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胜念:花瓶安静(组诗)
邹胜念,江苏南京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扬子江诗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十月》《钟山》《长江文艺》等;参加《诗刊》社第40届青春诗会;曾获《诗刊》陈子昂诗歌奖青年诗人奖、扬子江年度青年诗人奖、紫金山文学奖、李白诗歌奖新锐奖、青春文学奖等;诗集《捕捉神鸟》入选“中国诗歌网2024年度十佳诗集”。
花瓶安静(组诗)
丨怒身
丨怒身
佛有怒身,曰金刚。
愈怒,法力愈强,愈能降魔伏妖……
“你许了什么愿?”
“愿你不怒。”
一对恋人在说话,满大殿的佛都在听着。
恋人站在哪里,哪里就是悬崖。
满大殿的佛站在悬崖上。
丨寂静回廊
木鱼响。
诵经声流利,它经由
一池水,经由几条鱼,经由一只
爱上白天的夜鹭,经由我隐痛的膝盖
再被结结巴巴吐出……谒佛的老妪
头发全白了。她的蓝耳饰,漆皮掉落。
行囊太满,散落的经书……
像龛台下放生的肋骨。
画卷铺开,五方佛中,有位叫“阿閦”;
回廊寂静,我只身一人,看“双蛇交尾”。
苍山压舌,语词化作水后
放生池也是汪洋……仰头望,
树梢一颗红樱桃是假的。苦难是假的。
一只夜鹭喝水,不吃鱼,喝水,
再喝水……结局是假的。
丨枯田
枯田,占领了火车窗,
飞驰,已处理不了时间问题。
色彩正急速丧失,心事干燥,
终结——
往往比开始艰难。
若想学会终结,需向庄稼人请教,
——看他们如何处理枯田。
从小屋出门,揣上一把火,
赶上一阵风,点燃,让一切燃烧……
黑色菌斑,如蚁如虎,爬满大地。
灰烬的枯田,仍被农人喜爱,
虫卵覆灭,带着恨。
火车,处理不了时间问题,
……轰鸣……一列又一列
来回运送着内心起火的人。
飞驰,催促心事裸露,
倦容如枯田,压挤、变形——
就要引燃命里的大火熊熊。
想学会终结,不如搭一列火车远行,
在深冬的铁轨上,
火车拖着一片起火的枯田在跑,
燃烧的痕迹,像灰黑色风筝,
似要起飞。预言般的灰烬,美如晨雾。
此时是良辰,想要结束的那一部分,
不如叫它在窗外起火,而南风正起,
农人刚出门……
丨花瓶安静
因我不平之心,它已不是安静的花瓶。
像是待爆的容器,随时置我以碎裂,
置花以短命,置天下以束腰之美后的假与崩溃。
水满、突刺、一不留神的歪倒与瓷裂……
它将所有危机巧妙聚合,并安插在
案头、窗台、富丽的厅堂内……
从栅栏、田野、花市、
农民手中、盲人鼻下……无论何处
你随时折来的花瓣头颅,它随时以釉身托住。
那年在草原,我摘下野花几束。
千里迢迢,谁能想到
无休止地犯下采撷之罪,不为凌云壮志
只因惦念一只饥饿的花瓶。
因我不平之心,它必须是安静的花瓶。
它安静时的忠诚与虚妄,
它安静十天后体内的浑黄与溃烂,
它安静百年后我的不甘与永别人世。
它安静……
它用来吞掉春天的野心安静大腹安静,
它可怜……它得到一隅光照时
亦如我被施舍,亦如我玻璃之心可怜的安静。
丨点天灯①
我见过那样的爱。
男人的虎口,掐住夜晚的脖子
直直吻上去……女人们,蛇一样疯狂
雨水,雨水之外的滴答
顺着蜘蛛爬过的痕迹,折曲在
无数段感情里,像进化未果的河,
像长出足的泪。
我见过点天灯,
那是一种气宇轩昂的手势。
在远远的竞拍台上,他为了一只玉镯
开价。一直加价。
他征服我,仅凭一个手势(酷刑)。
像无休止的夜,永远比上一个夜更黑,
像玉制的碧绿的毁灭,他用至高无上的出价,
赐我宠爱与荣耀。
我像蛇一样疯狂。
我像一颗莓果,蜷缩在他的舌床,从核
开始溃烂。
而玉,更多玉之外的珍贵与挥霍……
和被他压下的价格,在这喧闹的竞拍场
他任由它们囚困与孤寂
