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 《边疆文学》2025年第8期|黎小鸣:遥远的高黎贡山(中篇小说)
来源:《边疆文学》2025年第8期 | 黎小鸣  2025年09月03日08:19

宋家营村背后是山峦,前面是条小河。村子与河,河与东面的山麓之间,堆在地里的包谷杆堆更显田野荒寂,谷田里的蚕豆刚刚发苗,遮不住谷桩的煞白。一群麻雀突然惊叫着扑棱棱飞起,消失在掩映村落的树木中。

少年趴在牛背上,看看北边的大路,又扭头远眺南边的大路,眼神张皇。自从三月二十六日本兵进了腾冲城,城里人纷纷逃难以来,宋家营人也像惊弓之鸟,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摆出一副朝村背后跑的姿势:都觉得那些松树林能隐藏他们惊恐的身体。日本兵的暴行在到处流传:活埋、奸杀、砍头、枪杀、刺刀戳死……杀人也玩花样:放在锅里烧水煮,丢进滚烫的油锅,用锯子解开,直接砍头,还会把人的屁股割开拉出肠子拴在砍了头部的竹竿上——竹竿弹起,肠子全被扯出来。

简直是一群魔鬼啊。

每听到这些花样翻新的杀人之事,少年就觉得是高黎贡山冬天的冷风提前吹来,让他不寒而栗。

岸边的草,颜色斑驳,还搀杂着一些绿色。水牛面向来水,仰头闭眼在河道边上伸着舌头揪草,伸开的弯曲牛角有时候会顶在河岸上。被四脚一踩,清浅的河水在牛身后变得浑浊。河心处有块大石头,河水冲击着,激起些浪花。南边不远处的土坎上面,就是宋正元家的碾房,孤零零地坐落在那里。据说当年河水大,这里装的是水碓,是他家的舂米房。后来河水变小了,没法再用水碓,就改建成了牛拉石碾的碾房。

赵小姐是宋河的表姐,刚才在碾房旁边散步读书。赵小姐是腾冲县立女中的学生,他爹是腾冲城里的玉石商人。日本兵进了腾冲城,这位赵小姐逃到宋家营就一直没走。她可能在碾房背后背书呢。少年很想找机会跟她说几句话。可是说什么呢?她可是女学生。少年骑在牛背上,有些百无聊赖。朝北望去,一条大路通向坝子的尽头,灰蒙蒙的。远处有两个人在挥着锄头干活。

天空蓝得像用水洗过。我如果是只鹰,就一定要飞到那蓝蓝的地方去看看。那蓝蓝的到底是什么?少年想,只有鹰才能飞那么高。遥远处,从东北稍向西南横亘着起伏蜿蜒的是高黎贡山,从这里看,那只是一带远山,静静地伏在大地上。

大路南边来了两匹马,像是宋正元、宋晓文父子。两匹马又走近了些,少年才发现那是跟自己同岁的宋晓武。少年眯着眼睛看着宋正元父子在马背上颠动着,从前面的岔路口进了村。进一趟城,也不知又见了什么人,开了什么会。宋晓武又可以吹牛了,少年想,他爹当了维持会长他就够神气的了。他还说他爹的枪是维新社的杨大爷亲自发给他的。杨大爷是城里最威风的人,以前的县长也没有他威风,宋晓武翘着个拇指仰身挺肚地说,那神气跟他老子宋正元一模一样。

少年可不知道腾冲县长有多威风(他也不可能知道,腾冲县长秋天培听说日本人快到了,三月二十三晚上就逃到了曲石,害怕由此落下临敌逃匿的罪名,又于二十五回到城里勉强露面。惶惶里得知日本人已到勐连乡,就又夤夜潜逃了),但只要看看宋晓武的神气样子,就不难想象县长在他心目中该有多威风了。

日本人到底长什么样?也许可以问问宋晓武。只怕他也没见过日本兵。也许可以问问宋正元,宋正元肯定见过日本兵。我才懒得问他……少年想,一只手拍下去,牛身上飞起几只牛蝇。少年伸开巴掌,两只牛蝇在掌心里血肉模糊。少年在牛脖子上擦了擦手掌,举起手掌想再拍,可牛蝇都躲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去了。

县立女中的学生每天都要背书么?赵小姐从碾房拐角处转出来。她几乎不跟村里的同龄人说话。宋晓文老想跟她搭话,她从来不理,只会低着头紧走几步,避开路边看她的人,最后只剩下不怀好意地讪笑着的宋晓文,还有那群只会嘻嘻哈哈地哄闹的半大孩子。也有人在咒骂宋晓文: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瞧他那副二流子德性,还想打人家赵小姐的主意?

村里忽然喊爹喊娘呼儿唤女地乱起来。有人在喊日本兵来了。少年抬头看去,满眼都是奔逃的人影,那压抑着的呼唤声,既怕被人听到,又怕自己呼唤的人听不到,其实老远的人都能听到。村子里带着恐惧的慌乱迅速感染了少年。他看看周围,跳下牛背,一把抓住牛鼻桊,使劲扯着往河岸上拉,想把牛藏到碾房去。可牛只想继续站在河道里吃岸边的草,一甩头,差点把少年拽下了河。少年再使劲,牛脖子被他拽得老长,水牛的一条腿才极不情愿地朝岸上迈了一步。

少年朝大路看,一面膏药旗在北面的大路上越升越高,一排人影也越来越清晰。来不及了。少年一松手,牛退一步又站到了河里。再赶着牛穿过田野朝村里跑,肯定会被日本兵看见。少年着急地跺脚对着牛说:老子不管你了。他猫着腰藏身在田埂下,连滚带爬地朝碾房跑去。少年知道,宋正元家的碾房有两层,这个季节,楼上堆满了已经晒干的稻草、藏在稻草堆里,谁也找不着。

少年忽然发现他跑的这条田埂没直接连到碾房,只好又折回河边,藏身到另一块田的田埂下,倾听着周围的动静。砰。少年觉得子弹是从自己头上飞出去的,吓得一个扑爬趴在地上。看见我了?但好半天没动静。于是,他咬咬牙起身在田埂下猫着腰手足并用地一阵猛跑,终于跄跄踉踉地冲进了碾房,差点撞上了站在门口惶急着不知道怎么办的赵小姐。

少年摆摆手说,日本人来了。

赵小姐说,我看见了。

少年搜寻着上楼的路径,对着赵小姐压低声音说,快躲起来。

赵小姐依然不知所措地转着圈。

快,钻进那些草堆里,少年望着头顶上的稻草说。

楼梯被宋正元家撤掉了。少年的眼光扫过大石碾子,已经选择好了路径。他手足并用,转眼就站在了石碾上。赵小姐依然没动。少年说,快呀!

赵小姐急走过去,爬上碾槽,一只脚刚要朝石碾的横杆上跨。少年又叫道,你的书。赵小姐忙又转身去拿她掉在碾槽里的书。她一手拿着书没法用力,只好把书递给少年,少年卷起书插在裤腰上,伸手把她拉上石碾。少年仰头伸手,使劲将两块松散地铺垫着的木板掰开,草屑灰尘纷纷落下。少年不管不顾,手一撑,人就在上面了。赵小姐皱眉闭眼,挥着手驱赶飞扬着的草屑灰尘。

少年向下露出脸说,快!

