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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5年第9期|左小词:暮色如常
来源:《当代人》2025年第9期 | 左小词  2025年09月12日08:03

雨下了三遍,每一遍都兜头而来。隔着玻璃,外部模糊成团,又虚晃出极微弱的光晕,夜灯次第开了。有些难看。曾海棠伸手在那雾气中划了划。

右手,戴着极薄橡胶手套,将收拢来的脏衣物分篮装好。大拇指因提漆桶扭伤过,遇到阴雨天气还是会发出不适的警示。曾海棠左手拢了拢头发,触碰到耳垂上的银色拉丝半圈耳饰,若半轮残月,晃了晃。这是早上出门时王昔劝她戴的。王昔问她晚饭回不回来吃,她说不用等她,冰箱里有冻饺子和罐头。几天前,曾海棠将冷冻室装满,水饺蒸饺馄饨都塞在一处。

春英推门而入,将一杯奶茶递到曾海棠跟前,说第二杯半价买到的,感谢曾海棠前天替她夜班。曾海棠说,这东西怕有些甜,喝不来。春英就笑,都低血糖晕过几回了,还怕糖。曾海棠说口味难改,所以才缺。春英将吸管取出,猛一戳,杯顶的塑封就裂开了,声音有点夸张,液体也肆无忌惮地溢出。春英快速伸出舌头。其时,一道光柱倏然垂下,走廊上的大灯也亮了。该换班了。曾海棠将拖把摆正,除去罩衫、手套,又交代了几句。

雨后的黑夜竟然漏着白,她行于其间,脚沉身重。回看一眼疗养院老旧的红砖楼,又望向家所在的北面,往前,往后,都似是闯入者。她突然为这胁迫而不安。

想到前日里的闹剧,张克湖将自己带来的黑猫塞进行李箱,那只发出嘶鸣的箱体,突然像获得了某种神秘的能量,左冲右突。突围变成一种情景化在场演示。正在走廊里铲墙垢的工人闻声赶到,单腿将箱子摁住,拉开拉链,那团黑毛球发疯般朝墙壁弹射而出。随后,再不见踪影。张克湖要求给他找回导弹,导弹是那只黑猫的名字。曾海棠在后院发现了一只被撕碎的布偶,看不出面目,不好说它到底是什么。她将它从泥泞里捞起,带到张克湖的房间,提着它的或是胳膊或是腿儿的部位,杵给张克湖。张克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乜斜它一眼。张克湖可能暂时忘了导弹,只对曾海棠说,困了。他蹇步移至床前,扭身,坐下,后背直挺挺向后一仰,头忽就靠上了棉被。不偏不倚。他经常这样午睡,双脚踩在地面上,似是要随时站起,即刻进入奔逃状。大概一个多月前,他被推进来时,就警觉地观察了这里的一切。曾海棠注意到了。他是被儿子从千里之外的成都送来的,那个一身疲态的中年男人一定正在经受着什么,可能是这一生中的某一个坎,一个难,状态特别不好,好像已经无力再顾及除了自身之外的任何人事,只委托快速。曾海棠接过轮椅,将他转送到医护办。她等着护士给他测量血压、血糖,他拒绝做心电图。护士耐心安抚,您老配合一下,就是做个简单的入院体检,很快的。隔着门缝,她看到两个男护工将肥胖软塌的他放置于检查床板上。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是春英打来的,曾海棠点了接听键。春英疾呼:救我,快回来!电话切断,曾海棠一愣,反应过来后,迅速转身向红砖楼跑。她远远地朝楼门口的值守招手,那值守只低头瞅着手机,根本没有回应。她冲到门口,值守问她怎么回来了,她扶着酸胀的腰,气喘吁吁地说,出事了——可能出事了,快上二楼。值守在对讲机里跟他的头儿汇报情况,说话磕磕绊绊,她先他冲到二楼。二楼是单间,入住率并不高,算上张克湖,一共有六人。另外五位,都比张克湖年岁大,天黑就睡觉。只有张克湖屋里的大灯亮着,曾海棠冲进去。然而,春英并不在里面。曾海棠慌忙喊,春英。无应答。她掏出手机,回拨给春英,也是无人接听。曾海棠急得站在楼道里,大声喊,春英,濮春英。值守上来,问,到底咋回事?找到没有?曾海棠疾步往楼梯口去,腰却像是被突袭了一闷棍,她强忍着,对值守说,你快去,看看三楼,看看人在哪个房间没。

