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胶东文学》2025年第7期|王昆:大风向西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7期 | 王昆  2025年09月23日08:06

【我选择在这个日子,写下这些文字,是为了纪念一段特殊的家史。八十多年前,日寇侵犯皖北一带。当地丝绸业大老板王朝重和他的孙子王传仁——我的爷爷,经过慎重考虑,将重要家产都捐给了八路军用于抗战。几十年来,我一直沉浸在爷爷的讲述里。起先,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像听别人家的故事一样。这些年,国家日新月异,人们都在享受好日子,追求更高的生活目标,似乎无人在意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直到去年爷爷离世,我才突然意识到,那些一直被我当作故事听的家史可能到此为止了,我也才认识到,我爷爷和他的祖辈,他们的精神世界蕴藏着不容忽略的民族大义和仁义精神。这一年,似带着某种使命,我创作了一系列关于抗战的作品,塑造了一系列与此相关的人物形象,以纪念所有为抗战作出牺牲和贡献的军民。】

我在大风的十字路口,把您留下的一切烧成了灰。大风向西,烈火灰烬,一路高歌猛进。天空青着脸色,似大雨到来的迹象。也或许,是关于您的讯息。

他们试图喊醒我。我是做梦?被困在梦魇里,整个人空空荡荡。我坐起来,来到您身边。您平静得像是在熟睡,身旁簇拥着您所钟爱的一切——机械手表、牛皮钱夹、打眼腰带和一张我的照片。您的双手依然搭在胸口,没留下任何异于平时的表情,哪怕一个细微的地方。

昨晚,您躺在自己的床上,子孙围绕。您半睁双眼,竭尽所能地调动全身的能量,等着一个人。他们告诉您,我正在赶回的路上。

今天早晨,您还算清醒,向孙辈交代了很多事儿,关于如何管教孩子,如何把他们培养成才。您的肺功能衰竭,每次说话都匆匆几句,还要喘息很久。黄昏时分,您的情况更加凶险,似乎随时会离开。

晚上十点,我几经辗转终于赶到。您曾经魁梧的身材只剩一副骨架,瘦弱得连一副假牙都无法支撑。他们说,整个下午您都是高烧,处于昏迷中。我依偎在床边,一直握着您的手。半小时后,您居然退烧了,眼睛微微睁开。我附在耳边喊您:“能看到我吗?”我声音很大。您有点儿耳背,已经几十年了。“能——”您的声音浑厚,拖得很长。

我守您到深夜十一点半。我不能熬夜,几十年来形成的生物钟,让我接近十二点就大脑迷糊。几个月后,他们才告诉我,临别那晚您彻夜未眠,凌晨两点多还在四处张望。他们知道您的心思,问您是在找我吗。您努力点头。他们告诉您我坐车赶回,太累,睡了。您又点了点头。我在您身边,您便安心。您知道我就在您的床上。

我醒来后,您已经按照风俗被抬到一张小床上。在房间厅堂冲门的地方,您安静地躺在那里。床头放着崭新的寿衣。这些寿衣是您很早就挑好的,您喜欢这些口袋,好像有很多秘密要装起来,要带走。

一路辗转,惶恐慌张,心力交瘁,我在泪水中想着我们的过往。几十年来,我每次回来,都会和您在一张床上挤着睡。我们总会聊到半夜,聊您年轻时的工作,聊那些遥远的早已不在人世的朋友,聊那些发生在您身上的细小但闪着光的事情,聊得停不下来。

有一道光,在我面前闪耀了一下,一蹦一跳,忽远忽近。我硬撑着眼皮坐起来,看着那道光,起身跟了出去。路很黑,像钻进隧道,有舞动的光芒,有哗哗的水流。您也在这里?我知道,您喜欢到处走动,喜欢去远的地方,喜欢看望老朋友。这二十年来,我一直陪着您。现在,仍由我陪伴您这一程。他们把床搬了过来,您依然躺着,我守在跟前。