赵小姐小心翼翼地爬上石碾的横杆,伸上头去。她没法像少年一样自己撑上去,只好伸出一只手给少年,另一只手撑着木板,几乎是被少年拽上去。少年忙把木板复位,又扯了两捆稻草来遮掩好他们的来路。

这碾房盖得潦草,四周的土基墙都没砌到顶。赵小姐伏在墙后,前面田野里的一切尽收眼底。她回头对少年说:那两个干活的人被他们抓了。

少年忙凑到了墙边朝外看,那两个干活的是宋得富和宋刚,被日本人押着一步步朝南走来。他们的锄头在两个日本人手里。日本人的刺刀突然晃了一下眼,少年心里一凛,扭头看,赵小姐已被晃得脸色发青。

原来你也会害怕,少年想,忽然意识到她也不是那样高高在上得不可接近。

村里的人可能都跑到村背后的山林里去了,村子里静悄悄的。眼光收回来,少年刚好看见他的牛隐藏在河道里,在楼上也只看得见背脊和甩来甩去的尾巴。可别让他们看见了我的牛,少年心急如焚。

他们会把他两个押到哪里去?赵小姐怯怯地说。

我咋晓得。少年说着再盯着日本人看,他们吆喝宋得富和宋刚的声音清晰可闻。原来日本人的模样跟中国人也差不多,少年不知不觉说出来。

他们也是黄种人,赵小姐说。

少年说,他们抓宋得富和宋刚干什么?好像是对赵小姐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

赵小姐说,小声点,他们听得到。

三四百米外的路边有两棵柳树。日本兵在柳树旁边停下来,都在朝村子张望,但不像是要进村去的样子。有个日本兵忽然在盯着碾房看,俩人急忙缩头。隔了一阵,俩人又忍不住想看。这次是赵小姐先伸头看,可她才探头就急忙缩了回来。少年好奇地探头看,见三个日本兵站在路边排着队冲着碾房小便,其余的则散坐在两棵柳树下。少年看见宋得富和宋刚缩着身子惶然站着,不知所措。

少年低头看了看赵小姐。赵小姐睃了他一眼,忙垂下头。

快钻进草里去,少年突然低声惊呼。

俩人急忙窸窸窣窣钻进松散的草堆里,大气都不敢出。一会儿,两个日本兵沉重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接着又传来叽里咕噜的说话声。他们进门来了,围着碾盘转了一圈。回到了门口,站在那里叽里咕噜地说话,其中一个还笑了几声……日本兵终于出门去了……脚步声终于远去了……

像是过去了一百年。周围都静悄悄的,两个人依然不敢动弹,但已经逐渐松弛下来。他们都靠在碾房中间的那根柱子上,肩膀紧挨着肩膀。不知是因为赵小姐的头发还是因为掩藏着他们的稻草,少年的脖子也痒丝丝的。少年忽然意识到了,他们的手臂靠在一起。赵小姐手臂的温度一直传导到他心里来,使他身心酥麻。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让少年心慌意乱,既甜蜜又惶惑,像是要让他吸不进气去,呼不出气来。

少年听到了心跳声,他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的,也许是赵小姐的。他竭力忍抑着,又全心全意地享受着,时间仿佛已经凝固。

碾房外的声音变得忽远忽近。

少年忽然很想知道赵小姐的感觉是不是也跟他一样。他小心翼翼地侧目看了赵小姐一眼,他看到了赵小姐的脸颊,也看见她的鼻翼起伏很快。赵小姐见少年看她,也看了少年一眼,少年吓得迅速扭转了头。赵小姐不自觉地挪了挪身子,分开了挤在一起的肩膀和手臂。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小姐忽然低声说,他们可能不会再进碾房了。

少年说,我看看他们走了没有。

赵小姐说,再等等。

稻草里弥漫着呛人的味道,习惯之后则闻得到一股淡淡的清香,难怪牛每到冬天就爱吃稻草。但还有一种味道,让少年迷惑。他悄悄地分辨着,最后终于确定,这味道就是从赵小姐身上散发出来的。少年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化了,一动也不想动,只想就这样待在这稻草堆里。

外面没什么动静。赵小姐悄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宋连三。少年伸了伸脚,稻草发出沙沙的声响,他迅速停止了动作。

宋连三?为什么叫宋连三?赵小姐说。

我妈连着生了三个儿子,就叫我宋连三,少年说。

赵小姐说,哦。

宋连三嘴里叼起一根草,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他突然低声叫了一声“我的牛”就要起身,胳膊被赵小姐一把拽住了。他不敢再动,只在心里暗暗祈祷,老牛老牛,你就在河里吃草,千万别出来,千万别出来。

两人都听到了外面的挖掘声。他们在挖什么?宋连三看一眼赵小姐,悄悄起身,这一次赵小姐没拽他。宋连三放慢动作,到墙边探头看了看又急忙回到草堆里,轻轻将自己藏严实,悄声说,宋得富和宋刚在挖坑,日本人一个都没走。

赵小姐说,可别是要在这里挖战壕啊!那我们可走不了了。

日本人忽然又开了一枪。俩人吓了一跳,互相看看,斜躺在草堆里一动也不敢动,竭力忍受着这从未经历过的恐惧煎熬。

又过了一阵,宋刚凄惨的号叫声和愤怒的大骂声突然一起传来。怎么了?恶毒的咒骂和凄厉的喊叫,令少年的心像被蚂蚁咬了一口,火辣辣的又疼又痒。他忍不住又爬到墙边朝外探头,那路边的景象顿时让他目瞪口呆:路边的田里已经挖了一个坑,宋刚被丢到坑里,日本兵的七八把刺刀逼得他只能蹲着。宋刚双手护着头不能动弹,只能破口大骂。宋得富正在把他们从坑里挖出来的土回填到坑里,动作稍有迟缓,背上就要挨枪托。

日本兵正在活埋宋刚。

一个日本兵又朝宋得富吼了一声,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宋得富吓得一激灵,手上的动作慌忙加快了些,逗得那个叉腿杵刀,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日本兵哈哈大笑起来。

宋刚骂一阵宋得富,又骂一阵日本兵,日本兵肯定听不懂他在骂什么。

宋连三觉得自己藏身的这个碾房也在晃动,外面的天地也在摇晃。他对赵小姐的几次问话浑然不觉。赵小姐见他不答,也小心翼翼地爬过来探头看。她一探头便下意识捂住嘴,依着墙瘫坐在了楼板上,脸色铁青,喘着粗气发不出声。他们都在瑟瑟发抖,宋连三听到了赵小姐的牙齿叩得得得地响,看到她泪流满面。

宋刚的骂声没有了,那个他自己也参与挖出来的坑已经填平。忽然,啊啊的惨叫声忽然又传过来。这沉闷的声音应该是宋得富的。宋得富被日本兵逼着活埋了宋刚。依辈分,宋得富要喊宋刚叔叔。宋连三忍不住再次探头,只见几个日本兵正在你一脚我一脚地踢一条口袋,那声音仿若遥远的山箐里传来的阵阵砍伐声。口袋里装的是宋得富?过了一阵,惨叫声的间隔逐渐变得越来越长,他可能没有力气喊叫了。又一声刺耳的惨叫响起——声音戛然而止。

