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文学》2025年第2期|谭登坤:大地的隐语
我常常为大地上那些偶然的奇遇感到惊讶。下雪了,一只灰喜鹊飞过白雪皑皑的原野。在这个冬天里,它绝不至于饿死,或者冻死。它穿梭于屋檐与草垛之间。那里,有它自己写下的无数的密码,凭着一棵麦草、一片枯叶,或者一道爪痕,它轻易地推开一扇又一扇隐秘的门,在墙缝儿里或草隙间,取出一支捂熟的杜梨、一颗山楂,或一枚红透的枣子。这是它自己独守的秘密。
早晨,一只早起的麻雀学着我的样子走路。它高抬腿,轻迈步,清晰地在霜雪上印下一串花瓣似的符号。见我惊讶,便不屑地悠然飞去。我仔细辨认麻雀留下的那一串痕迹。线条瘦硬,字字严谨,虽一字贯之,却绝无懈怠。自忖,这应该是这只小鸟留下的隐语吧。凝视多时,终不能揣度其意。屋檐上,麻雀们正排成一排,歪着脑袋,一起看我。它们一定在想,这个愚蠢的家伙,竟连这么简单的文字也读不懂。这只小鸟,它或者真的希望,同样两足行走的我是一位知音,只可惜我太让它失望。此时,缀结于檐头的那一团阳光终于饱满,流淌下来,将那一串原本清晰的文字淹没。
开春的时候,一条刚刚出洞的小蛇在我家那头刚刚买回来的小猪面前,绕出如水的线条。一颗尖削的脑袋,引领着它妖娆的身体,画出一串眼花缭乱的符号。蛇无声,那些意味深长的表达,完全靠它美丽的身体。这头小猪跟随着那条一波一波横着流淌的小蛇,认真地辨识了好久。直到那条蛇在一截断墙前悠然而去,小猪都没有弄懂这条蛇到底说了什么。它明明是横着游动的,怎么就往后退去了呢?小猪困惑地摇一摇脑袋,惭愧离去。
我坐在一片夏日的树荫里,享受着扑面而来的风。一眨眼的工夫,一只蚊子也赶过来,接着,又是一只。它们围绕着我,飞出翩翩舞姿。一只小鸟和一只黄狗也突然鸣吠起来。还有一群扰人的苍蝇。它们都是冲着我来的。本来空旷的原野没有蚊子,也没有苍蝇。一眨眼,它们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来到我的眼前,俨然是一群隐藏很深的哨兵,是这一片树荫的捍卫者。倒是我,无形中侵扰了它们。野地空旷,它们能藏在哪里呢?它们有让自己消于无形的法术吗?这让我兀自感叹。飞蠓蚊虫,皆有灵气。
一粒蚂蚁,晃动着发丝一样的天线,以它微末的身体,爬过森林一般的草丛和沟壑一般的辙印,找到回家的路。一只刺猬,它在瓜果成熟的时候诞下幼崽。一只野鸡,它总会在野草萌发的时节产蛋抱窝。其实,这都不是偶然的事。这些游荡于大地深处的精灵,它们毫无障碍地跟大地交流,精通大地的语言。它们遵从着某种指引,蹚开一条又一条看似无解的路。自然造化,给生命以先验的灵感,它们是大地之子,可以安享大地赐予的恩惠。
再没有比一条藤蔓更让人感叹的生命了。它的触须既是手臂,又是眼睛。它摇摇晃晃悬在半空里,让你替它着急。那么柔,那么弱,纤纤细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坍萎于地了。可它自信满满,耐心辨别、选择、试探,直到准确地攀住野枝、崖壁。等到你再一次把不忍的眼光投向它们,你会惊讶地发现,它们或缠绕,或黏着,已经往高处蹿出一大截了。
一粒种子在泥土中释放的信号像一张网一样铺展开去。它们与大地之间的邀约,以只有它们自己能懂的方式传递和接收。一棵玉米,一穗高粱,在花期释放出弥漫于原野的生命的密码。天下草木,无不选择各自的方式,向原野深处发送着自己的信息。它们看似固守一隅,实则在无声的世界里畅通无阻,获得自由。这是草木与大地的默契,也是大地与草木的因缘。
一丛紫花地丁举起它们娇艳的花瓣儿,在草丛里闪烁。随即,你会惊讶地发现,在周围一片不小的扇面上,到处闪烁着紫花地丁碧绿妖娆的身影。有的含苞,有的才刚刚抽出两三片叶子,有的则刚刚萌芽。它们像一条硕大的花毯,展开在草地上。这张毯子之外,则完全是狗尾巴草和星星草的天地。我在其他地方也曾见过这样的奇观。一大片遍身绒毛的地黄,一大片叶片肥厚的车前草,一大片大蓟或小蓟,或是一大片金黄金黄的旋覆花,它们总是扎堆,成簇成片地从一片土地上冒出来。它们选择了这里,而不是那里。它们手拉着手,肩挨着肩,比邻而居。
