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5年第9期 | 朱铁军:大地白衣(节选)
朱铁军,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山花》等期刊,出版有长篇小说《下一秒》《心理师》、中短篇小说集《木偶戏》《永夜》等。现居广东深圳。
透过云霭的罅隙,他看到了松辽平原。大地像一张破旧的竹凉席,山的阴影和青蓝色的河流将它皲裂成块,有的篾片似是丢了,空缺处露出砂石的底色,有的则像裹着经年的人体油渍和泥垢,泛起委顿的暗黄色。它平展地伏在那儿,艰难地调动着他潦草的想象。飞机在气流中颠簸了一阵,他为自己在联想时首先出现的南方经验而感到有些烦躁。邻座大娘的鞋始终没穿,他总觉得有股客家腌菜和咸马鲛鱼的味道在飘荡。
出机场的时候,很多人已经开始在通道边换衣服,他登机前就穿好了保暖绒裤和一件最厚的卫衣,下机前从背包里掏出的冲锋衣,此时一套就得。出发前他看了天气预报,最低零下10摄氏度,最高零上1摄氏度。落地时还不到下午四点,他感觉衣裤也能顶得住。可没想到离开大厅,刚来到户外的一瞬,他就被冻透了。冷气从四面八方骤然袭来,他紧攥着冲锋衣的领口愣了好一会儿,有种迷途的错愕。
他瑟瑟地排队等车,不停地翻着手机,用以转移对寒冷的注意力。晚报的公众号用难掩激动的语气发了条推文:官宣!深圳成功入秋!头图是一张表情亢奋的小猫,文中科普说近五天滑动平均气温为21.6摄氏度,满足小于等于22摄氏度的入秋气象标准,11月13日更是达到了20摄氏度,成为入秋节点。深圳人民终于告别了长达216天的夏季,冷空气也即将抵达,北风加大。他想起阳台上的多肉,他刚开始试种,不知它们会不会被冻坏。他连忙查了百度,纷纭各异的答案却让他更加迷惘。
直到坐进出租车里,他仍然被某种隐隐的沮丧纠缠着。在从南到北的这日,他的经验悄然变形,忽而冲突,忽而错乱,他仿佛一只跌入空间实验管道的白鼠,频频失措。风从副驾驶的车窗缝冲进来,故乡像个话密的酒徒,不断嘲讽着他对温度的认知。他知道,衣物带少了,等到了林区,会比现在更冷。他打开购物网站,打算火速补充些装备,要付款时却发现他没有父母的新房地址。老房子终于塌了,他们等了快二十年,拆迁的消息年年在传,又年年落空。母亲终于忍受不住,在今年九月时换了一处二手旧楼房。他忽然觉得可笑,跨越三千多公里,竟然不知目的地是哪儿。
更可笑的,还是这次奔丧。他在电影里看过许多类似题材,人们揣着悲怆或者哀恸,素衣寡面地赶赴一场诀别,逝者的音容与来者的回忆在途中交织涌动,好的坏的,清晰的晦暗的,集结成两者间可供总结的一生。可是他在两日前便启动的追忆,至今仍是一片芜白。舅爷爷,除了能想起他有个瘫痪的儿子,以及他院子中那棵极能结果子的樱桃树,他真的什么也想不起了。他与父亲已久未对话,偶尔打视频给母亲,父亲总是装作不在场,甚至都不再插话,屏息敛气地藏在画面之外。可是这次,父亲却固执而坚决地要求他必须回来,无论如何。
长春变了,他望着窗外陌生的楼宇和建筑,努力地想对应起与他有关的青春时光。司机看着他单薄的衣裳,问他是不是打南边儿来的“小土豆”,除了深圳难见的光秃树木以外,他再也拼凑不出具象的人和事。过往机械地转化为若干名词,呆滞地躺在记忆的荒原上,像一杯散尽气泡的温啤酒。他有些怅然失魂,似乎因而获取了一点儿奔丧应有的状态。在母亲的指引下,他从出租车转动车,再转大巴,然后是电动三轮,终于在天色漆黑时看到了稍微熟悉点的县城。让他讶异的是,除了向南扩容的部分多了许多一模一样的楼房,县城几乎毫无改变,老城区依然是那四条街,几十年过去了,第五大道仍然没有出现。