曾海棠只能让自己倚墙站定,稍稍喘息,再次拨打春英的手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她察觉身后有异样,猛一回头,只见张克湖站在屋内正看向她。那双眼睛在门缝里被压扁,压实。一阵风过,她后背发凉,再次冲进房间。张克湖收拢起眼光,朝床铺挪移。

卫生间已经找过,无果,床底下也没有藏人。曾海棠再次发问,张克湖,你到底见到濮春英没?她接我的班,给你送的牛奶和热水。张克湖不作声。

值守从三楼回来说没有找到。曾海棠让他给保卫科科长老黄打电话,电话通了,老黄说她大惊小怪,说春英以前是戏班子的,说不定演戏呢。曾海棠说,演戏喊救命?再说了,她明明是接我的夜班,怎么能突然不见,她不怕擅自离岗被开除吗?老黄说,你别激动,你想啊,假如她不是耍着玩,她就在咱们院里,谁能伤害她?那些老家伙都多大岁数了,还有几个能动弹得了?何况,你不看看春英……曾海棠知道他省略的部分,无非是嫌弃春英的外相。曾海棠打断他,说,要么报警,要么找院长。老黄说,你别,别乱来,我这就跟院长汇报。你就在那儿等着,我马上到。

大约一刻钟后,院长也来了。老黄跟在院长身后,拿衣袖呼呼扇风。院长说,在没弄清楚是否是恶作剧之前,谁也不能擅自行动。尤其是现在这个特殊时期,救助款就在路上了。曾海棠注意到院长还朝门口的南北大路望了望,那是一条亟待修整的路面,局部坑洼不平,二十多年前可不这样。时间并不完全是冲毁路基的罪魁祸首,这里面还有它的自毁吧,曾海棠在某一个瞬间这么觉得过。那时候,这里还很热闹,红砖楼后面就是酱菜厂的生产区,院子阔大,形若蝌蚪,蝌蚪的尾巴处挂着一口水塘,蝌蚪腹部是加工区和露天腌制区,头部是仓房,门口几十口大缸整齐排列。而蝌蚪身后,向南延展,越过一排排的家属区,再走一段路,则是另一家辣椒酱厂。辣椒酱厂的地形图有些像鸭子。所以那时候工人之间就开玩笑,说蝌蚪长大了变蛤蟆,蛤蟆和鸭子呱呱嘎嘎,比谁唱得欢,本事大。还有人说,不是鸭子是天鹅,癞蛤蟆做梦都想吃天鹅肉。酱菜厂的人反驳,什么蛤蟆,是金蟾。地形之象征说,就是从风水师——曾海棠的邻居口中流出的。曾海棠只记得那个人终日戴一副白色棉线劳保手套,经常往返于红砖楼办公区,在那里喝茶议事。如今,除了这翻修过的红砖楼,别的建筑设施全都不见了。曾海棠一年前回到这里,第一口吸入肺腑的竟还是蓑衣萝卜那咸鲜和酸香交叠在一起的底味。

院长往旁边走了几步,背过身去,接通一个电话。老黄正指挥他的保安队,一行三人分散去寻人。值守将手电筒插进裤子口袋,跌跌撞撞就往外奔。手电筒被挤出,险些落地,他侧腰去抓,肩膀头就碰到了曾海棠。曾海棠这才缓过神来,说,跟她家里联系一下吧。老黄接腔,她家没人。曾海棠看向院长,说,那怎么办,要不还是报警吧。院长接着电话,耳朵分成了两路,大手在空中挥动,制止状。老黄说,你不了解春英,怎么说呢,她这个人吧,挺邪性的,就说有一次吧,她带着三楼那几位能走路的老太太去看梨花,也是半夜才回,说迷路了,几位老太太倒是兴奋,每人都攥着一枝花。院长要扣她的工资,几个老太太不干,以退院示威,就她们……我不是说她们胡闹,就她们那几个钱儿,根本维持不了咱养老院的花销,要不是咱程院长古道热肠,这养老院早该关门了,哦,不,现在叫疗养院——老年疗养院。院长神色凝重地走过来,老黄赶紧掐断话头子。院长说,再等等吧,已经跟她那个在外地工作的表弟联系上了。 