小床漂浮着,像一条船。船身猛地一震,原本平静的水面出现巨大的旋涡,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着。我们站在甲板上,迅速朝旋涡中心滑去。先是窄窄的河流,两岸峭壁耸立,似两堵遮天的巨大屏风,将天空挤成窄窄的一线。月光从狭窄的缝隙中艰难穿过,在您身上洒下星星点点的光芒。江水在这逼仄的水道中犹如被激怒的巨龙,湍急地奔腾着。它裹挟着无穷的力量,掀起层层浪花,浪花相互撞击、破碎,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船小心翼翼地前行,时而遭遇险滩,剧烈摇晃;时而陷入湍急水流,仿佛被无形的大手肆意摆弄。四周巨石犬牙交错,宛如步兵精心排列的阵势。船体划过暗礁,尖锐刺耳的摩擦声令人心惊。您决意前行,什么都阻挡不了,如同您馈赠给我的意志力。

驶出漫长的窄道,眼前是一座被迷雾笼罩的神秘岛屿。岛屿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有悠扬的歌声,空灵动听。一群半透明的精灵在岸边翩翩起舞,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与茂密的花草树木融为一体。一只大鱼如痴如梦,鳞片闪烁着五彩的光,伴舟而行。“大鱼”是我的名字。多年前,我的名字“鲲”刻进了大鱼的意象。

我们顺流而下。舞动的光芒断断续续,水流像一面镜子,映照很多过往。您描述过他们。那是您的父辈、祖辈,包括您出生前就已离世的亲人。他们如此亲切,看着您,和蔼地笑着,点着头,并不说话。你们彼此懂得。

光芒时隐时现,直到我们进入一片巨大的沼泽。看不见水流,沼泽混沌迷蒙。水流像人在喘息,发出“唉唉”的叹气声。您的肺病就是这样。

水流突然消失,我们停在一个村口。村子熟悉而陌生,这是您曾生活的地方。村子东头几户稀稀疏疏的人家,独立于村庄之外,被一条南北向的小路隔开。小路靠村内一侧有口水井,还有洗衣用的石板。

顺着村子中央的椭圆形水坑走,是一片熟睡的气息。顺着水坑向前,有一座泛着微弱灯火的草房。那是打更人晚上待的地方。冬天,村庄需要防备盗贼,每家每户的男丁要轮流排班打更。打更人会早早来这座房子,在这里打牌。盗贼若来,会有狗儿吠叫提醒。

您向房子走去。以前,您总要去那里。屋里人声嘈杂,您推门而进。还是那张桌子,圆腿的,桌子腿只有三条,另外一条是土坯。有四个人坐在那里打牌,其中三个我认识。您那时常带我和他们一起打牌,其中两位临终时,您还为他们洗了身子。他们像早知道您要来,像久等老朋友那样微笑着。

您找到自己的住所,一座黑而陈旧的房屋。我感觉既模糊又清晰。整个山墙布满绿莹莹的光点。我不确定这带绿光的物质是什么,但非常熟悉。水井边会长出这些,雨天过后的草地也会长出这些。您年轻时患过肺结核,经常咳嗽,咳出的痰就是这样的。

您曾无数次向我描述这座小房子,我第一次见它,居然有久别重逢的感觉。您停下来,热泪盈眶。在这座小房子里,您陪着自己的祖父祖母和母亲,陪侍他们走到生命终点。他们在十五天内相继去世,可以想象您的悲痛。

原本,我们家族很大,家底殷实,不仅耕田无数,还有钱庄。日本人来后,各种力量兴起。土匪、国民党军队多了,八路军也成立了县大队。我们这个家族自然成为这些力量关注的重点。

那年冬天,刚过二九,西湖河里结了厚厚的冰。您和同龄孩子穿着草绳编的木屐在河面上溜冰,日伪军的征粮队踩着冰面进了村子。

您认识那个姓李的伪军队长,是邻村的。他骑的高头大马就是从咱家牵走的。他身穿黄呢军装,斜背着一只匣子枪,压阵的是个戴圆框眼镜的日本人。

村口水井处是村民聚集地。您跟您的爷爷站在人群里,冷眼看着自家账房先生拿出三百斤粮食给伪军。咱家是大户。日伪军的征粮队不过是试探,村民没想到,艰难的日子还在后头。很快,晒谷场上吊起尸体,拒不配合日伪军征粮的村民被杀一儆百。日伪军的举动打破了某种平衡。当天晚上,来了一伙土匪,咱家又拿出二十块大洋。没两天,又来了国民党的队伍。

