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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7期|杜光辉:杜家堡子的抗战史(中篇小说)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7期 | 杜光辉  2025年09月19日08:20

俺老家那地方,把俺爷的爸叫太爷,俺爷的娘叫太奶。

俺爷九岁那年,阴历九月,俺太爷天不亮就给地里背粪。已经背了三趟,回家的路上还拾粪,拾了大半筐时,走到杜家祠堂前,停住脚步,透过门缝看正在教书的杜满道,看正在读书的儿子杜印玺。杜印玺就是俺爷,跟着杜满道读了三年书。这阵正在背诵杨炯的《从军行》: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俺太爷只听其音,不解其意,心里琢磨,我让俺娃从六岁就开始读书练武,长大了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还拼不过他杜轩文?

身后暴起马蹄奔跑声,俺太爷急忙转过身子,看见一队战马冲过来,马队奔到跟前放慢脚步,杜轩文的兄弟杜轩武没有下马就对俺太爷说,发泥叔,赶快把满道先生叫上,一块儿去俺家!说完,在战马的屁股上猛抽一鞭。

杜轩文、杜轩武、杜满道,还有俺太爷,坐在八仙桌旁。杜轩文的婆娘韩梅花把水烧开,往茶壶里放了茶叶,给各人的茶盅里倒。杜轩武满脸愤怒,杜轩文、杜满道、俺太爷不知道出了啥事情,不好发问。杜轩武终于说话了,小日本把咱的东三省占了!

八仙桌前的人都震惊,杜满道说,东北军的装备是最好的,咋就守不住?

杜轩武说,张学良没有抵抗就放弃了东北!

杜轩文说,军队不守疆土是满门抄斩的罪过呀!

杜满道说,轩武把事情说清楚,猛地说小日本把咱的东三省占了。

杜轩武讲了东三省沦陷后,陕西军队上上下下都震怒,杨虎城长官上书中央请求陕西军队奔赴东北收复失地,被国防部训诫:对于日本军队的侵略行径,中央自有对策,各级政府、军警,各履其职,不得妄动,如有违反军纪之现象,绝不姑息!副官念完,陕军主将孙蔚如拍桌大怒,狗屁训令,这不是让我们拱手把江山献给人家?杜轩武的丈人孙品玉站出来说,我们陕西军旅要在大是大非面前澄明我们的态度,要求中央政府追究辱国将领丢失国土的罪责,以振中华民族抗击倭寇之决心。

杜轩武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响应共产党的倡议,放弃内战,共同抗日。

杜满道说,咱们是草民百姓,只能在这里空泛议论,人微言轻。

杜轩文说,不能说咱们老秦人没有用处,当年咱们老秦军横扫六国,建立大秦王朝。到了咱这一辈人,岂能在小日本跟前认尿。只要他们打到咱陕西,我一定变卖家产,组织民团抗击倭寇。咱们现在不管东北的战事,总有一天小日本会打到咱陕西,咱的下场就是亡国奴!

俺太爷根本说不上话,但知道咱这么大的国家让那么小的国家欺负,丢脸,就说,要是轩文组织队伍,我头一个报名。等到俺印玺长大了,小日本还没有被赶走,我让印玺也参加打日本的队伍。

杜满道琢磨,杜家堡太偏远,很多事情弄不清楚,便说,我想去西安一趟,把情况打探清楚了,咱们该捐款就捐款,该组织民团就组织民团。

杜轩文对俺太爷说,明天套我的车。发泥叔要是不忙,吆车陪满道先生去趟西安,花销由我掏,再给你一块银圆的工钱。俺太爷说,你这是打我的脸哩。你干的是抗日的事,我咋能要工钱?

五更时分,俺太爷吆着马车,杜满道坐在车上,三匹牲口迈开蹄子,铁蹄叩在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吆到村口时,路旁闪出一个人影,一蹦就跳上车。俺太爷一惊,谁?

杜财财说,发泥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杜满道问,俺到西安去,你去啥地方?杜财财说,我也到西安,刚好顺路。

杜财财是杜家堡子最没出息的人,祖上传下二三十亩好地,他把地交给长工,啥事都不管,好吃懒做,还嗜好那事情,钱花完就卖地。

俺太爷说,我送满道先生到西安打探小日本占咱东三省的事情,你到西安弄啥?

杜财财说,我到西安能弄啥,只能弄那事情。

俺太爷知道他说的那事情是啥事情。

车轮继续朝前滚,碾过黎明前的黑暗,碾来破晓的晨光,迎来旭日的东升,在黄土塬的璀璨里,看到了田里忙活的身影,听到远方传来秦腔的吼唱。迎面走来一头毛驴,尻子上搭了床新被子,上边坐着披红插花的小媳妇,怀里抱着正在吃奶的娃娃,毛驴前走着牵它的小伙子,原来是小媳妇回娘家。

杜满道望着蔚蓝的天,看到天空飞翔的鹰,看到庄稼地里忙活的农人,看到骑着毛驴渐行渐远的小媳妇,突然涌出这样的想法:天下太平是最好的世事,不打仗,不争斗,小伙子大了娶媳妇,女娃子大了嫁男人,老的逝去了,小的降生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多好。小日本凭啥要侵略俺中华?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了愤怒,情到极处,就有了宣泄的欲望,想起诸葛亮六出祁山的绝望,吼唱起来:

为江山我也曾南征北战,为江山我也曾六出祁山。

为江山买荆州立下文券,为江山气死了周瑜少年。

……

夜幕降临的时候,马车进了西大街的马车店,俺太爷把车吆进去,立即有伙计接过鞭子。从这时起,吆车的就成了店里的皇上,吃喝都有人伺候。吃饭的时候,店家问客官要些什么,杜财财抢着说,一人一碗羊肉泡馍,四个饼子。

俺太爷说,赶了一天路,干渴得啥样,咋能吃那么干的东西?

杜财财说,先上碗羊肉汤,喝了汤就不干渴了。

俺太爷说,财财咋跟羊肉泡馍杠上了?杜满道就笑,笑得意味深长。

俺太爷问杜满道,财财为啥非要吃羊肉泡馍?

杜满道说,羊肉泡馍壮阳哩。

俺太爷恍然大悟,说他给自己攒力气哩。

第二天,他们吃过早饭,就朝钟楼走去,半个时辰就到了。突然,从四条大街上走来学生队伍,打着横幅,吼着口号,全是打倒日本鬼子、收复失地的内容。街道两边的人加入游行的队伍,没有加入的也跟着学生喊口号。从南大街走来一队学生,横幅上写着东北大学。杜满道给俺太爷说,东北沦陷后,东北大学搬到了西安,这些都是东北大学的学生。这队学生流着眼泪,唱着《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有个女学生哭得快要昏倒,被旁边的学生搀扶着朝前挣扎。他们的哭声又传染给了街道上的市民,人群跟着哭跟着唱。杜满道和俺太爷、杜财财也跟着他们喊,被裹挟着走到钟楼。那里搭着台子,有个女学生走到台子上,身上挂了个牌子,上边写着黑字:自焚——敦促政府收复东北三省。俺太爷和杜财财不识字,问杜满道那个女学生胸前挂的牌子上写的啥。杜满道把牌子上的字念了,俺太爷还是不明白,问自焚是啥意思。杜满道说自焚就是把自己烧死。俺太爷急眼了,说着就冲到台子上,一把拿掉她胸前的牌子。杜满道和杜财财也冲上去。杜满道给女学生说,国难当头,难得你一腔热血,让俺们这些男人蒙羞。以命相搏的事情轮不上你们女娃子,只要俺们这些男人在,就容不得小日本猖狂!

南大街开来一辆轿车,前后有满卡车的护兵。一个大官模样的人带着几个副官走上台子,女学生已经昏迷,被俺太爷、杜满道搀扶着。这个长官问,这个学生是怎么回事儿?杜满道说,这个学生要自焚,敦促政府出兵东北,收复失地。

长官对副官说,把这个学生送到部队医院,身体彻底好了再出来。然后走到话筒前,提着嗓子吼,我叫孙蔚如,我不畏死。只要上峰下达命令,我必定第一时间奔赴东北战场,收复东三省!

几个女学生抱着募捐箱,一个男学生走到话筒前,大声呼吁,乡亲们,我们军队的装备还十分简陋,需要武器,恳请各位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四万万同胞齐心协力,坚决把倭寇赶出中国!

人们都走向台子,把银钱朝募捐箱里塞。俺太爷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块银圆,那是准备给俺太奶、俺奶买布料的钱,掏出来走到募捐箱前。杜满道身上装了五块银圆,那是杜轩文给的住店钱,也放进募捐箱。杜财财口袋里装了两块银圆,准备后晌逛窑子用,也把银圆掏出来,给俺太爷和杜满道说,这两块银圆原本是逛窑子的,国家成了这样子,也没逛的心思,捐出来算了,白让我吃了羊肉泡馍。

回马车店的路上,俺太爷给杜财财说,你一辈子没干过正经事情,就这件事情干到点子上了。

他们回到客栈,杜满道给店伙计说,俺要回去了。店伙计惊诧,昨天进店时说好了,今晚还在店里住,咋说走就走,是不是俺招呼得不好?杜满道说,不瞒你说,晌午到钟楼,俺把住店的钱都捐给抗日了。店伙计说,客官略等一会儿,我去给东家禀报一声就来。不大工夫,伙计领着店主过来,店主说,你们把钱捐给抗日了,俺因为你们没钱赶你们走,传出去俺的名声就丢了。乡党还是住下,我不收乡党店钱,就当我给抗日做了捐献。

全堡子的乡党知道杜财财把逛窑子的钱捐给抗日了,杜财财走到街道上,人们老远就给他让路。后晌,杜轩文看到杜财财在街道上溜达,说,前些日子轩武给我带回来一包福建安溪的铁观音,你拿去喝了。杜财财说,这么贵的茶,你凭啥给我喝,我又没给你家做过啥事情。杜轩文说,你没给俺家做过啥事情,但给咱中华做了好事情,你把逛窑子的钱都捐了,这么好的茶不给你喝给谁喝?

俺爷十四岁那年,个子比同龄人高出半头,生人会把他看成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他跟着冯虎练了八年武功,抡起四十斤的锁子石比抡块砖头都轻松,少林的几十套拳路,打起来如行云流水,站在场上用力一跺,能踏下一寸多深。俺奶二十二岁了,高个子,丰乳、细腰、翘尻子,脸色红是红白是白,从堡子的街道上走过,多少男人偷着看。堡子里这个岁数的女子,生的娃都会放羊了,俺奶还没有圆房。

吃过夜饭,俺太爷和往常一样,坐在屋地的小板凳上编柳条筐,好拿到集上卖。俺太奶纳着鞋底子,俺爷去百花寨学武去了,俺奶在院子里剁猪草。

俺太爷给俺太奶说,印玺跟黑姑该圆房了。俺太奶说,印玺才十四岁,骨头还嫩着,圆房太早伤娃的身子。俺太爷说,黑姑都二十二岁了,谁家的女子二十二岁还没有圆房?女人也就这几年好光景,人家在好光景的岁数上不让过好光景,咱算啥人?现在兵荒马乱,咱想让印玺打江山当将军,战场上发生什么可说不来,他早早圆房了,咱就能早早抱上孙子。

俺太奶听说抱孙子,心劲儿就涌出来,说,那就让他们圆房,我做梦都是抱着孙子在堡子里逛。

俺太爷到集上的工夫,俺太奶、俺奶把房子打扫了,在窗户上贴了红纸剪的囍字。俺太爷回来后,俺太奶把肉切成丁,切了白萝卜、红萝卜,泡了粉条、黄花、木耳,熬成臊子。俺奶擀面,俺爷烧火,捞出来的面条有一尺多长。吃过臊子面,俺爷又到学堂读书去了,夜里还要到百花寨练武功。

后晌的时候,俺奶特地烧了一锅热水,提到她屋里,把身子脱得精光。擦洗的时候,她想着年馑里饿死的爹妈,想着在婆家活过的十四个年头,想着自己一手抱大的俺爷,心里就有了一阵一阵的感慨,竟然痛哭起来。

俺太奶在隔壁屋子问,黑姑你哭啥哩?俺奶说,我也不知道哭啥,就是想哭。俺太奶说,是不是想你爸你妈了?你爸你妈命真苦,咋就没熬过那个年馑。要是他们还在,今天还能过来看看俺黑姑。俺太奶这么一说,俺奶的哭声更大了。俺太爷就说俺太奶,你真差成色,啥话不该说你偏说啥话。娃今天圆房,娘家没一个人来,心里咋能不难受?