那口袋里的人,最后一丝力气终于被剪断了。

天地间顿时渺无声息。夕阳照射进碾房,将里面的草堆分割成一明一暗的两半。一对少年男女迷迷糊糊地坐在碾房的草楼上,仿佛凝固了一般,既不知道遮蔽自己,也不知道身置何处,笼罩在他们四周的是无尽的黑暗与恍惚。赵小姐在瑟瑟发抖,少年也在浑身颤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依然悄无声息。

他们听到村子里零星响起了几声呼喊。这一回,日本兵真的走了。

宋连三神色恍惚地再次掰开草楼的木板,坠下身体,站在碾盘的横杆上用力撑着赵小姐的脚把她慢慢托下来。他忽然觉得赵小姐的身体很重。扯着楼板朝下坠的赵小姐,脚总是找不到横杆,害得俩人差点一起摔下了碾盘。

两个人脸色恍惚地走出碾房,西沉的太阳一片血红。俩人都不敢朝那两棵柳树看,都是一样的心思:赶快回家。

少年跑到河边,牛还在。他使劲驱赶水牛,水牛终于走出了河道。等他把牛赶到路上时,赵小姐已经越过小木桥,沿着进村的小路跑远了。赵小姐奔跑的蓝色背影矜持、含蓄而恍惚,宋连三觉得她像只蓝色的蝴蝶,惊慌失措地扇着蓝色的翅膀,蹒跚着飞过那片田野。

村子里开始嘈杂起来。越过她的背影,少年看到后山上影影绰绰,都是下山回村的人。少年机械地赶着牛回村,神情恍惚。路上,他觉得好像碰到了宋刚和宋得富家的人,好像还碰到了好多男人,他们都朝碾房那边跑。宋刚和宋得富都死掉了……少年想,他木然地把牛赶进自家大门,赶进牛圈,然后就躲到圈楼上的稻草堆后面。他想,我再也不要见别人,也不要让别人找到自己。

日本兵走了,宋家营就热闹起来了。心有余悸的人们,需要处理两个男人令村里长辈都觉得非常棘手的后事。天还没黑,宋连三就听到有人到处喊着名字寻找他。他仿佛听到有人在说,宋得富和宋刚家的人都打起来了。又有人喊着他的名字进院子来了。村里的长辈需要找到宋连三来描述宋得富和宋刚到底是怎么死的。

宋连三在草堆后面瑟缩着,宋得富最后那声惨叫,在他听来,跟刀插进脖子时候那年猪的惨叫一模一样,他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

赵小姐病了,据说已经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她白天总是奄奄思睡,晚上则会大汗淋漓脸色铁青无法入睡。宋家营的草医说,这是惊吓过度引出来的。赵小姐的舅舅宋辉国,也就是宋河他爹就托人带信进城,要姐姐、姐夫来看赵小姐。

宋连三依然在放牛,变得有些呆呆的样子。田野里的麦苗已经稀稀疏疏地长出来,蚕豆则已经长成一片绿茵。他把牛赶到河下游的荒地上来。村背后的山坡上,宋刚的坟俯瞰着这个坝子。那新鲜的坟堆仿若宋刚大骂宋得富和日本兵时候的嘴巴,喉咙深邃,声音凄惶,语义复杂。反复回忆与赵小姐躲藏在碾房的点点滴滴,虽然能让少年涌起像吃野蜂蜜一样甜蜜蜜的感觉。但曾经一起目睹的场面和宋得富临死时的惨叫,总是在眼前闪烁耳际回响,直让他思维不清,双眼模糊。他不由自主地伸开手掌像拍打牛背山的苍蝇一样,使劲拍着自己的脑袋驱赶这些不断闪现的意象。

宋连三发觉这拍打脑袋的方法很有效。村里人发现习惯弓腰勾背走路的宋连三有了一个新毛病,经常会不知轻重地拍打自己的脑壳。你不疼啊?对自己也下那么重的手,好脑壳也打迷糊了,他们说。

远处出现一个戴毡帽的陌生人。宋连三忽然有些慌张:是不是赵小姐家的人来接她回去了?也可能是游击大队的情报员。要不就是维新社的人。

小兄弟,进宋家营过这条河,哪里才有桥?那人对他笑。

不知是谁家的亲戚。宋连三反问道,你要去哪个家?

我要去宋辉国家,那人勉强挤出一点笑意说。

那你从这边走,宋连三指着远处的碾房说,碾房那里有座小木桥。

果然是来看赵小姐的。那人朝他艰难地笑了笑,笑容背后仿佛有无数没法驱散的凄苦愁云。宋连三忽然很认真地问道,你是赵小姐的爹么?

那人回头看了一眼宋连三,说了声“是的”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家里人忽然说起赵小姐。母亲说,娇滴滴的大小姐,将来嫁到谁家,肯定只会吃饭不会干活。

父亲说,你以为她会像我们一样在这田地里刨食啊?她跟我们就不一样。

母亲就叹了口气,说,也是。人家是小姐的命,宋辉国他姐夫多有钱啊,最多让她做点生意,守守铺子。何况人家还是女学生呢,哪个晓得将来会做什么。

宋连三忽然说,赵小姐像只蝴蝶在田坝里飞来飞去才漂亮哩,看她爹那样子才不会让赵小姐守铺子呢……赵小姐肯定会像一只蝴蝶,到处飞来飞去。

母亲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用筷头子在宋连三头上轻轻戳了一下说,什么时候学的这些怪里古董的话!难怪别人说你一天在拍打脑壳,把脑壳都打糊涂了。

宋连三想,我才不糊涂。但他没再说话,他想起了在草堆里那让他浑身颤抖的甜蜜感觉。

牛在一旁吃草。少年躺在草地上看着在天空中慢腾腾地盘旋的两只鹰,忽然又想起了宋刚蹲在坑里双手护头大骂的模样。他们说,其实他是站着死的。这跟宋连三说的不一样。于是他们就猜想:土填高一点,他就直一点腰,等土填得高过胸口,他的鼻子、耳朵、眼睛就开始流血,眼珠子都差点鼓迸出来。宋得富的肋骨几乎都被踢断了,但要命的是从后背插下去的那个刀口。日本兵是因为好玩杀了他们。宋连三猛然坐起身,抬头看了一眼山坡上宋刚的坟,使劲摇晃头,还是赶不开那些意象,于是又拼命拍打着头。他越拍越狠,直到有了那种眩晕膨胀的感觉。

你那个脑袋瓜子不听话么?驼背子,一听声音就知道这是宋晓武。

宋连三又摇晃了几下,才停下来看宋晓武。宋晓武兴致勃勃地看着他,还咧嘴笑。宋连三说,是,我的脑壳不听话。

我的脑壳不听话。哈哈哈,他的脑袋瓜子会不听话。宋晓武笑得直不起腰,眼泪都笑出来了。站在他身后的张朝选也笑。宋晓武依然在笑,嚯嚯嚯,听见了么?他说他的脑壳不听话。自己的脑壳都会不听话,笑死我了。你狗日的怕是疯掉了。

张朝选是宋晓武家的长工张二狗的儿子,一起长大,自然就成了宋晓武的跟屁虫。他帮宋晓武拿着一把树枝,左边肩上挎着树胶盒,右边肩上挎着个竹篓子。他们这是要去捕鸟。宋连三捡起牛皮条制作的皮鞭,想离开这两个人。