白事就设在舅爷爷的老院子里,北郊林场子边上。院子里人头攒动,远远望去有白雾似的烟气在墙头飘荡,像条绵软无力的招魂幡子。他刻意调整了一下情绪,尽量将疲惫深化为含有哀伤成分的表情。可当他准备停当走进院门时,却霎时傻了。大概有七八桌的人正在吃饭,院墙边临时修的灶上炖着大锅菜,酸菜和白肉在汤汁里咕嘟嘟冒着热气,几个厨师样的男人洗切焯炸,有序地忙碌着。没有纸人和纸马,也没有想象中的丧礼,好像事已经办完了。裹着淀粉的平菇扑入滚油时发出滋啦的一声,让他打了个冷战。
首先看到他的是三叔,拍着他的后背说,哎呀,小峰回来了,啥前儿到的?母亲也闻声赶来,捏着他的胳膊说,这衣裳,精薄儿的,不冷啊?他抱了母亲一把,她的骨头硬得硌人,他的眼底涌起一股酸涩。他继而看到了父亲,坐在叔婶们中间,他走过去叫了声爸。父亲在喉咙里嗯了一声,问他,咋来的?他说,飞机么。父亲说,我问县城这骨碌。他说,坐的电三轮子。父亲说,要你几块?十块吧?他说是。父亲扭头对二叔说,你看,那帮玩意儿,我就说吧。二叔说,就瞅你不是县里人儿,我们坐都五块。他又从大姑开始,逐个叫了一圈。
母亲把他安排在邻桌,让他赶紧先吃饭。多造点,她叮嘱他,那儿有烧鸡。这让他宕机的脑子有了些许复苏,母亲仍然像二三十年前一样,生怕他在众口之下错过最爱的食物。他环顾桌上的食客,没一个认识的,但是从年龄上判断,这应该是“小孩那桌”。他背对着父亲,温顺地接纳了这个安置。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已经39岁。
这顿饭吃得奇快,从他进院子到人去桌空,也就十来分钟的光景。刚才的热闹在他还未觉察时便戛然而止,仿佛一次快闪。林场子的寒气吞掩而来,盘中的剩菜许多竟已凝成了油块。厨师也不见了,四叔就着余火将几个菜热了一遍,众人把餐局挪进了室内。他跟着进了屋,里面不算暖和,这老房子还是用炉子烧的暖气片,一张土炕倒是尚有余温。他想起当年舅爷爷的儿子好像就瘫在这里,即便是夏天,他也没见过他的腿,他终年裹着红底黄色牡丹加凤凰图案的棉被,就像一只花腰蛾蛹,地上嵌满了陈年叠积的痰渍。
他避开那个位置,斜倚在炕梢的墙上。母亲抓来一把瓜子,隔会儿又送来几颗大枣,他坦然地接纳着这些照顾,她又不知从哪儿拽来一件军大衣,盖在他的腿上。吃了半个来小时,“大人那桌”已经分成两伙,女人们窸窸窣窣地不知在聊些什么,男人们都已喝得脸庞泛红,唯一例外的是大姑,在两伙间跨界。男人们的谈话内容还是老一套,小时候谁编草鞋去卖,谁挑水时耍赖偷懒,祖父哪一年在肉联厂拿回的八个猪蹄,肥润了他们整个正月。许多情节他都耳熟能详,他们以往在除夕夜聚会时,说的就是那些旧事。记忆被反复搜肠刮肚,年复一年地翻出来,他们却全都毫无知觉。
他们唯独不聊现在。他心里止不住地冷笑,佘家的一女四儿,住得远的五十多里地,最近的不足两公里,可他们平日从不走动,甚至都不联系。县城那么小,在早市儿上不小心碰到了,也像旧同事一样寒暄几句便分道扬镳。父亲学会用微信后创建的“佘氏家族”群差不多有七八年了,除了几个婶婶会发些“震惊!不转不是中国人”或者“今晚彗星掠过地球,磁场暴增两千倍,务必关机”等链接,姓佘的从没人说过半句话。只有到了除夕那日,他们才拾起佘家身份,想起一奶同胞和骨血至亲等关联,约定俗成地聚在最年长的大姑家,仿佛在履行某种古老而无味的仪式。