俺太奶也想起年馑里饿死的她娘家兄弟,放声痛哭,一边哭一边说,黑姑呀,咱当女人的,娘家的人死了,天都塌了一半。又把大腿一拍,哭叫起来,我苦命的爹呀,苦命的娘呀,苦命的兄弟呀……

俺太爷训斥俺太奶,人家黑姑哭是高兴,你跟着凑哪门子热闹?俺太奶不哭了,用巴掌把眼泪一擦,自己问自己,我哭哪门子热闹?

夜深了,俺爷从百花寨练武回来。俺奶把洗澡水端到他们屋子,红着脸给俺爷说,咱娘说了,让你洗了身子再睡。俺爷洗过身子,俺奶才从俺太爷太奶屋子回到自己屋子,铺床,吹灯,俺爷摸黑爬到炕上,扑到俺奶身上就折腾。俺爷欢腾过,身上弥漫着宣泄后的慵倦和满足,文绉绉地说,人生两大喜事,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我和姐过上了这么好的日子,还出去打啥江山哩?守着俺姐过一辈子的好日子,给我个皇位都不换。

俺奶立即把他的手从胸脯上推开,说,你要是贪图这点儿受活,不想以后的大志,咱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姐不能耽误你的前程,咱家还指望你光耀门庭哩。

俺爷赶忙说,我听姐的,这辈子一定干出世事,给咱家争脸。

俺太爷太奶的屋子跟俺爷俺奶的屋子只隔一堵山墙,山墙没到顶,隔形不隔音。俺太爷贴着俺太奶的耳朵说,娶上这么好的媳妇,咱家上辈子烧了高香。

这夜,俺爷给俺奶肚子里播下了种子。

俺爷十五岁俺奶二十三岁那年,生下了儿子,这个儿子就是俺爸,俺爷给俺爸起名叫杜官礅。

初春的一天,下雨了。雨天下不了地,杜轩文给长工说,你去祠堂把满道先生请来,品茶赏雨,让他把印玺带上,我看这娃越来越出息了。再到发泥叔家里,把他也叫来喝茶。

杜轩文、杜满道还有俺太爷坐在八仙桌旁。还空着一个位子,杜轩文给俺爷说,印玺坐。

俺爷看着韩梅花说,嫂子在这儿哩,轮不上我坐。

杜轩文说,你嫂子要烧水泡茶,哪有工夫坐?

韩梅花把水烧开了,把龙井放到茶壶里,给里面倒了开水,又给每个人的盅子里倒了。杜轩文说,这是轩武上次回来带的,我一个人舍不得喝,跟你们一块喝才能喝出味道。

杜满道说,再好的茶沾了小日本占咱东三省的霉气,喝起来就没有味道了。

杜轩文说,算起来小日本已经占据咱东三省四五年了,南京政府还没有对日宣战。

杜满道说,咱东三省出大豆高粱的地方,小日本不愁军队没粮草。地下埋着铁矿煤矿,他们在咱的地盘采矿挖矿,炼钢炼铁制造枪支弹药,打咱的军队,战略上占了大便宜。再过上几年,他们就会剑指华北,剑指全中国,咱们沦为亡国奴绝不是无稽之谈。

俺爷忽地站起,给杜满道说,您几年前就说等俺们长大了,投笔从戎,杀敌报国。今天后晌,俺几个同窗商量了,一起投军,抗击倭寇。

杜轩文说,我给你们说个硬话,咱堡子的年轻人要是上战场杀倭寇,我每年给他们家救济四块银圆。要是捐躯沙场,我替他们给老人养老送终。我杜轩文过的啥日子,他们的老人过的就是啥日子。

俺太爷胸脯里也涌出豪气,给俺爷说,印玺想啥时候投军就啥时候走。我跟你娘肯定会把黑姑和官礅照看好,不会让他们出一点儿抹搭。有人敲门,韩梅花对着大门问,谁?大门外边回答,老乡,我们是工农红军。杜轩文脸色大变,身子颤抖,壮着胆给韩梅花说,快去开门。

一个长官带着护兵走进院子,立正敬礼说,老乡好,打扰你们了。

杜轩文硬撑着站起,给人家抱拳,说,不知道长官光临寒舍,有失远迎。长官找我有什么事情?

长官说,我们部队初到贵地,供给没有跟上,想借贵府两石粮食。给你们打借条,后方把粮食运来立即归还。如果暂时运不过来,等革命成功后拿着借条找人民政府,人民政府会连利息一并还给你们。

杜轩文赶忙给韩梅花说,快去给兵爷盛两石麦子,拣最好的麦子给人家。

长官给护兵说,通知一连长,派一个班来背粮食。再通知文书,过来给老乡写张借条。

兵们把麦子背走了,文书跟着护兵跑进院子。长官给他说,咱们借了这个老乡两石麦子,你给人家把借条写了。文书取出钢笔,在本本上写,却写不出字,给长官说笔里没墨水了。长官朝房里瞅了一眼,给杜轩文说,能不能借你家的笔墨用一下?

杜满道琢磨,兵家说等他们打下江山了给杜轩文还粮食,这是没影儿的事情。既然他们不会还了,何必让他们打借条,不如把粮食捐给他们。他们以后得势了,就忘不了这份人情,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就把杜轩文拉到一边,叽咕了一阵儿。

杜轩文给长官说,这些粮食不算你们借的,算我捐给你们的。如果你们要写借条,就写成我捐给你们两石麦子。

长官说,老乡觉悟高,革命成功了,也有您一份功劳。

俺爷把墨研好了,把毛笔递给文书,文书捏毛笔的手发抖,笔头在纸上戳了个大黑疙瘩,苦笑着给长官说,我没写过毛笔字,总共读了五个月书,好多字都认不周全。

长官又给杜轩文、杜满道说,看样子你们都是秀才,帮我们写个条子。

杜满道觉得这正是让俺爷显露才华的机会,就给俺爷说,你替这位长官写。

俺爷略一思考,在纸上写下:

今收到陝西省彬縣杜家堡子杜軒文先生捐助我軍小麥貳石,救我軍於饑餓之中,特表感謝。杜軒文先生應為革命有功之臣。特立此據,杜印璽代筆。

俺爷写完这些文字,问长官,怎么落款?

长官说,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第一团团长张红驴。

俺爷从六岁开始练书法,这一手小楷就是印到书上,都让人赞赏。张红驴不识字,但能看出字的工整,给文书说,你看看人家写的字,大小一个模样。再看看你写的字,跟蛐蛐在墨里蘸了一下似的,在纸上爬了几圈。

文书不服气,又不敢顶嘴,心眼一动,问俺爷,小伙子啥时候开始练字的?

俺爷说,六岁开始练,练了九年。

文书给张红驴说,人家练了九年,我总共才读了五个月书,要不是跟你参加革命,也能写成这样子。

张红驴说,婆娘不要娃,怪炕洞门子小。把条子递给文书说,我是睁眼瞎子,你给我念上一遍。文书接过字据念,今收到陕西省啥县啥堡子啥文二石啥子……

张红驴说,还是让这个小伙子念给咱们听。

俺爷接过字据,念了一遍,又递给张红驴。

张红驴说,俺们部队打仗的人不少,识字的人很少。说完,问老乡有没有印泥,我给上边摁个指印。杜轩文拿出印泥,张红驴的食指在印泥上蘸了,问俺爷,摁在什么地方?俺爷指着张红驴的名字说,就摁在你名字上边。杜满道给杜轩文说,你把这个字据保存好,革命成功了,你就是有功之臣,坐江山也有你一份。

杜满道这话还真应上了,“土改”时杜轩文把这个字据拿出来,工作组的首长都给他敬礼。

学堂放学了,俺爷给杜满道说,我该出山了。

杜满道说,咱要出山,就得选个明君。咱投奔了仁义之师,行的就是仁义之事,投奔了虎狼之师,行的都是虎狼之事。人这一辈子,有时候踏错一步,就毁了一辈子的前程。吕布是三国的第一猛将,投奔了董卓,落下那个下场。单雄信也算是隋唐前几位的大英雄,跟李姓为敌,被尉迟敬德监斩。

俺爷说,我观察了这支部队,确实不像过去见的那些队伍,我想投奔这支队伍。

杜满道说,我也看这支队伍是仁义之师,你回家给你爹你娘你媳妇商量一下,该出山就要出山。打江山跟读书练武一样,也讲究童子功。你早到队伍一天,就多一天的本钱,以后打下江山了,论功行赏,就多一份功劳。

俺爷回到家,给俺太爷说,有件事情要跟你和俺娘俺姐商量。

俺太爷问,啥事情?

俺爷说,我今年都十五了,该出山了。

俺太爷说,要坐江山就得打江山,世上没有人家打下江山让咱坐的道理。你走你的,不要操心家里,我跟你娘的身子骨再干十年没一点儿抹搭,肯定会把你媳妇你娃养活好。等你骑着高头大马回来,我跟你娘这辈子也没白活。

俺太奶舍不得俺爷离开,就抹眼泪说,我还觉得印玺是个娃娃,一眨眼工夫就要出山打仗了?

俺太爷说她,你就这点儿出息,娃出去干世事,哭啥呢?

俺太奶擦着眼窝说,我知道娃是去打江山干世事,就是舍不得。

俺太爷说,舍不得也要舍得,天上的红烧肉掉不到咱嘴里。咱要干大事就得打江山,人家打的江山凭啥让咱坐?又给俺奶说,印玺要投军打江山,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你跟娃娃都得受些苦难。

俺奶从八岁嫁到俺家,就受到俺太爷太奶让俺爷读书做官、练武打江山的熏陶,知道这是俺家的头等大事,擦着眼泪说,印玺要投军,我没啥说的。不论他出去多长时间,我都像寒窑里的王宝钏,十年二十年地等他,把娃养大成人。

这夜,俺爷搂着俺奶说,我就觉得对不起你,我刚出世你就嫁到咱家,一手把我抱大,还给我生了个娃。我这一走,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来……

俺奶看着自己从小抱大的男人,这一离开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能相见,心里有了不舍和悲伤,说,我还是那话,你给咱家打下了江山,我守一辈子活寡都高兴。

就在这夜,俺爷把俺二叔种到俺奶的肚子里了。

张红驴的部队在荒地上操练,有的兵练枪法,有的兵扔手榴弹,有的兵对着稻草人戳刺刀。张红驴和几个首长站在旁边,看兵士操练。

俺爷过来了,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装着换洗衣服和两双鞋,还背了一把大刀。张红驴看到俺爷,走过来问,小伙子干啥去?

俺爷说,我想投奔你们的队伍。

这时候,团政委师庄桩走过来,张红驴给俺爷介绍,我是团长,他是政委。而后给师庄桩介绍俺爷,他就是那天帮咱们写字据的小伙子,念了九年书。

师庄桩问俺爷,多大岁数了?

俺爷说,我是民国九年生的,今年刚满十五岁。

师庄桩问,张团长说你读了九年书,都读了啥书?

俺爷说,师父教的书我都读过了,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曾文正公家书》,还读了《三国演义》《孙子兵法》《水浒传》这些书。

师庄桩给张红驴说,小伙子还真读了不少书,这些书有的我都没听说过。

张红驴说,你才读了几天书,扁担横在地上刚能认出是个一字,跟我差不多,还敢在人家面前说你读过书。

师庄桩说,恐怕咱师长都没读过这么多书,要是成分好,绝对是培养对象。又问俺爷,你家几口人?

张红驴说,你觉得行,就把他留下。又问俺爷,你来投军,还背着大砍刀,会不会用?

俺爷说,我六岁练武,十八般兵器都可以用。

张红驴说,我们团有个摔跤高手,你跟他过下招,咋样?

