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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9期|余之言:卧榻之侧(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9期 | 余之言  2025年09月16日08:06

余之言,河北故城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和南京政治学院军队政治工作系,国防大学军队政治工作学研究生。出版有长篇小说《影子战士》《一个女人的战争》《旺水谣》《战争画廊》《密码破译师》《生死叠加》等,部分作品被搬上荧屏。《密码破译师》入选二〇一八年度“中国好书”,英文版由英国查思出版有限公司翻译出版,小说广播连续剧由北京人民广播电台播出。

卧榻之侧(节选)

余之言

一弯绚丽夺目的彩虹留在天空,把惨不忍睹的死亡抛给了大地,这种现象的始作俑者叫作导弹,而宇宙和谐之母万有引力是无罪的。

——题记

实话实说,这部分素材资料,已在我心里搁置了三十多年。最近两年,不知犹豫了多少次,总是下不定决心把它写入小说《卧榻之侧》中。原因是,这部分涉及的某些故事太过诡异,听上去比假的还假,没人会信。连我自己也不信,尽管我知道它是真实发生过的。这些故事,在一个私密空间里,已经流传几十年,却只字未外泄到社会上去。没有外泄,并非故事内容涉密有多深,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它太假!不可信的东西,就少了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的效应。

这次,正当我下笔想写继而又犹豫不决时,初春时刚在医院起死回生的欧阳春,又出现在我身边。依然是人没到,欢快的笑声先到了。这笑声唤醒过往岁月,在我脑海里,即刻浮现出一个反间谍侦察专家那副恪尽公忠的神态。

“你业余深耕文学四十多年,先后两次入校深造政治工作学,系统研读过世界战争史、中国革命战争史和党史军史,熟知中国革命情报工作史,又在国安战线战斗过多年,有着独特而长久的相关职业体验,凭借这些得天独厚的基础优势,你岂能写不好谍战类小说!”刚一见面,欧阳春莫名其妙地来了一段这样的开场白,“是的,我又读了一遍你那部谍战小说《生死叠加》,结合当下国家安全形势做了一些深度研究和思考,越来越觉得其文学品质极高。告诉我,准备出版了吗?”

我拿起《生死叠加》说开去:“出版社编辑老师对《生死叠加》很感兴趣。他仅一句话,便说服了我。他说:‘《生死叠加》具备《万有引力之虹》般的文学品质,我会把它做成一部那样的经典书!’你可能不晓得,《万有引力之虹》是美国作家托马斯•品钦写的一部文学巨著,在二十世纪文学史上有着独特的地位,在我心里的位置也极高。小说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军用V2火箭导弹频袭伦敦。英美谍报机关发现,美国一位情报军官发生性行为的地方,往往是导弹的落点,便对这种现象进行研究,由此吸引和牵连出许多人和事。‘万有引力之虹’是火箭导弹发射后形成的弧线,导弹摧毁一切,品钦认为它是死亡的象征,因而用作了书名。品钦在小说里还提出了‘热寂说’。”

欧阳春打断我,激动万分地说完一席话,便决定了我俩之间的一个重大事项。

什么“热寂说”,我不懂。倒是德军导弹落点与美军情报官发生性行为有关联这个事儿令我吃惊。战争,战争,懊恼的战争。战争环境下什么诡异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其实,在抗日战争时期,我的祖母就曾破获过有关德国向日本提供V1、V2导弹设计技术资料的情报。V2是世界上第一枚投入实战的大型弹道导弹,人类从此步入了大导弹时代。另外,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在我家族人身上,也发生过与一枚导弹相关联的故事。当然,这是一枚咱中国人自主制造的导弹,那便是“苍龙工程-3”系列之一。这枚导弹的落点,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说玄乎点,是这枚导弹使绝望变成了希望,把我祖父祖母和我父亲带到了陆地人世间。而在此之前,有四年时间,这座叫作“矛头岛”的孤岛上,仅生活着我祖父祖母二人。然后,才诞生了第三个岛民,那就是我的父亲。之后,一家三口在孤岛上又生活了十八年,外界从未发现这里还有人类居住。

这二十二年,祖父祖母仅有过一次肌肤之亲,就是怀上父亲那次。此前此后,他俩在孤岛上均未曾有过同床而卧,却是天天睡在彼此的卧榻之侧。那些年月,祖父祖母之间毫无爱情可言,且还存有积怨。不爱,便不能有肌肤之亲。仅有的那一次,也不是因为爱情,而纯粹是想孕育一个岛二代,以便准备在岛一代不能完成某一项重大使命时,好有个接班人接替完成。我知道,那枚导弹的落点,与祖父祖母的那次性行为没有丝毫关联。而那些故事,却与那个没人相信的案例密切相关。我也知道,你一直在盯着这个案例故事,却从来未能写到这部小说里去。我以一个侦察专家的眼光告诉你,这个案例及其相关套中套里的故事,本就应是《卧榻之侧》的核心组成部分,少了它,整部小说的内涵深度及文学性都会大打折扣。何况,这一部分故事,与前面那二十多万字核心内容嫡亲相系、血脉相连、古今同体、逻辑同构,且彼此能相互映衬和多棱折射;尤其是这二者之中的人物,虽处于不同年代和空间,却都在战争与和平的同一语境中,自觉思考着民族忧患与使命担当。或者说,这一部分的故事,是一把灵魂之盐,没有它的撒入,前面整锅菜都将寡淡乏味。不过,那句话我还是要说,把这一部分故事写入小说,其目的并不是要复述历史。过去并没有真的过去,过去就活在今天。