宋连三朝两人瞟了一眼,他听见张朝选说,二少爷,你不知道,疯子何止会个人打个人,有个疯子还把自己给骟了呢。

宋连三瞪着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笑的张朝选说,你才把个人骟了呢。

宋晓武嘻嘻笑着朝前走了一步说,喔,还有这样的事,要不让我来瞧瞧,他是不是也把个人给骟了。

宋连三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更小一些的时候,他把宋晓武的额角打出了血,宋正元找上门来,结果是父亲宋正楷一草鞋棒就把宋连三打晕在了地上。宋正元看差点出人命,这才装作大度地说了几句娃娃要好好地管教的话,满意地走了。此后,宋连三只要一见宋晓武,父亲的草鞋棒就会从眼前砸下来,然后那人事不知的感觉就会自然而然地冒出来,直让他心里发怵。那次张朝选也被他爹张二狗打个半死。张二狗倒是给宋正元、宋正楷两家都做了交代,但张朝选从此也恨上了宋连三。看二少爷要拿宋连三开心,张朝选便说,你怕哪样?二少爷只是看看,脑壳不听话的人,说不定个人把个人骟了都晓不得。

宋连三不知道该跑还是该留,正犹豫间,张朝选已绕到他身后。周围再无别的人影,他感觉到了来自身前身后的危险,顿时满脸惶急。

宋晓武很响地笑起来,说,你看,你看,真是个驼背疯子。宋晓武伸出手来。一看手的来势,宋连三就知道宋晓武要干什么,急忙弯腰夹腿。张朝选双手按着他的肩朝后扳,宋晓武的手就插进他夹紧的双腿间。宋连三一动也不敢动。他胀红了脸,身子略后倒——张朝选已经抱紧了宋连三,一只脚的膝盖顶在他腰眼上,就像上半身打了一道篾箍。

宋晓武嬉笑着说,你狗日的没把自己骟了啊,两个蛋蛋还在呢。听说日本人活埋宋刚的时候,你跟赵小姐一起躲在我家碾房里?生命的一部分已经被宋晓武捏在了手里,自尊害怕羞辱惶急一齐被拿捏了,宋连三只好拼命点头。你两个钻进草堆里了?宋连三又点头,双眼瞪得大大的,他感觉到宋晓武的五指在收拢。你挨着她钻在草堆里?宋连三再次点头。老子搭她讲句话她都不理,她竟会让你跟她一起钻草堆?宋连三不知怎样回答,他已经感觉到了来自宋晓武手指间的疼痛。他想那是两个鸟蛋,精致、易碎,不能叩碰。宋连三蓦然大叫:别碰我!

别碰你?老子还要捏碎它呢。那是我的赵小姐,我的!你竟然敢跟她钻草堆?宋晓武的手加了劲,宋连三的脸因疼痛与恐惧而变了形。宋晓武说,老子把它捏碎了,看你还敢不敢跟在她屁股后面转。老子让你转也没用。说着手上又加了些劲。

宋连三脸色苍白,头在张朝选胸部扭来扭去,再也叫不出声。

张朝选喊了一声,二少爷!

宋晓武看了张朝选一眼。

张朝选又叫道,二少爷!

宋晓武这才把手抽出来。张朝选松手放膝,宋连三就趴在地上,双膝着地,单手撑地,另一只手捂着刚才宋晓武捏过的地方。他们都看不见他的表情。宋晓武又说,你敢再跟着赵小姐转,下回老子就打断你脚杆。也不看看你那癞皮狗样!

宋连三撑在地上的手已经麻木,于是他小心地侧躺在地上,他看见他们远去的背影在西沉的阳光下白得耀眼。也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才缓过劲来。宋连三让全部心思继续守候着被折磨过的身躯,可疼痛持续而顽强。迷糊中蓝蓝的天空变得黯淡了,大群小群的鸟从视野里飞过。他想天空这么蓝,总会有鸟飞过。总会有鸟飞,飞……

于是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有一天,二哥从门外进来,对他说,你怎么会害怕那两个小杂种呢?他们打你,跟他们干就是了。这回我再帮你出出这口气,下回,我可不帮你了。

宋连三怔怔地抬眼看着二哥,他正提着把柴刀削一根有点弯曲,碗口大小的青冈栗。他想把它削成一支带刺刀的枪,只是越削越感觉到这并不容易。二哥一说话,他就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他看见二哥的衣服肩膀处撕了个大口子,撕开的那块布垂在手臂上,露出了整个肩胛。二哥的手劲极大,虽然他们年岁相差不多。宋连三眼光移下来,发现二哥手背上擦破了一块皮,渗出的血液已经凝结。顺着宋连三的目光,二哥看了看手臂。

宋连三说,这里还有血。宋连三指着二哥拳头的掌根一侧说。

二哥就伸开手掌——他捏着一把血。宋连三吓了一跳。

二哥并不在意。他蹲下抓起一把灰土就朝伤口上撒,然后抬头说,你怕个卵嘎?一天怕。把你的腰直起来。你手里不是有鞭子?要是我,劈头盖脸几鞭子,让他抱着头喊。

母亲出来抱柴,看见二哥手上的血迹瞪着二哥问:你又惹哪个了?

张朝选。那个杂种,狗仗人势。

你别去惹宋晓武,算了。

他要敢再欺负老三,老子把他那两个蛋蛋也割下来喂狗。

你把人家张朝选咋了?母亲继续追问。

擂了他几棒,还在那田埂上号丧呢。他还敢拔根桩来打我,老子没打断狗腿算便宜他。

母亲说,这兵荒马乱的,少惹是非。你两个,一个都不省心。母亲边说边在墙根下拿了几根柴进厨房去了。

二哥说,你在削哪样?

枪。

削一根木头有卵用。有你放牛的那根鞭子就够了。我再说一遍,你再这样无卵出息,我也不帮你了,二哥瞪着宋连三说完,径直去了。

这一回,宋连三没再回避二哥热情的目光。他觉得胸中的气息已经被二哥的豪气捣鼓起来了。二少爷和张朝选是种压力,但更大的压力来自父亲的草鞋棒。二哥激起的豪气与这种压力对抗着,对抗着,忽然就汇在一起,在宋连三身上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感觉,让他晕头晕脑,不明所以。

宋连三又开始摇晃脑袋,他想清理出个思路来。可头脑里糊涂一片,像笼罩着他的这朦胧夜晚。你摇头晃脑地干什么?父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宋连三一惊,忙转头去看,父亲一手牵着牛,一手扶着肩上扛着的犁走进大门来。宋连三觉得自己已经模糊的脑袋被父亲震开了一条缝,思维渐渐变得明晰了,可被二哥激起的豪气也荡然无存。他说,我头疼。

父亲先在墙角放下犁,又拴好牛,再从圈楼上扯下一把已经捆好的稻草,回头问道,身上烫?