摔跤高手来了,俺爷按照摔跤行道的礼节,给对方抱拳行礼说,大哥承让了,下手轻些。说完两个人就低下身子绕圈对峙,双方大吼一声,抓到一块去了。俺爷六岁就练骑马桩,姿势一扎,脚下像生了根。对方确实是摔跤高手,倒手极快,动作如水银泻地,见缝插针。行家一搭手,就知有没有,俺爷的手一抓住对方的胳膊,就知道对方的招数极好,但功夫差了一些,就思谋对付的策略,扎稳门户,故意让手上的力气减少,使对方轻视自己。对方见俺爷不出手,又见他抓自己胳膊的双手力气不济,就没把俺爷当回事儿,一只脚伸进俺爷的门户,身子朝后一扭,伸进俺爷门户的那只脚就朝上挑,想把俺爷挑起来摔倒。这个动作在摔跤上叫挑腿。但没想到俺爷的底盘特稳,他连着挑了几下都没动弹。俺爷借着他的力量,把他伸进俺爷门户里的那条腿一挑,竟把对方挑离地面三四尺高,就要摔倒的时候,俺爷抓住他的胳膊一拉,使他站稳身子,说,老哥让小弟了,小弟给老哥赔罪。

对方也给俺爷拱手说,兄弟的功夫在我之上。说完,给张红驴和师庄桩说,小伙子的拳脚功夫,咱团没有第二个。

张红驴给俺爷说,我还缺个警卫员,我知道让你当警卫员屈才了。我把你留在身边,就是让你学着怎样带兵,怎样指挥打仗,你把这些学得差不多了,再下到连队,一级一级朝上干,立的功越多,提拔得越快。你的拳脚功夫确实不错,还没有接触过枪支弹药,真正打起仗了,还要看谁的枪打得准,弹投得远。我给你十天时间,你把射击、刺杀、投弹好好练习,第十一天我和政委来考你。

第十一天晌午,刮着很大的风。还是在那块荒地上,张红驴、师庄桩还有作战参谋考核俺爷的射击、投弹。本来,部队不会对一个新兵下这么大的功夫,但俺爷是部队里极少的秀才,才能有这待遇。随着作战参谋的口令,俺爷走到靶台,卧倒,装弹,射击。射击教练教过,在大风天气射击不能像平常射击那样瞄准靶心,要把风速考虑进去。俺爷从小在这里长大,知道一阵风刮过,再一阵风刮来的中间有个停顿。他瞄准靶心后,等到前一阵风刮过,下一阵风还没刮来的瞬间击发,五发子弹打了四十五环。这么大的风里打出这么高的环数,这个团的历史上还没有人能做到。

张红驴问俺爷,这么大的风,你怎么修正弹着点?

俺爷说,我就没有修正弹着点。一阵风刮过去后,有短暂的停顿,我就利用这段时间击发,子弹就不受风的影响。

投弹对于俺爷来说比喝碗苞谷糁都容易,俺爷让作战参谋把筐子放在六十米处。张红驴问俺爷,你能投这么远?

俺爷说,投投试试。

张红驴说,现在的弹药比命都金重,投教练弹找找感觉,投不了那么远把筐子放近些。俺爷说,投到筐子里没问题。俺爷把教练弹的火线盖打开,把火线圈套在小拇指上,助跑了几步,就将教练弹投出,弹准准落入远处的藤条筐中。

考核刺杀的时候,张红驴说,刺杀这个项目不用考了,这小子练过武功,全团都难挑出他的对手。

俺爷名义上是警卫员,但比参谋长、副团长的作用都大,给张红驴念上头的命令,给下边写命令,全是俺爷的事情。这天,张红驴接到师部命令,命令他们团四十八小时之内赶往汉城集结。俺爷念过命令,给张红驴和师庄桩说,陕西地界就没有汉城这个地方。

张红驴、师庄桩翻开地图,在驻地两百里的范围内都查不到汉城。

俺爷问张红驴,师部的参谋文化水平咋样?

张红驴说,跟咱团的文书差不了多少。

俺爷指着地图说,距离咱们驻地一百五十里有个地方叫韩城,估计参谋把韩城写成汉城了。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汉中,但汉中距离咱们驻地一千多里路,四十八小时根本不可能赶到,应该是韩城。

于是,部队集合朝韩城进发,提前两个小时进入集结地。之后,张红驴、师庄桩把俺爷提为正连级参谋。是年,俺爷十六岁零三个月,是这个团最年轻的连级干部。

张红驴、师庄桩接到师部命令,东渡黄河,攻下山西境内的大宁县城。这个县城有五百个装备非常精良的鬼子驻守。张红驴、师庄桩率领的这个团有一千多人,人数上占优势,但装备极差,综合下来,战局五五开,即使攻下县城,部队也要付出极大的伤亡。师部命令中明确指示,伤亡必须控制在百分之二十以内,确保部队建制。

张红驴、师庄桩的部队围困了县城,强攻不行,伤亡太大,不符合师部的命令精神。挖地道炸城墙,时间仓促,来不及,师部要求必须在七天之内拿下县城。张红驴、师庄桩还有一帮子参谋两天两夜没有睡觉,守着地图琢磨攻城的办法。张红驴脾气暴躁,指着这帮参谋吼,限你们十个小时之内拿出战斗方案,到时候拿不出来,军法从事!

俺爷给张红驴说,大家两天两夜都没睡觉,脑子成了一疙瘩浆糊。我建议咱们都睡上五个小时,等脑子清醒了再琢磨攻城方案。

张红驴、师庄桩听了俺爷的建议,给参谋们下命令,睡觉,睡起觉来再想不出办法,我再枪毙你们。说完,一帮人倒在地上就睡着了。

俺爷没有睡,跑到院子里洗了脸,打了一套大洪拳。收势的时候,脑子豁然亮堂,急忙跑进指挥部,把还在酣睡的张红驴推醒说,攻城方案有了。

张红驴忽地从地上爬起来说,你小子,叫我们睡觉的时候,我就琢磨你有门道啦!

俺爷把战斗方案给张红驴、师庄桩汇报了。张红驴说这个方案是虎口拔牙,人家的牙一咬,就把我们咬碎了。

俺爷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们不带武器,不会引起日军的警惕。

师庄桩说,他们有五百多人,都有武器,我们赤手空拳,战斗力太悬殊。

俺爷说,日军五百多人分布在四面城墙上,每个点都不会有太多兵力。咱们人数没有鬼子多,但集中在一个点上就比他们的人数多。现在的问题是咱们团里的武功高手才十来个,太少。我学过武的百花寨离咱这儿八十里路,我带上两个战士,骑上快马连夜赶到那里,把我的师兄弟请来助阵。

五六个小时后,俺爷来到百花寨。冯虎看见俺爷走进大门,走下台阶迎接,牵着俺爷的手走到上房。

冯虎问,印玺投军两年多了,一向可好?

俺爷说,还好,就是军情紧急,没时间给师父禀报我的事情……俺爷把军事形势简单说了,又说咱的部队把攻城方案都做好了,就是缺少武功高强的人手,团首长让我回来搬兵,请师父和师兄弟助阵。

冯虎说,我练了几十年的武功,教了这么多徒弟,就是报国无门。今儿个机会来了,我冯某人岂能推辞?

俺爷说,打仗就会死人,各位师兄思谋清楚,家里实在走不开的就不要勉强。

冯虎说,你是独子,都能去打日本,你这些师兄弟为啥不能去?说完,对徒弟们说,你们现在就回家,给家里人把情况说了,一个时辰后在这里集合。家里有牲口的把牲口骑上,没有牲口的借堡子的牲口,咱骑着牲口朝山西赶,到得越早越好。

一个时辰后,徒弟们牵着牲口,有马,有骡子,还有一口大公驴,都驮着草料袋。俺爷走到师兄范实忠跟前说,师兄咋牵了头公驴,自古以来哪有驴上战场的?

范实忠说,兄弟甭小看我的驴,力气比一般的骡子都厉害,你要是不信,上路了便知。

子夜,黄土塬上死样的寂静,很远的村子里喧起一阵狗吠。通往山西的路要从杜家堡子通过。牲口的蹄子一踏进堡子的东门,俺爷就勒住战马,牵马而行。随行的人见他跳下战马,也都跳下牲口。堡子的狗见来了生人,朝着他们吠叫。俺爷走到自家门口,对身边的参谋说,这是俺家。参谋说,进去看看家人,难得回来一次。俺爷说,战事这么紧,我咋能回家。俺爷站在家门口,后边站着二十几个师兄弟。他看着大门里面的厦子房,想着正在睡觉的俺太爷太奶、俺奶俺爸,他还不知道走后十个月,俺奶还生下了俺二叔。俺太爷觉得今夜的狗叫跟往常不一样,就披上衣裳扒着门缝儿朝外看,看见俺爷站在大门外边,听着俺爷跟参谋的说话,又看见俺爷解下身上的包袱,在包袱里装了一块银圆,放在门槛下边,长叹口气,牵着战马转过身子,向着堡子外走去。

俺爷刚一离去,俺太爷就打开大门,拿起包袱给俺太奶喊,芹菜,咱印玺回来啦!又给俺奶喊,黑姑,你男人回来啦!

俺太奶、俺奶都醒过来,问俺太爷,印玺回来啦,人在哪儿?

俺太爷说,人走了,隔着大门把咱家看了一眼,又牵着马走了。

俺太奶说,人都站在大门外边了,咋不进家门?

俺太爷从包袱里拿出银圆给俺太奶、俺奶看,俺奶认出这块包袱皮是她缝的,说俺男人真的回来了,这个包袱是我给他缝的。说完,一个胳膊抱着俺爸,一个胳膊抱着俺二叔,朝堡子外边跑去,边跑边喊,印玺——印玺——

俺奶跑到堡子外头,塬上一片漆黑,夜风里裹挟着战马奔腾的蹄声,渐行渐远,消失在夜的漆黑里。俺太爷抱过俺爸,俺太奶搀起倒在地上的俺奶,抱怨地说俺爷,都到了家门口,不进来看看。你把老爹老娘忘了,也该看看你媳妇,人家给你带两个娃娃,多难畅。

俺太爷说,我亲眼看见咱印玺后头跟了二十几个人,要不是军情紧急,他能到了家门口不进来?他要是不挂念咱,会把节省的银圆给咱留下?

俺奶也说,队伍有队伍的规矩,咱好好过日子,不要让印玺分心。他打下江山了,就会把你跟俺爸接到西安钟鼓楼上坐江山。

杜家堡的乡党都来了,杜轩文给俺太爷说,好多乡党都看到了,刚才是印玺回来了。

杜财财说,印玺带的这些人里,好多是百花寨的乡党,我认识他们。

杜满道说,百花寨都是练武的人,是不是咱印玺的队伍遇到啥难处了,到百花寨搬兵来了。

杜轩文说,咱们到百花寨问问就知道了。

冯虎有个哥叫冯狮,接待了俺太爷和杜家堡的乡党,俺太爷才知道,俺爷的部队把几百个日本鬼子包围在大宁县城了,回来搬他的师兄弟……

杜轩文说,你们堡子一下子能拉出来二十多个牲口?

冯狮说,俺寨子就二十几个牲口,其中还有一个大公驴,全吆到战场上去了。俺兄弟的二十几个徒弟,没留一个,全跟着印玺上战场了。

杜轩文琢磨,一个寨子就二十几个牲口,全拉到战场上,车轱辘不能动了,地不能犁了,庄稼活儿咋办?就说,我回去后叫长工把我家的两挂车吆到你们寨子,谁家要拉啥东西就拉。我再让长工过来,谁家的活路紧不过来给谁家干。打日本的事情,俺杜家堡也有一份儿。

杜满道说,从今以后,百花寨的娃娃到我学堂读书,一不收束脩,二不收粮食,也算是为打日本尽了一点儿力。

俺爷把冯虎和二十几个师兄弟带到部队,张红驴给他们说,你们还不是军人,这次执行的任务非常残酷,牺牲的可能性很大,如果谁家有困难,现在还可以退出来,我绝不为难大家。

冯虎说,我把这些徒弟带来,就没打算带他们回去。男子汉大丈夫能死在保国卫家的战场上,也给祖宗添了光彩。长官啥话都甭说,只说让俺们到啥地方拼命!

张红驴说,具体任务由杜参谋给你们布置,您老人家岁数大了,守在指挥部里观战就可以了。

冯虎说,长官笑话我岁数大了,咱俩比试一下,我站在这里,你随便扳我,能把我挪动一寸,我都承认自己岁数大了。不是吹的,三五个小日本端着刺刀,我啥也不拿,他们不一定是我的对手。

俺爷在部队挑了十五个有功夫的战士,加上百花寨的二十几个师兄弟,连他和冯虎一共四十个人。一大早,他们挑着担子,担子里装着粮食蔬菜,朝县城走去。城门口站着十多个日本兵,确认他们没带武器才放进城里。他们把粮食蔬菜摆在城墙下的集市上,俺爷揭开鸽子笼上的盖子,几只鸽子从笼里飞出,朝着部队驻地飞去。

张红驴从望远镜里看到从城里飞出的鸽子,下达战斗命令,按战斗方案,发起总攻!