好了,现在时机到了,你就随我到那渺无人烟的矛头岛,由我和你一起去续写打磨这部小说。同时,我俩来共同延续我的生命,把我的胃病绝症治好。祖父祖母现在都年近百岁,身无一恙,硬硬朗朗;我的父亲至今从未得过病,连个重感冒也未曾染过。那么,我便有充分理由说,那座孤岛是神岛,凡在此岛上生活过的人都百毒不侵。我这顽劣癌症,眼见着活不过三两年。所以,孤岛可能是我唯一的福地,非去不可。

那么,为什么非要和你一起上孤岛呢?这是因为我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人说,只有和你一起上岛,才能延续我之生命!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在南方别城,我与你有过六年夫妻生活经历,那是早年因要执行某项特殊任务,而由组织决定的假夫妻。还是那句话,谁说只有战争年代的情报人员才有假夫假妻生活?和平年代的假夫妻,我俩不是也做得很好,一做就是六年吗?所以说,在那座孤岛上,只有我俩孤男寡女,依然可以做假夫妻。只是上次做假夫妻有组织的一纸决定(至今还存在单位机要档案里),而这次,这假夫妻,既没有一纸结婚证,也没有一张组织决定,空口无凭,全靠你我自觉啦。哈哈哈,自由自在呀。那六年时光真是难以忘怀。现在想来,我这胃癌的病根,还是在那六年之中落下的呢。那些年,日子过得真苦呀!我多次身陷险绝之境而不惊,常年极限潜伏立下功勋,你前面那二十多万字,都难以写尽其中的故事与磨难。可我还是熬过来了,凭什么?凭使命信仰的支撑呀。

现在,这样的假夫妻生活又来了,真正地又来了。在一座远离大陆千万里的孤岛上,将要生活着一对是夫妻又不是夫妻的诡异男女。事实上,这是一对没事找事又“自以为有担当的革命同志”。对这种假夫妻生活,你真的不该有什么顾虑。整座岛屿都可以做我们俩的卧榻,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想用什么姿势睡就用什么姿势睡。想象着像蓝萍蓝聚孪生兄妹幼时那样,彼此抓着耳朵,抱着胳膊,呼呼睡到大天亮,那该是多么让人快乐的事呀。想想这些,就什么病都没有了。没错,我们这种做过革命假夫妻的人,各自睡在对方的卧榻之侧,相互没有半点肉体占有欲,心却是永远在一起的。这是一种完成使命任务的同心意志,也是一种格外纯洁的革命友谊,还是一种生死与共的战友情怀,当然更含有浓烈而干净的男女亲情。

就这样,我和欧阳春坐火车、乘飞机、搭舰船,辗转数十日,终于登上了矛头岛。

上岛第一夜,我做了一个长梦。梦中我惊叫不止,一夜都未能消停。正像那六年中欧阳春惊叫不止的每一个夜晚。第二天一早,我向欧阳春复述了长夜惊梦的内容。欧阳春说她也没有睡好,睁着眼苦思冥想了一夜。她思索的内容居然和我所梦到的如出一辙。于是,她说,赶快把祖父祖母当年漂流到矛头岛上的经历付诸文字吧,不然,咱俩在孤岛上的生活,没法与祖父祖母的过往产生共鸣。同时,读者一旦开卷此章,也会云里雾里找不到重点。我说,那好吧,好在纸张笔墨我都带足了。祖父与祖母之奇特经历,实质上也是一则极为另类的纪实版《卧榻之侧》,甚至在内蕴上更为经典和幽深。不信就走着瞧!

没错,趁着祖父祖母和父亲还在世,赶紧把欧阳家族的传说记录下来。我们林林总总写下一页页纸,可不是要当作真相的纪念碑,更不是摆了一个荒岛野人展览台,而是要忠实地挖掘出那些年老辈人并未牺牲的全过程。那二十二年,所有认识祖父祖母的人,都以为他俩已经死了。是的,他俩一直活在自己的死亡之中,却从未真正死去。事件的本质,不能光靠耳朵来听,更要亲自到岛上来看,这才算眼见为实,铁证如山。不然,我们面对那些过往传说,会像玻璃窗上的苍蝇,不辞辛劳地来回飞着,不惜无数次把头撞上玻璃。苍蝇总是为穿过玻璃而挨撞。它们不知道光线和玻璃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透明物质。所以,我俩才坚持要到孤岛上来生活。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进入祖父祖母的传奇人生。

齐志县抗日烈士陵园墓碑上有段记载,说的是:一九四三年春,为迎接抗日战争大反攻,组织上调新四军某师参谋长朱逢春、旅长章宏亮等团职以上干部及随员五十一人,赴延安学习深造。这支商人装扮的干部队伍携带短武器,乘坐一艘五桅木帆船,从苏北盐河口出发,沿黄海北渡,计划于鲁东南齐志县境内登陆,而后取道山东大地去延安。没料到,航行中遭遇日军巡逻舰,双方展开激烈枪战。新四军官兵不怕牺牲,英勇抗敌一整天,最终因寡不敌众,伤亡惨重,参谋长和旅长等数十人全部壮烈殉国。

后来,有记者在多家报纸上续写了这个故事:新四军某师一行遭日军突袭后不久,国民党军统便策划了一起冒充在此战中牺牲的新四军旅长章宏亮潜入延安刺杀中共领导人的秘密行动。由于消息闭塞滞后,这个假冒章旅长等一行三人,在延安军委接待处住了整整五天,也未被延安方面识破。当他正准备去参加中央首长接见,着手实施刺杀行动时,才被边区保卫处侦察英雄独臂人田野探出玄机,逮获归案,险些酿成震惊中外的重大事件。独臂人田野同志由此荣立大功一次。

