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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5年第9期 | 王瑢:现场
来源:《山西文学》2025年第9期 | 王瑢  2025年09月09日08:55

王瑢,祖籍山西太原,现居上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发表于 《上海文学》 《山花》 《文学港》《花城》《山西文学》《黄河》《西部》《诗刊》《南方周末》等。出版长篇小说《食事绘》,长篇非虚构《薪火》、中短篇小说集《告别的夜晚》、诗集《敲门的影子》,散文集《光影流瀑》等。

我正纠结于那盆田园五彩色拉里的土豆泥是否掺和了芥末,看见了于彬。

他正靠着复式楼的旋转楼梯,身体微微后仰。他站的位置斜对面是改造过的玻璃花房。绿树掩映的阴影处阳光斑驳,顺着他的目光的方向望出去,更远处林立的高楼与陈旧的瓦屋,交错杂陈,仿若一盘棋陷入僵局。

我思忖着是否要搭讪,毕竟对于只有三两面之缘的异性,女人过于主动,会显得有点莫名其妙。

万一人家根本就不记得你是何许人,岂不是自找没趣?

我低头看着脚上的猫跟鞋做思想斗争,抬眼却发现他正朝我的方向望过来。很显然,他已经认出我来了,此刻正微笑着将手中酒杯举了一举。因为离得远,听不清他说了句什么话,用另只手指一指走廊。

我走过去举杯回敬。说,以为你不可能记得我呢。

怎么可能?有些话听过一遍再难忘,有些人仅此一面长思量。于彬说出这句时,眼神望向窗外,一米八五的身高因为站得笔直,越发显得临风玉树。

以前真没注意到,于彬的身材非常不错,瘦而不柴。

我说,你这话怎么听怎么有点像房产中介,但心里其实很高兴。哪个女人会不喜欢给别人恭维呢?更何况还是这么一个算得上有点帅的男人。

于彬把目光收回来,直视我,近前来耳语道,怎么样,一向可好?有阵子没见了。

我嗯嗯着敷衍一声,脸有点发烫。

长条餐桌旁,三三两两站着不少人。桌上的橙子跟猕猴桃跟苹果香梨切瓣后呈扇形摆开,火龙果跟西瓜跟哈密瓜用冰激凌勺掏出一个个小球,装在一个镶了金边的白瓷海碗里,不时有人走过来随意挑几样,用牙签戳着,坐沙发上且吃且聊。

有几对男女背靠背,臂挽臂,齐心协力配合夹着坐垫疾走,谁能最先到达几十米之外的厨房而不使坐垫落地为胜。围观者嘻嘻哈哈,只有我跟于彬没笑,因为觉得幼稚。

自打搬进位于近郊的这座独栋别墅,赵新经常在家里呼朋唤友。我注意到餐桌上除了水果,还摆着各种干果跟蜜饯。大同浑源凉粉装在个硕大的骨质瓷盆里,堆得高高坟起。这是赵新无论身在何处,都难以割舍的“故乡的味道”。柳林碗托切成柳叶粗细的条,盛在椭圆形的鱼盘里,上面浇了厚厚一层油辣子,宁化府香醋特有的味道,让人不由得口舌生津。

我忽然被边上的一盘老虎菜吸引住了。红绿虎皮尖椒跟芥菜疙瘩腌制的老咸菜切丝,跟整根的香菜就那么拌一拌,应该还撒了熟芝麻?空气中隐隐一丝北方高寒地带才有的胡麻油的香气。老醋花生下得最快,此刻那一大盘已剩不足三分之一了。平遥牛肉跟六味斋的猪头肉都切得很大块。我不喜欢吃荤,但对久违的定襄蒸肉情有独钟,这种食物虽然以“肉”相称,且吃起来肉香扑鼻,但实际上大部分的食材都来自土豆或红薯淀粉,所以多食也不担心会腻。

赵新是东道主,受邀者已经来得差不多了,他仍不知所踪。此时屋子里人人端杯酒四处走来走去,彼此微笑着举杯酬酢。我有点后悔来凑这个热闹。因为除了于彬,几乎没几个能说得上话的,而就在这时,女主人来了。

苏梅端着一大盘车厘子,个顶个有龙眼那么大。她说,绝对JJJJJ级,正宗进口货噢,大家随意,就跟到了自个儿家一样。

我心说,怎么可能跟在自己家一样呢?环视一周,绝大多数陌生面孔,甚至连赵新老婆也不过只见过几面。

当然跟赵新熟,前几日他打电话来再三邀请,我于是现在会站在这里。

可他人呢?