三发红色信号弹腾空,司号员吹响了冲锋号,所有的火炮一齐发射,机枪瞄准城墙垛口里的日本鬼子,步兵潮水般朝城墙根下边涌去。瞬间,冲锋号声、火炮声、机枪声、喊杀声,搅乱了天地。俺爷带领的四十个人听见冲锋号声,抽出筐子上的扁担,冲上城墙,按照战斗方案,俺爷和战友收拾机枪射手,抢到机枪射击守城的日军。冯虎和徒弟顺着城墙朝两边打,神挡打神,鬼挡打鬼,近距离搏斗,枪支没有扁担管用,一扁担下去就有一个脑袋开花。俺爷和战友端着机枪扫射,不大工夫就扫荡了两三百米的距离。城外的战士趁机冲到城门洞里,用炸药炸开城门,冲进城里。

战斗结束,伤亡极小,俺爷在这次战斗中记大功一次。张红驴、师庄桩指挥得当,破格晋升旅长、旅政委。张红驴晋升旅长后,团长的位置就空下来,张红驴、师庄桩又破格提拔俺爷为代理团长。

张红驴命令司务长到集上买了十斤猪肉,做了一大锅烩菜,让参加突击队的战士、冯虎和他的徒弟们享受。

冯虎问师庄桩,咱们都一块打过仗了,算不算你们部队的兵?

师庄桩说,打了这么大的胜仗,咋能不算咱们的战士!

冯虎说,我就带着这些徒弟当你们的兵。

俺爷说,要是把俺这些师兄弟分到每个排,教战士武功,部队的战斗力会大大提高。又给冯虎说,您岁数大了,百花寨还有咱的武场,俺这些师兄弟参了军,几十户人家要吃要喝要过日子,还得您老管顾。我的意思是您还回百花寨,继续开咱的武场,把徒弟教出来送到部队。

张红驴给俺爷说,你给冯老兄写个立功证明,老兄弟打日本有功,把小日本打出中国后,国家论功行赏时,老先生就有功劳的名分。俺爷在纸上写下:

陕西省彬县百花寨武场教头冯虎,受八路军邀请,长途奔袭八十余里,投入我军歼灭山西大宁县城日寇的战斗。冯老先生率二十多名徒弟,潜入敌寇占据的县城,不携一枪一弹,凭借高超武功,乘敌不备,冲上敌寇占据的城墙,用扁担和敌寇的机枪步枪相搏,击杀敌寇六十余名,为我攻城部队打开通道。此役,我军共歼敌四百三十余名,为进击日寇占据的吕梁山区打开了通道,冯老先生和他率领的徒弟伟功居首,我军特予表彰!

这年是1938年元月。俺爷十八岁,八路军战斗序列中最年轻的团长。

1938年夏,杜家堡的马车帮从甘肃拉货到韩城,卸货后又装上运往彬县的货,顺路,东家跟车夫都挣了银钱。

杜轩文在院子里摆了一桌,招待给他吆车的四个车夫,少不了杜满道和俺太爷。自从俺爷投军以后,杜轩文就把俺太爷高看一筹,尤其冯虎回来后跑到杜家堡,见了俺太爷就抱拳作揖。他又到杜轩文家,喝着铁观音,唾沫四溅地讲俺爷跟他和徒弟的神勇,讲俺爷少年得志当了团长,还掏出俺爷给他写的立功证书。

俺太爷说,我就说那天黑了印玺跑回来干啥,原来是搬兵的。

杜轩文给韩梅花说,煮块腊肉,再杀只鸡,冯师父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咋能不庆贺庆贺?

俺太爷吃饱喝足离开席面时,杜轩文给韩梅花喊,还有块腊肉让发泥叔带回去。

俺太爷说,我把你家的肉吃了,酒喝了,咋能再拿你家的腊肉?

杜轩文说,你家印玺出生入死,杀了那么多日本鬼子,是国家的大功臣,你是大功臣的老爹,吃块腊肉还不应该?

俺太爷提着腊肉,踏着街道上的月光,想着俺爷挣来的荣光,酒劲上涌,就吼唱起来:

有白龙在河东修表中原,晓喻了宋天子细听孤言。

我也曾练就了雄兵百万,岂能够居人下每岁朝参。

……

两天后,杜轩文打算把堡子里的老人妇女拉到西安城里,住客栈,吃羊肉泡馍,过几天皇上皇后的日子。杜轩文给俺太爷说,你家印玺在前方杀敌,媳妇替他养活娃娃、孝敬老人,应该先让你家印玺媳妇去。

俺太爷回家给俺奶说了这话,俺奶说,印玺走的时候,把两个老人和娃娃给我留下了。从咱堡子到西安,路途遥远,兵荒马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咋给印玺交代?

俺太爷给杜轩文说了俺奶的意思,旁边的杜满道说,现在是民国年间,不兴立功德牌坊。要是搁到古时候,咱堡子肯定给印玺媳妇立功德牌坊。

杜家堡子总共八辆马车,一辆马车拉六个人,六八四十八人。天刚蒙蒙亮,八挂马车就吆出堡子,牲口的项铃一路叮当,车轱辘一路颠簸,载着满车的欢声笑语,载着渴望到西安城享受皇上皇后的受活。天黑时,马车才吆到玉祥门跟前。马车从玉祥门下过的时候,城墙上有大鸟腾起,空中喧起扇动翅膀的声音,巨大沉闷,从他们头顶暴起,消失在深远的夜空。杜轩文对杜满道说,土匪刘振华为了当陕西的皇上,不顾西安城里几十万百姓的死活,饿死五六万人,犯了天大的罪恶。

他们的话语伴着牲口蹄子的碎响,走到客栈。店小二跑前跑后,牵牲口卸牲口遛牲口喂牲口,专门伺候人的小二替客人背着包袱,送到客房,打来洗脸水,递来毛巾,这些长年在家伺候男人的婆娘媳妇,猛地被旁人伺候,真觉得过上皇后娘娘的日子。

店掌柜专门请来老马家的炉头,宰了一只陕北绵羊做羊肉泡馍。跑堂的把大老碗一摞一摞端出来,又抬来一蒲篮饼子。店掌柜把杜轩文拉到一边说,这些日子小日本的飞机老来轰炸,炸死了好多人,客官办完事就赶快离开,城里不安全。

杜轩文一惊,说,我们从彬县出来的时候,还没听说小日本的飞机轰炸西安。

店掌柜说,已经轰炸三天了,我们开店就是为了做生意,哪有把客人朝出赶的道理?咱不能为了自己的生意,不顾客人的死活。

杜轩文为难了,早就给乡党说了,要请乡党到西安城过几天皇上皇后的日子,要是第二天就朝回走,咋给乡党说辞?要是留在西安,万一被小日本的飞机炸了,死人伤人更不好交代,就问杜满道,这咋办哩?

杜财财抢着说,咱都说好了,要吃老马家的羊肉泡馍。要是明天一大早就回去,啥都吃不上了,不是糊弄俺?

杜满道说,还是问问乡党,看乡党咋说。

其实,店掌柜给杜轩文说的话,人们都听见了,谁都没见过飞机,也没经过飞机轰炸,天阔地广,偏偏能炸到自己头上?难得蹭上这么好的事情,还没享受就打道回府?都不想回去。

杜满道说,乡党都表个态,留在城里还是回堡子?

杜财财还想吃羊肉泡馍,说,我就不信飞机下的蛋刚好砸在咱头上,人家西安城里几十万人都不怕,咱有啥怕的?

乡党们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决定留在西安城里过皇上皇后的日子。

第二天晌午,八挂马车拉着四十多个人,吆到东关吃葫芦头泡馍。吃饭的时候杜轩文给乡党们说,吃过饭逛东关大街,一个时辰后在这里集合。

杜轩文和杜满道找到一家茶馆,要了一壶龙井,品着谝着。杜轩文还是忧心忡忡,不停地朝窗户外边看,说,从昨黑到今天,我的心一直悬着,万一出个啥事情,咋给乡党交代?

杜满道就给杜轩文宽心,咱的运气不会那么差吧,咱多少年不来西安,还能一来就让小日本的飞机炸了?

突然,他们听到刺耳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声音。茶馆的小二跑过来对他们说,小日本的飞机来轰炸了,快朝防空洞里钻。说完就不见人影儿了。

杜轩文和杜满道跑出茶馆,不知道防空洞在什么地方,急得在街道上转圈。一个兵跑过来,对着他们踢了一脚,吼道,你们想暴露目标,当日本的特务?又把他们赶到房檐下边说,就在这里圪蹴着,再跑老子毙了你们。

杜轩文、杜满道圪蹴在房檐下边,杜轩文问杜满道,咱村的那些婆娘媳妇都跑到啥地方去了?

杜满道说,咱让她们逛街,她们肯定在街上。

东边传来的轰轰声越来越大了,警报一阵紧似一阵,催命似的鬼嚎。街道上的人还在抱头鼠窜,兵爷怎么吼都阻挡不了。一个兵冲到他们跟前,枪托对着他们的屁股就是一下,吼叫,趴下!他们又抱着脑袋圪蹴在地上,飞机的轰轰声到了头顶,闷雷在耳道轰响,震得人心里发紧。他们抬起脑袋,看到从东边飞来几只银灰色的大鸟,身上画着红坨坨。蓦然,看到大鸟的肚子下抛下一串扁圆形的东西,落到地面上,炸起冒天高的砖头瓦块,还炸起人的身子,再落下的时候,胳膊挂到树杈上,大腿落到房顶上,脑袋轱辘到街道上。还有的炸弹落在房子上,把砖瓦檩椽炸飞到天上,落下来又砸在奔跑的人身上。一颗炸弹在离他们二十几丈远的地方爆炸,一个小媳妇被炸飞两丈多高,抱的娃娃的肚子被炸开,肠子流到了他妈的胳膊上。

小日本的飞机飞走了,杜轩文、杜满道爬起来,耳朵还轰轰响。有几个车夫跑过来,看到他俩喊,咱的人炸死了不少!

杜轩文给他们说,把咱的人找齐,说啥也得把炸死的人拉回去,咱不能把她们留在这里,死了都没个归宿。

杜家堡里哭声一片,有个刚生了娃娃的小媳妇被炸死了,留下还在吃奶的孩子。有的人家老婆娘被炸死了,留下五六十岁的老汉。有两个车夫被炸死了,留下久病的婆娘和能吃不能干的娃娃。堡子里一共被炸死了十四个人,在街道上支了十四个做棺材的摊子,跟前支着灵堂。满堡子都是男人哭媳妇,老汉哭婆娘,娃娃哭他娘。

杜轩文给杜满道和俺太爷说,这事情是我揽下的,我不能推脱。给亡人做的棺材,棺板不能薄过两寸,寿衣不能低于两块银圆,发丧期间猪肉羊肉不能断。

俺太爷对俺太奶、俺奶说,多亏黑姑不让咱们到西安,要是到了西安,把俺俩老不死的炸死就炸死了,要是黑姑和孩子出个抹搭,咱这个家就毕了。

堡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俺太爷自然不能囚在家里,他不会木工活,不会炉头活,就守在杜轩文、杜满道跟前,像队伍上的传令兵,人家说啥他就跑着给人们传达。

突然,传来一阵马蹄狂奔的声音,有耳尖的小伙子给杜满道说,有马朝咱堡子奔来。俺太爷也竖起耳朵听,马蹄声节奏明快,给杜满道说,像是队伍上的战马,三个牲口的声音。

杜满道就疑惑,深更半夜跑来干啥,莫非有啥重大军情?他们还在猜疑时,战马就冲进堡子,兵爷翻身下马,喊哪位是杜轩文先生。

杜满道用身子把杜轩文挡在后边,走到兵爷跟前问,军爷是哪个队伍的,找杜轩文做啥?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说,我是杜轩武团长的副官。杜满道跟俺太爷听到杜轩武三个字,急忙把路让开,说,这位就是杜轩文先生。副官走到杜轩文跟前,立正敬礼,掏出一封信,双手交给杜轩文说,这是俺团座给你的信。

俺太爷从一个小伙子手里要过火把,杜轩武给杜轩文的信里写道:吾兄轩文,近安?军情紧急,一切由封副官当面布置任务,切勿延误。问安。愚弟轩武字。

杜轩文给封副官说,前天俺堡子被小日本的飞机炸死了十四个人,这阵正在料理丧事。

封副官说,借一步说话。

杜轩文说,先到家里,咱一边吃饭一边议事。又指着杜满道和俺太爷说,这两位仁义忠勇,胆略过人,可以和我们共商战事。

韩梅花端饭端菜的工夫,封副官给杜轩文说,俺团长不知道你们堡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布置的任务恐怕让你们为难。

杜轩文说,队伍要俺做啥尽管说,俺就是死得剩下一个人也要做好。

封副官说,日军已经逼近潼关,向咱陕西进犯。咱陕西军旅接到国防部命令,奔赴中条山,保卫黄河,不让日军进入陕西。日军一旦攻过黄河,过了潼关,下来就是八百里秦川,无险可守。关中又是中华粮仓,日军占了粮仓,再朝甘肃、新疆、青海进犯,整个西北就会沦陷。咱就剩下这点儿地盘,一旦沦陷,咱就彻底沦为日本的附属国了。

杜满道说,封长官说的俺都明白,你只说轩武团长要我们做什么。

封副官说,我们师接到孙蔚如长官的命令,十五天后东渡黄河,死守中条山,阻止日军进犯陕西。杜团长命令你们组织二十五挂马车,十天后赶到山原弹药库,然后到朝邑集结,召开誓师大会后,奔赴战场。

杜轩文说,封长官给俺轩武回个话,我们一定组织二十五辆马车,十天后赶到山原弹药库。

杜轩文、杜满道还有俺太爷送走封副官后,杜满道说,咱堡子只有八挂马车,还被小日本炸坏了两挂,队伍要二十五挂,咱们去哪儿弄那么多马车?

