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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5年第9期|吕德安:风向——吕德安自选诗
来源:《福建文学》2025年第9期 | 吕德安  2025年09月12日08:14

吕德安,1960年出生。诗人,画家。1981年毕业于福建工艺美术学校。现居西雅图和福建。著有诗集《南方以北》《顽石》《适得其所》《两块颜色不同的泥土》《傍晚降雨——吕德安四十年诗选》及散文随笔《山上山下》《写诗,画画,盖房子》等。曾获首届他们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南方文学盛典诗人奖等。

从傍晚到傍晚

从傍晚到傍晚

披着一件旧衣裳

我听见我的老骨头在唱

带我去乡下做客

把我还给往日的欢乐

从傍晚到傍晚

披着一件旧衣裳

我听见我的老骨头在唱

但愿我疯长的年龄

最后使我变得温顺

蛇一样的女人

那蛇一样的女人

也是梦中的女人——

那最初扭曲的身躯

最后没有脸的表情

那蛇一样的女人

也是梦中的女人——

那苟延残喘的爱情

爱情的尚未死透的树枝

风 向

我是你在广场拐弯处

约好见面的那个

我是你站在树荫下

表情恍惚的那个

我是你信得过的那个

站在广告牌的阴影下

天渐渐暗下来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

我是你在广场来回地走动

置身在不同的风向中

上下左右地重复

最后飘浮在自己之上的那个

是你昨天在一张便条上

决定会面的影子

上面还画一个

可笑的记号

我是你不到时间不离开

可当你来了又偏偏

变得异常容易

受惊的那个

要 是

要是某人匆匆离开住所

给人留下“出去了”的印象

要是他如日光下的兔子

啃着自己的影子又碰巧

被我从楼顶探出身看到

或被坠楼的花盆几乎砸到了

却头都不抬一下继续撒腿

跑掉——这时我会感到一些日子

莫名其妙,但又

再正常不过了

一 天

这里不曾有河

可是决定他们去向的是一条河

这里不曾有树枝低垂

可是他们带回了树枝

四处空空,可是今天

他们仍旧可以在这里凝视

凝视着远处

一个可凝视之物

他们喘着气

如瓶中的船

他们预感要说的话

就要脱口而出

中 途

中午十一点左右

算准了潮水——

离开船尚有

一小段时间

这才有人在码头上

睡过去了

任凭河水

轻舐着脚丫

这才有人

透过我的呼噜

说一只进水的船

正渐渐沉入了梦乡

下 霜

我们曾经向往星星

从而疏远土地几步

直到今夜才懂得看窗前

一片灰白从天而降

像飞散的巢

眨眼间把大地落满

我们曾读着风声

然后沉默寡言

可是今夜我们惊愕于

那阵阵赐福正不分彼此地

落向树木的顶端

和丛林的缝隙深处

落向垂死的花颈上

虽说大地本该如此

但从未如此确切地白

好似为了让人看清它

去真正属于它

哪怕说出的话

顷刻间都凝结成冰块

散 步

在我就要动身做

一天最后的散步

天空日落将尽

如同一场分手

而我很可能也不再回来

村庄也不再有炊烟

只吐出半个月亮

而我将穿过树林

带着预感的火焰

很可能不再回来

房间里的人

房间里的人

笑起来摇摇晃晃

我打开窗门,渴望

走进外面的树林

房间里的人睡着了

身体弯弯曲曲

唯有我清醒

并起身听见外边

门缝里一声叹息

而后透进一张脸

那拉长的面孔

也像受着诱惑——哟

当他推门乞求住下

摇摇晃晃

我已跳出窗外

从此改变了一生

迟到的幸福