赵新是我大伯的孩子,也就是我堂哥。他家和我奶奶家早前同住在一幢楼里。是那种老式筒子楼。一条长走廊住着许多人家。底层楼门的廊檐上雕着云形花纹,每逢春秋,爬山虎形成一道绿色屏幕,将整座楼彻底遮掩、吞没。入夏时叶片由浅绿变为浓绿,植株间会出现回旋状的嫩藤跟黄绿色小花。那时我每回去看奶奶,都要采几朵夹进书本,待其干透后会有种木刻版画的意思,特别好看。

赵新跟着一个哥们儿去西非干过几年,据说此人在尼日利亚有自己的建筑工程公司。赵新人勤快,脑子也活,赚了钱回来就买下现在这别墅。

这套房真是阔气,光卫生间就四个,双车库后面是改造过的私家游泳池,冬天可以泡温泉。竟然还有给哈利单独居住的房间,哈利是一条花大价钱买来的藏獒。然而房子再怎么好,没有爬山虎,总觉得少点什么。

我小口抿酒,独自思索着。朋友来也不过只是偶尔,平时就他们夫妻俩,这么大的房子,着实太空阔,说凄凉也不为过,搞卫生还得几个人忙活半天呢。

赵新从西非回国后,自己开了家进口医疗器材公司。他人缘好加懂经营,发展得相当不错。眼前这满屋子的人,十之八九是他朋友。我忽然有点自卑起来,如果我也想弄这么一场聚会,会有几个人来捧场?

书房门前有个后生的打扮,比较特别,白西装下面穿条黑色灯笼短裤,一节真丝围巾从腰间耷拉下来,垂落在地,脚上蹬双大头皮靴,给高帮紧紧包裹的小腿越发显得短粗。听于彬说是个新生派导演,刚拍了一部纪录片。

一个女孩十分高挑,头戴棒球帽,看不清楚眉眼五官,那窄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让人觉得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他到哪儿她都跟着,影子似的。

人声嘈杂,我的耳畔不时响起诸如某总某老板的寒暄声,想起赵新曾跟我聊起过,他们这帮人通常都轮换着做东。

都什么年代了,还请人到家里?

而就在我百无聊赖犹豫着倘若赵新再不露面,是否要提前离开之时,于彬出现了。

因为以前在朋友的饭局上见过几面,知道于彬跟赵新关系不错。他说他不久前又开了两家宠物医院,眼下好多女人不愿生孩子,却愿意弄个毛孩子伺候,生意出奇地火。

赵新年逾不惑时我堂嫂终于怀孕,孩子满月大宴,全权委托于彬统筹策划,并由其亲自摄影摄像。平时不管哪个朋友需要帮忙,于彬都满口应承,并一定竭尽全力。有次我因为临时有急事要赶去远郊,大雨天打不到车,无奈之下给赵新打电话想麻烦他送我一趟。没多大工夫,来了辆卡宴,于彬笑眯眯坐在驾驶室跟我招手。到了地方我去办事,他原地等待,等我忙完晚饭点已经过了,还特意叫了外卖并贴心地嘱咐我回家先洗个热水澡再吃。我对他印象不差。

直到赵新后来说起于彬有意无意总跟他提起儿时的我,我方才恍然,原来我们早就认识,只不过成年后天各一方。可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了。

我问赵新,那他都说我什么?

