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二则
一
去定海小沙那天,天晴。那里绿意葱茏,似海浪,有汹涌之势。沿途的洋槐正开花,一串串,白中带绿,似珠玉一般。
陈家村60号,三毛祖居。一条小弄堂,白墙胜雪,灰线勾了边。石子铺路,苔藓柔软。巷道清爽、干净。院是四合院,共五间,南北各一房,中间三房相连,有祠堂、正屋、厢房等,乃1921年三毛的祖父返乡所建。
一行人参观,簇簇拥拥,进进出出,走马观花,难以仔细看展品。倒是在一偏房里,安安静静坐了少许时间。屏幕上,播放着三毛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回故土小沙的纪录片。1989年4月22日,三毛渡海而来,回到祖辈和父辈生活过的小沙。当邮轮即将靠岸时,她便向岸上等候已久的亲人使劲招手,热泪夺眶而出。1948年,她随家人离开大陆,41年后再次归来。她半生流浪,像一粒沙,随风飘荡,自由、敏感、热烈,又坚硬、决绝、深沉。以她的性子,她定会从撒哈拉落向小沙。只是像我这等把归乡当作餐饭一样平常的人,自是无法理解三毛——在离乱之世,阔别故乡40余载,是带着何等心绪回来的?所谓感同身受、将心比心,也许仅是一种说辞罢了。
在小沙的一周时间,三毛回访老宅、探望亲友、祭拜祖先、游览小沙。在人们的簇拥下,她踩着祖先们踩过的泥土、石子。他们的脚印定是重合的,就像血液,终于相续在一起,流淌起来。纪录片中,数天时间,在亲人怀里,在宅院厅房,在祖先坟前,三毛流着泪。让人印象最深的一段镜头,是她抱着祖先墓碑泪如泉涌,嘴里念叨:“阿爷,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平平看你来了!”这一刻,我亦眼眶湿润,心绪难平。都是有故乡的人,都是从故乡出走的人,面对故乡,唯有凝噎,唯有以泪洗面,才能摸到故乡的心跳,才能得到故乡的应许。当然,她也笑,尽情地笑,开怀地笑,笑靥如花,可笑里总是带着潮潮的露。这露,便是泪。
我上师范学校时开始读三毛的作品。学校图书馆里能借到的一一借来读了。那时十五六岁,正值花季雨季,三毛有本书叫《雨季不再来》,因此,倍感亲切。后来读她关于撒哈拉的故事,总是被那异域风情吸引,也有被漫漫黄沙包裹之感,至于她的爱情,那时懵懂,理解不深。到年底,学校有晚会,有人唱《橄榄树》。总是想起三毛,想起这世间女子多矣,而奇女子寥寥,三毛便是奇女子。听着歌,想她,想她飘忽不定又命途多舛,却依然热爱远方、自由和橄榄绿,便满心的怅然,满心的愁绪。
少年的怅然啊,少年的愁绪啊,在旧年光景里,如苔一般生出来,便大片大片蔓延开去,盖住了整个少年时光。
行程结束,三毛还是坐船离开了小沙。离开前,三毛带走了两样东西——祖父坟头的一抔黄土,祖父当年所挖井里打上来的一瓶水。水、土,是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一个人的胎记,一个人的血肉,一个人彻骨的惦念。从此,她就可以背负着故乡行走于大地。
离别时分,她难抑悲伤,又一次,泪水落下。泪水和思念一样涩,一样长。邮轮远去,大海苍茫,波涛起伏,光阴渺渺。世间多以离别之苦熬人,熬血。每一次涛涌,都是她的心跳。每一次涛声,都是她的低语。大海收敛一切,也收敛了她的背影。
在小沙的祖先墓地,三毛曾说:“这里真好!以后我也要回来,就睡在阿爷脚跟头好了。”可她一走,再也没有回来。有些离别,注定是诀别。有些离别,只能用以怀念。
二
此次去定海,我和若冰老师的女儿一家相约同行。若冰老师的散文集《走读汉江》获三毛散文奖。可惜他已于2024年5月离世。女儿决定代他领奖。我们都是天水人,若他在世,我们定会结伴前往舟山,一道领奖。
若冰老师的女儿一家开车,在机场接了我前往舟山。他们执意请我吃饭。我想起若冰老师在世时,我们常在一起痛饮,或谈文论诗,或聊小城八卦,或说人世沧桑,或言文坛逸闻趣事,无不欢快。他年长我许多,如同父辈,但因文学,我们更是朋友。平日,他对我关照、赞赏有加。有几年,我租住南城根。他家也在南城根。于是有人开玩笑,南城根,小地方,小池塘,却养着两条大鱼。众人笑,我们亦笑。他在世时,常年孤身行走于秦岭深山、渭水河畔、汉江两岸、太白之巅,写下数本佳作。这么想来,他不也就是一条鱼吗?黄河鲤鱼,游走于大山大河间。而我,多出入于城中村、老城区、农村,不就是另一条鱼吗?草鱼,在烟火升腾中挣扎。
说到鱼,在舟山几天,自是顿顿离不开鱼。本地人说,现在是休渔期,没有好鱼。可于我一个西北人而言,满桌轮番上来的鱼,已是好鱼、好味,可谓珍馐。
我家在西秦岭山中,以种五谷杂粮为主。小时候,村里有一河坝,发洪水时河滩里冲出好多鱼,我去放牛时捡了几条带回家,母亲用白水煮了,倒也香。西秦岭人是不大会做鱼的。此后,我再未吃过鱼。
后来进城,上学、工作,常能吃到鱼。席上凉菜中,必有一道油炸带鱼——裹了淀粉,炸得焦黄。吃过几次,便不喜欢了。而在定海餐桌上的带鱼,是新鲜的。把鱼掐头去尾,中间部分切段,清蒸即可。鱼的表皮闪闪发亮。夹一段,入嘴,肉极细腻,味极鲜美,果然好吃。
同桌人说舟山带鱼很有名,被称为“世界上最好吃的带鱼”。舟山又是世界四大渔场之一,也是中国最大的渔场。据说,1996年,浙江一渔民曾捕到一条长2.1米、重7.8公斤的特大带鱼,这条“带鱼王”后来被温岭市石塘镇小学的生物博物馆收藏。
吃过舟山带鱼后,我便对其他地方的带鱼失了兴趣。
我在定海期间,还发现了一处菜市场。市场分两半,一半卖蔬菜花卉,一半卖海鲜。成排的摊位上,有各种鱼、各种贝类、各种虾。有的粗如树桩,有的细若筷子,有的乌青,有的焦红。这些海鲜大多是我不识名的。在市场逡巡数圈,想给家中孩子买点海鲜,让他们尝尝。最后选了6枚墨鱼,这东西,我们没吃过,也觉新鲜。又买了一些皮皮虾,想着孩子会觉着新奇。买好后快递回家。
我领完奖回家,快递已送到,我照着视频做墨鱼。女儿4岁,胆子大些,摸着墨鱼玩,看着墨汁溅出,很是好奇,问东问西。儿子趴在洗菜池边,滴溜着眼,只是看,他怕这些。墨鱼爆炒后缩水,仅有一小碗。皮皮虾则水煮。
一顿饭,定海寄来的鱼虾便吃完了,可屋子里还留着海的味道,咸咸的,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