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海林:白金戒指(中篇小说 节选)
毕海林,1984年生于山西省神池县。鲁迅文学院山西文学创作高研班学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2023年9月开始发表小说,已在《青年作家》《山西文学》《黄河》《延河》《青岛文学》等刊物发表20余万字。
白金戒指
毕海林
1
素蓉第一次见到李庄严是在一个秋天的清晨。身材有些臃肿的大姨步履匆匆地走在素蓉的右侧,飘落的树叶从大姨红润的脸庞上滑过,素蓉竟然觉得大姨的脸蛋有了几分姿色。那是一种自然的亲近,就像此刻素蓉跟随大姨踏在前往东湖村的土路上,那种酥软的泥土带给她万分踏实的感觉。大姨对她说,到了东湖村就算找到了归宿,一个女人必须要找到自己的归宿,才能生根发芽、落地成长,女人只有落了地、扎了根,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大姨的话让素蓉心里一阵阵地感动。从小到大,除了木讷的父亲时刻在关注着自己的成长和喜怒哀乐,在素蓉的心中,她终归是一颗随处飘零的种子,她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里。母亲早在生她的时候便已离开人世,长在贵州山区深处的父亲,本质上脱离不了中国农民的质朴和憨厚。父亲话不多,个子低矮,做起事情来不疾不徐,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做完要做的事情。素蓉在父亲粗犷的关怀和照顾下渐渐长大,五岁的素蓉便可像一个成年妇女般完成家里一些简易的家务活儿,比如做饭、打扫卫生或洗一些轻便的衣服。素蓉总会在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的时候,将做熟的饭菜端给父亲,也总会适时地将夏天干净的衣服递给父亲。后来再大一些,素蓉也和村庄里其他孩子一样,步行七八里去往乡里上学。那段时间是素蓉最开心的日子,她不算是成绩最好的学生,却是最刻苦的。在去往学校的路上素蓉总是拿着课本在背诵,而其他的孩子却被沿途的新奇所吸引。大山里最不缺的就是虫鸟小物,那种随处可见的乐趣让大家的笑声一遍遍地传进素蓉的耳朵里。她只能装作没有听到,她总会自我安慰:老师说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里有的一切比那些“无知”的虫鸟小物有趣多了、有意思多了,他们都不懂。可是素蓉心里这样想,思绪却早已被身旁的鸟雀所吸引,素蓉不喜欢小虫小物,素蓉独独喜欢大山里叽喳作响的鹊。那种浑身白灰相间的鹊儿真是漂亮啊,它扇动的翅膀、发出的鸣叫,就连冲向云层的姿态都让素蓉着迷,素蓉一着迷,就忘记了课本里的知识。大家都以为素蓉在学习,可是谁知道素蓉早就魂飞天外,神游太虚了。所以,到了学校以后,本来底子就差的素蓉并没有出众的成绩。无论从哪方面来看,相貌平平的素蓉都和大家相处得不是很好。这样一来,原本开朗的素蓉便慢慢地变得沉默寡言起来。直到有一次班里丢了东西,几乎所有人都怀疑是素蓉所为,就连老师都将信将疑地将素蓉叫到办公室百般询问。最后没办法,素蓉一狠心把父亲每年给自己的屈指可数的压岁钱拿出来做了赔偿。自那之后,素蓉完全进入了默语状态——她只在一个人的时候和自己对话,她扮演不同的角色,有时候是妈妈,有时候是爸爸,有时候是爸爸的朋友李叔叔,有时候是村长赵大爷,有时候又成了另一个素蓉……那种蓦然多变的角色扮演伴随着素蓉渐渐长大,度过童年,度过少年。素蓉以一个极其普通的不出众的成绩上完初中,在是否要步入高中校园的时候,素蓉的父亲迟疑了,素蓉也迟疑了。父亲的迟疑是单纯的经济问题,素蓉的迟疑却有多方面的原因:她害怕见到更多的陌生人,害怕社交,甚至害怕站在阳光下说话。父亲和素蓉进行了一次谈话,谈话极其简单,父亲说:“蓉蓉,高中不上可以吗?”