那个夜晚特别漫长。咱们虽是大户人家,但苦于战乱,年轻人大都外出谋生了。家里男丁只剩十二岁的您和您的爷爷。小小年纪的您和爷爷讨论形势,日伪军、土匪都惹不起,国民党军队里虽有熟人,但难堪大用。县大队的杜队长派人捎信,说八路军那边需要些银洋买枪支弹药。煤油灯下,您和爷爷酝酿了一个事关家族命运的重大决定:敲锣打鼓,杀猪宰羊,把浮财平分给各方势力,把大量真金白银的家产悄悄送给驻地八路军。

您和爷爷甚至让出大院,一家人搬到马棚,吃糠咽菜,过着和贫苦人家一样的生活。也是这时,村里其他财主悉数被杀被抢,人财两空。

赶走日本人的几年后,来了一支共产党的队伍。一个解放军骑兵团把指挥部驻到咱家大院。时值淮海战役决战期,战斗频繁而惨烈。骑兵团周团长一个月内连续牺牲了三任通信员。您自愿担任周团长的勤务兵和马夫。那两个月,您履行着无比自豪的职责,像真正的战士。

那天,夕阳把院门外老槐树的影子拉得细长,周团长勒住缰绳时,胯下大白马的前蹄还在空中奋力刨了一下。您从草料棚钻出来,衣襟上沾着干草屑,手指缝里嵌着谷壳,看见大白马鬃毛上挂着的血痂,喉头哽住。

周团长甩开马镫,牛皮靴底翻出一轮新月似的泥印。白马疲惫至极,用湿漉漉的鼻头往您怀里拱。周团长手掌粗糙,拍着您的肩膀说:“你把这马养得真不错。多给它吃点儿,加麸料,明天有大战!”

您知道,白马的状态关系周团长的生死。您一夜没睡,与白马相伴,看它吃饱睡好。当启明星钉上天幕,周团长全身披挂出了门,牛皮腰带勒得军装后背绷出棱角。

那场恶战,白马驮着周团长四下奔脱,最终突出包围,实现了对敌人的反包围。战斗结束后,队伍要南下。临别时,周团长把您喊到身边,满脸不舍地说:“三儿,你还太小,等再长大些才能跟咱解放军。”您在家排行老三,大家都这么喊,周团长也这么喊。是啊,那时您才十来岁,年龄不够。说着,周团长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在您面前一把摊开,一枚长约两寸的玉扳指在长满老茧的掌心隐约泛着光:“彭师长当年给我的,现在归你了。咱爷儿俩有缘,可任务在身,今天一别,不知啥时能再见,就当留个念想!”

几十年后,还在上小学的我,多忤逆,硬生生用铁锤把您珍藏的玉扳指砸碎了。当年的我顽劣无知,遇到硬东西就不肯服软。后来您知道了,不知有多心痛、多惋惜,但却没责骂过我一句。

事后多年,我开始深深内疚。又过了几十年,我四处打听,带您见了周团长的夫人。在您勤勤恳恳做周团长的马夫时,她到过我们家,那时她还是一名年轻的解放军女兵。您开心地和这位已近百岁的老兵话说当年,几十年前的情景仿佛重现。我的内疚,得以缓解。

屋子有些阴冷。您抱来木柴,点上火盆。您闲不住,没事就劈柴,脱掉棉袄甩开膀子,一劈就是一天。后来,我给您买了手工锯、电锯,您依然不闲着,把木柴堆放得像小山一样。火苗一蹿一蹿。借着休息,您用搪瓷缸子搅拌浓浓的红糖水。您曾给一个孤儿输送了六百毫升血液。您不愿放弃那个倒在村头的孩子,直到医生告诫您:“败血症救不活,把你的命搭进去也救不活。”因为那次输血您需要一直用红糖水补充能量。

喝下半缸子红糖水,我们都微微出汗。我们坐到床上,倚着床头,继续聊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故事。

小麦还是幼苗,在大地上冬眠。隆冬季节,要在泛滥的淮河上修建蚌埠闸。几个月前,我带您到当年的那座闸堤,看翻滚的浪涛依偎着闸墩,渐渐安静。那时候,依偎您的是饿肚子的民夫,您带他们夜以继日地劳作。您安排老人和妇女做饭,这份体恤救了弱者的命,也救了一些绝望的家庭。