灯都开着,王昔已经睡着了吧。曾海棠将散落在地上的杂志和书本收起来,那是王昔带过来的。一本外国童话集,一本连环画册,几本时尚杂志,最厚的那本杂志封面上的女孩扎着两根朝天辫,辫子上绑满了五颜六色的丝线。曾海棠看不出哪里好看,也说不上讨厌,那样的装扮也只有那样的年纪才匹配。就像王昔,半个多月前敲开她的家门时,就一副又邋遢又傲娇的装扮,拖地条绒裤外套了一条白色的蕾丝半裙,脑袋缩在破旧的粗针织高领毛衣里,露着一双鹿一样的眼睛。王珊提前发过短信,说女儿要来叨扰一些日子。王珊很客气,甚至有些冷冰冰的,强调着她们的关系,仅是维持就可。王珊是曾海棠姐姐的女儿,多少年没有走动,只逢春节发句祝福。王珊在短信里解释,遇到麻烦要出国一趟,女儿放假没人照看,所以才找她帮忙。她发过去地址。

曾海棠躺在床上,无法翻身。腰又开始隐痛。她想着春英,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情况。也许真如老黄所说,玩闹一阵,天亮就回来了,希望如此。曾海棠跟这边的人不太熟,她二十多岁离开此地,去年才又回来。跟王昔聊天时,王昔问过她,为什么回来?她却是没能回答上来。她想说,一九九四年那个秋天,雨水可真大。但她还是什么也没说。那时候,她刚进发酵组,跟着大师傅学手艺,惹来许多人羡慕。要知道从切菜组到发酵组,劳力变技工,身份也就不一样了。她每天拿着长柄温度计、带刻度的竹竿、纱布、酒精,分早中晚三次钻进地窖里,给陶缸测温。师傅交代,上三下四中间稳,中部温度最准确;千万不能碰触到缸壁,会出现读数误差。很快她就能独自完成插测工作,只是师傅以手去触缸壁而知冷热的本事,她还不会。她是汗手,尤其热天,攥着拳头,手腕都能滴答下汗珠子。再多一点的本事,她还没想,师傅说得三年,三年后她也能掌握他的绝活:一摸二闻三看。她经常跟在师傅后面,看师傅先用清水洗过鼻腔,然后进地窖,郑重地揭开缸盖,深吸一口气,凝神听那些发酵的气泡咕嘟咕嘟。其实是没有声音的,这声音是她想象出来的。因为师傅真就像听它们唱歌一般入神。发酵初期,缸体边缘会有少量的大气泡,他瞅瞅,不管。到了中期,主发酵期,如果气泡均匀细密,如小米粒大小,覆着于整个液面,他就满意地点头。并且后熟期也无需太操心了,那些气泡会逐渐减少,散去。眼见的那一缸缸的萝卜由白色染上酱色,披挂盛装,她在发酵日志的颜色变化一栏写:萝卜由白转琥珀色。她每每从地窖出来,看太阳都是一块圆乎乎的大琥珀,月亮更不用说了,琥珀的内里隐约可见被困的树影,树影下有人,也可能有兔子。那段时间,她看什么都像琥珀,姚行更是。他们认识一段时间了,姚行在辣椒酱厂做采购,有时候也帮酱菜厂捎购一些特产辣椒,如四川二荆条、贵州朝天椒。她在切菜组时,一天工作下来手腕都快断了,她总是忍不住发牢骚,姚行就来一句,谁让你切蓑衣的刀工那么好,模范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她知是夸奖,还是噘嘴。姚行就说,哪天你跟我们厂的女劳模比试比试,人家拎着三斤重的菜刀,每天剁辣椒七八十公斤。你瞅瞅那些大刀,上下左右,啪啪狠剁,那情形,虎虎生威。她还是噘嘴。他就讲厂子快上新设备了,也不知道是哪家厂。她进到发酵组,他又打趣她一身异香,她知道他说的是发酵的酸气和酱料的咸闷,可能还混杂着丁香八角桂叶的余涩。

