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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河流,枧溪留
来源:解放日报 | 张思源/唐泽楷  2025年09月15日08:39

在安徽省黟县县城的西北角,有一个被收录进“中国传统村落”的小村——石亭村。石亭村的北边伸进了名叫章岭的山中。

山上,竹林和杉树林间错生长,穿插着几块略微平整的土地,那是农人的茶园;另一边一条浅浅的溪流,几个孩子站在溪底的岩石上玩水,顺着溪流往上,寻到章岭脚下,就能见到漳河源头的模样。

漳河处在皖南,从章岭的褶皱里流出来,流到此处名叫“枧溪河”,两旁的村庄就是“枧溪村”,然后绕几道弯,攒足了劲一路奔过碧山村,流过黟县县城,汇入横江。

漳河深处有人家

“传说,谁认出这摩崖石刻上的字,谁就能得到山神的金元宝。从前山里有个秀才准备进京赶考,走到这儿就认出了石刻上的内容,谁知他还没认完,那金元宝就出现了,他心一急,刚伸手去拿,谁知金元宝一下就消失了,后来再也没有人能认得出这石刻的内容。”

进枧溪村之前,余永忠把车停在一个拐弯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离地十几米的距离,平整的崖壁上有几道刻痕,早已被侵蚀得模糊,他解释说没人知道这石刻的年代、内容、作者,只是说“这也算是枧溪村的一处景点吧”。

余永忠是石亭村党总支的副书记,负责枧溪村的日常工作。

事实上,枧溪村更准确的说法应该叫“枧溪组”。为了更好地整合农村资源,从本世纪初开始,“合村并镇”成为全国普遍现象。余书记说,枧溪村在2008年合并到山下的石亭村,其中岭脚、洪山等五个村民组都归入石亭统一管理,末了又补充一句,“枧溪村都叫习惯了,改不过来了”。

行到章岭脚下,有一处自然村,取了个直白的名字叫“岭脚”,归属于枧溪村管辖。溪水穿村而过,村里的老房子就在溪流两旁,中间靠石板桥连接着。村里大都是二层平房,白墙配着青瓦“硬山式”的屋顶,偶有几家保留着徽派建筑典型的马头墙。“今天吃鱼啊,女婿回来了?”余书记下了车,朝着正在溪水里杀鱼的余信权喊道,余信权也不抬头,知道是书记来了,只是笑着应和:“明天回来!”手里继续她的活。

和许多中国村落一样,在大规模城镇化的浪潮下,枧溪村也没能躲开人口外流和乡村老龄化、空心化的命运。“年轻人都到城市去打工了,像我这样五十几岁的都是村子里的‘年轻人’嘞。”余书记自嘲道。

人少了,村子慢慢也空了,只留下一群老人守着宅子,只有到假期儿女回家看望,村子里才显得有些许人气。

“谁把我家鸭子打死了!”刚走过石板桥,一声怒吼打破了宁静。王永辉站在门口的石阶上,双手叉腰,愤怒地喊着,“书记,你给我找找谁打死的鸭子!”他的声音极大,中气十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82岁的老人。“你又没看见是谁,我怎么给你找?”余书记无奈地回应他。王永辉又站在门口骂了一阵,最后也没找到“鸭子杀手”,便回去看电视了。

余书记笑着说,村里这样“没道理”的事处理得太多了。“他声音大得很,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在碧阳镇里的电镀厂工作,脾气又急,现在身体还不错……”余书记说起村民家里,话就像吊了针的线串个不停。

青瓦往事

程家三兄弟正站在屋顶上忙着给老屋换瓦,大哥程祖祥正弓着腰齐整瓦片。从门外望去,老屋放着一些杂物,尚未修好的屋顶漏下来点点阳光。程祖祥见余书记来了,便下来寒暄两句。他走到挨着老屋的空地上,一边的院墙裸露着泥土本来的黄色,他用手比画着:“这里以前还有一栋房子,那时候我三弟兄和母亲还有其他人家就挤在这里面。只是它早就倒了。”说罢他抹了抹脸上的汗。

程祖祥拍了拍裤腿上的瓦灰,话头也跟着飘回了几十年前:“我年轻时跟着老师傅学了打铁的手艺,那时候村里人种地离不开农具,砍杉树也得有称手的柴刀。”靠着打铁,程祖祥买上了拖拉机,还盖了一栋二层小楼。“有了拖拉机,春耕时帮人拉种子、化肥,秋收时拉稻穗,有时还把砍好的杉树和竹子运到镇上。”程祖祥回忆起当年由于山上路况不好,木材和毛竹大多采用独轮车运输,直到2003年,柏山—枧溪12公里长的四级水泥路开通,才改由拖拉机运输。

书上记载,“枧”字同“笕”,是引水用的长竹管的意思,在枧溪村,最不缺的就是竹子。如果说茶园是枧溪村的“经济基本盘”,那竹子和杉树就是村民收入的“顶梁柱”。那时候,村里流传着“吃江西,烧枧溪”的俗语,因为枧溪村所在的黟县靠着江西,江西的美食多,枧溪的柴火多,满山的木头、竹子,也能卖个好价钱。王永辉就是当年在山上砍树伤了身体,切除了膀胱,身体上挂着个袋子,成了“造口人”。