说你长得可爱,眼睛不大,亮晶晶的,看见陌生人一点不惧,小嘴叭叭叭,能说会道得很呢。

这真是我?我觉得这话水分太大。

而每到此时,赵新就把话题岔开,东家长西家短,说到后来,他忽然恨声道,“快干死了才想起掘井,早他妈干啥去了?”数落于彬事后诸葛马后炮。

于彬等不及我长大就结婚了,老婆大他五岁。以至于时隔多年,赵新说起这事仍觉得不可理喻。但我表示理解。比如我对时下流行的姐弟恋,丝毫提不起兴趣,我不喜欢小鲜肉而只喜欢老腊肉。我的现任男友就比我大十好几岁呢。我说这没什么奇怪,有喜欢年轻的自然会有喜欢年纪大的,关键是得配。

赵新鼻子哼一声,说于彬被他老婆看中时他大学毕业刚工作,在一家大公司跑销售,底薪聊胜于无。因为才入行没什么人脉,也就挣不到什么提成。朝九晚无累成狗的日子,简直昏天黑地望不见头,而就在这时,他老婆出现了。说到此处,赵新忽然有点愤愤然,“她结过婚,生过儿子,更可笑的是她还把亲生儿子给弄丢了,她前夫就因为这才跟她离的婚。”

多大的儿子能丢?我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于彬说他是结婚后才得知此事。他老婆说儿子七岁那年,她领他去逛自由市场,尿急,尿完出来儿子就没了。报警一晃这么多年,想来现在应该长成大小伙了。

我知道于彬一直没孩子,不知道是他老婆生不出了还是他不愿意生。拟或是他不愿意让她给他生?但尽人皆知的是,于彬婚后没多久就不跑销售了,直接升任销售部经理。

这不挺好么,有失必有得,我说。

人有本事,早晚出息,于彬不娶这女人也未必就当不上部门经理。赵新说这话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那起码是几年甚至更久以后的事。

于彬等不了也不愿意等那么久,眼下他正一手端着酒杯走到我跟前,侧身附耳道,“再来一杯?威士忌?”

我想说我刚才喝的是干红,但笑笑接过他递过来的洋酒杯。

我在脑海中迅速盘算着于彬今年多大,也许他告诉过我我忘了。儿时我家住学校大院,他跟赵新也就二十七八?都大高个。赵新因为喜欢足球明星苏格拉底,长发垂肩,特意蓄起来的络腮胡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忽然想起来了。那时的于彬不太爱说话,有事没事总见他抱本马尔库斯的《爱欲与文明》,开口闭口弗洛伊德。那时我也就三四岁?觉得这人跟正常人生活在不同的星球,有点神神道道。

现在,我重新打量眼前的于彬。黑色衬衫的纽扣一直扣到脖颈,我不禁有种如释重负之感——记忆中那个爱看哲学书的青年,骨子里果然是个严谨的人呢。

“怎么样,这酒喝得惯不惯?不行换红的?”

时下流行结合血型测性格,我猜于彬一定是那种体贴入微的A型血人,可他却坚称自己是B型血,因为才刚体检过。

“你什么星座?”我脱口而出。

“十二月二十三号生日。”

“摩羯噢。”

于彬对星座没研究,我于是进一步解释,“摩羯座位于射手座之东,水瓶座之西,是象征冬天开始的星座,更是天使与魔鬼兼并融合的星座,复杂而多变……”

于彬不置可否,频频点头,仍笑眯眯的,但我总隐隐觉得他有什么事。

我其实也是瞎侃,最近迷上了星座方面的书。我在一家私立舞蹈学校教舞蹈兼音乐,每天带领一众三岁至十二岁的小朋友跳自编自创的舞蹈,口里喊着,“一哒哒,二哒哒”,三步舞节拍,一拍走三步。

赵新说,你还没男朋友?长得好看的女孩都要求高。

我笑笑没吭声。

好看的女人老起来也快呵,未及我开口,又说他离婚快两年了,表情意味深长。

我有点意外。没听赵新说他离婚了。

于彬把眼神望向远处,不时抬起手腕看表,咕哝着赵新还不回来。

我站的角度望过去,正对着院墙,可以看见墙根下种着很多野茉莉。这种花不贵气,极好养,随便丢些种子在土里,来年就会开出很多很多好看的花。

我跟于彬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了,而直到这时,我才仔细观察起这房子。大厅起码五六十个平方,焕然一新愈发显得空阔。高高的穹顶正中的枝形吊灯,热烘烘的光洒下来,满地繁星,把这一屋子的男女罩在灯影中,仿如陕北皮影戏。