厨房的灯亮了一下,又迅速熄灭。她听见有响动,起身扭开台灯,披衣出来,看到一个小背影站在案板前切东西。她将客厅的灯打开,那小背影转过头,说,有点饿了。你都不好好吃饭,你看你……我十二岁时可比你高。她在心里说,并未出口。

切的是苹果吗?她问。王昔说,吃不了一个,一人一半吧。她走出来,走到她跟前,将一半偏红的递给她。她说,我给你煮点吃的吧。她走到沙发床前,一屁股蹲进去,口中啃着苹果说,不用。沙发是王昔睡觉的地方,她说她喜欢睡沙发,不用再搭别的床铺。她说她住校的隔壁宿舍,有一个重名的女孩,那女孩在自己家还睡沙发呢,她们有一次在盥洗室无意间聊到过此事。她说那个王昔放假了也拖着不回家,不知道为什么。

她倚在卧室门的门框上,也咬了一口苹果,不甜,还有点糠心。她皱皱眉,说,这要是白萝卜,就被扔了。王昔问,为什么?她说,做蓑衣萝卜这道酱菜的原材料,就是白萝卜,水分得足,还得甜丝丝的,不能糠心。

你真会腌咸菜?不过,现在人都不爱吃那玩意了,不新鲜,盐吃多了也不好。王昔继续啃她的苹果,像一只有耐心的小松鼠。睡炸的头发鸟窝般顶着,随着啃咬轻抖。曾海棠想到自己同样年岁时的乱糟糟的超短碎发,那是盛怒之下的父亲拿剪刀剪的。那年,母亲病逝,父亲变得喜怒无常。她觉得她应该是承受者。如果不是她吵嚷着非要吃泥鳅,母亲就不会去那个泄洪过后的水道,不会挽起裤子踩进淤泥里。那天傍晚,邻里一片欢腾,塑料桶里挤满了躁动的泥鳅,各家炉灶也开始跃跃欲试。夜幕初启,星星蹦出来,一颗,又一颗……她蹦跳到母亲面前。母亲将捉来的泥鳅倒进一口不常用的水缸,说等它们吐吐肚子里的污泥再烧。母亲眉飞色舞地说泥鳅是“泥中书客”,还说这话是顾庄子说的。她只觉得馋得慌。过了几日,父亲从外返家,听到了泥中书客之说,追问是谁讲的,母亲就笑他无聊,自此,家里开始不太平起来。好像是从那时候吧,她觉得是。那个除夕夜是分水岭,吵急了,母亲就跑出去往那个深水道里跳。说是被拦腰抱住,但她觉得她跳下去了,是被打捞上来的,因为父亲带她回家时她整个人湿漉漉的。她刚跟人打了一架,脸被挠破了,她躲在厨房里,不敢出气,想象着她可能的死亡,没有觉得可怕,只恍惚看见那口缸张开了大嘴,她被转瞬吞没。鬼使神差地,她主动爬了进去,蜷缩在那口大缸里,睡了一宿。以后,那里,成了她的窝棚,直到身形变大被拒绝进入,她才不得不束手无策地站在外面。她特别想对王昔讲,如果谁要是打你,你就打回去,但是她能有着后来者的教导姿态,却不曾拥有当时的任何抗拒能力。

你觉得春英会不会遇害?她还是把教导吞下去,把困在心头的疑惑说出来。其实王昔能知道什么,她就想说说,她不能对院长和老黄说这样的话。王昔啃苹果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她继续问道,你觉得张克湖会不会有暴力倾向?我总觉得他不正常,我其实认出他来了,我没有拆穿他。王昔跳起来,你说过的那个坏蛋?哈,他来了?那你怎么不啐他,你也都快成老太了,还怕事?不会吧!天啊,你太没劲儿了,这样好了,我帮你。胡说什么!她赶紧制止。王昔可是来了兴致,一改平日里的懒散,像要投入游戏的战士,摩拳擦掌。