杜轩文说,刚才封副官给咱们下达命令的时候,我就思谋了,咱先把被小日本炸坏的两挂车修好,没有木料,把做棺材的料用上,乡党不会不愿意。再由发泥叔到百花寨借车,估计能借到十挂车。我再到普镇找椿三赖,他原在轩武手下当兵,受了伤才回到镇上,打日本的事他也不会含糊。

俺太爷跑到百花寨。冯虎看见俺太爷,小跑着迎上来,见面就抱拳作揖。俺太爷赶忙回礼说,冯师父咋把世事弄颠倒了,你是俺印玺的师父,该我给你行礼。

冯虎说,兄弟胡说哩,说啥也该我给你行礼。你家印玺打日本立了那么大的功劳,那一仗就灭了四百多个小日本,还给我写了立功证明,我把印玺写的立功证明装裱了,挂在练武堂上,这才是光宗耀祖的宝贝。他把俺太爷迎到上房,在八仙桌前坐好,说,你肯定有事要我办,我能办到绝不含糊。

俺太爷把征集马车给中条山运送弹药的事说了,还说,俺堡子的杜轩文说了,算他借你们的马车,按日头出工钱。

冯虎说,你们杜家堡出了个国民党的团长,还出了个共产党的团长,都是打日本的团长。俺百花寨连个排长都出不来,但俺也在打日本,我一下就把二十几个徒弟送到队伍上,含糊不含糊?

俺太爷说,咱方圆百十里的人,谁不知道你带着徒弟冲上小日本占的城墙,硬是用扁担把小日本干掉了,立了天大的功劳。

冯虎胸腔里的得意又涌出来,说,不是我带徒弟冲上城墙,是你家印玺带着我的徒弟冲上城墙的。

俺太爷说,印玺是谁的徒弟?

冯虎哈哈大笑,说,转了一圈,印玺还是我的徒弟。又说,你回去给杜轩文说,明天麻麻亮的时候,我亲自带十挂车候在你堡子村口。咱把话说清楚,俺的马车是上中条山打日本的,不是杜轩文借的,少给我说银钱。

杜轩文刚走到普镇,几个闲人老远看见他,跑过来接过他的褡裢,殷勤地问候,爷你到镇上也不提前打个招呼,俺到镇口迎接你,提前给羊肉泡馍馆说一声,让他们杀只绵羊,给你做羊肉泡馍,把油水弄得汪汪的。又问,爷你到镇上弄啥哩?要俺干啥尽管说。

杜轩文说,我找你们椿大脑兮。

混混说,我这就去给俺三赖爷禀报,说你老人家来了,让他过来接你。

杜轩文没走多远,就看见椿三赖一脚高一脚低地跑过来,边跑边喊,轩文大哥,你到镇上也不通报一声,我准备四凉四热招待你。

杜轩文说,我今儿个有事求你,要说招待,应该我招待你。

椿三赖说,大哥咋说这话,就凭你是俺团长的哥,迟早到镇上来,都得我招待你。

椿三赖把杜轩文接到上房,让喽啰们敬上茶水,说,一会儿陪大哥吃羊肉泡馍。

杜轩文说,先谢过兄弟了,我今儿个真的有事求兄弟帮忙。说着把站在下首的喽啰们看了,椿三赖给喽啰们摆了下手,说,都到大门外候着,一会儿护着俺大哥去吃饭。

杜轩文给椿三赖说了封副官布置的任务,又说俺堡子只有八挂马车,我让杜发泥去百花寨筹集马车,还不够,只好跑到你这儿来……

椿三赖觉得自己跟着杜轩武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杜轩武怎么不给自己打招呼,问,你说的副官姓封,我知道这个人,我当排长的时候,他刚从军,就是读过几年书,当了一年兵就提拔成了副官,他没给你提到我?

杜轩文叹了口气说,封副官说了,不好给你学。

椿三赖说,他说啥了?他要是敢说我的不是,老子跑到部队也要崩了他。

杜轩文说,他说俺兄弟给他说,椿排长是把好手,可惜伤了,要是没有伤,根本不用惊动旁人,他一个人就办妥了。

椿三赖得意了,说,我腿上有伤不假,但伤早就治好了,我天天练跑步,绑着两斤重的沙袋跑五里路,腿上都有了功夫,比腿没伤的人跑得都快。我前年就组织了抗日救国军,招了三十个人。我这三十个人个个身怀绝招,下三流的行径,我手下的人都会。

椿三赖见杜轩文不吭声,知道他看不起自己手下这帮混混,便说,我知道这些本事上了战场没多大用场,打仗也不全是你用刺刀戳我,我用子弹射你,三教九流的手段有时还能用上。我带这帮兄弟到中条山,说不定能助俺团长一臂之力。马车的事情,老哥放一百个心,我一会儿就给车夫打招呼,明天天亮前赶到杜家堡子。

十五天后的早晨,天阴得很重,云块像黑色的铁锭压在人们头顶,随时要砸下来。风很大,刮起地上的浮土、枯草。朝邑平原上,军旗在风中哗哗地响。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八军五十五师的一万多名官兵矗立在那里,黄色的浮土落在黄色的军装上,像一万多个黄色的泥塑。一阵阵嘹亮的军号,刺穿黑铁般的云块,在关中东部平原上激荡。还有战马发出一阵一阵嘶鸣,给沉穆的气氛增添了悲壮的色彩。军队方阵的后边是马车,一百一十挂,十挂一排,排成十一排,形成马车方阵。车夫们都穿着黑布衫子,剃着光头,手里攥着鞭子,鞭子上飘动着红缨子,也像军人一样严肃着脸。

官兵和马车帮的前方是个土台,土台两旁用柏树枝搭了座出征门,碧绿的颜色在满目黄色的世界里分外扎眼。出征门两边从上到下吊着红缎子,写着巨大的黄字:

保中华卫家乡热血男儿何惧捐躯沙场驱日寇灭外夷英勇奋战方显英雄本色

黄天、黄地、黄人种,这是盈满黄色的世界。唯有军旗、对联像燃烧在黄色世界里的火,像积聚在黄色世界里的血。杜轩文、俺太爷、冯虎也在车夫中间,满脸肃穆,胸腔里同样涌动着东渡黄河杀敌的冲动。台子中间,摆着一口黑漆棺材,八个挎着双把盒子炮的卫兵站在棺材两边,棺材上也蒙满黄色的浮土。

八点整,西南方向的大道上腾起一团弥漫的黄烟,向操场疾射而来,传来马蹄磕击大地的闷响,一队骑兵簇拥着孙品玉驰骋过来。值班团长杜轩武走到话筒跟前,对着话筒大吼一声:立正——台下的军人身子猛地一振,随着一声整齐的“唰——”,都把胸脯挺得老高。

孙品玉骑着一匹大红马,火团样奔到土台下边,猛地提起战马笼头,大红马一声嘶叫,竖起身子,还没有落下,孙品玉跃离马背,几乎同时和大红马站在黄土地上,大步走到台子上。杜轩武跑到孙品玉跟前,立正敬礼,报告师座,本部官兵全部集合完毕,共一万一千八百二十七名、战马七百三十匹、汽车二十辆、马车一百一十辆,全部进入战斗状态。报告完毕,请您指示!

孙品玉还礼,大声命令:唱歌!

“是!”杜轩武敬礼,转身向土台上跑去,站在话筒前边,“我们是黄帝的子孙、民族的精英,唱!”杜轩武举起胳膊,指挥着官兵们唱开。一万多名官兵声嘶力竭地吼,比往日用力百倍。训话前唱歌,是孙品玉治军的一个办法,唱歌能提高士气。他也竭尽全力地吼唱,北风刮来一根茅草,挂在他耳朵上,他都没有察觉。他从歌声里听出士气的高涨,对自己的部队充满信心,这支部队的官兵全是陕西人。他坚信老辈人说的话,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次奉命去中条山阻击日军,肯定是场恶战,进犯陕西的日军数量比自己部队多,装备比自己部队精良,还有飞机大炮的配合,是横蛮不可一世的牛岛师团。自己一旦守不住,等于把陕西一千万父老兄妹拱手献给日军恣意宰杀奸淫,想到这里,他把右手搭在腰间的枪套上,里面是孙蔚如赠送的六轮手枪。唱完军歌,他大步走到台子中间,站在话筒前边,目光威严地注视着操场上的官兵,半晌没有说话,心在一阵一阵坠痛。打了一辈子仗的他,知道这次跟小日本打的是一场硬仗,自己手下的一万多兄弟,能活着回来的恐怕不到两三成,想到这里,他猛地大吼一声:“弟兄们!”“有父母双亲的举手!”

“唰”的一声,官兵们齐茬举起左臂,车夫们也齐茬举起胳膊。

“有兄弟姐妹的举手!”

“唰”的一声,官兵们又齐茬举起左臂,车夫们也举起胳膊。

“有婆娘娃子的举手!”

“唰”的一声,一多半官兵举起左臂,车夫们也举起胳膊。

孙品玉对着话筒吼,我们都有父母双亲、兄弟姐妹、老婆孩子。上峰命令我们开赴中条山,阻击小日本,不让他们打进咱陕西,保护我们的父老双亲、兄弟姐妹、婆娘孩子不被日本鬼子屠杀糟蹋。我们就是打得剩下一兵一卒,也要守住阵地。要是打不退日本鬼子,我孙某人就死在中条山,用这口棺材抬回来,决不做败军之将!说完,拔出六轮手枪,对着天空连响六枪,子弹带着尖锐的啸音钻入土块样的云堆里。又从贴身衣兜里取出那天给学生许愿的子弹,举过头顶吼喊,我就用这颗子弹告罪三秦父老!

孙品玉训过话,走到棺材跟前,抚摩着棺盖说,但愿你空着回来,要不,中华河山就完咧!

参谋长又宣布,授旗开始,国民革命军第五十五师第一团!

杜轩武跑步到孙品玉面前,敬礼,接过孙品玉递给的军旗。

孙品玉大声宣布:第一团为我师突击团,镇守第一道防线,没有命令,不得后退半步,违令杀无赦!

杜轩武大声回答,我杜轩武守不住阵地,甘愿被枪毙!

孙品玉看着杜轩武,眼睛又一阵潮热,他非常清楚镇守第一道防线的责任重大和惨烈。将士们也知道孙品玉把最残酷的战斗交给自己的女婿,心里腾涌出对他的敬重。

彬县马车帮!