靠山吃山,山上的柴多,为了“财”的纠纷就多。汪新庭从1980年开始做枧溪村的书记,今年73岁,光荣在党50年,家里的墙上挂着他退役军人的光荣卡和孙女的照片。回忆起做书记的时候为着山场的事,他没少操心,“以前有人偷偷上山挖笋,被逮到要罚款,有户人家不服气,天天往我家跑”。最后还是他跑了三趟镇里、两趟派出所,带着上级干部一起上门调解,事情才算作结。

除了山场纠纷,当时“计划生育”和“三提五统”都是工作里的硬骨头,说到这里,汪新庭停了话茬,看了会儿窗外,恰巧吹进了几缕风。“计划生育那时候是国策,村里的主要工作就得往这上面放。我天天带着村干部往农户家跑,先拉家常做思想工作。”彼时计划生育规定,一对夫妇只能生养一个孩子,如果头胎是女儿可以再生养一个。作为村支书,汪新庭自己就得做带头工作,“家里已经有两个女儿了,我爱人怀了三胎,那时候政策紧,我不能搞特殊,只能劝她流掉”。再说起“三提五统”,汪新庭的语气激动了一些,“村里要开支,修桥铺路、给村干部发工资,都得从农户手里收钱。有的人家穷,拿不出钱,我就一边帮着喂猪、挑水,一边慢慢劝说”。要是实在劝说不了咋办?汪新庭手一摊,说:“还能咋办,自己给垫上呗。”

日子里也不全是一地鸡毛,总有暖乎乎的热闹藏在缝隙里。“每年春节,我都组织村民在村头晒谷场下象棋、打乒乓球,输赢不重要,就图个热闹。”汪新庭眼里泛起光,像是又看到了当年村子里热热闹闹的场景。“有时还去隔壁村请人来唱黄梅戏。”到了唱戏的那一天,大家搬着板凳早早占座,孩子们在戏台前追跑,戏腔都能钻进农户家的鸡棚。“我们还自编自演小剧,演的都是村里的事,比如谁家孝顺老人、谁家种粮多。”那时候的日子虽不发达,但“人气”十足。

“早就不砍树了,拖拉机用的时间也少了。”程祖祥看了一眼陪在身边多年的“老伙计”。在王永辉家附近的一面白墙上,在“烧枧溪”的炊烟里,1993年8月留下的“封山育林公约”墨迹已淡得难以辨认。满山的翠绿映在汪新庭的眼镜上,他说:“以前村里有六百多人,现在最多就剩三百来人了。年轻的都出去打工,在外面成家、买房,很少回来。再过几十年,这村子说不定就没人了,这是自然现象,拦不住。”

有一回,余书记上山正碰见余信权家的女婿,得知女婿一家在山里小住几天就回城里了,临了下山时不禁感叹道:“枧溪早就留不住人了,可能再过几十年就消失了。”

临了下山,程家三兄弟还在屋顶上忙碌,余书记招呼他们多休息一阵,程祖祥应道:“不修就塌了,哪怕没人住,房子不能没有。”他们身后的竹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茶树一朵朵

“爷爷,你在干什么?”

“爷爷在看电视。”

自从儿子给家里装了能通话的摄像头,钱时来只要没事的时候就跟孙子聊天。电视里放着古装剧,妻子朱翠英坐在一旁看得入神。但钱时来喜欢看新闻,不喜欢看电视剧,每次又拗不过老伴,只好笑笑,跟她一起“追剧”。他们的两个女儿在外地打工,一个在浙江,一个在广东,只有过年的时候回来,好在儿子住得不远,就在碧阳镇上。他之前想过把老两口接到身边来住,觉得父母年纪大了也有个照应,奈何老两口就是不愿意离开老房子,非要住在这里,只好给家里安装了能通话的摄像头,随时照看着老人的情况。

上个月朱翠英去山上采茶,不小心摔了一跤,儿子非要让她去县城养伤,她住了三天就回来了,“城里的楼里待着闷,不如家里自在”。老两口照看着几亩茶园,料理着小菜园,养了三头黑猪,留着过年做腊肉,她说:“还有一头还让南京来的老板包了去。”22岁那年,朱翠英从隔壁的碧西村嫁过来,弄茶种菜,养猪耕田,这座房子一住就是五十几年,“农村住着舒服,有菜园,主要还要去山上搞茶叶啊。”她说。

茶园,就是枧溪村的生命,茶树的生长周期长,一年到头都需要人照料,把枧溪人牢牢拴在土地上。从朱翠英家出来,正遇见村民程祖爱准备上山给茶园浇水。从前茶叶是每家最重要的一笔收入,可这两年茶叶的行情变化不定,是个“抢种抢收”的活,不及时出手就赔手里了。“今天来收可能是二十块,明天就只收十四块了。”程祖爱说,“要是遇上行情不好,种一年也赚不了几个钱。”不赚钱为什么还种?她沉默了一下,说:“种了一辈子茶了,不种茶,就没事干了呗。”说罢,她就忙背上浇水工具,着急往山里赶,一刻也停不得。

