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专辑 《广州文艺》2025年第9期 | 侯孟:景仙洲大战风子岭(节选)
一
太阳落山了。
远远望去,红火球似的太阳一点一点地被山峦拽了下去,就要消失的夕照把周边的云朵化成了橘黄色,像燃起一团火焰。临落山的太阳慢慢下沉,似乎又向上跳了一下,终于让连绵起伏的山峦吞没了。
景仙洲站起身,戴上军帽,紧了紧腰间的皮带。这位出生于临汾、已经年过半百、由书生转为军人的汾东游击支队司令员,虽然在长途行军后,略显疲惫,但站立后,立即显示出了精神矍铄的神情和干练挺拔的姿势,他走出树林,目光炯炯,再次全域瞭望了一遍霍县的地形地貌。这个晋南最北边的县,北边是山,南边是山,隔着汾河的西边也是山,只有靠近汾河边的县城所在区域有一小片平川,行军刚走过的霍山更是山峰起伏、沟壑纵横。这样的地形,进可攻,退可守,真是山地游击战的好战场。摸摸衣兜里《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的小册子,他耳边又响起了八路军总司令朱德的话:“你们这支游击队,在临汾、洪洞、赵城、襄陵土生土长,壮大起来了,和群众联系密切,坚持了平川游击战,打击日寇很有成绩。现在正式有了番号,要更加坚决地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广泛开展山地游击战,在山区和敌人周旋,打击消灭敌人。”景仙洲转头看了看翳蔽在树林中的队伍,心想,根据朱德总司令指示,汾东游击支队,到霍县开展游击战,得民心,占地利,应该能够很快打开被日军封锁的被动局面,开辟新的根据地。
景仙洲向跟在自己身后走出林子的向导投去了询问的目光。带路的高双锁把在手里把弄了半个小时的旱烟杆和旱烟袋,插回了腰间,对景仙洲说:“景司令,能走啦!下了霍山,天就黑透了。”
“那就带队伍出山吧!”景仙洲对高双锁说罢,又对身后的通信员兼警卫海旺说道,“通知詹指导员继续前进,向后传话,跟上队伍,不准说话!”
海旺双腿并立,行了一个军礼,应答一声“是”,向在树林中休息的队伍走去。
夜色降临,月亮明晃晃地升起来了。一支百十来人的队伍,背着中正式、汉阳造、晋阳造各式各样的枪支和大刀,擎着红缨枪,扛着手榴弹箱,抬着十几门土造的榆木炮,从树林里钻出来,走下霍山,绕过村庄,避开大道,奔向了山西晋南霍县东北部的高王庄村。
这是1940年的初春,刚刚组建成立的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汾东游击支队,应霍县抗日政府的邀请,在支队长景仙洲的带领下,沿霍山林间小道,隐蔽地来到了霍县。
二
“景司令!这就是高王庄。我们的目的地到了。”高双锁指着村子说。
景仙洲命令部队在村外休息,带着海旺和高双锁先进了村子。
走到村中,隐约见到一座飞檐翘角的建筑,枣红色的院墙在夜幕中泛着暗影。高双锁悄声说:“这是村里的观音庙,县政府就驻在……”
“咕咕,咕咕,咕咕。”黑暗中传来几声鸟叫。
早已提枪在手的海旺,一步跃到景仙洲身前,举起了盒子枪。
高双锁按下了海旺举枪的胳膊,口中同时发出了“咕咕,咕咕,咕咕”的声音,随后向发出鸟叫声的大槐树走去,悄声喊道:“是我,双锁!我回来了。”
一个身影从槐树上跃下,和高双锁嘀咕了几句,迅速走向观音庙,推开庙院门,进了里边。
很快,两个人影从庙院门里出来。其中一人快步走到高双锁身边说:“辛苦你啦!咱们的队伍过来啦?”
“过来啦!”高双锁回答着问话,指着景仙洲介绍说,“这是汾东游击支队的支队长,景司令!”
来人向前,双手紧握住景仙洲伸出的手,说道:“我叫付生林,霍县抗日政府的县长。这两天睡觉都不脱衣裳,盼着你们来哩!你们来了,我这心就落在肝上了。”
“我叫景仙洲,汾东游击支队刚刚组建,能不能让付县长和霍县的老百姓满意,还得打上几仗再说。”
“能打好!能打好!有景司令领头,战士们一个个都不会差!咱们的队伍呢?”
“全在村外候着哩!我先进村来接一下头。”
付县长松开景仙洲的手,问道:“来了多少同志?”
“加上高双锁同志,正好一百人。”景仙洲指着高双锁说。
付县长看看高双锁,对景仙洲说:“咱们的队伍发展很快嘛!双锁也是咱队伍上的人啦?”