杜轩文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车夫们也愣了,不相信军队会给马车帮授旗。参谋长又喊了一遍,请彬县马车帮的脑兮到台上领旗。杜轩文这才灵醒过来,就给冯虎使眼色,让他上台领旗。冯虎说,这些马车都是你撩揽起来的,咋能让我上台风光。杜轩文见冯虎不上台,只好跑到台子上头,学着兵的样子给孙品玉敬礼,接过军旗。孙品玉握住他的手说,你们堡子的不幸,杜团长给我汇报了,我代表国民革命军第五十五师全体官兵,向你表示感谢。而后对台子上下的军人说,他是咱们一团长的亲哥,也是我的亲家,他们全家都上阵了。

军人们面对杜轩文,庄重敬礼。

授旗仪式结束,孙品玉发出命令:唱歌散会。

参谋长走到话筒跟前,用力唱了一句:我们是黄帝的子孙、民族的精英,唱!官兵们在他的指挥下,拼尽力气地吼唱起来,旷野又响起悲怆雄壮的军歌,在黄天黄地中回荡:

我们是黄帝的子孙、民族的精英。血染的军旗呼唤,我们奋勇上前方。浴血奋战,效忠华夏,保卫山河,崇高的信念激励我们向前,不怕牺牲,捐躯沙场——

军人唱完,俺太爷觉得胸脯中有股急于吼发的东西在奔腾冲撞,对车夫们喊,当兵的弟兄唱过了,咱也吼一段。

杜轩文说,你说吼哪段咱就吼哪段。

俺太爷说,吼《破宁国》里朱元璋唱的那一段。

冯虎、杜轩文跟车夫们一齐答应,就吼那一段。

随之,车夫们的吼唱在旷野上回荡起来:

在中军宝帐排酒宴,要与公众饯阳关。金华关李文忠为元帅,胡老将军先行官。

……

奔赴中条山的部队向东开拔了,军旗在空中飘动。陕西军队在军旗上很有讲究,连有连旗,营有营旗,团有团旗。打起仗来,军旗冲到哪里,士兵跟在哪里,全力以赴保护军旗。一万多官兵分成三路纵队,延伸了十多里,队列旁行驶着炮车、汽车,最后边是杜轩文率领的一百多挂马车。俺太爷、杜轩文、冯虎走在马车帮最前边,那面军旗插在车上,旗子红色,绣着黄色的龙,在龙的旁边绣着五个大字:彬县马车帮。他们听封副官说,字是于右任先生写的,先生轻易不给人写字,这次出征中条山,所有的对联军旗都是先生写的。

风刮着旗帜猎猎作响,俺太爷走在旗帜旁边,满胸满腔都充满豪气,人生一世,有这么一场拼杀,死了也值。他突然觉得,自己对杜轩文家的不服气,和打小日本相比,太不值得一提了,就像秦岭跟坟园里的一堆黄土相比。他走到杜轩文跟前说,刚才你家轩武的老丈人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叫人敬重,比杨老令公都英雄。还有你兄弟轩武,比秦琼岳飞都威武,长了咱中国人的脸。

杜轩文说,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吃了国家的俸银就得为国家出命。说到底,还是你家印玺厉害。俺轩武当了二十年兵,才升成团长。你家印玺才当了四年兵就升了团长,还立了那么大的功。

杜轩文这些话像蜂蜜,一疙瘩一疙瘩地朝俺太爷耳朵里灌,心里的得意又不能在脸上显出来,就说,咱不管他们当团长师长,只要打日本都是好官长。

天破晓了,鸡下架了,围在屋门外边咕咕地叫。俺奶把头天拔的野菜放到墩板上剁,野菜剁碎了,又抓把苞谷蓁,把野菜拌了,撒在地上,鸡不叫了,围着吃食。猪也嚎起来,俺奶跑到猪食缸跟前,给猪食槽里舀了几瓢猪食,猪不嚎了。俺太奶把锅里的水烧开了,俺奶给锅里下了苞谷糁,给俺太奶说,娘勤着搅锅,我去给他俩穿衣裳。

俺爸三岁半,俺二叔两岁,正是贪睡的岁数。俺奶在俺爸的尻子上扇了一下,俺爸翻了个身,又睡着了。俺奶揪着他耳朵说,懒怂快起来,吃过饭要到地里干活。

俺爸这才揉着眼窝说,连个觉都睡不安生,要是俺爷俺爸都在家,我就不用这么早起来了。

俺奶说,你爷你爸忙着打日本,等把日本打跑了,你想睡到啥时候就睡到啥时候。俺奶叫不起来俺二叔,抱着给他穿上裹肚,放到炕下边。俺二叔站在地上,趴在炕沿上还在睡觉。俺奶就嘟囔,该死的小日本,你在你们地盘过得好好的,非要跑到俺的地盘上祸害人。他爷他爸要是不去打你们,能让娃娃这么小就起来下地?连个安生觉都睡不成。

吃过早饭,俺太奶牵着俺爸,俺奶抱着俺二叔,朝地里走去。俺太奶、俺奶走过街道的时候,乡党们都给她们打招呼,俺太奶、俺奶也给他们打招呼,人人声音悲凉,脚步匆匆。男人们都上了战场,过日子的忙累就落到女人身上。俺奶把油布铺在地头的老槐树下,让俺爸和俺二叔坐在上边,把艾叶点着,让艾叶的青烟熏蚊子,给俺爸说,好好带你兄弟,不要乱跑,小心长虫咬了你们。

苞谷长起一尺多高,俺奶俺太奶锄地带间苗。俺家有四亩地,要是俺太爷俺爷都在家,三下五除二就把活儿干完了。两个女人带两个娃娃,干这些活儿就吃力。

俺爸拽着俺二叔的手,跑到荒地里逮蚂蚱。半个时辰后,突然喧起俺爸的哭声,俺奶俺太奶丢下锄头就朝他们跟前跑。俺二叔掉到一个墓窟窿里,里面黑黢黢看不清楚,能听见俺二叔在里面哭。俺奶对着俺爸就是一巴掌,叫你好好带你兄弟,你把你兄弟带到墓窟窿里了。说着就跳进墓窟窿里。

俺奶从墓窟窿里爬出来,坐在荒草地里,死死地抱着俺二叔,想着自己八岁进这个家门,二十三岁生下俺爸,俺爷就投军去了,这个孩子还没见过俺爷是啥模样,想着俺太爷俺爷不在家的难畅,越想越觉得恓惶,禁抑不住地痛哭起来。守着不知谁家先人的墓窟窿,哭着自己的恓惶。

俺太奶见俺奶痛哭,觉得俺奶为这个家尽心尽力,孝敬老人,养活孩子,地里屋里,啥活儿都干,老杜家亏了人家,也跟着痛哭,也是越哭越伤心。俺爸见俺太奶、俺奶都在哭,觉得自己没带好俺二叔,吓得也哭起来。俺二叔见全家人都哭,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也跟着哭。

杜轩文家的长工也在锄苞谷,俺一家人哭的时候,他家的长工听见了,跑到俺家的地里,啥话没说就锄开苞谷。

孙品玉、杜轩武牵着战马,站在黄河西岸的风陵渡口。天放晴了,不薄不厚的云布满苍穹,太阳的光辉从云的缝隙筛下,湍急的黄河满是漩涡排浪,浓稠得像黄土拌成的泥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经过东岸峡谷的震荡,像无数声闷雷。陕西军人清晰地闻到黄河的泥腥味儿,和老家的薄地气味儿一样;黄河冲激起的水汽,湿漉了他们的头发和战马的皮毛。河面上颠荡着木船、竹筏、羊皮筏,所有能用的渡河工具都用上了。

三十八军的三万多官兵聚集在河滩上,面对东岸的崇山峻岭,弥漫着黄尘的脸庞上,呈现出悲怆的神色。军旗和黑漆棺材仍然在队伍的最前列。东岸过来的是河南、山西的难民,穿着破烂的衣服,多日没洗的脸上现出绝望悲怆,迈着沉滞的步履,一步一步走进陕西地界。男人都挑着担子,一头儿装着孩子,另一头儿装着锅碗瓢勺,向西挣扎。身后跟着他们拉扯着孩子的婆娘。过了黄河,就有了松懈,奔逃多日的疲倦猛然暴泄,许多人坐在滩地上无力爬起,望着被小日本占领的家乡,涌出浑浊的泪水。女人跪在河滩上,面对沦陷的家乡,呼唤着被小日本杀害的亲人名字,放声痛哭,哭声引起小娃的哭,刀刃样割噬着男人的心。哭声混羼着黄河的咆哮、河道风的呼啸、船工的号子,锥子一样扎刺着军人和车夫们的耳鼓。

将士们看着身边挣扎的难民,脸色铁青,朝着渡口走去,每一个脚步落下,都印出比难民还深的脚印。三万多双看惯了流血、死人、残杀、格斗的眼睛,竟不忍心看这些难民的悲恸,眼眶里也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泪水冲刷了他们脸颊上的黄尘。孙蔚如突然下达命令,停止前进,面对难民!全速前进的部队瞬间停止脚步,将士们面对难民,像一列列黄泥雕出的塑像。

孙蔚如指着这些难民给将士们吼,我们要是守不住黄河,我们的父母双亲妻子儿女就要跟他们一样,到处逃难!现在,他们还能朝陕西逃,咱们要是丢了陕西,再朝哪里逃?说完,又下达命令,统统向后转,面对三秦父老双亲,跪下辞别!

孙蔚如的命令传达下去,三万多将士全部朝西跪下,先人在上,爹娘在上,不孝儿前往中条山,保卫咱的黄河,保卫咱的庄稼地和老庄子……

车夫们也学着军人的样子,面对家乡方向,跪在黄河滩上。

黄河翻腾奔涌,河道风劲吹,战马嘶鸣,军旗招展,交织成雄浑悲壮的声响,从车夫们头顶滚过。

先头部队开始渡河,孙品玉和杜轩武乘第一只木船到达对岸,看到河滩上站了三十几个人,有穿长袍马褂的,有穿武打短套的,有戴皮瓜帽子的,咋看都不是正经庄稼人,却背着正规军都没有装备的精良武器,腰上插着两把德国二十响盒子炮,地上摆着三挺崭新的机关枪。打头的是椿三赖,他看见孙品玉和杜轩武,一拐一拐跑到他们跟前,立正敬礼,大声报告,师座团座,彬县普镇抗日救国军前来报到,请求参加战斗!

杜轩武给孙品玉说,此人叫椿三赖,原在我部任排长,受伤后退伍,组织了地方武装,曾经给我禀报过。

孙品玉想起前几天收到南京国防部的通报,国防部发给甘肃马家军一批军火,在山西陕西交界处被盗,要求各部发现线索就地捉拿盗贼,追缴军火。他指着旁边一座庄院给椿三赖说,咱们到那里单独谝谝。

他们走进院子后,椿三赖说,师座不说我也明白,不就是我把国防部给甘肃马家军的军火盗了?

孙品玉问,多少军火?

椿三赖说,二十挺机关枪,两百把二十响盒子炮,二十万发子弹,五千颗手榴弹。我把这些军火留给咱打小日本用。

孙品玉问,这些军火现在什么地方?

椿三赖说,我装备了手下的伙计,剩下的都藏在这个村子。

孙品玉给杜轩武说,把这批军火装备你们团。又给椿三赖说,你手下的这些人,没有经过军事训练,把他们推向战场,白白牺牲。

椿三赖说,我的人要是打阵地战,真不如咱的部队。但各有各的用处,上梁开锁、蒙汗劫货、装死诈骗、暗杀抢人,保不准有啥用处。

孙品玉觉得自己的部队里混进这些地痞流氓有损军威,又觉得椿三赖他们一腔抗日救国的热血,要是给他们泼了凉水,伤了他们的自尊,也伤了社会各界的抗战热情,就给杜轩武说,椿排长原来是你们团的排长,就留在你们团,尽量保护他们。

陕西军队的阵地在中条山绵延了一百多公里。孙蔚如带领的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八军,经历了陕西抗战史上从未有过的残酷战斗,从1938年夏打到1941年初,大小战斗上百场,双方伤亡都十分惨重,主阵地一直控制在中国军人手里,迫使日军望着黄河对岸的陕西地界,流着三尺长的涎水,难以跨过黄河天险,无法实现占领中国全境的野心。

日军司令部终于耐不住狂妄,调集了河南、河北、山东、山西境内的大批日军向中条山涌来。这天,彬县马车帮装满弹药离开凤陵渡口,朝中条山进发,护送这些马车的是椿三赖的抗日救国军。椿三赖把三十几个喽啰分成三个班,护卫马车帮的前、中、后部,他亲自带着一个班走到马车帮的前边。走到一个峡谷时,发现峡谷深处腾起一群飞鸟,心里一惊,命令手下的喽啰停止前进,把杜轩文、冯虎还有俺太爷召集到身边说,前边三四百公尺有部队,可能是日军偷袭过来的小分队。