果然,父亲又老调重弹地说,咱们老佘家,从山东蓬莱铜井村来到东北,从咱爸咱妈那儿开始,就都是倔脾气。山东人直呀,宁折不弯。大姑说,咱们老佘家的人,倔是倔,性格兴许不咋招人稀罕,但都是本分人儿。包括下一代,你瞅着没,都差不多,这玩意儿也怪,我那小孙子,才四岁,也是驴夯夯的,气性大,但是贼善良。四叔问他,小峰,你姑娘呢?咋没领回来。他直了直身子说,下学期小升初了,请假老师不高兴。四叔没再说话,转头和二叔碰了一盅,好像这是个原本就不需要答案的问句。是的,他熟悉这种气氛,语言在该场景下多数时候承担着工具的角色。就像他的归乡,大抵也是如此。
隔着人头的虚影,他偷偷地瞥望父亲。父亲更老了一些,眼角耷拉得厉害,国字脸也已失去了棱角。他想起父亲意气风发的年岁,那时他是红旗铸造厂的副厂长,实打实从基层力工一路干上来的。父亲当副厂长的时候,二叔还在林区看守木材,三叔刚从部队转业等着分配,四叔接了祖父的班,在肉联厂杀猪。那时父亲还是受弟弟们尊敬的老大,他时常教导他们,以长兄之姿,或人生导师的模样。可惜好景不长,也就六七年的光景,他便成了家族中第一个下岗的人。随后的几年里,三叔承包了国营旅社,做了经理;二叔依靠画人物肖像的手艺,成了街头画家;而最小的四叔,在肉联厂转制成私营企业后,由屠夫变成了年轻的门卫。父亲的话不再有人聆听,聚在一起时,弟弟们总是心不在焉,他的话像风一样在他们的耳畔飘来荡去,了无气力。
他不愿再回忆,走出屋子去外面抽烟。其实大姑和二叔已经在屋里抽了许久,但是潜意识里他已自然地转换为“小孩”的角色,在他们老佘家,小孩抽烟始终是“不学好”的劣迹表现。旷夜煞寂,天上没有月亮,厚重的云层将远处林场的背景衬成苍灰色。点燃火机的瞬间,他突然吓了一跳。火影照亮的窗棂边,竟然还蹲着一个人,手机屏幕的荧光和那人手里的烟头像悬浮在矮处的两簇鬼火。他挤着眼睛努力地看了看,那人站了起来,并向他走近两步,说了句,小哥。他借着屋里的灯光这才看清,是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孩,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他疑惑地愣着,直到那个女孩又说了句,小哥,我是盈盈。
他大为震惊,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他没有认出来。你啥前儿回来的?他问。跟你脚前脚后,盈盈说,吃饭咱俩也在一桌来着。他万分尴尬,脸颊瞬间泛起一股烫意,这种窘迫感不亚于一记耳光。佘盈盈,他四叔的女儿,与他有极近的亲缘关系。按照佘家的家谱,“宗继世艳绍”,她本应叫佘艳盈的,但是从二叔的女儿依纯开始,就没人再遵从这套土里土气的规矩,三叔的女儿取名亚楠,只有他,在父亲的决策下命名为佘艳峰。母亲为此抗议了很多年,说一个男孩子,带个艳字儿,以后上学不得被讥笑。父亲每每都是勃然大怒。他是长子长孙,他不起头,后面怎么跟?父亲说,你个姓李的,少管我们老佘家的事。后来,直到佘依纯落了户口时,父亲才不再提跟不跟的问题,他虽然仍素以长子自居,却对佘家弟弟们再没有任何干预力。
我有点老花了,他尴尬地找台阶说,这两年视力下降得厉害。近视也会老花吗?盈盈笑了笑,没事儿,小哥,咱俩六年没见了,正常。他瞄了瞄她指间夹着的烟蒂,努努嘴说,要烧手了。盈盈低头看了一眼,将烟蒂扔在脚下,又碾了碾。他本想问她,小姑娘家咋还学会抽烟了,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若是在深圳,他根本不会想到这句话,女性吸烟早就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知是回到县城受磁场影响,还是佘家的气息附着了他,他为自己这种忽然降临的、如故纸堆般的“爹味”思想感到有些可笑。舅爷爷的丧事,就结束了?他没话找话地问她。明天才出殡呢,盈盈说,你负责挑幡儿,你爸摔盆儿。他恍然大悟,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工具性使命原来在这儿。