“只要愿意抗日打鬼子,游击支队一律欢迎加入。我们从临汾来到霍县打游击,非常需要高双锁这样熟悉当地情况的人。”
“好!好!我动员村里的年轻娃加入咱们的队伍。队伍走了有一天半夜了吧?先吃饭休息,我们抗日政府已经在三个村子给你们安排下住处。三十人在高王庄住。另外分开到库拔村和陈家山头堡子去住,这两个村和高王庄成掎角之势,可以远距离观察敌情。”
高双锁对景仙洲说:“条件好的村子和主要交通要道都被日本人占了。”
“就听付县长的安排吧!咱来打鬼子不能讲条件。”景仙洲先对高双锁说完,又对付县长说。
付县长进庙院里喊人带队,安排汾东游击支队的人员吃饭住宿的事项去了。
景仙洲问高双锁:“村里应该有养狗的吧?”
高双锁回答:“有!看羊,护院,少不了狗。”
“为啥听不到狗叫唤呢?”景仙洲环顾四周,审视着这个宋代出过节度使官儿的高王庄。
三
隐约的哭声惊醒了景仙洲。他睁开眼仔细听了听,院子里确实有哭声和低语声。他侧头看了看旁边还在酣睡的海旺,轻轻掀起被子,起身抓起夹袄下炕,蹬上鞋拉开门到了院里。
太阳升起老高了,刺拉拉的阳光晃眼睛。景仙洲眯缝着双眼看到了院子里站着的付县长,他正和一老一少两个妇女说话,哭声是老婆婆发出的。
付县长看到景仙洲出来,几步走到跟前说:“景司令,把你吵醒啦!”
老婆婆颤巍巍地走过来,旁边年轻妇女急忙扶住。到了景仙洲身边,老婆婆刚说一句“你就是景司令啊”就扑通跪在地上,哭喊道:“你要给我们报仇啊!”
景仙洲忙扶起老婆婆。刚从屋里出来的海旺,进屋取出个坐凳,让老婆婆坐下。难以抑制的哽咽让老婆婆一时说不出话来。景仙洲扶老婆婆坐稳,抬头看付县长。
付县长说:“狗日的日本鬼子丧尽天良,上个月‘扫荡’朱家岭村,杀了八十多个老百姓,抢走了村里所有的牲口和猪羊鸡,能见到的活口一个都没留下。撤离时又放火烧村子,全村起火,烧了两天两夜。这老妮来高王庄看她妹子,躲过了日本鬼子的烧杀,等她知道信儿,回到朱家岭,家里没有一个活人啦,房子全部烧塌了。”
老婆婆抬起泪眼,盯着景仙洲说:“惨啊,我全家死得惨啊!”
老婆婆难受得说不出话,哭也哭不出声了。
景仙洲俯身说:“老人家!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
老婆婆含泪说:“报仇!你要给我们报仇啊!”
景仙洲坚定地说:“汾东游击队就是为了打鬼子,才来到霍县的。我们一定消灭鬼子,为老百姓报仇雪恨!”对老婆婆说罢,景仙洲抬起头对付县长说:“今天你带路,把队伍带到朱家岭,让战士们看看日本鬼子犯下的暴行!”
付县长忙摆手说:“不能去!不能去!日本鬼子洗劫朱家岭后,村子里发生了瘟疫,人人得病,家家死人。村里连抬死人的劳力都找不到。许多死人是政府动员其他村的老百姓,找和朱家岭有亲戚关系的人去埋了的。害怕被瘟疫传染,现在邻村的人都绕着朱家岭走。”
听了付县长的话,景仙洲眼里冒出了愤怒的火焰:“这笔血债,要让日本鬼子加倍偿还!”他攥紧了拳头,对老婆婆说,“老人家!哭,不顶用!我们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把队伍集合起来,你把日本鬼子在朱家岭制造的惨案,给战士们说说,我们共同对战士们来一次战前动员。”
老婆婆点着头说:“行!行!我说,我说!”
付县长接话说:“我已经通知全县各区负责人和一些村的农会干部,今天后晌来高王庄参加欢迎你们的大会,在会上,可以让这位老妮和来的人,把日本鬼子在各村犯下的罪行,都说一说。”
“好!这样的安排很好。”景仙洲回答了付县长,对老婆婆说,“老人家,那你就先回去吧,到时我们去请你到会上讲。血海深仇,一定要报!”
付县长对年轻妇女说:“搀上你姨回吧。招待好咱队伍上的同志,后晌招呼你姨早些到会上。”
年轻妇女搀起了老婆婆。景仙洲对海旺说:“海旺!把老人家送回家。”
望着出了庙院门的三个人的背影,景仙洲对付县长说:“咱出村走走,熟悉一下周边的环境吧。”
付县长说:“游击支队来了霍县,景司令就是总指挥。你说需要作甚,我们听从安排。这阵儿,听我一句,咱吃了饭再去。肚子不饥,万事可为。”
景仙洲说:“好!先吃饭。在哪儿吃?”
付县长说:“跟我走。”
景仙洲说:“等等我的通信员海旺。”
付县长说:“路上会碰上。”
略微拾掇了一下,景仙洲和付县长出了庙院门,在村里走了不多远,望见海旺相跟着个人走过来了。
付县长站住,嘴里念叨:“成有有?”
和海旺一同走的人,看到付县长,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大声喊:“付县长!我给你带来个宝贝。”跑到面前,从身后摘下背着的一杆大枪,送到付县长手里。
付县长接过枪,问:“成有有,这枪从哪里来的?”