素蓉说:“可以。”
父亲说:“嗯。”
然后父亲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最便宜的香烟,烟气缭绕在父亲的头顶上,素蓉看到父亲的背躬了下去、父亲的头发又白了许多。莫名的心酸使素蓉的眼泪一下涌出了眼眶,她瞬间便明白自己后半生要做的事情是让父亲幸福。她义无反顾。
2
大姨推开一扇低矮的木头大门,弯腰走进了院子。院子不大,正面三间土砖房,左右两边各一间土房,所有房子的窗户都糊着白色的窗纸,窗户和房檐的木头早已陈旧,显出了将要腐朽的迹象,有几只鸡在来回啄食。除此之外,院子很干净,也非常平整。素蓉小心翼翼地跟在大姨的身后,低头看着院子里的一切。突然她觉得有一种异样的光芒照向自己,那光芒带着某种燥热和不安,素蓉心里阵阵不安,她抬起来头,便看到了站立在门槛边的李庄严。李庄严神情肃穆,身穿黑色的中山装,双手忸怩地揪着衣襟。那时候素蓉还不知道李庄严姓甚名谁,她只知道大姨领她来见的这人是她未来的丈夫,她要和这个男人度过接下来漫长的人生。素蓉突然脸红心跳,不知所措,她把头再次低低埋了下去,将身子紧紧地贴在大姨的身后。这时候,素蓉听到一个充满沧桑和慈祥而年迈的声音:“来了。快进家里坐。”素蓉跟着大姨跨进了高高的门槛,路过李庄严的时候悄悄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她看到了一张年轻俊俏的脸庞,以及脸庞上稚嫩的神情,微微上扬的嘴角,高挺的鼻梁,发蓝的瞳仁和卷曲而乌黑的头发。她的脸刚开始泛红晕,就听到李庄严小声地说:“你好,我叫李庄严。”那细小的声音大约只有素蓉能听到,大姨早已跟随婆婆跨进里间,留了一只脚在外头。素蓉赶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几乎跳跃般越过通往里间的门槛。她不知道李庄严是否尾随而来,只是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心跳开始加速,双耳火辣,双手沁出了一些细密的汗水。紧张到无处安放自己情绪的素蓉很快就被大姨和婆婆识破了内心,在俩人随便聊天的过程中,悄悄地退出到屋外,独独留下一里一外的素蓉和李庄严。气氛一度尴尬起来。素蓉从来没有与任何男子(父亲除外)独处一室,更不用说还是第一次碰面且身份如此特殊的李庄严。此刻她局促不安,手脚无处安放,想坐在炕沿上,想坐在凳子上,或者想走出院落去,再或者爬上高山去,她心脏狂跳,内心悸动。她觉得自己是浮在云端的,随着云层在飘荡,她想象一滴雨的落地,想象一阵风的落地。大姨说过,女人要落了地才能成为真正的女人。
“你好,我叫李庄严”,这似曾熟悉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素蓉慌乱地抬起头来,目光正好撞进李庄严的瞳孔里,这次脸唰的就红了,热血冲脑,素蓉羞得无地自容,赶忙背过了身去。从窗户上可以看到院落里高大的杨树,光影透过绿叶洒在地上,地上光怪陆离,光影的旁边是大姨和婆婆坐在凳子上畅快地聊天。素蓉心想:好温暖的画面啊!她早就把身后的李庄严忘得干干净净。
良久之后,李庄严再次开口:“你好,我叫李庄严!”