舅爷爷活到九十二岁,无疾而终,比他的瘫痪儿子还多活了近十年。整个丧礼的策划和召集均出自父亲的手笔,在首先得到大姑的支持后,他才颁布了佘家务必要全员出席的征召。孙子这一辈儿,依纯一家和亚楠一家都没来,他单刀赴会,盈盈还没对象,算是唯一响应了“全员”要求的一户。父亲对此颇有怨怼,但是仅限于和母亲发牢骚骂人,在公众面前还是保持着“一家之主”的宽容风范。这夜睡在他们迁入的楼房里,他整晚都在失眠,木床虽然和炕一样硬,但再也没有老房子里那种熟稔的感觉。他怀念起儿时的旧屋,他睡在挨着炕柜的一侧,柜子下面一拃宽的缝隙里,收藏着他对黑洞的想象和少年的心事。
天快蒙蒙亮时,他在极浅的睡梦中想起舅爷爷,他一辈子好像就只有那么一件藏蓝色中山装,常年到辈地穿。还是他祖母在世时曾带他去过两次,那个叫栋梁的叔叔瘫着,舅爷爷举着他攀上结满可爱浆果的樱桃树,让他可劲儿造。他们家有一只狸花猫生了幼崽,他想要一只回去养,但是想到父亲的淫威只好悻悻地作罢。祖母死后,包括祖父在内的佘家人,再也没谁去看过那对可怜的父子。而今舅爷爷离世,他的父辈们才想起这位苦命的舅舅。绝后的舅舅无人送终,老佘家或者说他的父亲佘世奎,自然要承担起山东人对家族与传统的坚守和践行。长子摔盆,长孙挑幡,佘家是有后的。
经过县里古大师的掐算,出殡的时间定为早晨六点五十。这天气温骤降,比前一天冷了许多,他的衣服实在扛不住,便套上了那件军大衣。差一刻六点时,父亲和叔叔们还在争执。其实他们已经掰扯好半天了,对于父亲提议的穿衣戴孝,二叔很不同意,他觉得没有必要,最多在腰间系条白布带,意思已经到了。都多大岁数的人了,二叔说,我都七十了,过几年就他妈轮到我了,你还让我穿那玩意儿?父亲说,我也七十三了呀,这不是规矩么。老辈儿就是这么传下来的,谁家不都这样吗?
二叔很犟,他小时候就见识过,越是和二叔掰扯,二叔就越不可能就范。披麻戴孝那是指对父母,二叔说,舅舅有这规矩吗?父亲说,舅舅咋地了,不是咱妈的弟弟?二叔说,你是老大,你张罗的,你穿呗。我就系根绳儿。说完一甩脸,一副爱咋咋地的样子。父亲怒不可遏,气得直跺脚,佘世良,你个犟种,活一辈子了,还是这个熊样儿!大姑见状便来劝,说小奎你别跟他一样儿的,他不穿不穿吧。父亲气无处撒,扭脸看到了他,突然大吼了一声,把你那破绿色衣服给我扒了!他条件反射地一激灵,连忙脱掉军大衣。
汽车启动,悲歌从录音机里奏起,他顺服地穿白挑幡,叔婶们和大姑都只系了一根白布带,但他和母亲必须配合父亲。看着父亲满头黄白杂间的乱发,他忽然悲从中来,他不知该恨他嘲笑他还是怜悯他。从小到大,父亲都是家中的暴君,说一不二,霸凌一切。无论是坐卧行走还是吃喝拉撒,他都有要求和规矩。父亲从祖父那里继承了吃饭的制度,譬如不能在桌面上墩齐筷子,不能扒拉菜,不能吧唧嘴,父亲未坐下,他和母亲不许先吃。父亲是力工出身,拳大如斗,他挨过的揍加上疼痛带来的恐惧,逐渐转化为懦弱和驯顺。直到去沈阳读大学,离开那片林场时,他才如释重负。毕业后,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东北,去了深圳,这已是他能够跑得最远的地方。