曾经历过跟您当年一样的饥饿,饥荒来自脚下的盐碱地。洪灾致使土地盐碱化,打不出庄稼。孩子们不懂,隆隆雷声反倒让他们极度亢奋,他们“盼望”更多暴雨填平河沟,还想让雨水把整座房子霉透——这样,就能搬到打麦场睡。洪水滚滚冲过田野,庄稼垄亩的界线转瞬消失。那种淹没一切的壮阔力量,在顽童眼里仿若汪洋大海,令他们害怕又期待。

连绵雨水改变着大地,也改变着我们的生活。那些生小麦长出稚芽,磨出的灰色面粉,成为我们苦涩而绵长的一日三餐。

作为这片土地最优秀的庄稼人之一,您没被这滔天洪水吓退。您平静地告诉所有人,洪水夺去一些东西,也会给我们带来一些。您默默织好渔网,带头去洪水退去的河边。我们在小溪汇入处架设渔网,等鱼儿到来。这是改善生活的难得时机,您把鱼裹上面粉,放进锅里,配些野菜煮熟。那样的汤我能喝上好几碗,当然更爱吃那些被面粉包裹的鱼肉。

我总是狼吞虎咽,您却不是。好几次,我发现您对着饭碗念念有词。我问您:“说什么呢?”您说:“感谢鱼呢。”我很好奇:“鱼死了会有魂灵吗?”您说:“有。鱼的灵魂,就是把需要它的人喂饱。”

暴雨过后,我们睡在空旷的路边。夜晚露水浓重冰冷,我们用被子蒙头,我紧紧贴着您发烫的身体,像一只小狗。我那时还是个孩子,精力旺盛得睡不着。您上了年纪,更是睡得少。那好吧,我们熬月亮,熬星星,没完没了地聊天。您总是讲《洪水与船》的故事,一遍又一遍。

“大船就是在这个时候做好的。洪水即将来临,淹没一切,大船带走的人能够活下来。”

“带不走的呢?”

“带不走的,就留在家里,沉进水里。”

一向顽劣、没心没肺的我竟蒙头大哭,一次又一次。现在回想,那时候我哭得认真,觉得天都要塌了。这些眼泪没有白流,成为您播撒在我内心深处的悲悯种子,最终凝结成呕心沥血的文字。

不知是不是怕我哭多了对身体不好,您把洪水故事改了。

“带不走的,就在天上飞。”

某种幻觉从头顶飞进嘴里,吞咽到我身体里。我问您:“会让我离开您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接着,您轻声笑了,“这只是一场连阴雨,天晴了,一切就都好了。”

很怀念那些夏天的夜晚。有时候,即使已熟知故事的每个细节,但我还是会让您再讲一遍。我喜欢听那些故事时热泪盈眶的感觉,就像干涸的大地得到暴雨的浇灌。或许,您并不知道洪水故事的全貌,但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已足够伤感。多年后我查明了这个故事的详细脉络,但我从未向您提起。

童年的夏夜是丰富的,早餐却是贫瘠的,白开水和馒头,奶奶晒的辣酱是唯一的菜,经年累月不变。和您一样,我也喜欢吃辣。我们把辣酱抹到馒头上,或是一起到菜地里摘那新长出的辣椒。偶有炒菜,用门口的葱或蒜或辣椒,而我想吃的肉,一丁点儿也看不见。

几十年后,我成为一名军官,成为您眼里会写书的人。您引以为傲,但并未忘记我曾经是个不省心的孩子。邻居是个菜贩子,家里总有炒菜,虽然多是卖剩的蔫菜烂帮,但对我来说,依旧是诱人美味。我常常站在他家门口讨吃的,吃过后还饿还想要,赖着不走。您把我领回家,没有一句责备,第二天就到集市上给我买吃的。我知道从家里拿出点儿钱有多难。

