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专辑 《广州文艺》2025年第9期 | 徐贵祥:花砖(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25年第9期 | 徐贵祥  2025年09月10日08:02

白沙飞站在客栈的木板阳台上,眺望渐渐变暗的西方天穹和镶着黑边的金色晚霞,突然有了写诗的冲动。

那条小路爬过对面的小山,隐没在杂树林中,不知去向。但是此刻白沙飞却无端地认为,它通向远方的山脊线,进而通向云端,通向更遥远的地方,也许通向海洋,或者草原。

这确实是个很有诗情画意的傍晚,尤其是身处云堇山脉,在这个孤独和愤懑交织的日子。

白沙飞还没有从失恋的痛苦和愤怒中解脱出来,他有一肚子牢骚和冲动,没有地方宣泄。尽管他有一支手枪,但是他不能开枪,只能把那无边的怅惘和郁闷压缩在胸腔,在时光中发酵,等待一次雷鸣般的爆发。

说失恋并不确切,很有可能是他单方面的失恋,因为他暗恋的那个人突然消失了。这对他来说,约等于失恋。

这个坐落在山口的破败小院,曾经是某个朝代的驿站,荒废了几百年,直到后来有了徽商古道,有个茶商在驿站原址修了一个骡马店。到了民国初年,山上有了土匪,骡马店也荒废了,只剩下残垣断壁,一座石基砖墙木板的二层小楼在风雨中更加老迈。

再过些年,日军攻占了径口县城,这个颇有记忆的山冈才被第三次启用,经过简单的修缮,两天前挂上了“山口客栈”的招牌,实际上是新四军云堇支队的联络站。

联络站共有两个人,云堇支队作战科副科长田斯名担任站长,政治部宣传干事兼《江花报》战地记者白沙飞是唯一的正式成员。

当地抗日组织派来了一个进步青年,名叫查木桥,负责客栈的饭食、住宿、勤杂、门房等一应事务。按照田斯名的想法,必要时也可以把查木桥发展为战士,给他发一支枪,让他参加战斗。

为什么要在山口设立一个秘密联络站,白沙飞并不是很清楚。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田斯名就带着他到山下的渣津古镇走了一遭,田斯名对外的身份是江南锦绣商行的买办,此行是做油漆生意,暂住山口客栈。白沙飞的身份是伙计。

那天,两个人拜访了当地商会的几个头面人物,其中包括漆器行赵引可、文房四宝经销商郑达、渣津砖厂老板肖贡达等。

田斯名俨然是生意场上的老江湖,跟那些人拱手寒暄,讲话文绉绉的,讲一些诸如敝号小本经营,初来乍到,请多关照等行话。还暗示当地商人,锦绣油漆商行生意很大,既买也卖,既有陆地生意,也有航运生意。有钱一起挣,有财一起发。

一个上午下来,田斯名就同渣津古镇的各路商人熟络起来,漆器行老板赵引可还出面设宴款待了师徒二人。

回来的路上,回忆一个上午的所见所闻,白沙飞突然有点明白了,因为山口在云堇山东麓,位于渣津古镇和国民党三十六旅驻地之间,因此,这里也可以看成国民党通向新四军云堇支队的一道关卡。