一棵看着像松树的盆栽植株,矗立在楼梯口通往阳台的墙角处。我说怪不得空气中有种好闻的木香呢。

那植株从上到下,缀满LED灯串起来的星星跟花朵,我猛然间想起新年没几天就要到了。

是香松。我帮赵新买的。于彬说罢拉我往过走。

浓厚的松木香一股一股往鼻子里钻,想不闻都不行。

真舒服,闭眼以为漫步在森林中,赵新还挺浪漫呢,我说。

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院子的一角,呈梯形摆放着十几盆盆景菊,红黄白墨紫绿橙,开得正盛。菊花边上有一缸美人蕉,淡黄的花蕊正探出艳红的花朵,可惜已经微微打蔫儿了。

我抬头望向更远的天边,灰黑色的天空正在酝酿比寒冷更大的阴谋。听见于彬说,夜里大雨,说不准能下点雪呢。

上一次正儿八经下雪是哪一年?遥远得仿若隔了一个世纪。

如今的四季越来越不分明了,我妄妄地想。

屋子里中央空调马力太足,我穿件单衣仍觉不出一丝冷意。

“教小朋友跟教大人跳舞有啥区别?怪不得你身材这么好,”于彬踢腿弯腰,口里哼唱起来,“燕子低飞蛇过道,鸡晚宿窝蛤蟆叫,盐坛出水烟叶潮,大雨不久就来到……”问我动作标不标准。

我被逗笑,问他给猫狗洗澡跟人洗澡有啥区别?

“说来你保准吓一跳。”于彬答非所问道,“没干这行以前,以为给动物打针都是那种很粗很粗的针筒,擦过脱脂药棉的皮肤扎半天不进针头……”

现在打针容易?

“动物的皮越来越薄,趁其不备就完事……”于彬深吸一口气,“人活脸树活皮,可如今人的脸皮只有更厚,没有最厚……”

大约半年前,赵新离婚了,直到此刻我方才恍然,怪不得大家都说他是受于彬的影响,是“人领不走,鬼撵直跑。”

赵新当然知道跟任何人无关。结婚也好,离婚也罢,全由自己做主。赵新说他要开启新生活。他把和堂嫂婚后这么些年的日子归纳为“虚度”。怎么可能?老来得子,独生儿子马上小升初了。

赵新是在交往了一个才从护校毕业的女孩后下此定论的。那女孩当时在省人民医院做护士,刚满二十二,本名苏梅,大家都管她叫苏美人。

苏梅条顺盘靓,性格也好,尤其善于交际应酬,比如今天这样的聚会,就是最好的佐证。

我不禁在想,赵新也许是知道有比他更擅长招待客人的人在家,毫不担心聚会可能出现冷场,所以不露面?

苏梅刚才端来一盘进口车厘子就上楼去了,现在或许正在我头顶的某个地方缜密筹措呢。她刚才给大家卖了个关子,说午夜零点一过,会有惊喜,保准豁人耳目。

“赵新去哪儿了?怎么还不来?”我有点烦,想提前退场。

于彬悄声道,“苏美人爱跳舞,钢管舞肚皮舞拉丁舞,最近在学阿根廷探戈,莫非她要换上练功服吊在空中给我们来个一字马?”嗤嗤嗤笑着。

我听得心里直皱眉,说你嘴别那么损。

忽然想到于彬没有自己的孩子,这是不是导致他离婚的关键?

记得有次饭局上他喝得有点多,当时赵新也在,于彬说自己步步为营,精打细算,可临了到死时谁给自己收尸都不知道。

我觉得他张皇其事。

印象中,于彬乐于交际,十分热衷赶场。赵新参与的所有活动,他场场不落。开车去郊外的农家乐钓鱼啦,近郊打高尔夫啦,组局玩掼蛋啦,在星级酒店包间房打牌,三天两宿是常事。

我左右看看,嘟囔着赵新这家伙什么意思,叫我来可他自己不在。站累了坐沙发歇会儿。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钢琴祭司”阿格里奇的演奏。

头一次发现女演奏家的手所产生的力量与气势,丝毫不亚于任何男钢琴家,少见的力道速度与激情,让这位钢琴女王的演奏风格独树一帜。不记得在一本什么书上曾看到过这么句话,“人生最大的快事,奔放的爱情,幸福的婚姻与艺术……”曲声铿锵中瞥见于彬在一旁显得有点落落寡合,神思不属。但立刻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说不定是故意在我面前装深沉呢?