叫成有有的说:“前些天,南堡村的鬼子出来抢东西,让我碰上了。我见有个刺刀上挑老母鸡的鬼子落在了后边,就靠上去,一石头砸倒,把这杆枪夺了过来。”
“成有有,就你胆子大!换了别人,谁也不敢这么干!”付县长说着,把枪递给了景仙洲。
景仙洲拍了拍枪说:“好枪!这是日本造的三八式步枪。”
付县长对景仙洲说:“他叫成有有,鸭底村人,天生胆子大,汉奸、日本人,听见他的名字都头疼。”
景仙洲满意地望着成有有,说:“这么好的枪,咋不自己留着?”
付县长向成有有介绍说:“这是刚刚过来的汾东游击支队的景司令。”
成有有立正敬礼:“景司令好!这杆枪交给游击队,用处更大。使用起来,能更多地消灭汉奸鬼子。再说,一切缴获要归公,我这个侦察员得守纪律。”
“年龄不大,是位有觉悟的老同志喽!认识你,很高兴!”景仙洲把枪交给海旺,和成有有的双手互握摇动着。
付县长问:“你来,不单单是送枪吧?”
成有有放开和景仙洲紧握的手,回头向四周看看,靠近付县长身边低声说:“有重要情报!”
四
黎明前的天色,是长夜里最黑暗的一段时辰。没有月亮,夜色尤为黑沉。但墨云间隙中,依然有无数颗星星一闪一闪地发亮。
春天已经接替冬天了,寒风却不愿退去,它在用最后的力量,压抑着大地微微升腾的暖气。借助地温,田里的冬小麦伸胳膊展腿蹬穿起了绿色的衣裳,挺拔向上,摇曳着身姿,它得快速生长起来,不然沟垄里的白蒿、荠荠菜就要狂长了。
景仙洲站在田埂下,轻微地挪动着脚步,握拳曲臂活动着身体,抵御着身边一阵阵袭来的寒冷。他望着南部县城方向,担心战士们的承受力,在春寒的围裹下,还得坚持多久?此刻,他指挥的汾东游击支队一个排的战士,趴在地上,在乡路两边的土崖上埋伏着,已经三个多小时了。
要么是情报不准确,要么是敌人行军速度太慢!按照推算,这支日军和伪军混合的“扫荡”部队,早该到了。
黎明前的夜色即将消失,东边霍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的时刻,景仙洲看到成有有轻跑慢跳地过来了。
到了景仙洲身边,成有有略微平息了一下气喘,低声说:“敌人来了!”
“多少?”景仙洲问。
“二三百人。”成有有用手指显示着。
“准备战斗!”景仙洲拔出腰间的马牌搂子枪,弯腰向埋伏地点走去,不远处的海旺紧随了上去。
晨曦中,出现了一群缓慢行走的队伍,像羊群一样爬动。确切地形容,应该像灰老鼠和黄鼠狼蠕动。实实在在,走过来的是穿灰军装的伪军和披黄衣的日军。
“汪汪汪”,突然,一阵狗的狂叫惊破了寂静的田野。
俯身于地的景仙洲和成有有对看了一眼,他们心里都明白,敌人这次偷袭携带着狼狗。
狼狗吼叫了几声,被人呵斥住了,但很快狼狗又嘶吼起来。
景仙洲回头对海旺悄悄说:“发信号!让两边埋伏的战士扔手榴弹。”
看到战士们都掏出了手榴弹,准备拉弦,景仙洲一步跃起,向敌群紧跑几步,挥动手中的马牌搂子枪直指吼叫的狼狗,扣动了扳机。
随着枪声响起,一颗颗手榴弹接二连三飞向了敌群。崖下的路上传出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硝烟飘飞与晨雾相接,冷缩着身体趴在地上的战士们,一个个跃起,热血沸腾地向敌人投弹。
“撤!”景仙洲一声令下,埋伏在路两边的战士,迅速提起手中武器,向预定方向撤退。
日出霍山,天色大亮。峁梁上,成有有边跑边对景仙洲喊:“没想到这队敌人带着狼狗,没有全部进入伏击圈。”
景仙洲说:“全进来也吃不掉!赏给一顿手榴弹,够敌人乱一阵子了。”
海旺大声喊:“司令!太冒险啦!打狗这种事,交给我就行了!”
景仙洲说:“敌人狂,咱得疯才行!四平八稳,哪叫打仗!我就是奇怪,怎么今天朝狗开了第一枪。去!通知詹指导员,告诉咱们的战果。我再给敌人造造假象。”
海旺隐蔽地向北跑走了。景仙洲率领战士们向东而撤。远远地可以望见他们时隐时现奔跑的身影。
……
节选,全文刊载于《广州文艺》2025年第9期
【侯孟,本名侯福明,1956年生,祖籍山西平遥古城。曾就职于职山西焦煤霍州煤电集团公司,高级政工师。发表诗歌、小说、散文、戏曲等作品百余篇。作品曾获第四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长篇小说二等奖、第四届中国煤矿艺术节义煤杯·全国煤矿职工戏曲大赛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