到什么好处?”
“哇,好处可太多了,你不仅变得有名,还会得到永远花不完的鸟币。而且,所有的鸟,包括老鹰,没有鸟再敢吃你,它们围着你,都想得到你的签名……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获奖的鸟还可以为别的鸟的下一代祝福!当然,祝福不那么简单,有时候还有风险。祝福的力度、时间节点等等,都很不容易把握。以前有一只被祝福的雏鸟早产了,出世之时也是告别之际。”
“哪有这么祝福的啊?”
“但也有的鸟认为,这是最幸福的一生了,短暂而圆满,没有任何不幸可以打扰这样的一生!”
“你什么时候往南飞啊?”天草打断黄鹂。
“我可不想当候鸟了,本来命就不长,飞来飞去地,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在这里的树上串串,活动活动身子,足够了。”
“你得过鸟奖了?”
“还从来没有一只黄鹂得过呢。”黄鹂酸酸地说,“不要问我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黄鹂是真正的歌唱家,我们从不歌颂别人,只为自己唱歌。”
“哼!”
天草有些愤懑,因为它想起了自己只为别人的生活。黄鹂却误会了。
“你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我只是不那么喜欢黄色。”
“可我也有足够的黑色啊。”
“我不是不喜欢你,我是,我不是……”
天草解释不清楚,索性飞走了。
4
天草决定参加歌咏比赛。
它开始练习前,拜访了许多鸟歌获奖者。白天,天草聆听它们传授的唱法,仔细揣摩各种唱法的不同。夜里,随着夜莺的歌声响起,它望着星光闪烁的夜空,想象自己可能具有的某种特色,然后先在想象中让它们显现出来。
经常与天草交流的只有那只黄鹂。黄鹂坚信自己能得奖,因为所有的黄鹂都没得过,而它自己就是一只黄鹂!它问天草,能不能明白它的意思。
天草点头,但它心里想的是,自己也能得奖,因为所有的鸬鹚也都没得过,它为什么不是那个第一个得奖的鸬鹚呢?!于是,它开始投入练习,兼容并蓄,博采众家之长。黄鹂拿京剧腔,显然是为了创新。天草也想创新。为了创新,它独自飞到森林的尽头。它心里坚信,只有打开眼界,才能知道如何创新。
森林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城市,城市里流淌的是——车的河流和人的河流。车流和人流来来去去,对天草来说,并没有从哪里来又去哪里的区别。他们的涌动只是完成了川流不息而已,像过去它熟悉的那条丫河从不断流一样。
天草回到远大森林,继续练习时有了不同的感觉。它的歌声中有了它不熟悉的沧桑,仿佛丫河和那座流动的城市融合为一个说不清楚的过去,让它的嗓音低沉。夜里,天草在夜莺和缓的歌声中沉沉睡去,梦里似乎还在思考:如果夜莺的命运和夜曲相连,我的命运又是什么呢?
5
斗转星移,一转眼夏天快过去了。努力练习的天草再次飞离了森林,这次它越过了城市,飞到了城市的尽头!最后,天草落在一棵倾斜的松树上,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天草眼前的一片浩瀚融化了它。这是它第一次见到海洋。虽然它还不知道这样辽阔的水域叫什么,但心里笃信,这是一切流淌的尽头,一切河水的归宿。它怀疑这片巨大的蔚蓝是天落下来了,但抬头看,天还在,仍是碧蓝的一片。
啊……啊……啊……一群海鸥飞过海洋,悠扬的叫声,仿佛被浩瀚的宁静分隔了,变成青草上蹦跳的水滴,在天草心底打开了一扇门。它的心情变得异样,从未恋爱过的天草尝到了爱的滋味,那滋味让它的心跳变得与往日不同。
它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每一次跳动都带给它澎湃的激情,好像它即将步入一个新的世界,那里的一切将改变它,也将接受它!它莫名地激动,因为它不知道那里是哪里,但它隐约感到,那里在这片蔚蓝的尽头。
天草看着地平线,摆动几下翅膀,飞到那里的冲动让它的心跳继续加快,心就要飞出心房似的。它努力站稳,本能告诉它,它无法飞到那个尽头。那里也许就是生命的尽头和无限的开始,天草收回自己的双翅,陷入深深的感伤中。它第一次知道,自己无法做到什么……
天草在慢慢飞回的路上,一直在思考生命到底是什么。蔚蓝浩瀚的大海、清新碧绿的森林,喧闹的城市都迫使它去想,生命到底是怎样的,但它越想越不清楚。比赛开始的前夜,天草回到它经常栖息的槭树上,惊醒了黄鹂。它示意黄鹂闭嘴,它们与森林一起沉入浓浓的夜幕中。
为了比赛,夜莺居然歇息了。那一夜,森林静谧,世界安然。
6
比赛日期临近了,天草对自己的歌唱毫无把握。有时,它觉得自己唱得让心舒服,好像说出了心里的话;有时,它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好像在替他人在唱,自己变成嗓子,唱完心里满是寂寥。
比赛终于开始了,那是一个阳光和煦的好天儿,森林里的鸟都聚集到菩提树下,一派节日气氛。评委和参赛者陆续登场,熙熙攘攘的喧闹中,天草心底的寂寥愈发膨胀。有好几次,它扑腾着翅膀,好不容易才忍住飞离的冲动。
你想逃避吗?胆小鬼?!