素蓉这次猛然惊醒,原本是在别人家屋子,却倒是做起了自己的梦,这太失态了。她转过身来,羞涩地看着李庄严,嘴角微微上扬,对着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看到素蓉甜蜜的笑,李庄严知道事情定了。他走到素蓉跟前,拉起素蓉的手臂往外走。李庄严小的时候得过脑膜炎,起先以为是感冒,按着感冒的方法治疗——多喝水,吃简单的感冒药,七天后不见好转,才赶忙去了医院,查出来脑膜炎。医生边抱怨做父母的太粗心大意,边用尽气力治疗。抽了骨髓,做了手术,配了药。熬过了漫长的三十六个小时,李庄严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唯一发生变化的是浑身软弱无力,坐不稳,吃喝拉撒需要有人抱着。眼看着同龄的孩子都上了学,都满街地撒欢儿跑,李庄严也想跑,可是力不从心,别说跑,就是走路他都摇摇晃晃,走几步就摔跤。在农村,在东湖村,李庄严就成为了独特的存在。在村民眼里,摇摇晃晃的李庄严醒目而怪异,但凡他出现的地方,总是会引起或大或小的骚动。与其说是骚动,倒不如说是戏耍,几乎所有年轻的半大小子都喜欢戏弄李庄严。他们拿一块糖引诱李庄严跟着自己跑,再看着李庄严摔倒;他们在菜窖上蒙上麦秸,自己大步跳过去,让李庄严也跳,李庄严也傻呵呵地跟着跳,他哪里能跳得过去,一跳就跳进了菜窖里。有一次还是头朝下掉进菜窖,幸运的是菜窖里铺满了麦秸,不然李庄严一头栽进三米深的菜窖,后果不堪设想。掉进菜窖的李庄严头朝下动弹不得,那几个引诱他的孩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作鸟兽散。李庄严的母亲满世界找不到他,眼看着暮色西沉,落日一点点从北山的山顶滑下。母亲急得眼泪哗哗流,最后还是一个孩子在家里和父母说漏嘴,才得知李庄严的下落。众人赶到菜窖,把李庄严救起来的时候,李庄严已经面红耳赤,眼看着就要头部缺氧。母亲抱着李庄严回到家里,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以后不要一个人出门,去哪里都要叫着大人。自那之后,李庄严的话语渐渐变少,说话的时候直来直去,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只说自己想说的话,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比如把死老鼠装在书包里带到学校,比如在村里人盖房子的地基上拉屎,比如套住鸟雀裹着泥巴烤了吃,最离谱的是,天黑以后扮鬼吓女同学。村里人都知道李家老二的怪异,都躲得远远的。李庄严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渐渐长大,他读完高中后辍学回家,跟着母亲下地劳动,做母亲做的每一件事情,吃母亲吃的每一口饭菜。岁数一天天地变大,到了该娶媳妇的时候也没有媒人上门,托了亲戚朋友打问,一听说李庄严这情况都避而远之,这就把婆婆愁坏了。幸好,有远房亲戚介绍了专门帮人介绍媳妇的人,或者说专门帮人买卖媳妇的人,婆婆久病乱投医,虽然价格有些贵,一个外地媳妇要好几万。婆婆一咬牙,四处筹钱,让人把媳妇带来。打从素蓉一进门,婆婆就看对了眼,素蓉皮肤白皙,身材中等,面目清晰,不说话,文文静静。细细看来,手臂粗壮是干活的料儿,腰身宽阔能生孩子。婆婆最担心的是李庄严遂不遂心愿,此刻看着两人手拉手从屋子里走出来,婆婆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就这样,素蓉成为了李庄严的媳妇。
一九九五年,李庄严的母亲为此支付了两万三千元的现金,在当时,这笔巨款恐怕需要她奋斗终生才能还清。
3