我把酒杯搁在茶几上,用牙签戳了块苹果,发现果肉已微微泛乌,又放回去,捏过两颗提子搁嘴里嚼着。

十点四刻,赵新仍没影,我再次犹豫着要不要走,而就在这时,听见有人叫我,让我过去帮着抓牌。四人打双升,三缺一,有一位憋不住去放水了。

我说我不会啊,甚至连牌的大小都分不清楚。

一个穿短袖老头衫的中年男人瞟我一眼,“老公大还是领导大?”

于彬坐在沙发上接口道,“人家还没结婚呢,哪来的老公?”

去卫生间的那位回来了,听见这话朝着远处招一招手,嘴里喊“桃姐桃姐”,说你手下那么多小鲜肉,这么好看的姑娘可还单着呢。

话未落音,刚才那几位比赛夹坐垫疾走里头的一个中年妇女,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大声说,“最不缺的就是帅哥,要啥样?”几个人的眼睛齐刷刷都望向我,七言八语给我出谋划策。

于彬说,“首先得个儿高,起码不低于一米八,其次不能有肚子……”

我站起身来穿过这些人往楼上去,听见身后哈哈哈哈,笑声中那个短袖男人的嗓门尤其大,“我一米七八,就他妈差了二厘……”

我沿着木质楼梯拾阶而上,走到一半又停下。喧闹声跟电视机里的钢琴声突然消失,戛然而止,恍惚的瞬间觉得身后这些人像是被使了什么法术似的,甚至连面部表情也凝滞住了。

闪电过后隔了几秒才听见雷声,一阵潮汐般的掌声爆发。

阿格里奇的演奏结束了?

场间休息?

我走到二楼栏杆旁,探着身朝下俯视。

什么也看不见。

我掉转身的瞬间,传来一阵高昂的歌声,一个男音,“我要飞得更高要飞得更高更高……”越过嗡嗡的人声,仿佛有一只手探过来,探过来,我几乎就要叫出声来了。而就在这时,听见楼下有人说,“安了增压泵就是不一样,水真他妈大,舒坦!”

立刻有人嚷起来,说真把此地当自己家了,怪不得看不见人,闹半天钻卫生间洗澡去了。

我好奇那个绰号为“红谷摆渡人”的男子,不玩牌也不参与嬉笑,他一直在不停地接打电话,举着手机跟充电宝在客厅四处来回踱步,这会儿他走到楼梯下面站住。

我靠近楼梯栏杆,听这人咳一嗓子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赌徒心理炒股能落个好?”我才明白,“红股摆渡人”而非“红谷摆渡人”,不禁在心里笑起来,听他数落电话那头的人,“不懂仓位也炒股?还借钱?你当你是巴菲特?”

一个半大男孩突然间冲出来,长得很壮实,手里抓着一把康乃馨来回甩,口里喊着,“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嘿,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嘿……”即使距离这么远也看得清那孩子满脑门汗,我不由得有点厌烦,然后看见那位“桃姐”跟在后面追过来,口里叫着,“宝宝,宝……”

我突然想起好像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这女人一面。

赵新那次急性阑尾炎住院,我去看他时遇见过“桃姐”,也就在这一瞬间意识到,应该是她把苏梅介绍给赵新才导致他离婚,而后她便成了他现在的老婆。

没错。医院里的人都管她叫“桃护士长”。

那男孩玩累了,就地躺倒,桃姐蹲在边上把一块西瓜小心地剔去瓜子喂给他。

今天降温了,这个时间室外一定冰冷刺骨,我莫名觉得燥热。午饭后就直奔这里,来时不到下午两点钟,而现在已经夜里十一点都过了。

我有点头昏脑涨,最近颈椎病又犯了,天一冷愈加严重。我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邀请者本人直至此刻不知所终,打电话不在服务区,发微信不回,我站在这里究竟在干什么呢?

楼下的人声夹杂着哗啦哗啦的洗牌声,我问自己,为什么不在自己家舒舒服服洗个澡然后喝一杯?新年马上到了,可迎新难道非要在别人家?