可怜的是母亲,她终其一生都没能逃离。父亲下岗以后,对母亲的羞辱和挑剔开始变本加厉,买菜时摊主少找了她五毛钱,遇到邻居时说了句不该多问的话,甚至看古装电视剧时对大恶人恨得咬牙,都要被父亲大肆批判一番。他每次和母亲通电话时,父亲总会在旁边监听,并不时地插话,仿佛母亲说出的任意一个字,甚至每个思想,都充满着可耻的荒谬的错误。终于在他也做了父亲的那一年,父母来深圳看望孙女,因为取名的问题,他和父亲发生了一场大战。他为女儿取名为佘夏溪,拒绝了父亲提出的叫“佘绍×”的要求。父亲骂他数典忘祖、大逆不道,简直是个王八犊子。他回呛说,老佘家就他一个孙子,现在他生了个女儿,佘姓已经绝了,小溪将来再生孩子就要姓别人的姓,你还凭啥不死心?父亲被他气得差点中风,缓了几个小时才吐出一口人气,连夜便拽着母亲回了东北,再也没有来过这座遥远的海滨新城。
车速虽然不快,北风却如刀似刃地切来,他站在车厢里咬牙忍着冷,倔强又赌气地不肯把母亲递来的军大衣套在白色丧服下面。去往东郊火葬场的路拓宽了一点儿,但路基两侧的红砖房、竖着“补胎”牌子的汽修店、废品回收站、家禽饲料店、以及花圈寿衣店,却都和二十年多年前别无二致,县城的人们仿佛被冰封在了时间之外,就连那些光秃秃的白杨和桦树,也好像并没有长高似的。路过老水泥厂时,他想起前面再经过膨润土矿,就是父亲曾经工作了半辈子的红旗铸造厂了。他偷眼向父亲看去,父亲褚红色的脸被冻得有些麻木,眼神也麻木着。膨润土矿和红旗铸造厂都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堆满了煤炭和杂物的大院。后来他听母亲说,那个曾经辉煌过的近两百人的国营大厂,在改制大潮中被贱卖给了一个个体户,那人早年养大车队,这些年车队也黄了,改成了临时煤场。
舅爷爷很快变成了一抔白灰。在舅爷爷的肉身被烈焰焚烧时,如果他没看漏的话,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每个人,都没能为老人家送出一滴眼泪。父亲捧着那个最低档也要九百九十八元的盒子走出来时,二叔和三叔已经开始解下腰间的白布绳。佘家兄弟和婶婶们愣愣地看着父亲,父亲也茫然地看了看大姑,显然他们并没有做好这一步之后的计划。大姑身子虚弱,折腾了一早晨已经站不太稳,她看了看父亲,说小奎呀,要不,先回去?未等父亲应承,众人已经纷纷转身退去,年已七十的二叔甚至还捧着双手呵着气、小跑了几步。直到这时,他才瞥见父亲的眼角有了闪闪的东西。继而,父亲迅速地颓唐了下去,像一张被液压机轰然压扁的铁片。
出殡的大车将他们送到便已经走了,母亲搀着父亲,拼着大姑和舅爷爷,打了一辆电三轮。车夫说,到街里十块。母亲说,啥呀你就十块,人都五块。大姑说,就是呀,我们都是县里人儿。车夫说,就十块。火葬场门口儿你要能打着五块的,你们就下去。母亲说,我们就仨人,给你六块。车夫说,啥仨人啊,那不还捧着一个呢么,没多要你五块就不错了。父亲无力地挥了挥手说,走吧。
他先前和母亲说想独自走走,母亲逼着他套上了那件军大衣,才肯撒手放行。这里离他家的旧平房只有三四里地,他想去看看。他默默地脱下孝服,本打算随手丢到垃圾桶,又怕回去被父亲骂,便又穿了回去,将绿色的军大衣罩在外面。他正要走时,忽然看见盈盈从后面跑了过来,她气喘吁吁地说,小哥,人呢?都走啦?他说,你刚才跑哪儿去了?盈盈说,我偷摸儿去那边抽了根烟。我爸妈也真是,心真大,就把我落这了?他张望了一下四周,已没有别的电三轮,他说,咱俩溜达着往西,边走边碰,行不?盈盈说,行,那就溜达溜达呗。