您有个习惯,睡前总会将身上的几块钱(我很少见到您身上超过十块钱)用手帕包了又包,藏到枕头下面。所谓枕头,其实是您用衣服叠的方块。露水重的夜晚,您总是把头深深埋进被窝。而我总假装起夜,偷偷站在床头,屏气凝神,慢慢把您的手帕抽出来,借着月光或星光,拿出一张一元或两元的票子。这几块钱,您从不舍得花,除非给我买吃的。您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出手帕,一五一十地数钱。您总会问我:“又拿我的钱了?”我不知所措,紧张一笑。但您也就笑笑,云淡风轻。这是您给我生命留下的最宝贵的教诲。

谢谢您包容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在您精神的指引下,我没有成为一个坏孩子。我只是叛逆,不甘面对眼前的一切。我不愿遵从您的意志,和您朋友的孙女成亲,我选择继续上学,倔强地走了另一条路。凭您给我讲过的无数故事,凭那些记忆深刻的往事,它们像是精神世界的启明星,指引我一路前行。

这座房子承载了您平生大部分时光,苦难与幸福同在。在一处昏暗的地方,传出一声微弱的狗叫。在一个像壁炉一样的地方,打开一扇小门,里面有一个蜂窝样的巢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毛孔,每个毛孔上面都有一个像麦粒一样毛茸茸的东西。其中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逐渐变大,然后跳下巢穴,变成一条狗。看您在这里,它热切地迎上来,拱着您的裤腿。它是我们养过的那条流浪狗,青狗腊月。

您起来了,浮在半空,房间的半空。您微笑着,眼神里闪烁着光。“你就不能可怜一下它吗?”一个声音包裹着我,紧紧地裹着,让我喘不过气来。您能看透我的内心。我承认,我曾对这条狗动过杀心。在村里人看来,这种浑身发青的狗,是不祥的。您决定要收养它时,我就计划趁您不在的时候,用铁棍狠狠击打它的脑袋。我还没来得及行动,您就发话了:“你就不能可怜一下它吗?”在您去世,在您离开我很久之后,我记得最清晰的就是这句话。

腊月到我们家时一岁多,名字是您取的。来家的第一天,对于您给的馒头,它看都不看,直盯着您的脸。您骂了句:“洋货哩!”转身给它倒了一碗肉饺子。奶奶强烈抗议,您笑着辩解:“敢问主人要肉吃的狗是好狗,不能亏待。”果然,腊月是捕猎高手。那天下午,您发现了一只五六斤重的壮年野兔。我们那一带猎户较多,能长到五六斤的兔子,生存能力非凡,体力和速度都是最好的。您和兔子战斗了大半天,眼看天就要黑了。您悄悄退出地瓜田,唤来腊月,让它叼上您的帽子去叫援兵。很快,另外两支猎枪加入。你们划定区域,一寸一寸搜索,腊月蹲坐地头防守。

夹击有效果,野兔的活动区域逐步被压缩,眼看就要暴露。突然,兔子奔出田地,只听一声呼啸,腊月像道闪电一样追捕而去,您摇摇头收起枪:“又让这个狡猾的家伙跑掉了。”您说您认得这只野兔,这两年至少打过三次交道。其他猎户也说:“这兔子要成精了。”你们边走边说,快到村口时,看到腊月站在桥头,想是追捕没啥结果,毕竟“狗撵兔子——白费劲”不是白说的。

待您走到跟前,眼睛亮了:腊月身前正躺着那只野兔。腊月叼起野兔,送到您手上。您当即说:“这兔子的两条后腿是腊月的,谁也别想吃!”看到腊月又和您在一起,我很欣慰,很放心。您是慈悲的人,您会爱护腊月,腊月会保护您。

您的老朋友来了,他们都来了,和您一样,他们蹒跚着步子,艰难地赶过来。有个人自始至终在哭,说您救了他们全家,救了他们村庄。您说当时去到这个老朋友家时,他的母亲,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正坐在堂屋里,家徒四壁,门外种着豌豆,那些成熟的豌豆,孕育着新的生命。他们说,您就是用豌豆救下他们村庄的。

您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太祖母,前几天来过一次,是您刚刚去世的兄长陪她来的。他们坐在我们之间,听我们谈话,慈祥地看着您,诧异地看着我。他们不认识我,但骨血里的亲是天定的,我们对视一笑。太祖母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胖些。我说的这个记忆,是从您的描述中得来的。您总说,您的母亲是一个瘦削的小老太太。