宋连三说,我不发烧,我头疼。

父亲将手中的稻草把凌空抖散,牛闭着眼伸长舌头卷那纷纷落下的稻草,但一根也没有卷进嘴里去,稻草纷纷落下,牛就埋头伸舌吃草去了。

父亲走过来说,我瞧瞧,可烫。走过来伸出手掌贴在宋连三的额头。宋连三感受着父亲粗糙的手掌,既害怕又感到了一丝温暖。父亲说,不烫么,没什么事,明天就好了。

全家人坐在火塘边的小饭桌前吃晚饭。倒扣在火塘边的铸铁研臼上,燃着几丝松明子,浓烟和着火焰升起来,厨房里明晃晃的,把每个人都照得轮廓分明。

父亲说,张朝选又在那里鬼喊辣叫的,可是你打的?

哪个叫他帮着宋晓武欺侮小三子。

打狗还要看主人面,算了。宋正元正得势哩。张二狗也为难,他吃着人家的饭。宋晓武这个狗东西真不是个东西,小小年纪就会使阴招了。张朝选也真不是个东西,跟着宋晓武学坏掉了。这阵跳得高,等日本人走了,看他们还怎么跳!

大哥说,哪天能把日本人打跑哦。听说预二师的人都撤到界头那边去了,四团的人原先在芒东呢,全都退到怒江边去啦。

父亲说,杀他一个,那还不简单?杨永申,以前那不也是耀武扬威的?被戳了一刀,现在还不敢出门呢。听说是因为刀子太短,没要了他的狗命。都传说是胡国本的游击大队干的,这就奇怪了,当兵的人还会没刀子?

装扮成种田的出门,不方便带长刀子,二哥说。

有关战争的消息每天都在流传,所以每顿饭都有新消息帮助吞咽。宋连三惊奇又茫然地看着父亲,父亲的脸明暗分明。杀一个人很简单?这话在宋连三听来,如同在头顶响了一个炸雷。他不知道父亲能做什么事,但在宋连三的印象里,父亲只对家里人狠,对外面,他谁都不敢得罪。听他这满不在乎的口吻,要他杀人也是可以的,他也不会在乎。可他为什么要把草鞋棒举那么高?下手那么狠?宋连三蓦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一抬头,倾斜在厨房墙壁上高高低低的,都是全家人正在吃饭的曈曈黑影。他不知道杨永申是谁,便好奇地问了一句。

父亲说,固东的维持会长。

原来这事就发生在不远的地方。日本兵活埋宋刚的那一幕又显现出来。他使劲摇着头,想驱赶开那可怕的记忆,连碗里的饭都晃荡了出来。

母亲说,你一天摇什么头呀?

宋连三说,我头疼。全家人都关切地看着他,在这种注视下,那记忆里让他不得安宁的意象自然消失了。他不自觉地咧了咧嘴。

父亲忽然喟然叹了一声,说,听说腾冲城里盐巴都卖光了,不知哪天才买得着盐了。家里还有多少盐?

母亲说,还有一砣。

省着点吧。我们也没钱买盐了。过两天又要缴粮了,宋正元说这次是帮日本人收的,说不准日本兵都会来呢。每丁口还要交10个鸡蛋,每五家要交一头一百斤以上的猪。这些狗日的,拿我们的钱粮,养猪一样养着。

那小块松明子要燃完了,屋子里顿时变得黯淡而压抑。母亲拿了一块松明子点上,松明子嘶嘶地响着,冒了一阵浓烟,就被欢快地燃起来,屋子里重新明亮了些。

宋连三呆呆地看着松明子燃烧。火一燃就会唱歌呢,嘶嘶嘶、哄哄哄地唱会淌眼泪的歌。这歌谁也听不懂,它唱的是什么呢?

宋连三认真地倾听着燃烧的松明子唱的歌。

赵小姐经常梦见二叔赵仲和。

那天,父亲赵伯和欲言又止,最后终于缓缓地对她说,你二叔被日本人抓去背粮,在高黎贡山下被日本人戳死了。目睹他被戳的那个小伙子来家里报了个信,说:我们每人背一大口袋米朝高黎贡山上爬,都走不动了,日本人不是枪托砸,就是皮鞋踢。赵先生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身体也不强壮,不像我们经常干粗活的。我早就看见他背得太重,脸都发青了,咬着牙半步半步地朝前挪。最后终于倒在一棵老核桃树下起不来了。日本人踢了他几脚,他还是站不起来。那个日本人就举着枪上的刺刀朝他的脖子戳了一刀。我看见他倒在米袋子上了,流了一地的血。也没有人敢停留救助他,怕是不在人世了。

这兵荒马乱的,没法去找啊。我说我去找找,你爷爷不让,说这个家丢得起一个儿子,丢不起两个儿子。我只得在家里立个灵位,看看将来能不能找到他的骸骨……也只能等到那时候再说安葬的事了,父亲说。

赵小姐听着听着就双眼怔怔发直,毫无动静。吓得她父亲忙拍着她的背大叫她的名字,赵小姐这才哇一声哭出声来。

奇怪的是她大哭一场之后,病却渐渐有了起色,她父亲还没离开宋家营,她的病竟然完全好了。

赵小姐说,我想去界头的联合中学读书。她听说了,张问德的临时县政府在界头一带办公,还在界头成立了联合中学。不过界头很远,在去密支那的路上,那里已经是中缅边境了。

父亲说,姑娘啊,你在这里消息闭塞,晓不得时局变化。临时县政府没办法带着一大帮娃娃东躲西藏,联合中学已经解散了。城里的中学,连课本都改了,是日本人在占领区使用的课本。我们不学那些。

赵小姐咬咬嘴唇。

父亲说,算了,暂时是没法读书了,能活着就不错了,城里天天都在杀人,你就在舅舅家,这里还相对安全些。我给你带了几本书来,得空你自己温习读诵。

赵小姐手指使劲绞缠着自己的辫子。

父亲说,在舅舅家,不比在家里,凡事你都担待些。你舅妈虽然嘴巴有点唠叨,但一副好心肠,她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了,要有礼数。乡下人家事情多,你多多少少也帮着做一些,别一副小姐脾气。

赵小姐忽然说,我们的日子,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说完泪如雨下。

父亲的声音也哽咽了,说,这是国难啊,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她到宋家营已经半年,天天都在思念祖父,思念母亲,思念自己的闺房,思念后花园,思念自己种的那几盆兰花。有两盆是蝴蝶兰,花一开如一串美丽的蝴蝶栖息在兰叶间,若受惊吓就会翩翩飞起。时势如此,却也无可奈何。不管父亲说什么,她只是含泪点头。

赵小姐在无助的悲伤中送走父亲,继续在宋家营舅舅家住下来。

赵小姐泪汪汪地对舅舅舅妈说,我总觉得我二叔还没死,我这几天晚上都梦见他。他一个人在山上爬呀爬,满身都是血。

田辉国说,你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别想那么多了。

赵小姐忍不住要把自己的梦境讲完。她说,我二叔在到处找东西吃,那山上肯定也没什么能吃的。他说,我饿,又累又饿。我想起我身上的麦芽糖,可我遍身摸都摸不到,我的麦芽糖丢了,如果不丢,二叔就不会那样饿了。

田辉国看见外甥女眼眶里的泪水哗一下就掉下来,只好朝媳妇使个眼色,长叹一声走开了。姚氏正在缝补衣裳,她俯身把线头咬断,扭头对赵小姐说,别难过了,死人的人家多哩,这宋家营就有你看着被杀的。说不定那二老表还真的活着。等你再大点,找个不受人欺负的婆家,我们都要沾你的光呢。去,你去帮我割点红薯藤,让宋河带你去。