多年之后,一个谈吐不凡的女同志,来到齐志县抗日烈士陵园扫墓,却对当年相关事件记载,提供了出人意料的补充说明。她斩钉截铁地说:“长眠在这个烈士陵园里的并非五十一人,而是六十二人!还差一点就是六十四人——有两人侥幸逃过了日本鬼子的枪口。逃脱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叫欧阳青,女的叫武梦婕。此二人因职身涉密太深,外人无从得其行踪。战争年代,这二人所从事的是一项极为神秘的职业——密码破译师。当时,他俩尚背负一项绝密任务。没想到,海战中,他俩携带着绝密材料包被狂风巨浪吞没,数十日后却双双爬上了一个长满椰子树的荒岛。”海岛之上有椰林,这说明人已漂离山东海域千万里!听者心里自有判断:“真是一派胡言。”自然会对眼前这个不靠谱的女人产生怀疑。女人把工作证递了过去,上面赫然写着:武梦婕。

“事情早过了解密期,那就说说吧。据我记忆所及,这次特殊之旅,早在事发前半年就开始了。那是一九四四年底的某一天,我和欧阳青还在延安红星二大队工作。这是一个侦听敌军电台、破译敌军密码的特情部门,隶属军委机关,是典型的机要保密单位。这一天,大队长曾圣言把我俩叫去,说要派我们到华中新四军情报部门协助工作,主要是同那里的破译师一起,共同破译一批日军特务组织的密码资料。如果能破开最好,若实在啃不下这块硬骨头,便让我俩携带这批资料秘密返回延安,由总部再组织力量突击破译。到了新四军军部,一见到这批资料,我俩暗暗吃了一惊:足足有六百七十三份密码电报,每份都非常完整、清晰,没有少头缺尾报,更没有模糊不清的‘梅花报’。按常理,这批日特密报的来源,应是上海我地下党侦听敌台抄收而来,或是由我新四军情报部门侦听员抄收获得。但是,据我所知,那几年,由于技术力量不能及,我方在上海并未设置专门的侦听台及侦听员,偶尔搜听一些敌台信息,也是上海地下人员兼职而为,他们尚不具备如此全面侦抄敌台的技术和能力。而新四军所属情报单位,长年游击作战,距上海日特总部距离又远,也很难如此系统准确地侦听抄全日特密报。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我潜伏人员,或日方反叛人员,从日特组织内部抄取而来。于是,我和欧阳青着重对这批电报用纸进行甄别,最终发现,这几百份密电全都是日方密码电报底稿,并非我方密电侦抄报用纸。也就是说,日方机要员把明文内容,用某部密码加密成密报,然后送达报务员进行拍发;拍发完毕后,其密电底稿便存档密封入库。由此看来,新四军手里的这批密电,便是日军这些库存底稿中的一部分。因此说,我俩那种可能性判断是准确的。这事压在心里许久,也不敢多问多说。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知道的不打听,是这一行当的保密纪律,绝对不可违背。我俩心里明白:上级领导曾圣言肯定清楚这批密电的真实来源及其提供者。当然,不管报源是哪里,作为破译师破开这些密报才是王道。然而,我俩和新四军里的同行们,昼夜攻关近半年,也未能破开其中密码,只猜译出了少许字句,远远构不成情报信息。于是,组织上就选派一个十一人的警卫队伍,护送我和欧阳青携这批密报资料走海路绕道山东,再走陆路回延安。没想到,在海上遭遇了日军数艘巡逻舰艇。那十一名勇士掩护我俩带密报逃离,而他们顽强阻击敌人,最终全部壮烈牺牲。后来,也都安葬在了这座烈士陵园中。所以说,这陵墓里安葬的是六十二人,而非五十一人。”

不久,就有人从刚解密的一份国家机要档案中,看到了如下情况:

一九四五年五月间,欧阳青和武梦婕在那批日特密码资料面前无能为力之后,组织决定护送他们和这批资料回延安总部破译。恰好这时,华中新四军方面刚秘密招募了一位武器专家,也需要护送到延安。一批密码资料、两位密码破译师、一位武器专家,如何能够安全抵达延安,成了让新四军总部头疼的问题。若走陆路,得通过几处日占区和国统区,风险很大。最终决定,走一条看似冒险却相对安全之路前去延安。那就是,走一九四三年新四军章旅长和朱参谋长等五十一人走过的那条路:先走海路,再从山东东南海域上岸迂回去延安。这条路曾被日本舰艇堵截过,之后两年,再没有中共军队重蹈覆辙。经侦察,日本人放松了对这条水路的巡查,经常三天五日不见敌艇影子。那么,这次反其道而行之,也许是上上策。越被认为不敢走的路,安全性就越高。于是,那三位重要人物及两包密码资料,由十一名警卫人员化装成短枪队护送,乘一条五桅木帆船走了这条海路。不幸的是,有一个潜伏在八路军或新四军中的军统特务,把这一情报偷偷传递给了他的下线,以便让国民党军在山东海岸与延安之间的陆路上,设伏截获那两包密码情报资料。而潜伏在延安的一个日本特务,也把这一情报送给了日本人。于是,两年前的悲剧重演。日军数艘舰艇突然出现,围攻了这艘木船。新四军带队排长决定短枪队正面迎敌阻击,被保护的三人穿好救生衣,从侧面海域下海,迂回游渡到陆地潜回延安。不料,风浪把男女二人和武器专家冲散。那对男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那位武器专家尸体在海边被发现。军统有人一直在附近沿海一带暗中寻找,秘密处理了武器专家的尸体,掏出了他身上的个人物件。其间,日本人炸毁了新四军的船,十一名新四军战士全部牺牲。军统了解到,这个武器专家不久前刚被新四军招进,尚未去过延安,延安没人认得他。现在武器专家死掉了,军统就找了一个懂武器装备的替身,冒充武器专家,带两名特务混进延安,伺机刺杀中共领导人。显然,军统也采取了反其道而行之的法子。延安方面吸取前两年敌特冒充章旅长的教训,对这三人身份进行了甄别。武器专家身上有几件个人物件,其中有一把很特别、很有名的手枪,叫比利时勃朗宁M1900-2。这把手枪,本是新四军一个大领导的心爱之物。因这个大领导又相中了武器专家自制的一把手枪,二人便做了调换。这个大领导的名枪,延安方面有人认得。所以,开始并未怀疑这三个假冒者。数天后,还是那个独臂人田野发现了破绽。这三个特务要行刺大领导时,被田野等人击败。特务是两死一伤。伤兵招认自己是军统派来的,并说隐约知道,可能有人给军统送出了这次十四人的行程情报和武器专家身份情报。延安方面彻查八路军、新四军中潜藏的国特“内鬼”,最终未能查出个所以然,连那个可能潜伏在延安的日本特务也没有查找到。