他任由一切哑默光泽的宝物
——坠入爱的独断
①一种拍卖行为:在竞拍者的包厢天花板上挂一盏灯,意思是无论这一轮卖的是什么东西,出到什么价,都由点天灯的人来出钱买下。
也是一种古代酷刑:把犯人衣服扒光,用麻布包裹,再放进油缸里浸泡,入夜后,将他倒悬在一根高高的木杆上,从脚点燃。
丨另外的……
话说不清楚时,另外的……就会诞生。
晚风吹向无言的对立面,
河堤上,所有的树都是另外的树,
那些枝蔓颤动着,伸进金色与红色之间
将余晖的心一点一点掏空,直至绵延江水
陷入一种悬浮、流动的晦暗。
我在散步。晚风轻易将我吹至时间的尽头。
空气里,全是熟悉而又模糊的吻,
像江面扩散的涟漪,正被突袭的大雨取消。
也许,过往并不存在。
唱歌的人、在对岸打手鼓的人,都是另外的人。
在一种类似疲倦的兴奋中,我恍若睡在你的身体里,
并接受围困的自由——
手在手里,心在心里,一条船在另一条船里沉浮。
想你的理由无数。但忘却更值得颂赞,
所有的意义,流水般积聚于悬崖——
一道瀑布奔泻,如虎,
一串串白浪如话,连贯,却讲不清楚。
丨春日大象
两头大象,在众人面前方便,
铜做的两只喇叭,垂坠于浩荡春景。
浑黄暴雨里,几株小草东倒西歪。
栅栏内,泥泞之处更加泥泞。
哗啦啦的声音,持续很久。
栅栏之外,一排高大樱树,
盛放成烟雾弹爆炸后的样子。
人们在树下,在一种冲突的气味中
——呼吸,徜徉,拍照。
花如迷障,粉绵延……
大象,渐渐,成了陌生的事物。
而羞耻,化身为眼球上颤动的
生殖与兴奋,似乎更能兑现手中的门票。
两头大象,快活地鸣叫起来……
一个小男孩,像得到了某种暗示,
挺起小身板,急于献出他的雨。
他被父亲阻止。他被春日的礼教阻止。
而暴雨,无法倾泻在云南或非洲,
在城中央,在大厦后方的山丘上,
只有几株草,承受着吨级别的粗犷。
丨海滩
金色的海水,恍若金钱不断地涌向我。
渔船驶入海滩右边的港口,起吊机
将船舱里的渔网猛地拉起,
——鱼,有的宛如流星,坠落;
而其他的……失踪在我视线的盲区。
有个女孩,躺在我身旁,不说话,
她腹部的纹身:两条交媾的蛇,眼睛正望着我。
我在一种舒服得快要灭亡的幻觉里,
感到灵魂离开……又重新拜访我的身体。
蜂蜜般的余晖,令我的手臂、后背、脚掌
……逐渐发腻发稠。
余温未息的沙滩上,快乐怎么也用不完。
我逗弄着两只小青蟹,它们夹伤了我的手指。
我试图用疼痛找出我存在过的证据,
微不足道的流血正被海浪稀释,卷走。
我试图以此完成——
一部分的自己向深海茫然无措地出走。
丨受难者
洁净是一种响动
像道理一样被拉得太长后
蛇在里面响了,灰尘在里面响了
所有失去喉结的,便都有了罪名
这缘于我一生反复将衣物拿出去晾晒
洗得清香发白的衣物
于日落后收回
有时顺带收回一只唱歌的瓢虫
而原有的香味
被置换成了另一个空间的气味
我漂亮的衣物
云、鸟鸣和尘粒在漂亮上合体
很微小的合体
以至于,我穿上后,仍然合身漂亮
但当它们每一次脱离我
被推置于窗外
都像在替我受难
我听得到
所有被晒之物发出的响动
比如一盆猫薄荷,它清凉的香气背后
定有缺水的危音与颤动
比如风暴来临
我还身在远方,我听到呼喊
一件件人形之物,柔软,落魄
在铁架上,在滂沱里,张开双臂呼喊
我还身在远方
它们呼喊,它们只是呼喊,冷痛而不求救
而我,在远方的塔吊、悬崖、马背
或一个男人的心尖上
一次一次得救
丨羚羊群
草原昏黄,群花错败。
尘与风声紧随,
多好的羚羊群:一片雷雨般的阴影快速掠动。
第一只羚羊,它的肌肉释放着幻觉,
被拉伸至极限的身躯,是存在三秒的虹。
夕阳为此着迷。蹄子落地,
它是虚弱的神明。新草左右滚动,荣耀是
践踏、咀嚼……一切刑罚的降临。
我在谷底,看见的是另一只羚羊。
它的头悬在枝杈,两只尖角
指向天堂的两个方向。
断蹄沉睡。荇草里,几根短笛般的骨
被溪水奏响。蓝蝴蝶兴奋。