冯虎给椿三赖说,你带手下的人跟他们干,我们守护马车。

椿三赖带着三十几个喽啰,没有顺着马路前进,而是顺着山壁上的小道,迂回到了日军的侧面。二十几个日本士兵朝着马车帮的方向袭来。椿三赖知道日军的单兵作战能力奇强,如果一对一地拼杀,手下的喽啰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有突然开火,打他个措手不及,第一波就消灭他们大半,接下来的仗就好打了。他等喽啰们占据了有利地形,瞄准打头的日本士兵,一枪就打中胸脯,他手下的三十几个喽啰一齐开枪,小日本没防备侧面突然爆出如此强大的火力,没有还击就倒在血泊里。

马车帮继续前行,突然,空中传来一阵轰鸣,杜轩文经历过日军飞机的轰炸,立即给椿三赖和冯虎喊,小日本的飞机来啦!话音刚落,飞机就到了头顶,对着马车帮俯冲下来,射出一串子弹,击中了一头骡子的脑袋,又射中一个车夫的胸脯。车夫们抱着脑袋乱钻,又不知道朝什么地方钻。椿三赖跛着一条腿跑前跑后地喊叫,把车吆离马路,拉到树林里。飞机的轰鸣声、机枪的扫射声、车夫的哭喊声,湮没了他的喊声。飞机又对着马车扔炸弹,一匹马被炸到半空,又被车上的大绳拽下来,把马腿留在了树杈上,肠子铺在地上,鲜血溅在车夫的脸上。一颗炸弹落在离俺太爷两丈远的地方,俺太爷眼前一黑,啥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国民党部队的医院里,一条腿没有了。

飞机轰炸马车的时候,日军向国民党军队阵地发起猛烈进攻,炮弹冰雹样朝中国军队阵地上砸,天地间充盈了炮弹的飞行声、落地的爆炸声。中国军队的大炮刚一开火,就遭到多出几十倍的炮火的围攻,被摧毁得只剩下一摊烂铁,日军的炮兵毫无顾忌地把炮弹朝中国军队阵地上倾泼。

杜轩武站在孙品玉身边,看着空中炸起的枯树、草屑、石碴、土尘、老根、泥块,还有被炸碎的中国士兵的脑袋、断臂、身躯。一颗炮弹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爆炸,随着硝烟泥块的爆起,一个卫兵被炸得腾空而起,在空中爆裂成几十块骨节肉缕,随着硝烟泥块落下,带着鲜血脑浆的大半个头骨,落在孙品玉脚前。

孙品玉说,到前头看看。

杜轩武说,前边非常危险,我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应该我到前边去。

孙品玉说,我是总指挥官。说完,又向前沿阵地走去,走了一阵,杜轩武又挡住他说,这里已经很靠前沿了,前边太危险。孙品玉一把推开他,吼道,到这地步了命都不值钱咧,活过今天活不过明天,看老天爷保佑谁哩!吼完,又大步朝阵地走去。

阵地被炮弹翻了一遍,有的地方被翻了不止三遍五遍,虚蓬的焦土有三四寸深,烧成黑褐色,埋在他们脚脖子上边。到处都是中国军人的死尸,活着的官兵都是面对敌人,趴伏在战壕里,睁着带血丝的眼睛,注视着前方的动静,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猛然,孙品玉看见一具日本兵的死尸,还有一具中国士兵的死尸,日本兵的刺刀和中国士兵的刺刀都插在对方的肚子上。

日军又一次进攻了。

杜轩武对传令兵说,通知部队,把敌人放进一百公尺内射击,精度瞄准,节省弹药。

中国军队阵地正面,距离日军只有五六十公尺了,军人趴在战壕边一枪一枪地射击,一排一排的日本兵倒在阵地前边。日军的进攻并没有因为国民党部队的射击而减缓,他们端着三八大盖和机枪,踏着同胞的尸体,潮水般地朝着中国军队的阵地冲锋。国民党部队的火力渐渐减弱,战壕里传出一声一声惊恐的喊叫,子弹打光了!手榴弹打光了!随之,有士兵朝后看,忽然一声呐喊,端起枪转过身子朝后逃跑。

溃败的国民党部队身后就是黄河,过了黄河就是陕西地界。杜轩武心里一紧,从一个士兵手里夺过机枪,对着督战队吼,督战队,随我上!

孙品玉拔出手枪,迎着溃败的士兵冲上去。溃败士兵后边三四百公尺是追击的日本士兵。

孙品玉冲到溃败士兵面前,停住脚步。他用手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两年前在朝邑誓师的时候我就说过,要是中条山失守,我用这颗子弹谢罪陕西父老。

杜轩武看着越追越近的日本士兵,对着督战队喊,跟我杀回去!吼完,端起机枪就冲向日军,一边对日本兵扫射一边吼,老子今天把命押到这里,非跟小日本拼个你死我活!

正在追击的日本兵没有想到溃退的中国军人会突然杀个回马枪,愣神的工夫已经倒下了三十多个,剩下的转身就逃。士兵夺回阵地后,整理枪支弹药,纷纷报告,没有子弹了!没有手榴弹了!

杜轩武命令,上刺刀,跟小日本拼刺刀。

刚刚溃退的日本士兵又转过身子,向国民党部队的阵地发起进攻。

拉弹药的马车被小日本的飞机炸毁了二十多辆,死伤了二十多个人、三十多头牲口。杜轩文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阵势,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冯虎却冷静地指挥,百花寨和余家寨的车夫跟着我,朝阵地上扛弹药。杜家堡的车夫把炸坏的车上的弹药卸下来,把车推到马路外边,把路腾开,把车朝阵地上吆。

杜轩文这才清醒过来,说,你们放心上去,我们随后把车吆上去。

半个时辰后,日本部队再次向国民党部队的阵地发起进攻。杜轩武捡起一支伤亡士兵的步枪,安上枪刺,对活着的士兵吼,跟他们拼刺刀,刺刀断了用牙咬,临死也咬掉他的一个耳朵!

突然,阵地后面响起冯虎的声音,我们把军火扛上来啦!随后,一个一个车夫扛着弹药箱,跳进战壕。

日军临近国民党部队阵地两百公尺,阵地一片寂然,临近一百五十公尺,还是一片寂然。挥舞指挥刀的日军指挥官竟然站直身子,脸上有了狞笑,到了这个距离中国军队还不开枪,肯定是没有子弹了。日军继续进攻,距离国民党部队阵地一百公尺,国民党部队还没有开枪,阵地上还是一派寂静,冲在最前边的日本士兵竟然停下脚步,向着前沿阵地张望。日军距离前沿阵地六七十公尺了,阵地上的机枪、步枪一齐开火,日军在中国军队阵地前又丢下了几十具尸体。

日军停止了进攻,这样徒劳的进攻除了再次在阵地前丢下一批尸体,没有实质意义。于是,日军改变了战术,将进攻改为炮轰。日军在炮火上占有绝对优势,炮弹一拨一拨朝着中国军队的阵地上倾泼,中国士兵不是被炸断胳膊就是炸断腿,找不到对付的办法。

孙品玉给杜轩武说,小日本这一招太毒,我们真没办法接招。

杜轩武说,我考虑组织一支突击队,深入敌后把日军的炮阵地炸了。

孙品玉说,日军炮阵地的具体地点、规模,我们都没侦察清楚,盲目派出部队反而会引起日军的警惕,下一次行动更加困难。

哨兵进来报告,彬县普镇的抗日救国军军长椿三赖请求进见。

杜轩武说,椿三赖可能有重要的事情汇报。

椿三赖一瘸一颠地晃进杜轩武的指挥所,立正说,我有办法收拾小日本的大炮。我当年在这一带执行过侦察任务,熟悉这一带的地形。日军炮阵地距离我军正面阵地大约一千二百公尺,具体位置在低洼的一处平地,右侧有条小路通往炮阵地。我带手下的三十多个弟兄,夜间把它炸了。

杜轩武问,你有多大的把握?

椿三赖说,我用脑袋担保,炸不掉不活着回来见你。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太阳的余光和战场的灼热点燃了满天的云彩。日军停止炮击,战场出现难得的静谧,有群老鸦从燃烧的云层中飞过,消失在火烧云的尽头。椿三赖带着他的三十几个喽啰,扛着炸药包,背着手榴弹。

杜轩武心里腾出强烈的感慨,这些两年前还是兵痞、流氓、嫖客、闲人、打手和混混的人,面对倭寇的侵略,也扛起了武器。中国有这样的老百姓,就是小日本把全中国的地盘都占了,也待不长久。他沉默了好几分钟才说,我感谢你们,陕西的父老乡党感谢你们。你们把小日本的炮阵地炸掉以后,我只要还活着,就到西安老马家羊肉泡馍馆请大家。说完,对椿三赖挥了下手说,出发!

这些没有经过军事训练的老百姓,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中国军队的阵地上,兵士们啃着车夫们扛上来的锅盔、酱牛肉、五香羊肉,这些吃食全是陕西的酒楼饭馆捐赠的。吃饱喝足了,抱着枪,防备日军的进攻。战壕里爆起一阵苍凉的秦腔:

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

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啊——

夜渐深,杜轩武隔不了多大工夫就要看下夜光手表,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日军炮阵地还没有一丝动静。夜光表的时针指向十二点的时候,杜轩武给参谋长下达了命令,第二突击队集合!

杜轩武站在第二批突击队前边,正要下达出发的命令,日军炮阵地方向爆起一片火光,随之传来炸药包、手榴弹的轰响。十多分钟后,火光和爆炸平息,三颗绿色信号弹腾升天空。

黎明时分,抗日救国军返回,椿三赖趴在一个喽啰的脊背上,停止了呼吸。

孙品玉接到椿三赖牺牲的报告,半晌没有说话。他不敢相信,就是这支鱼龙混杂的队伍,竟然完成了正规部队都难以完成的战斗任务。他对副官说,把我的棺材让给椿排长。如果我阵亡了,找块白布裹了就行。

三天以后,战役结束,进攻中条山的日军全军溃退。国防部命令孙蔚如统辖第三十八军,在西安休整后,转战河南广武、偃师、山东泗水一带,参与东线战事,中条山仅留中央军驻守。此时是1940年秋。

1941年,蒋介石任命卫立煌为总指挥,调集20万兵力驻守中条山,可谓兵多将广,武器精良。5月7日,日军10万兵力向国民党部队发动进攻。仅仅20天,国民党部队全线溃败,牺牲和被俘人数达7.7万余人。战报传到南京,蒋介石震怒,称之谓“抗战史中最大的耻辱”。这是后话。

彬县马车帮出来是一百一十挂马车,回来只剩下八十几挂,出来是一百一十个车夫,回来时少了二十四个车夫。他们行进在关中的古道上,那是他们祖祖辈辈走了几千年的道路。冯虎吆着最前边的那挂车,车上插着从中条山带回来的那面军旗,军旗经过两年多的风吹雨淋,成了几绺破布,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字迹。车上还竖着孙蔚如请于右任写的奖匾:彬县马车帮。迎面过来的车帮、马帮、驴帮、挑担、行人,老远看见军旗奖匾,都退到路边,给他们让道。

俺太爷出院了,他的一条腿被小日本的炸弹炸掉了。

这是一个深秋的黄昏,秋风里有了很深的凉意。俺太爷从马车上爬下来。村口站着全堡子的男女,俺太奶、俺奶、俺爸、俺二叔看见俺太爷从马车上下来,都朝着俺太爷跑去,看着俺太爷空了一条腿的裤管,都哭。

杜满道搀着俺太爷的胳膊说,活着就好,活着就能看到打跑小日本的那一天。

俺太爷说,我腿断了,还有我家印玺、官礅,咱祖祖辈辈和驴日的打下去,不信他小日本有多大的劲儿!说完,颠到俺爸跟前说,俺孙子再长几年,也给我上战场打小日本!