好了,赶紧睡吧,你还没给你妈打过电话。曾海棠转移话题。她实在是觉得好笑,被一个小女孩质问,非但没有不悦,反而生出了一丝快意。 

她被扣在问询室里,张建工亲自带人审问。她坚持说姚行和胡桃是普通朋友,不是他们认为的那样。

一点也不乱七八糟,她梗着脖子说。鼻孔里呼出一团下午钻地窖而粘在胸腔里的发酵的气体。那气体又迅速在张建工的四周拉出白色丝线,还有汩汩的泡泡。

张建工说,你一个姑娘家,说话要注意分寸。

她吹了吹泡泡,反驳道,你既然知道一个姑娘家的名声重要,还扣我。

张建工说,对外是谈话,不是扣留,你放心吧。你只要好好配合,早点结束不就行了。

她说,谁信,你让保卫科的说带人就带人,别人还以为我偷了抢了呢,赶紧放我走吧。

瞧你伶牙俐齿的样儿,要不是,要不是看在你邻居的面子上,我才懒得……

我邻居?谁啊?关我什么事?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只要说说姚行和胡桃,他们俩到底有什么秘密?

天啊,秘密?你也知道秘密,秘密就是不能说的吧。

勾当,他们有什么勾当?

我不知道,你怎么不去问他们。

你是咱们厂的先进,你师傅常说你有天分,是苗子,要好好培养,所以你得好好表现。

我真不知道他们俩的事,两家厂子的采购员的事,我哪里知道。

好吧,那你再仔细想想,想好了随时告诉我。

张建工当年的审问,使她一度成为了厂里的笑柄。流言纷纷,大致有三种,第一种是酱菜厂的胡桃和辣椒酱厂的姚行,联合作假,吃农户回扣,胡桃采购的白萝卜注水,也是姚行打的掩护;第二种,外出采购的胡桃和外出采购的姚行睡一个被窝,且很长时日了;第三种,酱菜厂的风水可能会被胡桃搅浑,姚行可能是辣椒酱厂派过来搅浑水的那个人。这一种,被不断推演,不知道那个戴白手套的邻居怎么看。

她没有问过姚行。一开始,总觉得是有人眼热采购这份肥差而下的圈套,为的是搞臭俩人的名声,或者是一些人的报复也有可能。后来,事态失控,她就无法再问出口了。听说从胡桃家的抽屉里翻出了粉色内衣,还有一条连衣裙呢,有工友故意在洗澡堂子里聊这个,她们知道她在淋浴头下,正捂紧了耳朵。她们说你看胡桃长得眉眼多清秀,可是一个好看的家伙。紧接着,还是一个傍晚,她又被提审了一次,这次她拒不回答任何一句问话,张建工说如果她态度恶劣,可能会被开除,他是给她留有余地的。那些天,她根本见不到姚行。第三次被审问时,好像不清不楚的关系里她成了那个最重要的一环,她当场撂话——我走。就两个字。离岗后,更大的风言风语冲袭而来,像被人强摁着脑袋扎进了霉变的陶缸。过大的气泡,剧烈翻滚,前不久,经由她报备废弃的整缸酱菜,丁酸菌污染所致的气味一直不散。父亲并不直接说她,他一边读报一边拿剪刀扎烂了家里的皮革沙发,污黄的海绵簇拥在那些不规则的破口处,往外挤。她只能远走,她惧怕那些海绵一旦浸满污水,总会滴答不尽。她没有过多心理准备,乘夜火车辗转两地后去往了南方。

时隔多年,如果再见到姚行,她也是不会发问的。因为一个失败的人,是羞于向任何人提问的。但是,当下,这个情况下,对于张建工,她不能不问。她必须知道春英身上发生了什么,而张建工,哦,不,张克湖,这个曾用名是张建工的老头儿,他或多或少跟春英的失踪有关。