您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爷爷,在您很小的时候就暴病身亡。某天半夜,您的父亲途经一片新坟,一个自杀的年轻人刚被埋在那里。一只受了惊吓的乌鸦腾空而起,惊慌失措地乱飞,撞到了他,爪子蹬到了他的肩膀。回去没多久,他就因高烧不退去世了。您的母亲,一生凄苦,是您最牵挂的人。您一直觉得必须陪在她身边才行。现在,您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她几次向您伸手,想要带您离开这张小床。

阴阳两隔,这是一场隆重的告别。下午三点多,您间歇性停止呼吸。对我来说,这个词不是医学词汇,而是心灵感应。我在您床头安装了一台监控,十几天来,我几乎无暇顾及那台监控。那天下午三点多,我疲惫不堪地回到住所,躺到床上,正准备休息时,一个特别的感觉提示我,该打开监控看看了。您恰在那时暂停呼吸。

您退烧后,我一直守在身边。我握着您的手。我们没有说话,心却在交流。“你不能怜悯一下她吗?”又一次,这个声音撞击了我。她是您女儿的女儿,生在我们家的草房子里,并寄养在您膝下。她寄养于此,却无法克服生活的艰难。她没吃过奶水,没有营养品。嚼碎的麦粒、玉米,成了养活她的主要食物。您的呵护,让这个幼小可怜的生命一点点焕发光芒。人的天性中住着魔鬼,时不时会溜出人的管控。看您如此疼惜她,我就想趁您不注意的时候痛打她一顿。

您洞悉一切。“你不能怜悯一下她吗?”当我正要动手时,您的话让我立刻失去张狂的气焰。我很庆幸,在那么小的年纪,听懂了您话语里的悲悯。正是那句话,让我一生都在良心上恭恭敬敬、谨谨慎慎。在您最后的日子,她,您这个寄养于此的外孙女,每天都在。这个泪水比我还多的人,成了我不在您身边时,您内心唯一的安慰。您第一次停止呼吸的时候,那个下午三点,您喉咙里的痰像洪水一样漫上来,她用针管一次次抽吸,足足抽了五次,您得以释放身体剩余的能量,坚持到我从外地归来的夜晚。

您的手还温热,暖着我的心。我知道死亡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必然的。但是,当死亡降临到您身上时,我却无法接受。几十年来,我在心里反复模拟,如果有一天您不在了,我该如何接受这一切。这一天,我假设了三十年。而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我依然没有做好准备,依然手足无措。一个强大的灵魂必然有一个优秀的导师。您要离开了,我被一种恐慌感笼罩着。这个世间,诱惑太多,罪恶太多。我已习惯了您的嘱咐:“不要做失格的事。”

您当然知道,我不是个冒失的人。几十年来,您一点一滴的行为浸润到我的心灵深处。在西藏的某个餐馆,一个开在十字路口的餐馆,我带着您的重孙子在那里吃饭。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讨论关于生命的话题。我相信生命的无数种可能。已有科学家探测到植物有自己的语言,而且可以说话,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您的重孙子,年龄很小,但很同意我的观点。吃完之后,我要了一份完整的饭,打包好,放到十字路口的一个小木架上。孩子问我,这是要做什么?我说,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到处都是磕头朝拜的人,他们虔诚地探寻生命的意义,用自己的执着追求灵魂的安放。他们可能顾不上吃饭,但他们不是乞丐。我们把一份完整的饭菜放在那里,朝拜的人会在饥饿时进食,而他们继续朝拜的路,以及他们在灵魂世界里得到的福祉,也将有我们一份微不足道的功德。您的重孙子表情凝重,我相信,他已经明白。如今,每到酷暑时节,他在马路上遇到清洁工,总会送上一瓶矿泉水。我相信,这一切依然源于您的道德引领。

“要心善,要可怜生命。”大地安静无声,却有一种声音敲击我的灵魂,是我们曾经走过的脚步,还是您向我讲起的过往?毒辣的太阳丝毫不向时间示弱,地面干燥得能生出烟来。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我抬起头,一头骡子站在远处,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走过去,它满眼含泪。我们认出了彼此。