在我看来,这片土地与那片土地并无不同。可这些连片结伴的精灵们不这样看,它们掌握着某种密码。那是只有这些俯伏于地的微末草芥们才能读懂的,大地的隐语。它们懂得,只有这里才更适合它们,才是它们生命的天堂。这一片紫花地丁让我兴奋,还因为我在与土地的长期交往中,有时候也会误打误撞地触碰到土地上那些隐秘的按钮。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河南边的一片土地上谷子长得更加旺盛,而河北边的那片土地更被芝麻绿豆钟爱。这让我为此长久地感动。一粒种子,它跟土地有着前世的约定。这是只有它们自己才懂的,大地的密码。这些密码,深藏于土地的褶皱里。解读密码的钥匙,却深藏于每一粒种子的内心。它们在风中相遇,便有一场以命相许的爱情在这片土地上诞生。这些,于一粒种子而言何其简单,于一个人而言又何其艰难。我得下足了功夫,谦卑了襟怀,日复一日地走近它们,才得渐渐明白,这一片土地与那一片土地,这一垅黄土与那一垅黄土,它们是不一样的。
越是寻找,就越是让我深感自卑。一株野草,一只蠓虫,它们都可以凭着简单的逻辑直达真理。它们轻易就能读懂那些大地的语言,似乎那就是它们的日常,就是它们最通俗的交流。而这种交流,对我而言却是秘密,是大地的隐语。我像一个盲人一样,东一头西一头地瞎撞,撞得准与不准,全凭我的坚持和运气。
我才渐渐悟到,我与一株紫花地丁或一株旋覆花之间的差距。这不是高与矮、多与少那样简单的差距,这是有与无的差距,中间甚至隔着天与地的距离。有时候,我深深地感到隔膜,对我立足的这片土地。我日日在水里泥里摸爬滚打,自以为与土地建立起无法割舍的情谊,却不如一粒小小草籽与泥土那般亲密。这让我在面对一株野草的时候,深感羡慕且自卑。我们不在同一方大地上吗?不在同一片天空下吗?
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对一株野草、一串喇叭花,乃至一棵俯伏于地的蒺藜或茵陈充满敬意。我真诚热烈地赞颂它们。它们可真是太富有智慧了。我必须俯下身子,我得成为它们的同类和同谋。这是低处的哲学,这是草木以及虫鱼鸟兽的智慧。
马颊河自西南而东北,一路蜿蜒。它日复一日地叙说着那些自远古而来的往事。它澎湃时大地轰鸣,它平静时云淡风轻。它那些故事,也只有两岸的草木鸟兽听得沉迷,听得感动,并代代传递。
这条河流,它有一千个理由绕开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它有一万个理由改变方向。可它没有。它费尽千辛万苦,朝着我脚下的土地流过来。它低下巨龙一般坚定的头颅,深深扎进泥土。它劈开一片高高的塬地。它弯曲的身躯像一张弓起的脊背。
很久以前,那位麻衣草履的流浪者踏过荒原。他走了多远的路,忍受过多少饥寒和跋涉?疲惫让他于又一个黄昏在一片空旷的荒野里沉沉睡去。睡梦中,他像是靠在谁宽阔的肩膀上。他听到亲切的絮语。那是一场从未有过的深睡。他流浪的灵魂和身体,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安抚。他醒来的时候,百花盛开,百鸟齐鸣,湿润的风滋润着他干裂的嘴唇。他的耳边响起由远而近的涛声。那是从大河上传过来的声音。他一抬眼就看到了汤汤流水。他蓦然发现,他靠在一条大河的胸膛上。他的旁边,是一棵苍郁的树,一棵枣树。树干粗壮遒劲,树龄怕有千年。树上挂满果子,如一树风铃。这让他大为惊讶。他记得清清楚楚,在他睡去之前,他的周边是无际的荒原,没有树,也没有河流。是他梦游到这里,还是这条河跟这棵树都是迢迢地赶来,悄悄陪伴在他的身边呢?
村庄就在一条大河宽阔的脊背上繁衍起来。一片塬地,从此人烟辐辏。回味一座村庄诞生的传说,重新审视我的村子,我豁然明白,一个村子,就像一株草、一棵树一样,就像眼前的这条大河一样,同样是大地之手的杰作。我和我的族类,不过万物之一种,天地间之一环、一链、一枝、一叶。春风化雨,耕种收获,无不是遵循着自然指引,天地造化。就像这条大河,它非要切开这片高高的塬地,它非要在这片塬地前弓起它宽厚的脊背,驮起一座村庄,这就是天赋使命,违拗不得,也改变不得。渺小如人类,岂能跳出大地的掌心?这样一个发现,让我怦然心动。
只是,我在什么时候,丢失了那把钥匙?在什么时候,失去了一份敏锐?在什么时候,丢掉了与大地交流的本能呢?同是大地之子,我就要被抛弃了吗?