他们默默往西走,县道右侧是一片占地面积很大的院子,红砖砌成的院墙能有六七百米,他恍惚记得这儿过去应该是一片菜地,而县道的对面,就是林场的苗圃,以及一条时常干涸的无名小河。他的记忆被逐一唤醒,他对盈盈说,你爸妈刚结婚那前儿,就住在苗圃西边,我还去过。盈盈牵强地笑了笑,未置可否。他又想起盈盈两三岁的时候,和他一起被放在祖父家。有天祖父出去买菜,盈盈独自在玩一只小鸭子的玩具,他逗她,假装要抢,盈盈起初夺了几下,见不是对手,便忍着委屈放弃了。他觉得没意思,便没再理她。可没想到祖父一进门,盈盈便嚎啕大哭,用还不太完整的句子告状说,小哥打她。祖父问她,他咋打的你?盈盈不但能做出打人的姿势,还能虚构出他的凶恶表情。他百口莫辩,在两个年龄相差悬殊的孩子面前,换了哪个祖父都不会选择相信他。他回家后,被父亲毒打了一顿。
他努力地想再记起一些别的情节,换个可以对成年的盈盈讲的,哪怕就像他们父辈的故事那样都行,卖草鞋、挑水或者猪蹄什么的,可是任他再怎样搜肠刮肚,也没能找出额外的旧事。不觉间,他们走到了他的旧屋那儿。原本这一片只有一趟房,共十二户,是红旗铸造厂效益还很好的时候盖的福利房,房前是一大片辽阔的农田,种满了苞米和黄豆。他父亲当上一车间主任的那年,分到了头一户。虽然是厂里分的福利房,但也要交点工料费,他清楚地记得是八百块。钱是找大姑借的,那时大姑父还在世,赶上长春地区养君子兰的热潮,赚了很多钱。大姑父后来干脆从市里那家有名的军工厂技术员的岗位辞职,专门在家养起了一大批君子兰。可没承想不到三五年,君子兰就贬得一文不值了。大姑父开始酗酒,逐渐喝出神经障碍,在一次大醉后爬上水泥厂最高的烟囱,一跃而下。
听母亲说,早在十几年前就有个倒腾粮食的个体老板,把那趟平房前面的地都收了,硕大的农田被推平,铺上了水泥地,变成了粮库的晾晒场。而就在这趟房子的正前方十米开齐的位置,盖了一溜储粮仓库。粮库高达四米多,他们原本开门见农田的房子,变成了阳光都难以翻越的阴影房。他们吵过闹过,但都改变不了任何。渐渐地,他们这十二户除了父亲和另外一个中风的老机修师傅外,其他的房屋都被卖来卖去换了几次户主。早些年县里还有传闻说县城要西扩,他们都等着被拆迁的那一天。但是这粮库一来,每家的心都凉下来。退而求其次,他们又希望粮库把他们的房子也占了。可那个精明的老板偏不,他耐心地等了十来年,终于等到这些八十年代的老平房漏的漏、塌的塌,他才出了个很低的价格,一次性全都收了过去。
他站在一丛半米多高的杂草前,心中一片凄凉。与他有关的最后一处,甚至连废墟都不是了。那个叫做故乡的词语,从此刻起彻底沦为两个坚硬的汉字。他比量着方位,小心翼翼地站在杂草之间,这儿应该就是他睡了十几年的火炕,和那个靠着炕柜的位置。那天母亲从大姑家回来,将八百元钞票塞在他的枕头底下,让他牢牢地压住,天光一亮,父亲就会将它们交到厂里去,他们仨就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那一夜,他把脑袋死死地压在枕头上,几乎不敢转动。少年的他第一次失眠了,他总感觉柜子下面一拃宽的那条缝隙里,好像藏着无数双眼睛,有盗贼,有坏人,有千军万马。寒风吹来,他终于抑制不住地掉下眼泪。
盈盈终于不耐烦起来,焦躁地划拉着手机说,小哥,这破地方咋连网约车都没有啊?他偷偷地抹了把眼角,带着盈盈朝县道上走去。随着县城南扩,原本就位于老城区边缘的这里已彻底变成郊区,萧条的县道连辆自行车都没有。他们走了快半小时,才在三道街的中段搭到一辆“倒骑驴”,蹬车人面色黝黑,像个老年矿工。他要他们三块,他只迟疑了一下,蹬车人就立刻改口要了两块。前进的方向有点儿顶风,“倒骑驴”两轮在前、蹬位在后,比正向的人力三轮车的风阻要大得多。老人艰难地蹬着,甚至有时要欠身猫腰,利用体重坠下压踩。他如坐针毡,恨不得自己能再轻一点儿。