我站的地方对面有道木门,出去是个外延的大阳台。底下是院子。现在统统用铝合金窗封起来,定制的玻璃屋顶白天光线充足,可这会儿望出去黑咕隆咚。

更远的地方是一些轮廓模糊的雾沉沉的建筑,我知道,应该都跟这栋别墅相差无几,漆黑中偶尔有凄然的灯光一闪一闪,是塞上画中的一座座荒丘。

苏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她打开过道的灯问我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说罢递过来几颗樱桃。

我笑笑。

苏梅的头发用大毛巾包成两个丸子,左右一边一个,像韩剧里的女人。

“要不要也来个韩式蒸?解乏又美容。”我才明白这么半天她在做什么。

苏梅的手指做过美甲,宝蓝色上面有亮片,灯光下微微泛出紫色,衬得她的皮肤雪亮。

苏梅说,进来吧,进来坐坐,我脚趾甲还没弄呢,听见动静出来看看。

我跟在她身后往里走。

苏梅起码一米七五,长腿翘臀,脚踝特别细,从真丝睡袍下露出一节。可惜是个平胸。我顿时觉得上帝最公平。

我说赵新去哪儿了?到现在不见人,然后说我想回去了,明天有事。

“都这个点儿了回去?”苏梅显得有点意外,“一起热闹热闹也就天亮了,再说这么晚走也不安全啊,我家赵新要知道了准骂我慢待……”

我想了想又说,“谁顺路能带我一段的话,我还是想回去。明天真有事。”

苏梅走过去把卧室阳台的两只红灯笼点亮,说电子蜡烛真省事,能一直亮一直亮,新年新气象。说罢她坐回床头开始涂脚指甲。深紫色的指甲油看上去像黑色,涂好后伸展双腿脚丫子来回忽闪着,使其尽快干透。

我看得心里膈应,那两只脚上像爬满了臭虫。

苏梅伸出手把床头灯打开,她说,这个赵新,也不知道啥会儿才能回来,于彬都等他一整天了。

“他上哪儿了?怎么电话也打不通?”

“不知道啊,他去哪,干啥去,我从不过问。关键于彬找他有事……”

早上于彬打来一个电话,是苏梅接的。

于彬一听苏梅的声音就不吭声了。苏梅说赵新不在,刚走,然后让他打赵新的手机。

不知道于彬打没打,也许跟我一样,打了不通或者通了没接?

傍晚四五点钟,于彬先是过来了一趟,看着有点灰头土脸。他说他才从老家回来,路过想看看赵新回来没有。苏梅说没回来,什么时候回,她也不清楚,然后再次让他给赵新打电话问。于彬支吾其词显得有点不耐烦,他说有些事在电话里不方便说。苏梅问是什么事,他顾左右言其他又不愿说,接着一轰油门,掉转摩托车头绝尘而去。

于彬走后,苏梅觉得他的行为举止有点怪,于是给赵新打电话。一打就接了。

苏梅问赵新在哪,赵新说他也不知道,听起来正忙得团团转,完全顾不上想自己究竟身处何地。

苏梅听见电话里乱糟糟的,她说,“今晚很多朋友都要来家里参加你的生日趴,正好提前过个新年。”提醒他早点回来,别忙忘了。

赵新说怎么可能忘?关键是要找的人约好的时间到现在没来,急死了。

苏梅于是把一早于彬打电话找他,下午又骑摩托过来找他的事说了,“叫他打你手机偏不打,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还非得见面说。”

赵新猛地像是想起什么来了。他说,嗨,他能有什么重要事?然后把于彬早就想让他把表妹正经八百介绍给他跟苏梅说了,这时有人来,于是挂了电话。

苏梅微笑着看着我说,“于彬一直喜欢你,他想让赵新好好给说合说合呢。”我听得一时没回过神来,她又说,“七点整,于彬又来了。你也瞧见了,西装革履,皮鞋锃亮,我觉得他就是为了能见你。”显然刚才我跟于彬站在楼梯后面闲聊,她看到了。

“我们认识啊,早就认识,再说这屋子里也没几个我熟悉的人。”我说。

“怎么样?”苏梅眼睛里有星星,她探出手去检查涂好的甲油干透了没有,然后往我跟前坐一坐,“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不太喜欢跟同性离得这么近,于是往边上挪开点。

我说都什么年代了,找男友还这路数?然后刻意夸赞苏梅的指甲油好看,紫色里头带点玫红,颜色很配,提亮。

 