我曾经长久地凝视一只斑鸠、一只灰林鸮,或一只青头潜鸭;也曾经长久地凝视一株野苋菜、一棵夏至草、一朵金莲花,看它们如何一次又一次,轻松却不懈地敲响自然之门。它们无不美丽,无不蓬勃,无不智慧而敏感,它们逍遥草野,或遁地隐形,得其所哉。
沿河走来,我恍然回到原初,回到一座村庄的诞生和繁衍;又似乎是代替我的先祖,走在一片荒原上。我与大地亲密交往,我像一粒种子、一只小兽一样,毫不费力地破解一道又一道大地的符咒。或者,那正是我与大地交流交往的日常。
是我过于贪婪了吗?是缘于我的掠夺吗?我一天一天模糊了来处,一天一天拉开了与大地的距离。我开始讨厌野草,消灭野草;我开始伐没森林,逮捕野兽;我开始筑起大坝,截断河流;我开始占领每一寸我能够占领的土地。物欲让我更加贪婪,占有让我忘记本分。不知不觉中,我一点一点丢掉了祖先原初的质朴与谦逊,一点一点丧失了先天而有的机敏和灵性。我的饕餮般的眼眸,轻飘飘地掠过天下万物。
千百年来,一条大河给我的时间足够长久,足够耐心。它深情呼唤,日日等待。我却总是有意无意地辜负,傲慢地扭过头去。我陶醉在无尽的占有里,恶化的土地和空气、被摧残的生灵都被我选择性地漠视。
我抛弃了祖先与土地的密约,也成为土地的弃儿。我失去了与大地对话的能力。我,本来是自然天地中的骄傲,而不是恶魔;本应是自然怀抱中的长子,而不应是自然的弃儿。这是我的愚蠢和罪愆。
也是从一株土黄芪或一株野飞廉那里,我重新悔悟,大地的言语本来都是最朴实、最殷切的叮嘱。我必须要像我的祖先那样,遵循大地的指引,安下窠巢。我必须要俯下身子,深怀土地之子的虔诚、历久而弥新的挚情,才能像一棵草、一只虫那样,轻易地听懂大地的嘱咐,敲开一扇又一扇大地之门,让我的眼前豁然开朗。
举头仰望,天空中的一只噪鹃、一只长尾山雀、一只黑翅鸢,乃至一只蛇雕,也常常让我陷入冥想。这些体生双翼的精灵是大地的信使,它们是生发于低处的另一种表达、另一种传递,它们揭示一种联系,以及向往。它们把大地的密码写到天上。
深秋的黄昏,大雁南去。这是一群天底下最认真的书法家。千百年来,它们在我的头顶上写出工稳的行楷、厚重的篆隶。可它们始终以谦逊的姿态,笨拙然而执着地训练,从不懈怠。它们始终从最简单的起笔和落笔开始,从一笔一画练起。这在浅薄的人看来,学力实在太拙,既无创新,又不变通,岂不荒唐。可是,越想就越觉不对劲。这些貌似笨拙的大鸟,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我的头顶上,不知疲倦地书写,实在是一种昭示,期待着我的解读;它们正是以千百次的重复,抒发着深切的感情和深厚的胸襟。
马颊河水丰沛的时候,它们还常常选择在河湾无际的草甸上落脚。畅游,过夜,或者留恋盘桓一些时日。可这些年的变化,让我深感疑惑,甚至莫名地忧虑。它们对马颊河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它们凄凉的鸣声划过马颊河的上空,却不再落下来。那个硕大的、惊心的“人”字,就那么一直写在天空上,一次一次演示着。它们飞得那么沉重,明明已经很累了,却依然艰难然而坚决地从我的头顶掠过,只把它们凄冷的叫声留在天空里,只把它们写了一万遍的那个稚拙的“人”字留在天空里。
从大雁留给马颊河的偈语里,我得读懂一点什么。
我,做了什么,又应该做一点什么。
马颊河应该有更深阔的原野,有更甜的河水和更干净的风;马颊河应该有更肥美繁茂的草木,有更多的鸟语兽言;马颊河应该能迎迓一只大雁,能让它停一停脚步,能拥它入怀,让它有踏实的栖息。
疏离源自隔膜,隔膜源自遗忘,遗忘造就无知,无知助推狂妄。如有违逆,必遭报应,这不是诅咒,而是自然的律令。大地深厚,也足够耐心,等待每一个迷途的游子回来。
我必要遵循大地的召唤,如我的祖先那样,沿着一条河流,回来。
我现在明白,大地的隐语密如蛛网,纵横交织。天空的隐语也早已密密麻麻,繁如星汉。那我现在要做的,就只是痛饮每一滴雨露,拥抱每一粒泥土,解读每一片云彩,迎接每一场南来北往的风。我痛彻地知道,那些,都是大地的隐语,也是上苍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