想到这里,白沙飞更是郁闷。

上个礼拜,他硬着头皮去找支队政治部主任,要求到战斗部队去,主任很快答应给他锻炼的机会,但没想到,不是到一线战斗部队去,而是到渣津古镇“做生意”。

主任跟他谈话说,派他执行一项重要任务,那比到战斗部队还要锻炼人。主任没有说明执行什么任务,只是要他听从田斯名的指挥。

第二天,来到这个山口,田斯名没有给他说明任务的性质,也没有具体的交代,只是说,先潜伏下来,至于为什么要潜伏,到时候自然会通知他。

半个月前,政治部《江花报》的女记者韦弓芷突然不知去向,白沙飞到处打听,被严厉地告知,韦弓芷到地方工作了,这是秘密,不许过问。

能有什么秘密呢?白沙飞想不通。

韦弓芷和他年龄相仿,是汉口利群女子师范的学生,他们是在一次抗战青年集会上认识的。就是那一次,韦弓芷动员他到江南去,参加新四军,参加抗战。

在演讲台上,韦弓芷那俊俏的面容、明亮的眼睛、激扬的声调,深深地打动了他。与其说他是跟着青年抗战的洪流走的,不如说他是跟着韦弓芷的眼睛走的。

来到云堇支队之后,两个人同时被分配在《江花报》工作,最初他写的战地通讯稿,送到政治部主任手里,主任的眉头皱了一阵,跟他讲,不要过于渲染战场的云啊花啊小桥流水啊,要写战士的风貌、战斗决心,要消灭日本鬼子,献身杀敌,要写出气势。

他向韦弓芷请教,韦弓芷说,其实战地通讯也可以写出诗情画意,要把战地氛围同战斗精神结合起来,比如你写战场上的一棵树,要观察树的品格,在炮火中屹立不倒,被烧焦的枝干上发出新绿,坚强的根紧紧抓住大地。

白沙飞似懂非懂,再写战地通讯,就有了一些变化,脑子里想着“战斗精神”四个字,遣词造句就比较注重选择,多了一些阳刚之气,政治部主任动手改的地方越来越少。

再过些日子,韦弓芷经常带着他下部队,深入一线连队采访,获取了很多一手资料,通讯稿写得越来越接地气。

有一次,采访结束后,返回途中,在马鬃岭遭遇日军搜山队,警卫排的战士同敌人展开激战,排长派出五名战士掩护,要他们迅速撤退。

白沙飞挥着手枪说,我们要和战士们一起战斗,我们绝不撤退。

正在这时候,一发迫击炮弹在附近爆炸,白沙飞纵身一跳,把韦弓芷推倒在地,并且扑在韦弓芷身上。

事后,白沙飞很为自己的壮举感到自豪,觉得自己还是有英雄气概的,不是什么“小知识分子”,直到后来学单兵战术,才醒悟过来,自己的那一推一扑,其实已经是马后炮了。但是他依然自豪,韦弓芷也一直把这个故事讲给新来的同志听,夸奖他临危不惧、见义勇为。

这件事情后来被传出去了,就连司令员都知道了。

白沙飞心想,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就要采写一篇文章,叫《马鬃岭英雄救美》,可是后来又一琢磨,这个想法不对头,一是因为,我们最值得宣扬的是抗战英雄,英雄救美有个人主义嫌疑;二是因为,把自己看成英雄,会暴露小知识分子的虚荣。

白沙飞当然能够感觉到,韦弓芷对他这个文质彬彬的诗人,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当了新四军的白沙飞,心里不仅装着韦弓芷明亮的眼睛,还有那次遭遇战斗中,从韦弓芷身上闻到的栀子花香——韦弓芷喜欢栀子花香,那次下部队,在连队房东的院子里,摘下一朵栀子花别在自己的胸前。

就在前不久,有一次稿子写顺了,政治部主任猛烈地表扬了他一顿,他有点小得意,望着窗外蓝天下群峰叠翠,忽然一阵冲动,提笔写了一首诗:“一朵云簇拥一朵云,在风雨雷电中飞行,隔着千山万水走向抗日战场,在黑夜里撕开灿烂的黎明……”

他把那首诗夹在刚刚油印的《江花报》里,放在韦弓芷的弹药箱做成的桌子上,然后接到任务,到三营采访柳家湾战斗,等他两天后回来,韦弓芷就不见了,而且不许他过问,也不知道韦弓芷看到那张报纸没有。

白沙飞的苦恼不仅是没有得到韦弓芷的回音,更重要的是,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韦弓芷到哪里去了,只有他不知道。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山口客栈是怎么回事,只有他不知道。

更糟糕的是,他没有办法判断出,那张报纸和报纸里的诗,韦弓芷看到了没有。如果韦弓芷没有看见,落在别人手里,岂不成了笑柄。

作为一个读书人,一个能把普希金的诗倒背如流的小知识分子——白沙飞的自尊心强得出奇。他痛恨这个“小”字,就像秃子怕别人说“光”,麻子怕别人说“凹”,白沙飞对于“小知识分子”这个称谓也很敏感。