也许留下的才是胆小鬼!
你必须留下……
天草内心的撕扯让它痛苦不堪,它朝一棵不认识的树飞去,在一个树枝上撞了撞头,让自己安定下来。它蹲在那棵树枝上,看陆续登场的评委。
第一位是凤尾绿咬鹃。它穿着绿色披风,内衬鲜红的太阳裙。长长的尾翼,掠过林间的落叶,发出华贵的沙沙声,平添几分贵妇人的高傲。此时,这高傲直接转换成权威。
接着是银灰色的伯劳。它打扮得比佐罗还酷,两道黑眼圈,连着翅膀上两条黑边儿,如同剪裁时髦合体的燕尾服,衬托着它冷漠的眼神。伯劳慢步走到自己的位置,眉目低垂,对众鸟的欢呼不以为然,举止十分内敛,很配一个杀手的称号。
麻雀扬着头,故作庄重的样子,心里似乎有种自己不会偏袒的自信,因为只会合唱的麻雀无一参赛。但它给众鸟留下的印象却是一副可怜兮兮的瘪三相。也许,它的外形不配代表公正。
最后出场的是秃鹫,众鸟立刻安静下来。它的眼神一如它的传说,令人惊悚,散发着腐尸和阴间的气息。它巨大坚硬的秃喙朝天一指,刚才的欢快一扫而光。
“比赛,不是生死决赛,更不是葬礼,高兴和友好很重要。比赛开始前,希望大家放松心情,尤其是选手们……”
凤尾绿咬鹃嗲声嗲气地发表讲话,想缓解秃鹫给大家带来的惊恐。
“就是,就是!”
秃鹫咕哝着重复说了两遍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只要公平、公正,就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事情!”
秃鹫说完,鸟儿们议论纷纷,好像更加担心了,但又不知道该担心什么。
7
一行老鹰低空飞过,变换队形的同时,每只老鹰自身也在反转,宛如一股拧花的阴影,在蓝天之下、苍绿之上,写下了一条预言。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去了,直到老鹰的行列消失,秃鹫发出一声低吼,比赛才正式开始了。
波兰的金黄鹂是第一个出场的选手。它的叫声像舌头打卷发出的哨音,也像发给游击队的暗号,令大家想起波兰辽阔的原野,甚至想起那块土地上发生过的战争和屠杀,鲜血曾经染红的维斯瓦河(WislaRiver,波兰最长的河流,全长1047公里,流经波兰首都华沙。流域面积192 000平方公里,占波兰国土面积的三分之二)随着黄鹂的歌声,渐渐回归清澈。它的歌声像阳光下飞舞的烟圈,环环相扣,飘向远方。这是最受人类认可的鸟鸣。模仿过黄鹂叫声的男人女人,肯定比黄鹂还多。
大斑啄木鸟开始表演时,天草还沉浸在黄鹂的歌声中。它想起自己认识的那只黄鹂,正担心它无法战胜这只波兰金黄鹂时,大斑啄木鸟的歌声已经开始摇晃它了。那是令一切生物颤抖的连击,像发声的电流,估计也是DJ做梦都想打出来的声音。啄木鸟连续地啄木,每一下都像叨在心上,不疼,却让你雀跃,好像你出生便是一个摇动甚至可以永远摇动的舞者。
接下来出场的是栗啄木鸟,它的歌声,像少女的喊叫,带着祭献自己的声嘶力竭,像是为之前的大斑啄木鸟助威。它的表演从头到尾都像是一束光,照向大斑啄木鸟消失的身影。每一声呼喊仿佛都在提醒评委,忘记我,记住前者,前者才是王者。
紧随其后表演的云雀是在炫技,仿佛在拨动用丝绸包裹住的金属片,歌声时而被自己的炫技打断,但它知道这样的把戏是自己的绝活儿,它没有选择。它越是拨弄抖动浑身的羽毛,引来旁观者的一顿喝彩,最后收场时越是失落,因为大家停止喝彩时才发现,云雀跑题了。
在大家对云雀的失望中,石鸡登场,众鸟顿时安静了下来。它像一个时装明星,素雅雍容,可惜一开口,便引来一阵喝倒彩声。大家对云雀的失望,在石鸡身上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石鸡的歌声像从斜坡上滚翻下去的老妇人发出的惊叫,慌是慌了,叫声却脆弱无力,仿佛是对生命消失的夸张模仿,让听者难受。
8
夜,终于覆盖了一切声音,自然重归寂静。天草在它的树枝上等待睡意来临。那片叫大海的碧蓝浩瀚重新涌回天草的心房,波浪在那里翻滚,颠簸着天草小小的心。它觉得自己即将死去,同时又感到无限的力量充盈了它的每一根羽毛,世界在这种感觉中变小,咫尺天涯,天草瞬间便可以抵达。大自然和天草的小小自我互相揉搓,最后分不出谁大谁小,天草在这拉扯中仿佛提前经历了涅槃重生。它动动自己的翅膀,小小的躯体分明还活着。
天草累了,跌入了梦乡。
第二天比赛继续,首先登场的是黑顶林莺。它的样子像戴小帽子的犹太人,叫声很立体,主次两个旋律互相配合,体现的却像是犹太人经商的才能。
日本柳莺噜噜噜,低声准备了好久,发出了一个日本式的羞涩而谦恭的强音,之后的尾音仿佛是为强音的惊扰在致歉。熟悉日本的听众也许可以因此重新审视日本的礼貌,那不仅是传统,更是护国的法宝。天草再次想到碧蓝的浩瀚,想立刻飞到那里,想立刻逃离这里。
不许离开,你这个笨蛋!你这个胆小鬼!