哪个泥石匠干完活

手边多出了石头

把它扔得远远

然后抄近路回家

哪个邻居在屋顶

放出鸽子,不多不少

完成了一天

最后的飞翔

哪个懒虫从早睡到晚

被窝里淌着口水

梦中高兴自己

并没有虚度时光

黑暗的变奏

就当作是

午夜里的

两个更夫

两个影子

在说着

同一件事

就当作是

一个在敲破寂静

一个在收罗寂静

就当是

一种存在

并且可能永远存在

就像它们会

同时出现在

两个地方——

就当作一个喘着气

消失在房间的帷幕里

一个继续把床变成灾难

啊!亲爱的

你不能

视而不见

啊!亲爱的

你不能

充耳不闻

在 屋 顶 上

屋顶厚厚一层污垢

雨后泛出绿光——

那更加凝滞发暗的

却在看不见的地方

屋顶是那一类史书

厚厚的叫人厌倦

叫黑暗的蜘蛛网

在字里行间弥漫

然而还有另一番光景

那里炊烟缭绕不息

那里云间开了个洞

让小鸟唱得更欢

我仿佛也有自己的天窗

怂恿我去遐想

去一遍遍地唱,再一遍遍地

把那心中的愁云驱散

我 的 蝴 蝶

正午,一只洁白的蝴蝶

出现在我的凝视里

应该说早在它飞来前

我的目光已滞留此地

一个寂静而倦怠的白昼

竟让它带来奇怪的想法

我呆望如废墟,可曾是

它久久寻求栖落的原因

望着它支离破碎的飞翔

想到自己一生短暂匆忙

我那天真虚妄的心啊

镜子般忧伤又苍白

就这样带来变化的奥秘

就这样独自呆望;我还想

终有一天我会在花朵里

还原出另一个自己

夏天的篷布

就是四棵树中间的那块篷布

因为篷布方方正正四个角

拉紧在高高的枝杈上

从此有个称心的地方

噢!但愿你也能恰巧来到

因为篷布方方正正四个角

它粗糙的边沿绷紧发响

在四棵树和它们的腰肢上

叫人享受无尽的清凉

噢!但愿你也能恰巧来到

拉紧在高高的枝杈上

我们对远方的风说吹吧

因为篷布要飞到天上去

还会低下腰吃地上的草

噢,但愿你也能恰巧来到

从此有个称心的地方

那是叫人倾注一生力量

才撑起的一块天庭啊

而当初的天堂也不过如此

噢,但愿你也能恰巧来到

死 过 一 次

台阶上一声闷响

一个女人已冲出门外

但不知为何又往回跑

好似天塌了一样:

这才知道是一个孩子

从楼顶掉下来

而等到大家都跑出来

发现事情已不能再糟时

那孩子却好端端地爬起来

坐在那里,怪可怜地

怪严肃地

终于哭出声来

痛 苦

是对一所学校的印象,它怎么也不起眼

靠近一个斜坡,靠近背后那座山

刮风时仍会掀起阵阵阅读

但没有人关心它的屋顶是否经得住

它在房子中一点也不像

一所学校的样子。而靠近那个斜坡

靠近想象中的每一刻

如今我们都得学会保持距离

我们再也不愿重新卷入——无论

在什么天气都不愿卷入它那阵阵单调

重复的泡沫声中,虽然我们至今仍然是

那里随时可能被提问的一个

窗 口

打开窗口,世界安然无恙

到处是小孩上学的喧闹声

和街道高峰状态汽车喇叭的催促声

而一只鹰在高空静静滑翔,却安宁美妙——

啊,或者至少一半是这样

如果我感到它在天空中突然一个冷战

一定是翅膀上的酒杯被什么碰翻了

它跟此刻盘绕在远处山上的

那一队仿佛戴着防毒面具的货车

扬起的灰尘无关——而当我这么想

再抬头望去时它已经不在

他很高兴装病请假一天

他高兴装病请一天假

他高兴钟已停摆而女人不在

他自己打开天窗爬上屋顶

去看白天的星星。他不确定

那是什么样的冲动

他想抚摩烟囱,想哭

为了日子的平凡和神秘

而刚才他还在床前的镜子里发呆

冲着一天时间又长又短

而屋顶就是他装病的天堂

他想大喊三声,如获启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