当然,换个思路,那首诗写得很含蓄,也可以把它看成表达战斗的决心,唯有“一朵云簇拥一朵云”,似乎有点爱情的意思,但是作为诗歌,那是象征的手法,有点隐喻的味道,别说司令部的那些参谋,就是政治部的干事,也未必能咂摸出其中深情的含义。

这样一想,心里又好受一些。

在这个霞光飞舞的秋天的傍晚,白沙飞久久地凝视西边越来越暗的杂树林,正在酝酿一首诗的时候,突然眼睛睁大了,刚刚萌生的诗意,随着两个人影的出现,转眼就烟消云散——他发现了情况。

两个人影,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好像是从云霞里下来,穿过杂树林,踏上山口小路,越来越近。

白沙飞热血呼啦一下沸腾起来,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来了,国民党特务终于来了,老子的机会来了。

白沙飞不再多想,跑回他住的木屋,从八仙桌桌面的下方取出手枪,又飞快地跑回他刚才站立的二楼的木板阳台,猫腰蹲了下去,犹豫着把手枪保险打开,瞄准那两个人影。

可是瞄着瞄着,他那一腔的战斗热情逐渐冷却,因为他渐渐地看清楚了,出现在小路上的,是一个驮着褡裢的男人,旁边是一个踉跄的小女孩,估计还不到十岁。这样的来者,怎么看也不像国民党特务。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身后有动静,心里一惊,回头一看,是田斯名,站在门后,露出半张脸。

田斯名冷冷地看着他说,你在干什么?

白沙飞手里的枪一哆嗦,讪讪地说,我发现了情况,怀疑那两个人是国民党特务……

田斯名也看见了那一大一小的两个人,面无表情地说,你怀疑?你有什么根据?

白沙飞阴郁地说,我们这个客栈,难道不是用来监视国民党的吗?

田斯名看看白沙飞,又看看小路上的人影,看着他们走过客栈前面的山坡小路,直到他们消失在夜色当中,这才从门后走出来,命令白沙飞,把枪给我。

白沙飞说,怎么,难道你要缴我的枪?

田斯名没有理他,走到他的身边,伸手从他的手里把枪夺过去,掂了掂,咔嚓一声打开枪膛,抖了两下,举到白沙飞的面前。

白沙飞傻眼了,枪膛里一颗子弹也没有。

田斯名冷笑道,知道你缺乏战斗经验,却不知道这么严重。

白沙飞的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说,你们……你们还是看不起我。

田斯名的眉头皱了一下,你们,你们是谁?

白沙飞恼火地说,你们,你们这些老红军,看不起我们读书人。你要是不放心我,把我放回去,我要到战斗部队,我要战斗。

田斯名说,给你配枪,是防止出现万不得已的情况,不是让你拿来乱比画的。听着,没有我的命令,出门不能带枪,无事不能亮枪,没有确认是必要的自卫,绝不能随便开枪。

白沙飞的头上直冒冷汗,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是……

田斯名说,我的话听明白了没有?听明白了,就留下来继续执行任务;听不明白,那就滚蛋。

白沙飞瞪着田斯名,眼睛里射出愤怒的光芒,牙帮骨唰唰地抖动了几下,好像在准备着一场战斗。

田斯名平静地抱起了膀子,看着突然变化的天空,把手伸出阳台,淡淡地说了一句,这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就下起雨了。白沙飞,你要是还没有听明白,或者不打算执行我的命令,那就趁早离开。

几秒钟后,白沙飞收敛了怒气,低声下气地说,听明白了,我执行你的命令。

……

节选,全文刊载于《广州文艺》2025年第9期

【徐贵祥,皖西人,1959年12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军事文学委员会主任。著有长篇小说《仰角》《历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开》《明天战争》《特务连》《马上天下》《四面八方》等。获第三届人民文学奖,第七、八、九、十届全军文艺奖,中宣部第四、八、十、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