那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欧阳青和武梦婕,背着那两包密码资料去了哪里,这份机要档案却只字未提。不提,会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份机要档案的编写方,根本不了解欧阳青、武梦婕落海之后的任何情况;二是编写方掌握相关详情,但因保密或其他种种原因,现在还不能解密。那么,事实到底是哪种情况呢?

海上黑夜漫长而难熬,白昼如黑夜般分分秒秒都面临着死亡。欧阳青、武梦婕在山东东南海域落水,当夜便被风暴冲走。他俩在海上漂泊数日,昏死又醒来,醒来又昏死,不知被风浪送到了哪里。

最初,二人是靠挎包里的干粮和水壶里的水维持身上的能量。还好,他们都会游泳,又穿了救生衣,背上用羊皮和油布密封起来的密码资料包之漂浮作用,也产生了不小助力。在某一刻清醒时,为防人被冲散,他们便用背包绳把彼此系在一起。天无绝人之路,那一夜醒来,他们发现靠上了一艘船。开始以为是漂到了码头,细看四周黑茫无边,才猜测是一艘临时抛锚的大船。二人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怕再遇上日本船。悄无声息地吃净了泡烂的干粮,喝干了水壶里的水,身上有了些气力,就顺锚链攀登上了船。整个攀登过程是极其艰难的,最终还是登船成功。甲板上漆黑一团,夜光下只看见有几百个集装箱和麻袋垛。钻进箱袋间缝隙中,其上盖着帆布,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心里打着鼓,却也在惊恐之中死死睡去。醒来已是黎明,发现绿帆布下都是军用箱袋,探出头去瞧,甲板上并无人影,环视四周,皆为天海相连,无岛影船帆。舱口似是传出叮叮当当声,推测船是因故障而夜锚海中抢修。人死去活来的,也不知已经漂泊了多少天,身上粮水用尽,发现麻袋里能抠挖出黄豆,帆布上有昨夜积的雨水,肚子勉强饥渴不着。正纳闷此为何方航船,只听到船头方向有人走过来。二人赶紧隐蔽到箱袋深处。从缝隙中看清,来的是两个军人。是日本鬼子!鬼子鬼鬼祟祟,四处张望一番,便从集装箱缝里摸出一包香烟和打火机,喜笑颜开地吸起烟来。听到前方舱口传出动静,又慌忙掐灭烟火,塞回箱缝,见并无人过来,就又取出贪婪地吸起来。显然,是船上严禁吸烟,他们才如此偷偷摸摸到背地里来过烟瘾的。末了,把烟火又放回原处,蹑手蹑脚地回去了。

是鬼子船,须格外小心!二人把各自背上的资料包拿下藏到身边袋箱间,又昏沉沉睡去。醒来时天色大黑,船已修好起锚,正在加速航行。摸出去透透气,想辨别一下航向,天上却黑云密布,看不到星星。呆望了一会儿,欧阳青取下水壶,顺帆布顶上水洼做了储存。武梦婕想去前方舱间灯窗下探个究竟,被欧阳青一把拉住,听到前面有人走动,二人又赶紧躲回箱布之中。听动静,来的像是一男一女,窃窃说的是日本话。很快,传来一阵异样动静。在之后漫长的航行中,这对偷情男女以及那对烟鬼哥俩,常偷摸过来做自己的事。欧阳青、武梦婕二人,在东北生活时都被迫受过日语奴化教育,在大学也学过日语,不难听明白鬼子的悄悄话。但自己身处绝境,已顾不得这等闲事。因每天嚼食黄豆喝雨水,肚子胀得难受,浑身也多有疼痒之处。一忍再忍之中,又航行了七天七夜,终是辨清了航向。原来这艘日本船一直在全速南下。二人分析了相关形势。他俩早在新四军军部工作时,就从搜集到的情报中得知:进入一九四五年之后,日军在太平洋战争中败局已定,其在东南亚前线作战物资匮乏,南方的制空权和制海权大部分已被盟军掌握,前线部队的境况“十分悲惨”。于是,日本军国主义者便在日本国内征召部分民用商船改成军用货轮,不断往东南亚运送作战和救援物资,也有从中国日占区港口发船运货到东南亚的。一九四五年四月一日夜,日军由商船改装成军用巨轮的“阿波丸”号,便被美军潜艇击沉于中国福建平潭岛外侧牛山岛海域。这些情况,从到甲板上来的烟鬼哥俩和偷情男女的私聊中也有所听闻。尤其那对偷情男女,知道日军大势已去,颓废情绪浓烈,时不时到甲板箱间疯狂做爱,言说去东南亚也是送死,现在及时行乐,死了才不亏。