满目粉碎,像邻国刚刚发生的大事。
鼓皮般的腹裂开:一只幼羚羊,
它的死先于它的出世。
逃亡,像优雅的炫技。
无数次的蓄力与发射,将悬崖的高度
一点一点降下去……
直至悬崖与谷底相遇,一片生死相连。
催促我们领悟——
世界的构成:雪豹一只,羚羊无数。
丨我们真正的……
我们真正的家人在哪里。
在我回忆的海水里,失事的船只
无人认领。骨头与黑匣子旧了后,便是
一千年后他山的矿石。蜘蛛爬过它们,
蜥蜴盗取它们的颜色。和那些黑夜里
漂泊的星丛一样……
我们体内一部分来历
与一部分终结,全都一厢情愿地陷入历史
而将无名无姓。
我们真正的回忆在哪里。
深夜,满大街餐厅的后厨里,
老鼠在盘中大快朵颐。
而之后,是它们留给世界的了无痕迹。
你感知什么少了,又好像没少;
你觉察到,一个小家族在隔壁世界
肥硕起来……这过程寂静如你供养回忆,
但它滋生的菌群,足以吞噬今夜之后的所有夜。
我们真正中意的睡梦,是哪一种梦。
夜,被占领后,丛林里的声响
时常敲响城市之门后,又转瞬消失,
徒留一阵疾风:一阵有形状的风,
从虎的样子,逐渐旋转成一颗安静的
蘑菇的样子……你摘下它,你需要一种幻觉
为你壮胆,随后你进入狼群,抢回一个
人类的婴孩……而这些都是你用咖啡抵挡住的
一些不想要的梦。
真正的梦呢?是一根腿骨,穿上你的回忆
一点点开始丰满,然后有脚,有脸……
直至双眼睁开,像家人一样,躺在我们身边。
丨蝴蝶谷
我们坐在河边,
将最近发生的事捋了捋。
小石头,一颗一颗被拾起
然后飞出……
模糊的夕光里,
他的暮年连接着的我的青春
——构成另一个他者冲动的一生。
冰蓝。
时间,与远处的炊烟冰蓝,
他像曲子一样轻,躺在我身旁。
二十年后,我也会进入曲子,
蝴蝶谷幽静……少女,
她祈愿永世困在她的青春里。
我们的手,高高举起;
我们的投降,于风里显得愚蠢却不自知。
嘴唇,一前一后
完成枯萎。
一匹马,低头,咀嚼,抬头……
它伟岸的轮廓,勾勒着世界的版图。
我们坐在河边,
一直坐到影子交叠,只剩我一人。
没有恨意,
我一个人,也可以将那些事情捋一捋。
丨大理的雨
十三月的雨,落在大理。
那是过去的一年里,被我们浪费的雨。
——镰刀收割云,空篮盛装雪,
粮仓倒悬……神,与我一贫如洗。
在一首诗里写“大花开尽”,
写完我就后悔。现在
与你,在洱海畔寻找通泉草、
棒头草、酢浆草、黄鹌菜……
那些在脚底浆化成水的一切微小。
远方的船,缓慢
像心底几声闷闷的哼吟。
十三月的雨,小小细细的,落在大理。
被我反复用旧的一滴泪,也去了大理。
悄悄地,
一块盆地,水,愈积愈多。
悄悄地,
有了第五个季节,
忘不掉的那些,积聚
……如另一座苍山隆起。
丨浴室
她的用力近乎一种仇。
——双手交叉,敲击、捶打、推揉……
闷闷的房子里,我像她恨过的人。
两只拳头,像两个绷紧的秘密
在我后背,推动着一颗夜蓝色的痣,滑行。
三十多年前,类似的拳头,
在我母亲手臂开出过两朵花
——接住了一个小婴儿。
她重击我时,我不吭声。
闭眼后,又忍不住偷看她:
衰老的曲线难守衰老的底线,
它托住双乳、腰、腹、耻骨与虚弱的梦,
不让它们垂落得更低。
湿漉漉的力,一遍遍
释放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体上。
天花板蔚蓝,疲惫。
水珠摇垂,逐渐膨胀成陌生的眼睛,
两个女人被它囚禁。
当它砸下,我的身体颤动,
但她按住我后颈,说,不要动!
这是一间关于服从的浴室——
一个女人恨女人的世界。
我接住琥珀色的力,如在夏夜
接住飞虫与一切消隐之物对光明的撞击。
但我的沉默与顺从,也是给她的力。
一间小小的白色房子里,水床上的身体
经由她手,光亮如玉
——透着寡妇般的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