她将他推到后院早已面目全非的地窖区,停在那个最大的地窖入口处,只是门旁不知经过了何种改造,换了一排铁栅栏。她循着记忆来过几次,也只走到栅栏跟前,并未入内。

她搬开不曾落锁的栅栏门,沾了一手锈迹。她拽着轮椅向下,往深处走,一边走一边对他说,看看,这是唯一的一个地窖了。

昏暗的地窖里面,只胡乱堆放着一些陈年杂物,应该是有些年头没人来过了。

腌渍缸定时翻搅,人心积淤莫过三秋。张克湖抓着轮椅的扶手,身体前倾,小声嘟囔了几句。那是不是生产守则上的原话,她没有分辩。

她从背后转到他的跟前,俯视的角度下,他那稀疏花白的头顶上,刚好有一道尘光劈将下来。那是自失了毛毡覆盖的顶窗漏进来的光束,不足以使他的脸显出轮廓。

她蹲下来,将轮椅底座一侧的调节按钮拨开,使劲拧,逐步调高了座椅的高度,这样,他即使要站也无法站到地面上,他的双腿是悬空的。她颇有几分得意,竟拍了拍手掌,说,这里很熟悉吧,怎么也没想到老了又回到自己当年监工建设的红楼里了吧,还有这个地窖仓。许是刚才用完了力气,她的声音提不起来,如菌丝般。

她将他推到一张行将散架的桌子跟前,他就又能假装端坐在那里了,他就又进入了发号施令的一种特定姿态。那种姿态,是她遇见过的好多人都有过的姿态。她呼了口气,力气回来一点,命令道,说吧!

他似被冷霜打蔫了的茄瓜,从被她推出来的那一刻就一直这样。她觉得他是地西泮之类的药物服用过量了,才如此。

她晃了晃轮椅,声音提高道,我再问你一遍,春英到底怎么了?

他抬起眼皮,似乎是看向她,但眼神很快又涣散掉。她内心的火气蹭一下就燃了,通红一片。那些缸体在红光里,不断扭曲,变了形状。她说,你不是没做过坏事,所以你再做什么也不稀奇,你拉扯过春英的手,我都看到了,你不止一次拉过她的手吧。你到底什么居心?你别以为你不说话就能蒙混过关,等警察一来,你还能逃脱?你不是能勉强走两步吗,你现在撒丫子走啊,你最好是能走掉才行,你觉得你能吗?你觉得你还有特权,还能不张嘴?

其实,她想说说他将手提灯举到她脸上的那个审讯日,白光异常刺目。王昔说得对,怕他什么?还怕他什么?她似乎一下子扯开了蒙在嗓子眼里的那层陈旧的纱布,一股腥臭苦涩霉变的复杂味道,哗一下涌出来,把这地窖都快淹没了。她看着他,看着他垂着的脑袋,越垂越低。她就觉得如果现在,将他扔进缸里,那就用水泥封顶,后院施工处有水泥可用,那还不如等几天,找个时机,将他推到水坑里或悬崖下。她摁着头脑里的恶意,看着他越变越小,越变越小,小到不值得动手,不屑于动手,她就胜利了。