几天后,杜轩文、杜满道、俺太爷在杜轩文家喝茶议事。杜满道说天冷了,该把葬在中条山的乡党请回来了。

杜轩文说,我明儿个就到集上买二十四副棺材,满道先生把祭文写好,我再请石匠凿二十四块青石碑。咱立下规矩,杜家堡子的子孙,不论辈分高低,每年清明都得给他们烧香磕头。

这天,雪下得有半尺深。杜家堡子的三四百口人,全聚在村口。杜家堡子的锣鼓家伙不全,百花寨、余家寨和方圆十多里的村堡的锣鼓家伙不请自来,鼓声阵阵,锣声咣咣,还有唢呐的吹奏。

堡子的街道上搭好了灵堂,两边是柏树枝搭的柱子,在银白的世界里显出一柱碧绿,灵堂的两边写着挽联:于国有功真不世,民为捍患更何人。

二十四副棺材并排放在灵堂里,每副棺材前边都有一个香炉,一个火盆。堡子的乡党按照辈分给亡灵敬香,烧纸,磕头,随后是守灵。县上的戏乐班子不请自来,不要分文报酬,送行亡灵,唱的是《斩李广》:

再不能习武科场走,再不能得众占鳌头。

再不能去见文武午门首,再不能班房会王侯。

再不能朝王三六九,再不能披星戴月五更头。

再不能金殿三叩首,再不能描绘百鸟图。

……

第二天晌午,全堡子的人聚在灵堂前边,辈分低的头戴三尺白孝,辈分高的头戴一尺短孝,谁都得给为国捐躯的英雄磕头跪拜。

杜满道站在灵堂前边,大声念着祭文:

大中华民国二十七年,六月,倭虏侵我中华,长驱山西,试图西渡黄河,占我陕西,进而侵我西北,将我中华沦为其附属之地。我陕军奉令东渡黄河,坚守中条山,阻击侵秦之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杜家堡子、百花寨、余家寨、史家庄、普镇等村堡,召集一百一十挂马车,随军东征,历时两年四个月。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马车帮遭遇数日昼夜不眠、数日无食的艰难困境,倭寇突击部队偷袭,敌机轰炸,牺牲车夫二十余人,伤亡马匹五十余头。马匹车辆被炸毁,车夫肩扛弹药,送至我军阵地,救战局于分秒之间,留下青史铭册。

陕西军民众志成城,用壮士热血忠骨,构建中华长城,倭寇难越中条山半步,保我秦地父老兄弟姐妹,免遭倭寇蹂躏。

英烈贯日月,永存天地间。今奏凯归来,招魂随旆,追忆乡党之情,思英灵之精神,悠悠天地,可与垂愿,浩然正气,大哉成仁,万古流芳。

杜家堡捐躯乡党:杜骡子、杜文祥、杜石柱、杜天子。

俺爷连着打了几次恶仗,被提拔为师长。俺爷的部队参与河南大会战,距离他们部队三十多里是杜轩武担任师长的国民党部队。

杜轩武的指挥部设在一家大财主的庄院里,杜轩武和副师长、参谋长正在沙盘上研究怎样合歼城里的日军,前沿打来电话,有支八路军的武装小分队要求通过防区,返回部队。杜轩武回答,让他们等待十分钟。放下电话后,怎么琢磨都不可能是俺爷的部队,正是国共合作时期,八路军的小分队要通过国民党部队的防区,肯定会事先通知国民党部队指挥部。如果是日军的特种部队,企图奔袭八路军,自己放他们通过,后果不堪想象。但如果真是八路军的侦察分队,把他们歼灭了就是天大的罪过。杜轩武给参谋长下达命令,命令一团在通往八路军防区的道路上,埋伏一个连,带三挺机枪,接到命令后就全歼这支部队。又给警卫连长下达命令,在师指挥部布下埋伏,一旦这支分队动武,就地消灭。又给前沿部队通知,带这支分队到师指挥部,我要亲自询问他们。

这支小分队行进到距离指挥部一公里时,被一道沙包屏障阻挡,屏障前边站着二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走来一个国民党部队长官说,在没有彻底查明你们身份之前,不允许你们携带武器进入我军指挥部,你们把武器交给我们,验明身份后还给你们。对方长官说,现在是国共合作期间,贵方要缴我们的械,不符合合作精神。国民党部队长官说,长官理解错了,不是缴械,是代为保管,身份验明后就还给你们。对方长官想到自己的任务是通过国民党部队防区,突袭杜印玺的指挥部,把共军的指挥中心打掉,日军部队就能从那个口子突出去,没必要在这里和国民党部队纠缠,不能因小失大,就给手下的兵士下达命令,把武器交给他们。

杜轩武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四十名八路军,个个身体魁梧,精神饱满。杜轩武曾到俺爷的部队视察过,八路军战士长期缺乏营养,大都面容枯槁,身体消瘦,装备也极其简陋,服装非常匮乏,到了冬季还穿着夏天的单衣,不可能拥有这么强壮的身体和如此精良的装备。就和对方长官套家常,无论怎么套,对方都对答如流,没有丝毫破绽。杜轩武突然想到一个招数,问对方,听说你们师长的武功非常厉害?对方长官说,确实厉害,我们部队没一个人的功夫比他厉害。杜轩武问,你们师长善于摔跤?对方长官回答,他摔跤在我们全师没有对手,一般的人和他一交手,不出三个回合就会被撂倒。杜轩武说,我也练过摔跤,摔跤讲究底盘要稳,个子高的人要吃亏。对方长官回答,我们杜师长个子不高,特别敦实,他做个骑马架势,两个人都拉不动。杜轩武问,你见过你们师长没?对方说咋能没见过,他成天和我们一块训练,摸爬滚打,身先士卒。杜轩武又问,我的个子高还是你们师长的个子高?对方长官说,你俩的个子差不多,要是非要说谁高谁低,你的个子略高一些。杜轩武说,刚才失敬了,回去转告你们师长,战斗结束了我上门给他赔罪。又命令副官把武器还给他们。兵士们端着枪支排队走进来,杜轩武拿起一支步枪,拉开枪栓推上一发子弹,走到指挥部外边,瞄准树干“啪”的一枪,子弹在树干上钻了个洞,把枪支递给对方长官说,好枪。

这个长官做梦都没有想到,俺爷跟杜轩武是一个堡子的乡党,更没有想到,杜轩武的部队收缴了他们的枪支之后,把撞针卸掉了,只留下一支没卸。杜轩武装着试验枪的性能,击中树干,使对方误以为枪支没有被做手脚。

这支小分队朝着俺爷的防区进发,走出一公里后就遭遇杜轩武部队的伏击,不到三分钟,这支小分队被全部歼灭。

两个受伤的日军特种部队的士兵被杜轩武的副官押到俺爷的指挥部。俺爷审讯过后,惊出一身冷汗,如果这支日军特种部队的阴谋得逞,日军就会在自己的阵地上撕开一个口子,整个豫东的战局就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俺爷把杜轩武的副官送到八路军和国民党部队阵地的交界处,从枪套里拔出手枪说,这是我从日军一个中队长手里缴获的,送给你们师长,我杜印玺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十多天后,日军从杜轩武部队的防区突围。俺爷命令刚当上营长的师兄范实忠带领一个营的兵力,迂回到日军侧面,在杜轩武部队最危急的时候出手增援。

日军对杜轩武的阵地已经进攻了五天,杜轩武的一万多人打得剩下五千人,阵地上兵员严重不足。日军指挥官十分明白,打不开这个缺口,所有的部队都会被歼灭,只有孤注一掷,才能撕开突围的口子。他们集中所有的炮火向杜轩武的阵地倾泻,士兵潮涌般朝国民党部队的阵地冲锋。阵地上,每落下一颗炮弹,就炸起几个士兵,阵地上的士兵越来越少,眼看就要被攻破。

杜轩武放下望远镜,对参谋长下达命令,把指挥部的军官、卫士集中起来,投入阵地。突然,他发现日军的侧翼出现了八路军的部队,子弹密集地朝着日军射击,日军又一次溃退下去。

战斗结束了,八路军的军旗和国民党部队的军旗并排插在城门楼上。城墙上,国民党部队和八路军的士兵欢呼胜利。俺爷和杜轩武并肩站在军旗下,一个战地记者给他们拍下了照片。

俺爷给杜轩武开玩笑说,我把欠你的人情还了。

杜轩武也给俺爷开玩笑,我还欠你个人情,上次你送我一把手枪,我现在送你一把军刀。杜轩武从副官手里接过日本指挥刀说,这是坂田二郎的指挥刀,送给你留个纪念。

三年后的1945年8月,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国民政府最高统帅部决定设立十六个受降点,武汉受降点的中国最高代表是孙蔚如将军,延安方面派董必武、王震为代表,同时要求部队派出有文化、懂礼仪的将领为第三代表,俺爷成为不二人选。中共代表团进入武汉,就被南京特务监视控制。

受降安全事宜由杜轩武师长负责。军长孙品玉命令杜轩武,驱逐中共代表团驻地的特务,必要时先斩后奏。

杜轩武带着一个连来到中共代表团的驻地,驱逐了驻地周围的特务,走进中共代表团的会客室,给董必武、王震敬礼报告后,又和俺爷互相敬礼。

杜轩武给俺爷说,咱俩到了关键时候总能遇到。

俺爷说,咱虽说出了五服,再朝上溯,是一个老祖宗。

孙蔚如把武汉地区受降日定为9月18日,受降仪式在中山公园的张公祠举行,孙蔚如让部下将“张公祠”三字铲掉,换上他书写的“受降堂”。受降堂正中的长方形桌子上方挂着中华民国国旗和孙中山画像,两旁挂着中、美、苏、英等国国旗。孙蔚如一身戎装,佩戴上将领章,坐在正中,紧挨他两侧的是王敬久中将和湖北省政府主席王东原,中共代表董必武、王震及高级将领八十八人分坐两侧,俺爷就在这八十八人之中。冈部直三郎等日军军官走进大厅,站在孙将军面前,立正,脱帽,敬礼,递上指挥刀。孙蔚如接过指挥刀,交给身后的杜轩武。

此时,中国将士眼含热泪,欢声雷动。孙蔚如将军在受降纪念碑写下:

中华民国三十四年九月十八日,蔚如奉命接受日本第六方面军司令官冈部直三郎大将率属二十一万签降于此。第六战区司令官孙蔚如题。

受降仪式结束,杜轩武拉着俺爷,在受降纪念碑前合影,这个合影发表在《中央日报》头版。

活动结束,俺爷和杜轩武握手告别,人群中突然爆起一声枪响,杜轩武倒地。枪响的瞬间,俺爷就腾跃起来,身子还在空中的时候,对着开枪的日本特务打出一发子弹,正中对方脑袋。

杜轩武的棺木运往杜家堡子,土路过不了汽车,杜家堡子的八挂马车,还有百花寨、余家寨的几十挂马车,车夫的鞭子上都绑的白布条,牲口的笼头上也绑着白布条,打头的是一百多名国民党部队的骑兵将士,左臂上戴着黑纱,随后是杜轩武的灵柩。方圆十几里的乡党都戴着三尺长孝,牵着麻绳,默默前行。一批一批的乡党自备孝布涌来,麻绳短了,又一根麻绳续上,孝子蜿蜒十多里。

这支孝子队伍里有俺爸和俺二叔,俺爸十岁半,俺二叔九岁。俺太爷不停嘴地说,咱杜家堡又走了一个英雄呀!

十一

隆冬的晌午,太阳还好,麦苗伏在地上,碧绿的叶子上涂着白霜。俺爷带着百花寨的师兄弟休假了,他们骑着高头大马,一路狂奔,在百花寨和杜家堡子的岔路口勒住战马,俺爷和百花寨的师兄们跳下马。俺爷给师兄们交代,两天休假时间,第三天太阳出来前在这里集合。

俺爷给卫士说,你们就住在普镇,我不能带你们回堡子,共产党不能在老百姓面前摆威风。

村口外站着俺一家人,俺太爷颠着一条腿,不停地念叨,十多年啦,十多年啦!

初夜时分,杜家的坟园里,上百支火把把一片天地照得如同白昼,光亮映在墓碑上,一丈多高的青石碑上是孙蔚如将军写的“英雄墓”三个字。右边写着:国民革命军第四集团军师长杜轩武烈士之墓……

俺爷杜印玺,在抗战功臣俺太爷杜发泥、开明人士杜轩文和老学究杜满道的陪同下,站在墓碑前边,他们身后站着几百个乡党。俺爷立正,行礼,一字一句地说,轩武兄,您是咱中华民族的抗日英雄!随后,蹲下身子,接过俺爸、俺二叔递的供香火纸,点着三炷供香,插到墓前,又蹲下身子烧纸。

俺爷点燃了火纸。火纸燃烧出黄蓝色的火焰,映照着他的脸庞,他脸色十分严肃。几张还在燃烧的火纸飘到空中,落在不远处的荒地上,引燃了半人高的枯草,风助火势,瞬间工夫燃烧成大火。燃烧的枯草照亮了

半个天空,照亮了整个黄土塬。

【杜光辉,文学教授,海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作品见于《当代》《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多部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长篇小说、小说集、散文集11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