又航行了十余个昼夜,欧阳青、武梦婕觉得船上不是久留之地,即便眼前不被逮着,等船到了目的地必会暴露,而那两包密码资料也将落入敌手。保护好两包密码资料,是任务,是使命,比性命珍贵,万万丢不得。这一夜,船又锚停维修。二人发现,远处像是有黑乎乎的岛屿,于是决定下船逃生。临行前,把挎包和衣袋都装满了黄豆,两只水壶收满了帆上雨水。欧阳青还顺手摸走了烟鬼的打火机。重新穿好救生衣,系好密码资料包,每人又各取了船上救生圈套在身上,用圈上绳索把彼此连接起来。在船上看那岛屿并不遥远,顺锚链下到海里,却迟迟游不到岛边。谁料想,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海上起了狂风,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暴雨,二人不时被巨浪淹没,又不断被狂风卷起。有一刻,二人几乎被同一巨浪拍晕过去。醒来时,天早已大亮,风浪尚未停止。四处望望,哪里还有大船和岛屿的影子。远处海天茫茫,眼前浪涛滚滚。显然,要么是人被风浪卷裹远离了那个岛屿;要么是昨晚夜幕下在船上观看时,视觉出现了偏差,周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岛屿。此时,一阵仰天长啸,彼此相互鼓励。“活下去,一定活下去。密码资料不能丢,任务必须完成。”之后,又在风浪中挣扎了几天几夜,也不知死过去多少回。壶中淡水所剩无几,二人再次感到生命走到了尽头。

“祖父祖母在海里长时间颠簸。因为是夏天,尚未达到人类维持体温的极限,他俩没有死于体温过低。但是祖母告诉我,世界上没有比掉落水里被深海的力量拉扯更痛苦的感觉了。然而,祖父祖母一直有个信念支撑:暴风雨很快就会过去,他俩一定会遇到某个小岛的。渐渐地,海浪变弱,风却没有停歇,风吹打着海面,一里接着一里地前行。很快,狂风巨浪又不停地吹过来,海水整个往人的头上灌。看着远方唯一不变的黑暗地平线,似乎那就是海岸边了,就是救赎了,却又发现,风把自己越吹越远。是的,北边吹来劲风,一次比一次吹得更猛烈。在这茫茫的大海中,人太渺小了。

“以前,我经常想象海洋急速的怒吼所带来的恐惧。后来,从祖母那里知道,海浪并非在推你,而是把你体内的空气,从你的肺里活活地挤出来。紧接着,就会有大风灌入体内,如同肺里有个失去控制的吹风机。我想象在恶浪袭来的时候,祖母的脚如何踹动着,如何歇斯底里地挣扎求生。估计浮在海面上别下沉,成了她心中唯一念头。时间在流逝,等到的却只有失望。眼见夜幕低低垂下,不要挣扎了吧,垂死挣扎对她来说,只是更残酷的痛苦罢了。放弃吧,屈服吧,接受死亡将至的命运吧。

“我知道,他俩都有过放弃的念头,想解开身上赖以维生的漂浮物自杀了之。或许,根本没有了解开绳索的力气,连迎接死亡都得费尽气力;或许,最终还是放弃了要死的念头,决心勇敢地活下去。他俩沉浮于恶浪之中,在幻想和放弃之间摇摆不定。最终,某种一定能获救的确定感,开始储存进他们的记忆里。海面安静下来,天上空旷无云,延长了他们的生命,增添了他们的希望。他们的胸脯在与风浪的对抗中起伏着,永不停息,永不屈服。

“我整个青少年时期,抑或多半生,都在想象着长辈们在海上和岛上的生活。显然,我是遗传了长辈们那种冒险特质的,尤其在青少年时代,我曾几次想离家出走,去寻找那片恶海和那座孤岛。开始,长辈们没有给我讲有关岛上的工作秘密,导致有一段时间,我不再看重祖父祖母的故事。毕竟,他俩除了求生之外什么都没做。后来,我后悔自己有这个想法。我怎么会如此轻视祖父祖母之高尚人生呢?”

这一天,一只飞累了的海鸟落在武梦婕肩头。看上去,它再没有一丝力气飞翔。“这说明,周围没有岛屿可供海鸟歇息。”武梦婕气息微弱地说。欧阳青眼睛却闪出光亮,突然伸手抓住了海鸟,并送到武梦婕嘴边。武梦婕扭过头去。欧阳青咬住鸟脖子吮吸起来。温热的血液流入了喉咙。他又把海鸟送到武梦婕嘴边。这次她没拒绝。二人分食了海鸟的血肉,感到身上增添了一点力量。此刻,阳光直射下来,二人依靠资料包、救生衣和救生圈的浮力,把双脚搭在对方肩上晒起了太阳,以防下身被海水泡烂。天又下起了大雨,风浪越来越大。彼此不由得靠近,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每当浪头袭来,他们便像两只惊起的兔子被抛得老高,人在浪尖上稍稍停留,又陷落于湍急的恶浪里。一次次地以为浪不可能再大了,可是,浪头却一次比一次凶猛。这时,二人跌入幽深黑暗的浪谷之中,忽见一道闪光把谷底照亮。他们看到一座暗绿色浪峰,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过来。浪谷两侧如悬崖峭壁在急速合拢。此刻身体感觉若有若无,思维也渐渐飘逝。在最后的清醒时刻,感到似是有两条海豚,把他俩拱来拱去。一条海豚在二人之间拱动,相连的绳索把他俩带了起来,就像毛驴身上驮着两个大筐子。风暴仍然在怒吼,二人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在暖阳中醒来,觉得浑身刺痛,发现已被浪潮推进了一片礁石密布的浅水湾。全身被划得伤痕累累,二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又摔倒,又站起来,这才看清眼前是众多小礁岛围绕着一个大岛。几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大岛,却又双双昏死过去。醒来已是残阳西下,二人着急要干的第一件事,是在附近找个安全地方,把那两包密码资料掩藏起来。