虽说跟于彬老早就算认识,可统共没见过几次,即使见面也是公众场合,我能说他什么呢?好比此时此刻我跟苏梅,两个并不熟悉的人,聊也是尬聊。

苏梅光脚走到卧室门口探出头往外看了看,把门关上,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拿出一包棉花条状物,就当着我的面,拉下裤头来食指跟中指带上一次性指套迅速地往腿间一塞。至多三两秒钟的工夫 ,动作极其麻利,以至于我脑子一时没吸收。听见她说,“后悔怎么没早点发现这好东西,之前每次来姨妈,濡闷难耐,有了卫生棉条,即便大夏天经期也清清爽爽,完全不必担心侧漏……”

我忽然想起前不久发生的一件事。

那天,我班上有个女孩的妈来了。当时我正在教小朋友新动作,舞蹈队即将登台参加“市迎新晚会”。

那女人往教室里一探头,我马上便认出来了。她长得异常丰满,大高个,一头齐肩卷发染烫成紫红色,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我把最后一个动作做了示范,让大家自己练,然后走出教室。我以为她是特意来跟我聊聊她女儿才刚十岁就来初潮的事。

我说,“去看过了?大夫怎么说?”

女人什么也没说,前后左右环顾一圈,从身后拿出一包什么东西塞给我。我一时怔住,听见她数落埋怨女儿又忘了带卫生护垫。

一个还是儿童的孩子,一夜之间成了大人,我每次想起都莫名觉得难过。

“我看于彬跟你聊得挺热乎,他就啥也没跟你提?”苏梅把我拉回现实。我说不过是随便聊聊,毕竟他是我认识的人,然后我说,“女孩只要来过例假,是不是就意味着可以怀孕生子了?”

苏梅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点点头说是啊。

“哪怕才十岁?”

“性早熟不稀奇,八九岁女孩卵巢功能还没有发育完全,也可能由于体内雌、孕激素分泌不足而影响子宫内膜生长,从而影响月经……”这时苏梅显露出她的专业来了,说起来头头是道。

我听得茫然,想到有些事如果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该如何应付?

看见苏梅显得有些疑惑,于是我把班上女孩的事讲给她,她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谁家孩子呢。又说如今这种事一点不稀奇,医院里多了去了。还说她们医院有个女孩六七岁就来例假,“眼下速成鸡,速生猪,膨化食品,反季水果,孩子吃多了能不提早发育么?”

我着实有点震惊。

苏梅拿着粉盒补妆,用睫毛夹把假睫毛夹得翘起。

我忽然又想起童年时的一件事。

那时我刚上学前班,住在学校大院。大院里好几个女孩都比我大,她们一有空总喜欢上胖子叔叔家玩。我也想去,因为看得出她们每次从胖子家出来都特别高兴。但她们不愿意带我,嫌我小,碍事,我像跟屁虫似的跟着。不清楚她们跟胖子都玩些什么,她们从不说。我曾经见过胖子一次。有次回家路过他家,窗子大敞,看见胖子正抱着不知谁家的小孩,穿了花裙子的小女孩也就两三岁,胖子把她一次一次高高抛起,举过头顶,仰起脸来让那女孩坐在自己脸上,口里喃喃不停,十分陶醉的模样……

后来我死缠活缠,用两块大大牌泡泡糖让一个大女孩心思动了。她起先仍显得为难,我再三保证,绝不外传绝对保密,甚至连自己爸妈也绝不告诉,她于是答应了。

我跟在姐姐身后走进胖子家。一脚踏入便闻到一股奇香,是一种我从没闻到过的香味。我揪了揪姐姐的衣服刚想开口问,看见她瞪我于是噤住了。

客厅里没人。书房的门虚掩着。走在最前头的女孩掉转身做个排队的手势,大家自动一个站在一个身后。没人说话,显然她们已经习惯了。

没多会儿,第一个女孩出来了,摊开手来给大家看掌心里的半圆形巧克力,有些得意地嘻嘻笑。接着第二个女孩进去、出来,接着第三个第四个……出来的女孩无一例外,脸蛋都红扑扑的,头发有点乱,有的人的裙子变得皱巴,有的人裤子来不及系好。刚才打头的那个女孩正把穿反了的背心脱下来重新穿上。我看了看,前头还排着三个人才轮到我。怎么有的进去时间长,有的时间短,有人得到巧克力,而有人只得到水果硬糖,是玩游戏不一样么?

