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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5年第9期 | 三子:妙玉传
来源:《山花》2025年第9期 | 三子  2025年09月19日08:01

三子,1972年出生于江西瑞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诗刊社第19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松山下》《镜中记》。现居南昌。

1  

该设想怎样的方式,让一个人

出场或者退场

是预定的某处伏笔,还是经由某个

不相干之人的口中?

当一个人被创造出来,有了

不属于自己的命运

它的走向,究竟被谁掌握

是手里柔软的笔,还是

纸上,那一点漆黑的墨汁?

所有的疑问,不止源于

某个故事。在预设的背景下

它的真实,往往表现为

一场虚幻:披着臆想的外衣

手指轻轻一戳,却化为

稀薄、漂浮的泡影

譬如,那个总望不见底的梦境

譬如,从那个梦境之中

偶然来到这一首诗里的

叫做妙玉的女子

偶然即是必然,万物

终归如此

当夕光,又一次笼住人间的屋顶

我继续在悼红轩

陷于冥思。就在某一刻

她头戴妙常冠,手执麈尾念珠

自门槛之外,一步步

走了过来

2  

朝代是假的

蟠香寺和栊翠庵是假的

苏州人氏,和她的来历

也是假的

若是这样,我构想的情节和场景

会不会变成真的?

册页上

画着十二张脸。她是

颜色最淡的那个

面目和身子,隐在烛火的

影子里,看不清

也描不出。该如何给她安上一份

离奇而妥当的身世?

费尽苦心的除了我,还包括

每一个听故事的你

假的就是真的

为此,她必然出于读书仕宦之家

必然因自小多病

而带发修行

必然有个精演先天神数的师父

为她预判了多年之后的

因果。但真的就是假的

一切,若是与你的所想不同

作为讲故事的人

我无需作多余的辩释

我知道

这是一个模糊的世界

即使再多出一张

模糊的面孔,它不会变厚

也不会加重

3  

雨水顺着勾檐落下

一滴,两滴,三滴

细小的声音钻进耳朵

一遍遍地循环。在我的描述中

接下来的一幕是:

一只手,从袖中滑出

将透明的雨滴,轻轻接住

“用雨水煮茶最好”

前年的雨水,好过隔年的雨水

五年前,她收得梅花上的雪

化成的雨水,好过

勾檐上跌落的雨水

盛装的小小花瓮,鬼脸青的颜色

自地里捧出时

那种沁凉,你一个浊物

怎能轻易地尝出?

雨水,还在尾随着

一个个节气洒落

饮下的茶,却不是从前的

滋味。别人用过的杯具

且扔了去罢

在我的描述中,她需要的

只是一间静室:

一滴,两滴,三滴

细小的声音,被雨水接纳

消弭了痕迹

4  

栊翠庵的梅花,又开了

白茫茫的雪地,点缀着点点的

红。雪是昨夜落的

梅花,是不经意的时候开的

最冷的天气即将到来

将她的院门关紧——

梅花梅花,你且在雪地里

静静地开着

而折梅的人,披着斗篷

正走在路上

那路,原本看不见

也寻不着,那人竟循着一点踪迹

觅了过来——

梅花梅花,且舍下你的一枝

开到他的瓶里去

作为讲故事的人,我不知

雪地上的梅花

究竟为什么要开

也不知道那一点点的红

最后跌落何处

我只是让她坐在一片白里

茫茫的白,掩着栊翠庵的天地

她在一片白里

继续打坐

5  

槛外人

也有自己的肉身。打坐之地

即是寄居之地

书到六十三回,我要讲的故事

已经过半,终于

到了第四次出场的时候

她的面目和身子,却再次隐在

你看不见的影子里

槛外和槛内,隔着一张纸

还是一声轻叹的距离?

笺子是粉红的,笺上的墨

是夜里暗暗研的

槛外人的光阴,更漏中一寸一寸

捱过。提起笔时

她的眼前,是否浮出

一个仿佛相熟的身影?

故事,总会

多出一些曲折

欢聚是大家的欢聚

清冷,是一个人的清冷

青色布幔,于偏僻的一角

垂落下来

如同指缝间的流沙

无声无息

6  

无声无息地,不止流沙

还有一行行墨字

书卷又翻过若干页,倏忽之间

一轮圆月,已悬在

从前的屋顶。赏月的人

在纸上缓缓浮现

月光包裹的脚步,窸窣

比从前更碎

桂花阴里,谁

在断续吹笛?缥缈的音调

同样钻进她的耳朵

仿佛那声隐去的叹息

我看着她,出了院墙

来到低洼处的水边

月色轻轻铺开,和眼前的水

融在一起

水里,漂着新联的诗句

寒塘和冷月,鹤影与花魂

当流沙静止

我该怎样让她再一次从暗处

走出,为自己的宿命

续上一段隐喻?

你看:我的手

已无法管住这支在月色下

游走的笔

笔下,有重霜浓露

奇石怪木,有鸟振猿啼

几番翻转,却跳不出寂寂的

悲音。彻旦终有倦时

月色悄无声息地消退

你看:烹茶人已沉沉睡去

我把笔丢开,共你

将余下的茶饮尽

7  

所有的情节,都有收尾

我要讲的故事,还未走到

尽头。此园唤作“大观”

世间种种,或许可由此观之

但回头望去,她与你们住的

分明不是同一个园子:她只住在

自己所不知的梦里

在梦里,再织一个梦

此时,她站在哪一个梦里的

哪一头?停下脚步

一缕清风,将册页再度打开

她说:“欲洁何曾洁?”

梅花上的雪,在手掌上

融化;她说:“云空未必空!”

她最终陷在比一团泥淖

更小的空中

我要讲的故事,它

后来的部分,被谁收藏

置放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关于一个女子的结果,除了

在她的梦里死去,没有其他的

归宿。我表演的

其实是一道魔法:蘸一点松墨

将她藏在纸的内部

如果要出来,只需吹熄

眼前的烛火

8  

归根到底,一个人的命运

是不足道的

即使用尽更多的笔墨,不过是

另一种多余。我试图

预设好她后来的一切

但这是徒劳的

她终将是你心底的那个谜

或者,是这个故事里

遗佚的那些段落

世上有一千种

让人死去的方法,你看到

和听到的,是有限的少数

而用在自己身上的,只能是一种

除非,你可以像我一样

做一个无用的作家,用文字

作诡异的转换

朝代是假的

蟠香寺和栊翠庵是假的

夜深处,曾经在庵中打坐的

那个女子,是不是真的?

如果她消失

那是你心底的一道影子

如果她重现,那是你

无意中进入了她的另一个梦

9  

梦醒时,身之所在

是茫茫的北邙山之麓

三劫历尽,与她相干的故事

已经结束;与她相干

和不相干的人,重聚于此

山中堆土,石上刻字

阵阵清风迎面吹来,暮色深处

隐着我勾画的太虚

册页合上,她是

清冷的旁观者

册页打开,她已成了其中的一个

我要说的是:这样的梦

总会反复地做

梦里的故事,还在上演

——所谓人间

不觉间,又揭开一轮帷幕

金陵到北邙山有多远?

从我居宿的西山脚下的

黄叶村,到眼前的大观园

有多远?从一道千年的铁门槛

到一个小小的土馒头

又有多远?沉沉暮色中

我抛下手里的笔,看她头戴妙常冠

手执麈尾念珠,一步步

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