岛上近处不见人烟,却是椰林茂密。二人先砸开两个落地椰喝了个饱,又就近找了个暖和的草窝不管不顾地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在一阵鸟鸣中醒来,急切地就着黄豆喝着椰汁解决了饥渴。二人都胃部不适,还咳嗽不止,身上多处伤痕疼痛难忍。彼此判断,身体受到的最大伤害,是肺部被海水呛伤。四处望望,像是一座无人岛。相互搀扶着走了大半个岛,确实不见人影。大海对身体的伤害一时无法救治,眼前最重要的是解决吃饭问题。二人先把身上黄豆掏出晾晒在礁石上。岛上有成片的竹林,武梦婕挣扎着揪了一把竹笋,欧阳青则把军用水壶用石头锻敲成一个小盆。看日头时至晌午,便把椰汁、黄豆、竹笋放入小盆之中,找来干柴,用一直被油纸包裹好的打火机点着了火,算是吃了顿热饭。又把另一只水壶仅剩的几口淡水喝掉,彼此拉扯着走上了岛顶。在高处张望半天,二人绝望了。小岛四周皆为一望无际的大海,没有其他岛屿,也不见船舶往来,便自知短时难逃孤岛。“活下去,一定活下去。密码资料不能丢,任务必须完成。”好在身上有火种,岛上有椰子竹笋,接下来说不定还会找到别的什么吃食。对了,向大海要食物,海鲜也养人。饿不死,便不会死。

三天后,二人熟悉了岛屿,生的希望陡增。武梦婕说:“海中狂风恶浪都未能夺取我等性命,上了岛谁还能奈何你我。”欧阳青说:“显然,是那两只海豚救了我们。不然,就是神仙也难以游出一个又一个的浪谷,更不会自己漂到这岛礁之中。”武梦婕说:“没错。昏昏然中,就觉得是海豚把我们送到了这个小岛上。可这几天,海面上并未见到那对宝贝的影子。”欧阳青说:“也许它们是路过此海域,救人之后便继续赶路了。”又细细看去,大岛屿四周附属小岛礁密布二三里,水系沟槽复杂却没有哪条能驶进船来,恐怕连一条几米长的小舢板也难以拐进来;宽窄不等、长短错杂的水道像迷宫小径,人也不会那么轻易沿某一水道游上岛岸,二人实在回想不起自己是怎样爬上小岛的。他们很快发现,岛屿周围是一圈精密的防御礁岩群,或叫迷宫礁阵,其中仅有一条水道能通行小船,靠得上岸,而这条水道又是很难找见。这很让人怀疑,此迷宫礁阵可能是人工所造。

让人欣慰的是,岛上有多个小山头。群山当中,有一方坐北朝南的开阔地,靠雨水能生长植物,一种叫不上名的谷物甚是繁盛。在开阔地左边,居然还有一处地壳凹陷之时形成的湖水湾子,方圆足有三个足球场大,一看便知是雨水长年积贮而成。掬一捧湖水喝下,果然是淡水,极解渴。傍晚时分,在这湖水湾东西两边,居然出现了两群白鹿、花鹿前来饮水。小岛上飞禽不少,而走兽仅有白鹿花鹿。在岛东头小山脚下,竟然还有一处热气腾腾的温泉,有一圆形泉池绝对是人工所垒。以此认定,岛上曾有过人类居住。泉池水不断外溢,流向密林当中。彼此衣服已破烂不堪,用草绳连系方能遮体。穿衣下池,为的是洗净衣上的盐渍硬质,也清洗一下身上伤处。舔尝泉水,无盐味,是淡水泉,但感觉矿物质颇多。洗净衣身,便各自到背人处晾晒衣物。无衣可换,武梦婕在背地里用干棕编织两片,连系成草衣,走出来去寻找食物。见欧阳青迟迟不出来,就又编织一身草衣,甩到他藏身处,他也就怪模怪样地走出来。彼此打量一番,却笑不出来。

在这小岛上,二人制造的第一件劳动工具,是用干棕编织的一张渔网。有了网便不愁没鱼虾吃。周围的礁石阵里,壳类海鲜也极为丰富。杯口大的海螺和鲍鱼随处可见。吃了海螺肉,海螺壳便当作口杯用。欧阳青在干礁石上刮下厚厚一层盐巴,用手捧了凑到武梦婕眼前。她想笑笑,干裂的嘴唇却渗出了血,疼得一哆嗦,“盐和淡水是生命必需。这个岛上能活人。”他说:“捡拾干柴是当务之急,得白天黑夜到山顶上去点火堆。”于是,连续十天十夜到山顶上点篝火。四周却连船的影儿都没有,这火烧得徒劳。又是十天十夜过去,二人真真绝望了。但在小岛上活下去的心并未破灭。总在草窝里过夜不是长久之计,得选一处背风背雨、阳光充足地带建造房舍。岛上生活会是长久的。二人觉得难以预测何年何月才能逃离绝境。找到锋利的石片做刀子,利用枯木、树枝和棕叶等原材料,搭建起了一座茅屋。茅屋中间用棕帘隔开,各睡一边。可不到两个晚上,一阵台风就把小屋吹得七零八落。