没人搭理我。

好像听不见我说话。

我耐下性子期待着……

那是正值槐花盛放的季节,浓郁氤氲的槐花香弥散在空气中,隐隐地听见我妈在喊我吃饭,声音由远及近,连喊几遍不见人,分贝升高。

后来我终于还是没能等到跨进书房的门。那年年末我们搬进楼房,我躺在新买的席梦思床垫上满脑子在想,那天要是轮我进去了,胖子会不会举高高?会不会也让我坐在他脸上?立刻觉得绝无可能。我在我妈学校医务室才测过体重,超六十斤了,那会儿的我可是个小胖墩呢。

我正胡思乱量,赵新来电话了。

苏梅刚一接起就急了。她说,阳泉?你在阳泉弄啥?你怎么跑阳泉去了?

可能信号不好,苏梅走来走去,站到窗边站住,“你这人可真有意思,自己的生日,回不来你弄这么一屋子人来?”眼看苏梅怒火蹭蹭往上涨,我走出去站在楼梯口招呼于彬。他不是等赵新等一整天了?

于彬三步两脚冲上楼来接电话,可没说三句,那头挂了。

没听他说起要去阳泉啊?于彬说,自己组的局,几个意思啊?

于彬的手机响,赵新的电话再次打来。

不知道赵新在电话那头都说了些什么,于彬说,“我本来真不想告诉你,今儿你生日,新年了。”

赵新在电话里催问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要见面才能说,我站在苏梅边上屏息凝神竖起耳朵。

于彬把手机拿开又贴近,看一眼我,又看一眼苏梅,下定决心似的说,“老太太走了……”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连我也能听到赵新的声音越过听筒传出来,“谁走了?谁?”

于彬提高嗓门,“我妈没了,告别仪式定在后天,恰好是新年,可殡仪馆排队排不上,找人塞了钱才……”于彬挂上电话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跟苏梅听,“这事本来不便在电话里说,可他跑阳泉去了。”

此地讲究家里有人去世,必须三天之内打发完。于彬说,“第二天吊唁,入殓,辞灵。第三天周礼,出殡,送葬……”直至此时我有点明白了,母亲的死让他感到作难,“在医院住了那么久,偏偏选这个时候走。”于彬母亲于今日凌晨辞世,他骑摩托赶回老家一趟。这头人一咽气,即刻便通知老家的亲戚帮忙找人“打金井”,也就是挖坟。

于彬说,“幸好老家距离市区也就个把小时的车程,返回时本想来跟赵新知会一声。赵新管我妈叫干妈,她活着时他断不了去医院看她,可我纠结犹豫要不要跟他说。”

 “生死由天,再说这种事你妈自己也做不了主。”苏梅说。

于彬低着头连声哎哎,看得出他真不知该如何才好,“就这么寸,后天是新年。”

我在心里直叹气,是啊,谁愿意新年头一天参加追悼会?丧气。

于彬刚才在楼下跟我谈笑自若,风趣又幽默的他此刻仰屋窃叹,显得很是难为情。我于是又想到班上那个女孩。万一被其他同学知道了她的秘密,她该怎么办?

“新年办丧事,的确有点突兀,”我开口道,“不过既成事实,无需怨天尤人,接受并积极应对才是明智之举。还好不是阳历年初一。百节年为首,四季春为先,春节才是中国人的传统新年呢。”

苏梅瞠目。

于彬没反应。

我忽然觉得自己纯属多此一举。

跟我有啥关系?我甚至都不记得于彬他妈长什么样。

我掉转身下楼。

电视里黑帮老大正通过电话给手下分配任务,男主角阿尔帕西诺驾驶一架军用飞机从空中俯冲而来,飞机降落,急速滑行,损坏的舱门洞开——在稍远的地方围聚一群人,视线集中在老帕身上,他们翘首以待。

我看得心跟着揪起来。那扇飞机舱门不知怎么突然变成了胖子家书房的门,耳边呼啸的风声排山倒海,那声音从昏暗处涌过来,漫上来,很快将我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