赵小姐初到宋家营时,倒真是小姐走亲戚的样子,舅舅舅妈什么都依着将就着。时间一长,一些家务事就变成她的了。偶尔忘了做,舅妈还会高声叫她去做,最使她难堪的是帮表弟表妹洗衣服。表弟有睡觉拉屎在床上的毛病,一直改不掉。赵小姐一拿到那臭气熏鼻的衣物,便会勾起她时势艰难、寄人篱下的伤感。

赵小姐答应一声,背只篮筐,提把镰刀与宋河出门。

田野里,她远远就看见宋连三骑在牛背上,百无聊赖地仰望着天空。午后的宋家营静悄悄的,一团白云变幻着形象在天上飘。远处的高黎贡山上也有日本兵,南斋公房、北斋公房都修筑了据点,经常抓民派夫,朝那里运送粮食弹药。高黎贡山的那一边山下就是怒江。怒江的对岸就是国军的地盘了。可惜他们被遮挡在了这一边。国军也有一些部队留在了怒江西岸,毕竟太少了。不知道东岸的国军什么时候能打过来。还在远征军败退的时候,爷爷就与父亲、叔叔几次商量,要不要关了玉石店铺,举家搬迁到保山城去。可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没走成。两大家人呐,爷爷说,何况还有这点家业,说多不算多,说少也不少了,哪能说走就走啊。爷爷说完摇头叹息不已。现在,二叔连人都没了,家业又有何用?如果那时候搬到保山,她至少可以继续读书了。事已至此,想也没用了。不知道这避难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推屎爬,你们要去哪里?不远处,宋连三骑在牛背上喊。

推屎爬就是屎壳郎,是宋河的绰号。赵小姐悄悄笑起来。宋河看见表姐在偷笑,生气地朝宋连三回敬道,驼背子,你管我去哪里。

宋连三不理他,看着赵小姐笑。赵小姐说,你刚才仰着头望什么啊?

宋连三说,望天上的白云啊。一会儿是牛,一会儿是树,一会儿像条鱼。不信你瞧瞧。

赵小姐抬头望天空,于是宋连三、宋河也一起抬头望天空。一团白云正翻卷着,正要与旁边的另一团白云融汇,不过周围的几团白云飘得更快,仿佛被风从那大团云上撕下了几块一般。

宋河说,才不好看,你个驼背子。

宋连三不理宋河,微笑地看着赵小姐。他现在只想跟赵小姐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最近他可听到赵小姐的不少传闻呢。他抬起一条腿转到赵小姐这一侧,顺势从牛背上跳下来,说,走,我帮你去割。

赵小姐说,你知道我要割什么?

宋连三说,一看样子,就晓得你们要去割红薯藤。

赵小姐看着他笑了笑,跟着宋连三朝红薯田走。

面对纠缠在一起的红薯藤,宋连三一下弯腰一下站起,或揪着藤子后退,或顺着藤子找根部,动作流畅麻利。赵小姐正呆看着,宋连三忽然扭头看着她说,听说你要嫁给宋晓文?

赵小姐一愣红了脸,只把一双惊诧的眼睛看着他,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宋连三说,不过,听说宋晓武不干,他也想讨你当媳妇。

赵小姐圆睁着眼睛愣了一会,终于问道,你,这是听谁说的?

宋晓文也不干,他们两兄弟,天天在家干架呢。

胡说八道。你听谁说的?

宋家营都传遍了啊,宋连三不解地看着她说,看来宋家营只有你晓不得这个事了。大伙都说,你舅妈可高兴了,宋正元家有钱有势,她可终于攀上个好亲戚了。哎,你可不能嫁给小汉奸。

嫁给小汉奸?

宋正元是大汉奸,他儿子不就是小汉奸?宋连三说几句又割一把红薯藤,全然没注意到赵小姐脸色的变化。

赵小姐又急又气,脸胀得通红,嘤嘤哼了两声,终于大哭起来,站起身,但不知道朝哪里走。最后还是朝村子方向去了,捂着脸越哭越伤心。

宋连三怔怔地看着赵小姐远去的背影茫然无措。

宋河看看远去的表姐,嘴巴一瘪也哭起来,指着宋连三骂道,驼背子,你欺负我表姐,我回家告给我妈去。唔唔唔……说着也哭着走了。

宋连三的耳际忽然变得寂然无声。他看看手中的镰刀,又看看两个离自己远去的身影,很觉无味。宋连三把手中的那把红薯藤使劲扔进篮子里,骂了一声狗日的,转身向自己的牛走去。此刻,东边方向,高黎贡山上空堆积着厚厚的云层,天空蓦然变得一半清朗一半阴沉。宋连三心底忽然生起一股莫名的喜悦,他感觉到了,赵小姐不会嫁给宋晓文,也不会嫁给宋晓武。

宋连三扒在牛背上,扯着嗓子唱起了山歌。

哪里飞来的长嘴老鸹,就会乱喊乱叫。嘴巴痒,咋不塞些牛粪,把那老鸹嘴堵起来呢……小小年纪就会乱嚼舌头……姚氏的声音蓦然响起,吓了他一跳。宋连三扭头看,只见姚氏正一边气呼呼地把红薯藤塞进篮子,一边瞟着宋连三骂个不休。

看着姚氏气呼呼离去的背影,宋连三嘿嘿地笑起来,双手像敲鼓一样起起伏伏拍打着牛背,只觉得这一天太有意思了。

宋连三正高兴着,忽然听到二哥在喊他。宋连三在牛背山坐直了身体倾听,是让他把牛赶到碾房去。宋连三知道家里又跟宋正元家借碾房碾米了。他极不情愿地把牛赶到河边的小木桥处,父亲、母亲和二哥或挑或背,也到了小桥处。宋连三把牛鼻绳朝母亲手里一塞,转身就跑。

母亲喊道,你要帮我赶牛。

宋连三说,我不去,我害怕。

母亲又喊,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宋连三听见父亲说,活人怕死鬼。他那个背,怕是一辈子都伸不直了。

宋连三又回头说,我不去碾房。

说话间,人已经跑远了。

收粮那天,果然来了十几个日本兵,还跟着几个维新社的人。拉粮食的汽车,就停在日本兵活埋宋刚的那两棵柳树旁。

上交的谷子要个人搬到汽车旁边去一一过秤。几个背着枪的日本兵在附近转来转去。不够的,再回家拿;多了十斤八斤的,过秤的人就说,这一小点,莫非还要拿回家?多送几颗粮给皇军,你不情愿啊?于是只好连口袋一起递上车。日本兵见了就笑,竖起拇指说,哟西哟西!

村里的孩子,差不多都跑出来看热闹了,不过不敢靠近。村里好多人还没见过汽车,交完粮围着看那有四个轮子一个大货箱,会嗡嗡响着跑得比马还快的东西。车的两侧各有一个日本兵走来走去地守护着汽车,仿佛是两堵无形的墙,隔开了人和车。

宋连三听说母亲要去村公所给日本人煮饭,吓得惶急地扯着母亲的手臂说,妈,你别去,他们会杀人的。

母亲说,不行啊,儿子,借宋正元家的碾房碾米的时候就说好了的,今天要去帮着煮饭。

宋连三更是惶急得说不出话,只是紧紧地拽着母亲的胳膊。

母亲笑起来。父亲就说,不会,至少今天不会杀人。

宋连三就松开手,看着母亲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出门去了。

宋连三心神不宁地继续削他的木枪。

父亲说,你不去看汽车么?