小岛上物资还算丰饶,有椰树、竹林、无名谷物;海中礁石湾里鱼虾繁盛,尤其墨斗鱼是各类鱼中的大家族(大概这方水域适合墨斗鱼繁殖),用野棕网随处可捞到,这也是各种鱼干中晒得最多的品种(没有了逃离的希望,他们在绝望中做出了储备过冬食物的决定)。不过,二人很快发现,这岛上最多的产品还是时间。他们晒制鱼干,刮收盐巴,研磨椰肉粉和无名谷物粉,一次又一次搭起屋棚(与台风做着不屈不挠的斗争),还有用那口小锅熬制野麦粥和野麦锅巴(他俩给那种无名谷物起名叫野麦),用石片刀开辟环岛小路,等等,无不搭配给无数的时间。时间以各种方式、多种形状,寸步不离地出现在身边,出现在劳动之中,每一件劳动成果,都馈赠给无限的时间。时间出现在温泉池里,作为神奇疗效的馈赠品,啄食着痊愈的疤痕,茁壮着逐日好起来的身体。这里是最出色的医院,只要把时间给足了,它便能包治百病,不管哪里不舒服,只要爬进温泉池里浸泡充分,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这既有心理暗示,也是当前保证健康的唯一指望。当然,他们也在山野中定性了几种药材,那是几年后的事了;当然,也发现那遍地干晒的墨斗鱼,其墨囊中墨粉丰富,是上好的止血良药,还能治胃痛和肺咳。每每取其墨粉,便宝贝般储存起来备用,以至越存越多。苍老、新鲜而不知数的时间,陪他们二人数着每昼每夜、每周每月。刚上岛不久,他俩就发现,时间是这个岛上最凶残最无情的野兽,便很快用了三个昼夜的时间,推算出了那一刻大概是几月几日几时,紧接着做了一处时间沙盘,用风刮不动而颜色不同的鹅卵石分别代表年、月、日,人家是翻日历过日子,他俩是以添排石头来记时间。

最初,在盼逃离的焦虑中,还没在乎时间的长短,待确定逃离无望后,陡然觉得时间是多么漫长。于是,共产党员武梦婕就说:“要干事儿,要干革命的事儿;要过生活,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对咱俩来说,正常人的生活就是革命军人的生活。”武梦婕提出了遵守军人“一日生活”制度的话题。听罢,欧阳青笑笑,笑得意味深长,却不说话。武梦婕又说:“不但要过军人‘一日生活’,还要过党组织生活,把每周六下午定为党日生活时间。”欧阳青说话了:“你是共产党员,而我不是。”武梦婕眼睛亮光闪闪,“从抗日学生,到进步青年,再到革命军人,你离党组织越来越近了。你要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一旦标准达到,时机成熟,我便做你的入党介绍人,在这个小岛上发展你为中共党员。”“其实,我的心已经同党贴得很近了。”“这就对了。”“开始一个时期的党组织生活,就是培养你欧阳青,力争早日把你发展成为共产党员。具体步骤是,把我们到延安之后,接触到的听到的学过的政治课内容,逐一回忆复习理解,然后,再结合在岛上的艰苦生活,谈党性、谈理想、谈未来。尤其,毛泽东的文章,我们要不断复习铭记才行。还有《共产党宣言》,务必要学。在延安时,这个小册子,我能倒背如流。现在,我计划给你讲六讲。第一讲,讲革命导师马克思和恩格斯其人其事。第二讲,讲《共产党宣言》的诞生。第三讲,讲《共产党宣言》的精髓要义。第四讲,讲《共产党宣言》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第五讲,讲《共产党宣言》与中国共产党。第六讲,讲《共产党宣言》与中国未来。我有信心,能讲好这六课。每一讲用时一个月。”

半年后,武梦婕为欧阳青举行了隆重的入党宣誓仪式。小岛上实在找不到能做党旗的材料,武梦婕就把自己一件破烂不堪的粗布白衬衣拿出来,咬破手指,在衣背上画了一面党旗图样,说:“党旗上凝结着无数个共产党员的鲜血,今天这面特殊的党旗,是用共产党员武梦婕的鲜血画的,意思是一样的,意义也同样伟大。面对党旗,举起你的右手,跟我宣誓。”这时,欧阳青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岛上军人的‘一日生活’制度和持续不断的共产党员之学习培养活动,使我受益匪浅。不然,我会在这小岛上孤独至死,即便死不了,也会患上抑郁症的。”武梦婕听罢,拉下脸来,“学习培养了半年,你就这么个认识水平?难道过党日生活,就是为了解决孤寂问题吗?不行,入党你还不够格,要继续学习深造。”于是,又补习了三个月,才正式举行了入党宣誓仪式。