辍学以后的素蓉和父亲一起耕耘着属于他们家的土地。在偏远的贵州山区,种植水稻和番薯都需要翻越一道道山梁,土地崎岖不平,每一块田地面积不大,却相距较远。素蓉和父亲从鸡叫第一遍的时候就起床,趁着皎洁的月光走向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土地。大约一个时辰的路途,他们才能到达田地的边缘,这时候素蓉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家里的粮食不多,父亲会带几个面饼,有时候是两个,有时候是三个。两个的时候就会在早上这时候掰下来半块递给素蓉,三个的时候就会递给素蓉一整个。父亲早上从来都不吃面饼,他的理由是人上了年纪晨气足,肚子里胀得厉害,吃不下任何东西。可是在素蓉吃面饼的时候,她不止一次看到父亲的喉咙来回滚动,刚开始她确实以为是父亲胀气,后来才知道那是饥饿的自然表现。素蓉从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总会把自己手上的面饼掰一半递给父亲,一开始父亲推托,但素蓉坚定的态度让父亲面红耳赤地接过面饼,几乎吞咽般吃下。面饼噎得父亲喉咙再次来回滚动,素蓉就笑,笑过后素蓉把水壶递给父亲。
每一块田里的活儿不够俩人干半天,素蓉的父亲是能吃苦的庄稼人,素蓉自然学着父亲的样子做活儿也十分吃苦。太阳刚刚照在素蓉的眼前,水田里倒映出自己长长的头发和白皙的脸庞,以及她甜甜的笑容,素蓉就觉得这时刻真幸福,幸福原来就是和父亲一起种地,一起晒太阳,一起照水镜子。直起腰来的父亲看着素蓉靓丽的身影,内心十分满足,他擦擦汗,从衣兜里拿出烟来,点燃一支细细地抽着,任由小腿上的蚂蟥随意爬行。
一般干完一块田的活儿,他们会休整十来分钟,十来分钟正好是素蓉看一次太阳,擦一遍汗,梳一次头发,或者照一遍水镜子的时间。对于父亲来说,则是抽一支烟或者两支烟的时间。两人都十分享受这短暂的闲暇时光。直到后来,素蓉去了东湖村,和李庄严走在田地里,都在一遍遍地回想这铭记在心的甜蜜。
在那个贫瘠的年代,即便是辛劳的付出也很难换来丰厚的回报。素蓉和父亲过着拮据的日子,粮食不足,钱财也不足,唯一让两人都满足的是在一天劳累之后,回到自己的小屋,素蓉去做父亲喜欢吃的饭菜,而父亲就静静地看着女儿忙进忙出,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一支接一支抽烟。这时候他老觉得烟不够抽,没吸几口就到了烟屁股,便又点燃一支抽上。素蓉把饭菜端上饭桌,父女俩端坐在小小的饭桌前,虽然只有一盘炒青菜和一盘蒸番薯、一盘炒得油汪的辣椒,每人一碗粥,也没有肉可以吃,两人依然觉得这是人间美味。父亲总会用温热的眼神盯着自己的闺女,素蓉也总会用亲密的微笑看着父亲,他们不说话,用眼神和手势交流。父亲知道素蓉不爱讲话,也不勉强她讲话。他自顾自讲一些东家长李家短的事情,比如李亮家的牛偷吃了马宝家的苗子,牛被马宝追着打,打得一瘸一拐,李亮不让马宝,不但让马宝给牛看病,还让马宝赔牛的精神损失费……说到这里,父亲就会气吼吼地说:“赔个锤子,牛的精神值几个钱,李亮金贵得很!”父亲说完拿眼睛瞧素蓉,素蓉就呵呵地笑,嘴巴闭得很紧。然后父亲就又接着讲,你九姑姑的外甥有个弟弟娶了个黔南的媳妇,这媳妇长了一副钟馗的样子,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嘴巴还歪歪斜斜,手臂一长一短,两只奶子倒是大得很,一个脸盆都装不下,每顿能吃五碗米饭,把你九姑姑愁得哭天喊娘的,逢人便说造孽了。人们就问你九姑姑,媳妇是长得丑了点儿那她也是你家的媳妇,你那外甥的弟弟长得也不好,跛脚不说,话还说不利索,你就不要乌鸦嫌猪黑了。九姑姑不让,逮住人家说,你家媳妇和你没明没夜地睡觉了?你家媳妇和你睡觉的时候还没皮没脸地喊叫了?睡觉也就罢了,喊叫也就罢了,关键是不落籽啊,不落籽。屁都没一个,毛都没一根,还睡得个啥,喊得个啥,造孽啊,造孽啊……
......
全文见《小说林》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