宋连三抬头说,不去。

父亲跑第二趟了。他到水缸前舀了一瓢凉水喝了一气,继续动员这个胆小怕事的小儿子。一看他那伸不直腰杆的模样,宋正楷就又气又愧。孩子被他一草鞋棒就打得差点送了命的往事,像个大石块一直压在他心里。唯一能让他为自己辩护的,就是宋正元家不可得罪。可当时下手也太重了。

来,我来帮你削,宋正楷说着接过了儿子手中的刀。

宋连三看见木屑纷纷从父亲手中的木板上分离下来落到地上。刀在父亲手中变得快了,听指挥了,灵巧了。有控制地削。轻轻地剁。那些听得出轻重缓急,节奏旋律的声音,仿若鼓槌一次次敲击在他的心房的欢快声音,让宋连三蓦然觉得父亲的可亲可敬。不多一会儿,一支长枪的雏形已经隐约可见。

父亲突然说,哎哟,我还得再挑一担谷子呢。喏,给你。等回来再帮你削。

父亲又挑着两口袋谷子出门去了。宋连三托着枪,眯着眼东瞄西瞄了一阵,突然想起赵小姐,说不定她也会去看汽车呢。于是丢下枪,匆匆跑到村口的大青树下朝那边看。他看见日本人的汽车旁边人头攒动,把汽车围成了一个圈,也分辨不清男女老少。宋连三在这些人影中努力辨认着赵小姐的身影,但一个都不像。盯着看得久了,他忽然觉得那汽车也是个坑,跟埋宋刚的坑一模一样。赵小姐才不会朝这样的坑里跳呢,她家那么有钱,以前经常跑缅甸、泰国做生意的,汽车有什么稀奇,肯定早见过了。有人背着粮从树下经过,问他在干什么,他也懒得回答,只顾寻找着大青树枝叶间不停地啼鸣着的小鸟。小鸟藏得深,找不见踪影。

宋连三忽然想起母亲,于是朝村公所走去。

宋晓武迎面走来,不知是什么事让他满脸焦急。宋连三看见他手里提着根黑色的鞭子,像条蛇,做得很精致。宋连三盯着看。宋晓武瞪起眼睛叫道,驼背子,看见我爹没有?看什么看?没见过?皇军的刑具,维新社杨大爷家大公子借我玩的。

宋晓武说着朝地上猛挥了一鞭,扬起了地上的灰尘。仔细看,泥地上刷出了一道清晰的痕迹。

宋连三只觉得那凄厉刺耳的声音,一直在耳际鸣响回荡。心想我赶牛的鞭子可发不出这样的声音。宋晓武狞视着他,冷冷地说,要不现在就让你尝尝这鞭子的滋味?老子还有账跟你算呢。说着又朝地上挥了一鞭。

宋连三不知道他是指二哥揍了张朝选,还是指自己把他两兄弟争娶赵小姐的事告诉了赵小姐,但总不能示弱。于是说,老子不怕你,要算账就一起来算。

他看见宋晓武又瞪了他一眼,径直去了。

宋晓武找宋正元,是想让他爹把赵小姐派到村公所来帮忙煮饭,这样他就可以守着她看了。赵小姐从来不正眼瞧他,迎面碰上也是匆匆低头而去,他连她的正面模样都没看清楚过。不过他已经注意到了,她一边脸上靠耳朵的地方有一颗红痣。他在自家的厕所里找到了宋正元。他也解开裤子小解,扭头说,爹,你咋不派宋辉国家的差?派到村公所来。

宋正元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看宋晓武,并不搭理。宋晓武低头说,派他家的两个差,赵小姐就只得出来帮着干活了么。

宋正元哼了一声,不说话。收拾好裤带朝外走,扭头满脸不屑地对宋晓武说,你是打这个主意嘎?你可晓得那院子里的是些什么人?让他们看见,还不把那个小丫头撕吃了?你那两个肩膀扛的,就是个猪脑壳喔。

宋晓武被父亲骂得心花怒放,急忙跟着走出厕所,一挥手朝虚空挥了一鞭子,却卷起了厕所上的一块瓦片,砸碎在了地上,吓了宋正元一跳。宋正元骂道,你手痒嘎?快把那东西还给杨少爷!

宋晓武提着皮鞭欢天喜地地跑了。

村公所里像在办喜事:院子的一角搭了一排灶,锅里不知道煮了什么东西,热气腾腾。一群城里人正围着一张桌子搓麻将,每个人前面都放着钱,有多有少。宋连三走向厨房切酥肉的母亲。母亲顺手递给他一块酥肉,低声说,你来这里做什么?就在这里吃。宋连三虽然觉得别扭,还是吃起了酥肉。母亲和另外两个女人商议,炒菜,盐巴该放淡些还是咸一点,辣椒要放多些还是少些。几个女人商议不出结果,母亲向一个正在打麻将的年轻人走去。那个留了个东洋头的年轻人突然在母亲大腿上捏了一把,嬉笑着说,哟,风韵犹存的厨房西施哦,那些皇军,盐巴吃得淡还是吃得咸,我也晓不得呐。吃不吃辣椒,就更晓不得了。这样吧,盐巴先放淡些,不够再撒;不管炒几个菜,一半放辣椒,一半不放辣椒。

旁边的两个陌生人笑起来。宋连三也看见了。

母亲面无表情地朝厨房走来,对宋连三说,这里要吃饭了,你快回去吧。然后就径直进厨房去了。

宋连三看着依然热气腾腾的那排灶,一阵恍惚。他定定神,拼命摇晃着脑袋,想把这些意象驱赶开去。你又摇头晃脑。快回去吧。母亲的声音再次传到耳朵里来。宋连三走出村公所,想想也无处可去,只好回家。

宋连三走进院子,听见二哥问父亲,八格牙鲁是什么意思。

父亲说,鬼晓得。肯定是骂人的话。

二哥说,老沈爷只是摸了一下车灯,背上就挨了一枪托。走路都一扯一扯的,腰杆都伸不直。

父亲问宋连三说,你去哪里了?