天草心底再起斥责的怒吼。也许那就是命运之声。天草的确不能离开,因为它将获奖。
之后上场的是英国林莺。它毫不犹豫地发出自信而狂妄的尖叫,好像小小胸脯里装满了古老的底气,那底气青睐了英国林莺。日本的柳莺和英国的林莺也让听众想起两个国度的茶文化。日本抹茶的含蓄内敛,英国红茶的大气明亮,入口后会给饮者留下完全不同的回味。难道这些也对鸟叫发生了影响?
轮到相思鸟时,无论谁都不会再有相思的心情,耳朵嗡嗡响。在这样的气氛中,鸬鹚天草倒数第二个登场。
9
现在有必要认识一下天草的外貌,之前似乎没这个必要,就像芸芸众生中的众生,平凡而普通为何要单独描述呢!鸬鹚天草,一身深灰,鸟喙那里一抹黄。因为捕鱼多于吃鱼,鸟喙看上去更像带点缀的工具。它的身形弱小,不足一米长,却能捕到几斤重的鱼,但把衔住的鱼吐给渔民后,还是一个无特色不起眼儿的鸬鹚。
鸬鹚天草展开双翅时,翅膀的造型很有鹰范儿,可惜尺寸不够,气势也不够。假如说芸芸众生中有相当一部分属于普通但自信那伙儿的,天草的普通没给它带来自信,相反是自我怀疑。它怀疑自己的生活,怀疑自己的价值,怀疑它小小脑瓜里能想到的与自己相关的一切。它因此有了一种气质:诚实,悲而不伤,积极勇敢但不是为了大家都想得到的那个成果。它的卑微和与卑微形成反差的勇气,也许正是远大森林稀缺的气质,天草因此脱颖而出。
天草的歌唱完全匹配了它的气质:平静,但平静中有它所经历的苦难;低沉,但低沉中有觉醒的升华;高亢,高亢中有世界广袤赋予它的博大……
因为它不起眼的外貌,听众根本没注意听它的歌唱,大家已经迫不及待地揣测,谁能获奖。但它歌唱中的某种力量却聚拢了大家的注意力,它们跟随它的歌声,仿佛跟随了它生命的轨迹。它唱得层次分明,从低处到高处,一如它内心的觉醒和成长……天草的歌声像一只温柔的手,拨去了听众心底的尘土,让萌芽露出嫩绿的面庞。天草歌唱结束之后,大家静默了几秒钟,然后才爆发出欢呼声。
但是,听众中仍然无人相信天草会获奖,因为它太普通了。当评委伯劳宣读天草获奖时,甚至没有听众发出哗然的喊声,它们太震惊了。评委伯劳在这片沉默中宣读了授奖辞:
“鸬鹚天草的歌声,宛如重压下绳索的哀鸣,宛如胸腔中回荡的艰难喘息,宛如濒死的呼救……
“它所表现的生存困境是我们从未见识过的,拓展了鸟界的视野。
“它扯下众鸟飞翔的从容面纱,让我们看到蓝天之下众鸟另外的悲惨和荒唐,宛如对生命进行了一次呕吐,同时也嘲笑了命运的玩世不恭。
“它把人类乐器竹笛的特点和海鸥的空灵的长鸣融合起来,打破了鸟歌的局限,令我们耳目震惊!