他走错了单元,发现屋门不对,又折返下去,进到隔壁栋,这才找对了他的新家。父亲不在,母亲目光空洞地看着谍战剧。他立刻感觉到他们应该刚吵过架。电视频道是个不上星的地方台,一集电视剧夸张得每隔十几分钟就插入一段广告,他贴着母亲坐下,并不时对剧情发问,这个女的是不是间谍?那老头咋是个独眼龙?这个药酒不是被曝光过吗,怎么还能做广告?机要处的这个邱主任看起来就不像个好人。靠吃药就能治十二项心脑血管疾病,你可别信它……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母亲身上笼罩的那层幽怨之气才淡落下去。母亲问他是咋回来的,他说坐的“倒骑驴”,从地质队附近坐到家,他和盈盈,花了两块钱。母亲说,现在街里都是电三轮和出租车,很少有“倒骑驴”了,这么冷的天还蹬三轮的人,都是实在没招儿了。
他问,我爸呢?母亲说,不知道。气儿不顺,瞎溜达去了吧。这个老王八犊子,一回来就跟我嗷嗷……他打断她说,盈盈现在干啥呢?他不愿再次陷入那些早已重复了许多年的对话场景,父母间的问题他无力可解,索性选择逃避。母亲说,好像听谁说过一嘴,在医院做整容?专往脸上打针的,护士好像。他想起刚才和盈盈分别的场景,她在中途跳下“倒骑驴”,轻盈地说了句,我走了啊小哥。就好像他们明日还能再见一样。他努力地在记忆中翻找和盈盈之间的关联,却始终两手空空。除了姓氏和看不见的血缘,他们几乎再无别的瓜葛。他找出盈盈的微信,聊天记录里只有四条,分别是前年和去年春节时他们互相群发的拜年辞。他又点开她的朋友圈,只看到了五六张自拍,便哆嗦着关掉了手机。
不知不觉地,他蜷在母亲的腿侧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在黑暗中御风而行,他飞速地掠过大水、山陵、平原,可耳畔却没有猎猎的风声,而是呛啷、呛啷、呛啷的机械声。那是铁与铁之间的搏斗。他胆怯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漫天大雪。巨大的工厂如同一只铁兽,卧在风雪中舔噬着胸口上斑斑的青锈,铁一样的父亲双鬓苍白如雪。父亲的口腔中有五颗假牙,因为位置不相连,而被铁丝一样的金属串联起来。他一度认为佩戴假牙的人必然讲话走风,可这并未妨碍父亲发出铁一样坚硬的声音,你回来干什么?他说,看你。父亲说,用不着你看。他说,我不想像你。你哪里像我?父亲轻蔑地说,你没有地方像我。你快走。父亲不耐烦地说,这里装不下你。他近乎乞求地说,我想看看下雪。雪有什么好看?父亲冷笑着,今年的雪和去年前年大前年的都一样。你不是看不起这种……什么不变的来着?父亲思索了一会儿,对,年年辈辈。都是新词儿。说到这里的时候,远处的红旗铸造厂处,再度传来呛啷、呛啷、呛啷的声响,铁和铁在厮杀,他几乎听得见损伤的铁屑掉落在地的锵然之声,可是铁们依旧无动于衷。它们没有疼痛,只有周而复始、始而复周。大地覆着白衣,铁的逻辑让他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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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