与其说,茶园拴住了农人,其实是农人早已离不开茶园了。当村庄的轮廓在时间里日渐模糊,褪去的不只是晨起暮归的人声,还有逐渐被替代的工作或是手艺,那些曾经赖以安身的根基隐入尘烟,而茶园就成了枧溪延续着的不可替代。

枧溪,行政上属于石亭,却从不甘属于石亭。

“枧溪到现在都是有意见的,”石亭村前村书记朱邦权努力张大了因为开刀张不大的嘴巴,“为什么不叫‘石枧村’,好像石亭把枧溪吃掉了一样。”据朱邦权所言,当时黟县规划要完成枧溪村的移民,完成之后就名正言顺叫“石亭村”,但当时财政紧张,移民就没移成。

“现在不用移民了,”朱邦全说,“之前枧溪是水源头,所以要保护,现在水量多了,没必要了。”

程国和曾经是村里的裁缝,16岁时在碧山学裁缝,一做就是几十年,家里放着一台60岁的蝴蝶牌缝纫机。后来村里人少了,做衣服的工厂多了,他也就失业了,守着家里的几亩茶园,任凭儿女怎么劝说,就是不愿意到城里住。程国和的缝纫机躲在角落里吃灰,程祖祥的铁炉的火星早已散在了风里,王永辉工作的电镀厂也久已关停……但浇水采茶、捉虫施肥的工作却从未停歇。

山上的茶树还是一簇簇拥在山间平地上,像一朵朵墨绿的花,开满枧溪村。

枧溪没有尽头

路过邵巧月家的时候,她正双手举着手机,放着动感音乐,对着镜头自拍。“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拍拍抖音啊。”邵巧月是村里的“网红”,抖音上有两百多个粉丝。除了收拾茶园,拍抖音是邵巧月最大的兴趣爱好,随便点开一个视频的评论区,也都是邻居和亲戚的点赞,“我不认识字,看不懂,就图自己拍着开心”。

邵巧月是余书记的“大妈”,前几年老伴去世了,一双儿女也在外地工作,自己一个人住在农村,自己摸索着学会了拍抖音。“我没上过学,也没人教我怎么拍抖音。”她的语气里带着点得意。村里大部分老人都有智能手机,有时也经常看抖音打发时间,但像邵巧月这样自己拍抖音的并不多见。邵巧月的视频大都画质不怎么清晰,镜头也晃动得厉害。“这是我儿子,当时过年的时候拍的,还有这是媳妇在跳舞嘞!”邵巧月介绍着自己的作品,眼睛笑成弯弯的一道。

“我们现在的生活好嘞,每个月政府都发钱,我买了新农合,看病也能报销,村里每年还组织免费的体检。”邵巧月对这些年生活的变化赞不绝口。

离她家不远处,是村里的“五保户”王子元和妹妹王闺爱的家,屋里很暗,几块板子搭建的木床占了大半空间,上面堆着发黄的棉被和军大衣。王子元年近90岁,双脚肿得厉害,行动十分困难,他的妹妹是个聋哑人,裤子上的补丁重叠在一起,见人就咿咿呀呀地叫。在村干部的帮助下,兄妹俩成了碧阳镇的城乡“五保户”,每月每人能领八百多元钱,比农村的“五保户”补贴高好几倍,并且看病也能全报销。

王永辉靠“造口”生活,就需要到黟县县医院检查,“村里的路修得好,我骑个摩托车就下山了,方便得很”。汪新庭老书记也说,并村之后路修好了,村民们上下山都方便了不少。

不过,也正是因为并村,让汪老书记多了两件挂心事。一是快递点,“像我平时网购了东西要跑到山下石亭村村委去取,不方便”。二是赤脚医生,虽然在石亭村村委会设了便民卫生院,但山上枧溪村的村民想看个小病得跑很远,“如果有赤脚医生来山上走访,大家看病都方便很多。”汪新庭说。

程祖爱的儿子马上就要结婚了,她也忙着张罗婚礼酒席的事。余书记说起以前村里娶媳妇的时候要宴请三天,村里人都来帮忙。现在在村子里结婚的人少了,哪家要是结婚就给每家每户发两包烟、一盒糖,也算是沾沾喜气。程祖爱说准备简单办两天就行,眼里止不住地开心。

7月11日,程家的老房子已换上了新瓦,三兄弟坐在门口抽着烟;汪新庭的孙女放暑假回来看他,正坐在外公身边玩着游戏。山下的石亭村村委会门口搭起了戏台,请了黟县艺术团的戏班子唱黄梅戏,演员们还在忙着缠头画脸,老人就早早来到戏台前,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唠着家常,等待好戏开场。

漳河还在流,枧溪不会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