”最后,我们决定把今年的歌唱奖授予从小河边飞来的鸬鹚天草,感谢它向我们描绘了底层生活的野蛮和残酷,感谢它向我们展示的不懈的努力和永恒的勇气。下面请鸬鹚天草领奖。”
10
天草在众鸟的嘈杂中走向舞台,走到秃鹫的近前站住。秃鹫嘴里衔着一节橄榄枝,它的脚边放着一堆被橄榄枝覆盖的奖品。伯劳朝后退几步,给天草让出最佳位置。
天草走到伯劳让出的位置,没有开口,直到鸟群的嘈杂声平息下来。天草低头清清嗓子,开始讲话。它说得很慢,这是它一辈子里第一次公开讲话,也是最后一次。
“我一直过着卑微的生活,在一条小河边,为一个贪婪的渔夫抓鱼。但我渴望尊重和信任。我远道飞来,是为了寻找尊重和信任,不是为了参加比赛。
“最后我决定练习参加比赛,因为我希望向自己证明,我不是胆小鬼,不是逃跑者。现在你们居然把这个奖给了我,说心里话,我跟在座的各位一样惊诧,一样不可思议。也许在座的认为我的水平不够,不配得奖,我跟你们的想法有所不同,我根本不想得奖。所以,我把这个奖退给你们……”
天草讲到这里,全场再次哗然。随后,全场又自动安静下来,它们都想听天草解释一下拒绝领奖的理由。
“比赛前,一个偶然机会,我飞到了一个地方,看见一片巨大的水面,后来夜莺告诉我,那是海洋。我站在海洋边,真切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脆弱,但大海并没有因此蔑视我,它缓缓地向我涌来,我觉得那就是我一直寻找的尊重、接纳和包容,而不是歧视和利用。
“大海告诉我,我离开贪婪的渔夫,离开饿不死的每一天无聊的日常是值得的。这才是我要的奖励!
“我拒绝你们给我的奖励,因为你们说的授奖理由,对我来说缺乏尊重。你们不理解我的歌声,不是不能理解,是不愿意。你们可以随便说,因为你们嘴大,声音响。但我感谢你们给我说这番话的机会。这一定是我鸬鹚一生中最辉煌的片刻——让我告诉大家,我是怎样的。谢谢你们!”
阳光下的森林,众鸟沉默,仿佛都在倾听自己的心声。宁静化成透明的丝绒,覆盖了所有的目光。所有的目光折射太阳,投向内心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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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离远大森林最初的里程中,心满意足的天草沉浸在自在的逍遥中。蓝天下,它舒展的翅膀和没有目的地的自由完美结合,带给天草一种幸福。那是一种知道自己活过,像曾经希望的那样活过的幸福。幸福之余,接下来的余生变得无所谓,听天由命还是随遇而安,怎样都行,无所欲求。天草有一天会知道,这叫自由。
天草随着风飞,边飞边等待心里出现一个想去的地方。飞了两天之后,它想起听耳机的喏,于是便朝喏的小船飞去。整个旅途持续了多久,经历过怎样的风雨,天草都不记得了,它像一个真正的过客,只专注当下的片刻,记忆仿佛变成漫天繁星,彼此再无关联。
但喏认出它的那一刻里,天草的魂魄回到了体内,猛然间扎回过去熟悉的一切中。那令它感到屈辱的小鱼,现在它也能无感地吞下去,没有思绪,平静如河水。
渔夫阿浅没有责备它,甚至像对待迷途的羔羊那样,在天草还没捕鱼前,便赏给它一条小鱼。天草吞下小鱼,跳到喏的膝头,像当初它离开那样。沉默的喏摘下自己的耳机,凑近天草的脑袋,耳机里传来响亮的歌声:“……Down by the water……”(美国乐队the Drums 演唱的一首歌曲)
天草听了很久,那歌声像是喏对它的羽毛的抚摸。它抬头看喏,喏的额头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但他嘴角却增加了更多的坚毅。天草不知道这就是成长,但它感到了成长的力量和安慰。第二年初夏,渔夫的儿子喏离开了渔船和家乡,离开了父母。他的父母以为他是去打工挣钱了,欣慰地向他挥手,只有天草知道,喏是要去看远方,很久不会再回来。天草盯着喏的身影,直到它无法辨认,仿佛被远方淹没了一样。天草知道,这是它和喏的诀别。
夏天还没完结。在一次集体捕鱼中,几只鸬鹚合力捕捉一条大鱼。其中一只也许两只也许三只鸬鹚不小心衔住了天草脖颈上的细绳,勒死了它。
渔夫阿浅很难过,因为天草是只特别的鸬鹚,是浪子回头的鸬鹚。他破例把天草埋到水塘边的一棵榕树下,倒扣上一朵浮萍,天草的一生到此为止。
【作者简介:皮皮,本名冯丽。作家、教授。出版《渴望激情》《比如女人》《爱情句号》《所谓先生》《别恋》《全世界都八岁》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