这本是头瘦弱多病的骡子,买来家时浑身长满皮癣。您不管别人怎么看,从来没把它单纯当作牲畜,给它挑最好最嫩的草,给它饮水的时候添加麸料。您给它梳理皮毛,涂抹治疗皮肤病的药膏。很快,它的皮色开始光亮,身体开始健壮,从此默默无闻地劳作。

“那些年,您带领全家开办麻油作坊。我和您一起,沿着狭窄的油坊磨道,从早走到黑,从黑走到早。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您从不打骂我们这些牲畜,也不埋怨,您把我们当作一条命来怜悯,我们何其有幸。我和这个院子里的所有家畜,都心存感激,也十分卖力。农忙时,你们把庄稼或积肥装到车子上,我自然会拉到指定地点,我在此生活了很多年。您把我当条命尊重,我也敬重您,愿意把这条命交付与您。”骡子走近些,向着您的坟地。

“老伙计,过得好吗?”

“老主人,我过得很好。”

“这个家对不起你。”

“他们把我卖掉,是趁您不在的时候。”

三十多年前,老骡子老态龙钟,不能干活了。您说等骡子死了把它埋到地里。他们岂能同意?这等于损失一笔钱。某天,趁您不在家,他们把骡子卖给了屠户。这三十多年来,我从来不敢和您提及老骡子。但我们的心情一样,也从来不曾忘记。

“老伙计,对不住了!”

“他们不像您,怜悯生命。”

我的感受一如当初,骡子是家人,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您懂老骡子。很高兴,您见到了老伙计。

您说的话我都记得。这些年,我的行为准则不只是法律,更是您那些折服我的话语。天黑了,四下空无一人。骡子不见了,您也不说话了。我反复记起这些话语,就像老牛反刍被它吞下的草料,慢慢感到一种力量。

您喜欢坐在门口,一个人从早坐到晚。坐累了,就四处走。后来有了车子,就须臾不离。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十年里,您见了所有朋友和熟人。您会和我提起那些往事,和他们之间的来往。以往您会有一些评判,再往后,语气越来越平淡。您没有牵挂了,离开自己的卧室,到门口亮堂的地方,就是我每次回来时您都会坐着的地方,他们把您放在小床上,等待您的离去。

风走了,房间空了,您的爷爷奶奶父母都离开了。子孙围着您,满脸悲伤。我们很想挽留,但知道终究无法挽留。您清醒着,审视着自己的肉体,但无法和子孙交流。您很虚弱,像刚出生的婴儿。您经历这一生,完成了修炼,悲喜交集,灵魂饱满丰硕。

有一种久远的力量在我体内温暖起来,复活了,就像历经了一次脱胎换骨。这是您给予的力量,让我勇敢坚强。您不仅把这样的力量给了我和其他人,也给了很多动物、很多植物。“五年前,我来的时候,这块地盘就是这样。”您房间窗外,去年才种下的毛竹一片葱绿。那是我和您一起种的。毛竹在风中发出声音,轻轻的,细细的,小小的。那时候,这片地盘上就已经有杨梅、樱桃、杏和酸枣,还有柿子树了。嫁接果木是您的爱好之一。麦黄杏不大,多如海边卵石。酸枣不酸,您为它做了品种改良。最令人称道的是柿子树,果实挂满枝头,每条枝丫都被压低了腰身。每到深秋,满树通红的柿子灯能点亮整片空间。

我能看出,今年的柿子树比往年表情凝重。像那位科学家一样,我能听到柿子树的低语。您那么爱这些植物,又有哪棵植物不爱您呢?您珍视那些生命,又怎能不受生命的爱戴呢?这些年,这些怜悯与爱,不知不觉走进我的文字,成为我的创作理念。

四点多,我从梦中醒来。您外孙女的孩子,一直大声哭闹。十个月大的孩儿,难道也跟我一样,对此刻的分离感到无助,心生恐慌?

家人聚拢到您跟前。我默默蹲在您床边,像多年前的无数个夜晚那样,用手轻触您的下巴、您的脸庞。那道光慢慢升起,消散。我感到了真正的离别,一切安详而自然。

【作者简介:王昆,现工作于联勤保障部队,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天边的莫云》、中短篇小说集《逊克河密事》、散文集《去往马攸木拉》等,获首届胶东文学奖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