在这九个月间,他俩有了重大发现——在山坡底找到了一孔山洞。洞口有一人多高,双臂伸展开的宽度,被一扇栅栏门挡着,上面爬满了植物,乍一看和两旁山坡没什么两样。欧阳青攀爬上坡去摘了两颗不知名的果子,没想到这片坡轰然倒塌,豁然显现出一个洞口。二人好半天没有进去。不进去不是因为胆怯,他俩已在这孤岛上练就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子。不急着进去,是放一放里面的污浊潮气。刚上岛那段日子,一惊一乍的事天天发生,后来岛上新奇事随时随地出现,人也就习惯了。这不,这个礁洞之大,足有四五百平方米,洞内高度也有十余米,他俩没有叫奇;洞是东西横向走势,两头各有人类生活区,在宽大的石盘土炕上,各卧着一具白骨,二人依然没有吓得惊叫。在岛上多处发现过人类痕迹,内心早有心理准备。两大生活区,前人自行烧制的瓦盆瓦罐和磨制的石刀石斧随处可见,一些盆盆罐罐里还残留着野麦粉、墨斗鱼干粉和盐巴。墙壁上挂着鲸鱼皮和鹿皮做的衣服,有的已糟烂,不少还能穿。二人各拣了能穿的,换下了身上的干棕衣。一面平整如刀劈的石壁上,像是有古老文字和图画,赶紧擦去上面的浮尘污垢,果然没错,满墙的古老字画,自然是一个也看不懂。仔细辨析发现,似是由古老汉字演变派生而来。这时,就听到洞外的野麦地里,传来剧烈的厮打声。跑过去一看,是东西两群白鹿花鹿在打架,两只血肉模糊的白鹿已躺在地上死去。后来才琢磨明白,野鹿进入发情期时,公鹿之间为争夺母鹿,总会有几天惨烈厮杀。自此,岛上便有了鹿肉吃,鹿皮也做了衣被。鹿肉储存方式极简单,用盐巴在瓦罐里腌了慢慢食用。

“一日生活”制度中正课时间是要工作的。欧阳青提出尝试破译石墙上的古老文字和图画,而武梦婕却建议应着手破译那两包密码资料。理论上讲,每一种密码都是可以破解的。从数学意义上说,只要时间足够,世界上没有破译不了的密码。一个月破不了,那就用一年,一年破不了,那就用十年。破译那两包密码资料,是破译师的神圣职责,何况岛上时间无限多呢。欧阳青想了想表示同意,说这也是打发寂寞时光的最好方式。武梦婕伸指一点,你看看,这思想境界还是没上去,咱破译这密码是为了消磨时光吗?职责所系呀,岗位所在呀。虽远离组织,但使命意识不能丢。欧阳青说,神圣使命是生命支撑,不然,咱们在这孤岛上,谁也活不下去。武梦婕说,这话好像在理,但还是境界不到位。二人心里都明白,相互之间必须坚持正常说话,不然,久而久之,语言功能和大脑会逐渐退化的。总是二人之间交流,一天到晚哪有那么多好话可说,渐渐便经常找碴儿抬杠,有时为一点芝麻大的理儿,争得脸红脖子粗,末了发现斗嘴不失为打发寂寞时光的好方式。

自从二人党小组决定正课时间攻研密码包,岛上的生活便有序起来。早上出操,上午和下午搞破译研究,晚上会经常唱大学里、部队上学过的歌曲。唱可不是瞎唱乱哼哼,得分清谁主唱哪几曲、二人合唱哪几曲,也时不时各自假代一个连队拉歌。每周还用一个下午的时间,搞一次歌咏比赛,实际上也是独唱比赛,没有评委,胜败由岛上白鹿花鹿决定。程序是,每人连续唱完五支歌子,谁的歌声招揽过来的野鹿多谁即为胜者。有一段时间,连续四个星期欧阳青都获胜,武梦婕感到蹊跷,仔细侦察发现,欧阳青在唱歌之前,总会背着她在他周围草丛中偷撒上一些盐巴。敢情野鹿并非被他的歌声所吸引,而是被那些盐巴迷了魂。于是,立即召开党小组会议,严厉批评了这种弄虚作假行为。作为惩罚,决定让欧阳青把环岛小路上长疯了的野草拔除干净。会议开得很严肃,武梦婕涨红了脸,瞪圆了眼,不依不饶的,直到欧阳青提出外加自罚到石礁滩中刮收一瓦罐盐巴才肯罢休。刮盐巴回来,发现一锅热气腾腾的野麦馒头摆在了他面前。这是第一次吃上馒头,之前他们一直在喝野麦粥。锅是由那只大瓦盆替代,蒸笼是竹条编的,火是长年不熄的木柴火。那只打火机若天天点火,油必会用完,而岛上老林中木柴却取之不尽,在洞中长年小火烧着(发现山洞第二天,二人便乔迁进来),冬天取暖,夏天驱蚊,兼而得之。当然,也有火灭的时候。二人学会了钻木取火。取两块易燃木棒,在干软草中剧烈摩擦,终会燃出火苗的。这活儿一般是欧阳青干,每每手磨出血泡。这时,武梦婕便会取来墨斗鱼干墨粉为他敷上,第二天便好,灵得很。墨斗鱼干墨粉成了岛上包治百病的宝贝,二人没事了就捕捞、晾晒、研磨,然后,都一一储存在自行烧制的多个泥坛瓦罐里。

关于这只打火机,当时在船上情急形势下,有一个秘密未被发现。到了岛上,才看清这只打火机上居然刻着字,很明显是用军刀刻上去的。其上文字并不是产品厂家名称,译成中文是“大平雄武”。他俩猜测,这可能是这只打火机主人的名字。

多少年之后,为了证实欧阳青、武梦婕二人在海中遇险,并登上过一艘日本船,组织上通过多种关系,在日本大阪找到了那只打火机的主人。大平雄武证实,他的打火机是在船上下南洋途中丢失的。那一天,他和同伴去黄豆麻袋缝隙中抽烟,发现打火机不见了,而烟还依然藏在原处。他俩以为是同船友人偷走了打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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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