她感觉到肚子里轰起了肠鸣,咕噜噜,继而放空的胃又泛起一阵恶心。午饭只喝了一杯豆浆,根本吃不下,春英还是没有确切的消息。她怀疑张克湖,可提供不了任何证据,关键是老黄他们认定老家伙们绝对不具备侵害他人的能力,他一再地说,你看,他们都老得快散架了,离一抔黄土不远了。老黄以五十之龄的自诩健壮之势怜悯起比自身更垂老者。院长办公室来的那个年轻人,可能是捐助方来访代表,老黄却是看不上的,他说你瞅瞅,太瘦啦,阳气不盛。她去向院长打听春英的事,那个年轻人刚好也在。她就收回了脚步。院长让她进屋,介绍说年轻人是心理咨询师许老师,他们也刚好在聊春英。院长先是对她说,你放心好了,春英没事,她表弟说她就在家里,她这是第三次闹失踪了,之前都是带着院里的老人出去串串,我也没在意,不过这次有点特殊,不知道她为什么无端呼救,然后又跑走。你刚好来了,你也听听吧,听听心理咨询师怎么说。年轻人冲她点点头。她忍不住低声说了句,春英怎么会在家里?年轻人接过院长递过来的茶杯,说道,这似乎是一个因存在性焦虑而引发的案例,个体会将死亡焦虑具象化,将生命脆弱感投射为身体危机的某个部分。我们了解到春英女士独居,在疗养院工作了四年,而四年前她丈夫也是因病离世的,在疗养院的这些年,她又负责记录和协助处理去世老人的后事工作。长期的高频率死亡暴露环境下,对他人死亡的反复过度共情,可能会引发预期性哀伤。在这其中,春英女士陷入焦虑。这些,都会促使她想通过制造可解决的新危机来对抗不可控的消亡恐惧。于是,她向外呼救。但之后,她又意识到求救仪式被识破,触发存在性羞耻,促使她逃离、躲避。年轻人几乎是一口气讲完。曾海棠觉得他特别像熟练的切菜工。曾海棠想,到底是哪里错了?她仍无法理清头绪,只是自觉地把“识破”的责任归咎在了自己身上。她回忆昨天的情形,她只是在春英的呼救电话里,回了一声“啊”,然后就慌忙往回跑。难道真如年轻人所说,她是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回应,才产生的沮丧感?院长感叹道,还是专家分析得到位啊,以后有什么问题再去请教小许老师,也请代我给老领导问个好。年轻人说,一定。不过,我还在学习阶段,我的毕业论文研究方向就是养老院群体心理健康方面的。老黄不知何时立在了门侧,来了一句,你说的我们好像都有病似的。年轻人笑了笑说,您脖子上挂的口哨,有年头了吧?老黄摸了摸那只哨子,说家里翻出来的,上操用。年轻人的手机响了,他表示歉意,低声接了一个电话,又讲了几句复杂性创伤什么的。老黄别过脸去,对着她咧咧嘴,还模仿了他的口型。他是看不惯这个瘦弱的年轻人的。

春英在那些规整的讲述里也好,至少说明暂时是安全的。她却是有点生气,确切地说——她感到难过。

难道就没有别的原因了吗?她还是想不明白,就越发想要去弄明白,张克湖从一开始就出现在她的重点怀疑之中,成为困扰。但是,张克湖是否认的。并且,现在变小的张克湖——张建工,成为一个黑点,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像缸体上凝固的一滴流釉。

有风吹过,那几口扭挤在一处的陶缸,也似乎平静了下来。她伸出手,抚了抚缸沿,又朝里伸去手臂,一阵古旧又熟悉的凉意袭来。她居然希望那缸底留存点什么,而非干净的空荡。她忽然想到在南边吃过的那种时间越久越金贵的老菜脯。

她将轮椅挪了挪,砖块或是碎石什么的障碍物卡了前轮,她扭动扶手,顺势一提,竟然轻松地跃了过去,不禁惊讶,他似乎一下子变轻了许多。

因为顺畅,轮椅朝地窖深处行进,不觉间就到了那个相邻的防空洞边界。其实只有极少人知道那背后是防空洞。也只有极少人知道移开或绕开那块大石头,再推开其后的栏板隔断,之后是隐蔽的铁门。跨过去,经过一段下坡路,就能去到拱顶高达两米五且拥有多个出入口的防空洞里。恍惚间,她想起来可能是姚行说过的话,大意是,那走道里,有不知是谁绘制的星群壁画。他们,都没见过。深处,是一片黑暗,她没有带灯,手机照明太微弱,她回头看一眼轮椅上几近昏睡的张克湖。到底要不要走进去看看?她还在考虑手机电量还能撑多久。

来回踱步间,碰到了一口陶瓮。一声闷响,她心忽地就又提起来了。像是王昔在笑,笑话她胆子还是太小。想到王昔,她觉得她真该回去了。也该给王珊打个电话了。嘟嘟声起,提示无人接听。片刻之后,王珊回过来短信:抱歉,忘了说了,麻烦事已处理,因而不用外出,王昔也不用去你那里了。

真是的,明天,那个女孩也要回去了。她想。

【左小词,作家,诗人。已出版长篇小说《下一个天亮》《我的名字叫蓝》《棘》。作品刊于《青年文学》《青年作家》《今天》等。编剧并执导电影短片《会飞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