宋连三说,村公所。他想起那个留东洋头的年轻人捏了母亲一把的事。

父亲说,宋正元是把这些人当祖宗供奉起来了。真是羞死先人噢。

中午饭后,日本兵的汽车扬着灰尘朝腾冲城开去了,拉着满满一车稻谷。那些日本兵也坐在稻谷上走了,但维新社的人没走。母亲就还得给维新社的人做晚饭。

宋连三又找出他未完工的木头枪继续削。现在他换了把逢年过节才用得上的杀猪刀。刀有点沉,用手指顶着削,不一会儿虎口处就磨出了一个血泡。

太阳落了,母亲还没有回来。

父亲去喂猪,饿急了的猪差点把他拱倒在猪圈门口。父亲挥起猪食瓢就砸,猪一声尖叫,木瓢也碎成了几块。父亲忙出忙进地做着平时母亲做的家务活,脸绷得紧紧的,像正在黯淡的天色。

父子四人沉闷地吃过晚饭,宋连三又开始削他的枪。有的地方削多了,不该凹陷的地方凹陷了下去,宋连三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抽着旱烟盯着火塘瞧的父亲,没有半点要帮他的意思,筷子长短的松明子烧完又点上,点上又烧完,已经换了几次。父亲又在把松明子块劈碎,看来他还要在这火塘边等下去。明明暗暗的松明子火光映照着脸庞,父亲很像一根正在颓败的枯树桩。

母亲还没有回来。

父亲看看陪坐在一起的宋连三说,老三,晚了,去睡吧。

宋连三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睡的,也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母亲穿着一身新姑娘才穿的大红衣服,坐在一把花轿上,一群人正抬着她朝前走。花轿走得很快。他大喊着母亲,妈……妈……可母亲恍若未闻。他追上去,继续大喊,花轿依然没停。他拼命奔跑,想追上花轿,可他跑得多快,花轿也走得有多快,无论怎么跑都追不上。

宋连三满头大汗,越着急就越跑不动,越跑不动就越着急……

春天的河水更清澈,亮汪汪的,沿着河床弯弯曲曲地流淌,使河道也弯弯曲曲地分成了两半。宋连三一直在河道里放牛。

宋家营人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经常有日本兵出现在这一带。尽管处处都隐藏着危险,但也得提心吊胆地去过每一个日子。

赵小姐越来越像个宋家营人了。村里人对她不再好奇,她也变得活泼大方了些。现在,赵小姐正从村子走出来。她把银灰色铝盆不松不紧地顶在腰间,左手抠着另一道边,滕出右手举着一本书。她边走边看,沿着小路慢慢向河边走来。不用说,那盆里装的就是宋河的臭裤子。

赵小姐舒缓而行,口中念念有词,仿佛一只长着斑斑点点花纹的彩蝶,在小路边的仙人鞭篱笆丛中若隐若现,低翔漫舞。她本来可以在村头的水沟里洗的。但她愿意多走一点路到小河边来,可以晒晒暖融融的太阳,听听哗哗流淌的河水,看看在田野上空巡弋的鹰。

在这些到处充满危险的阴暗日子里,她得到了一点离奇的惊喜:她忽然收到父亲托人带来的一封信。父亲写道:

生离死别,人世间至悲之事;山回路转,天地中荒诞之由。想我宅中,为仲和设灵堂,做三七,风号鹤唳,悲惨哀戚,好不凄凉。不料仲和忽然骨立形销现身于门前,家人之悲喜惊奇可想而知。死而复生,未亡于此劫,吾于恍惚中竟莫辨阴间阳世矣,未有不喜极而泣者。细问情由,方知当日负荷沉重,身体虚脱,终倒于核桃树下,一兵在其颈部直刺一刀,幸未伤及要害。虽就此不省人事,终于夜间复生醒来。呼啸寒风,猛兽嘶吼,激发其求生欲望。饥渴间,自饮己血,自缠伤口,昼伏夜行,于山中勉强求生。又恐再次被掳或以逃亡罪己,蛰伏山中十数日,不通音讯,直若野人。后探得无人追究,方辗转而归。二叔福泽深厚,大难得脱,实吾门中之大幸哉!感恩上天佛祖大德!吾女见字,可免东望高黎贡山而长泣矣。

赵小姐念了几行字,就满脸惊喜地大叫一声,眼泪刷刷地淌下来。知道了情由,舅舅自然为她高兴,舅妈姚氏面无表情。

路边的仙人鞭篱笆比人还高。宋连三只觉得一段美妙的乐音正向他飘来,让他心旷神怡,百骸舒畅。他挥起鞭子抽向哗哗流淌的清澈河水,卷起的水珠溅到了牛腿上。宋连三连连挥舞着皮绳,依然不能平复他心底下隐秘的躁动,既担心赵小姐向河边走来,也担心她会故意躲开。他甚至害怕自己那没来由的喜悦,也害怕自己这种害怕的感觉。

放牛啊,赵小姐说。

又来洗衣服啊,宋连三说,河水还是冰冷冰冷的呢。赵小姐对他的粲然微笑,没有隔阂,没有烟尘,仿若那些正在田边地脚,房前屋后这里一簇那里一丛的灿烂桃花,无遮无拦。

赵小姐腰间卡着铝盆,身体有点侧斜。宋连三看着她放下铝盆,把手里的书放在不远处,又压上一块石头。宋连三看到书里夹着一张纸。赵小姐就着河水洗洗手,眼睛扫描了一圈,然后走向一块石头。不过她试了两次依然搬不动那块石头。宋连三知道她想搬过来坐。于是从牛背上跳下来说,我来帮你。

宋连三搬动那块石头并不费力。娇滴滴的大小姐,将来不管嫁到哪个家,肯定只会吃饭不会干活,宋连三想起母亲的话。如果是我,才不会让她干粗活,他想。

宋连三回到牛旁边,双手一撑纵上牛背,倒骑在牛背上看赵小姐洗衣服。她翻出一条裤子,撑开裤腰按进水里,裤管迅速鼓胀伸直。裤管里冲出的粪便在清悠悠的河水里翻滚浮沉。宋连三皱了皱眉头说,你不会叫推屎爬个人来洗啊?

他还不会洗,赵小姐幽幽地说。

那就叫那个恶婆娘来洗啊。

只有她叫我洗的,哪有我叫她来洗的?洗个衣服,那也没什么的,反正我也要洗我自己的衣服。赵小姐说着,拿出一个大碗放在一边。一手按住衣服,倾斜着铝盆接了满盆河水,将衣服全部浸湿,和着炮制敲碎了的川楝果一齐使劲搓揉。盆里泛起些淡淡的泡沫。她不时抬起手臂将额前的头发擦开,不一会儿,额头已经见汗。

宋连三忽然觉得赵小姐其实也挺可怜的。

宋连三最关心的还是她的婚事。听说,宋正元家已经决定为宋晓文说这个媳妇,还压着宋晓武的头,不准他再打赵小姐的主意。据说宋正元已经说动了宋辉国,只是不知道赵小姐家人答应了没有。宋连三想知道,可又无从知道。

赵小姐忽然问道,你走路怎么老弓着腰呢?

我没弯着腰啊,个个都说我弓着腰。

可你真的弓着腰哎,赵小姐说。

我晓不得,宋连三沮丧地看着田野里怒放着的油菜花,看见那黄色的花朵上有蜜蜂飞起落下,落下飞起。也许赵小姐也是愿意嫁给宋晓文的,宋晓文要比宋晓武少惹人恨。一种没来由的浊气,塞在他的喉头,使宋连三憋闷得慌,他忽然从牛背山跳下来,捡起个石子朝河道下游扔去。石头砸向河岸边的一蓬黄泡丛,惊起了两只小鸟。

赵小姐抬头看着他笑了笑,继续低头洗衣服。宋连三扔了几块石头,眼光停在了正在被风翻开了一角的书上,于是问道,你刚才看的是什么书?

赵小姐扫了一眼书,说,没看书,在看张问德县长给日本人的回信。

张县长给日本人写信?

赵小姐笑道,不是张县长给日本人写信,是一个叫田岛的日本长官给张县长写了封信,想叫他跟日本人合作。张县长就给田岛回了一封信,就叫《答田岛书》。我爹抄了一份,随信带来给我。我都能背了:

……腾冲人民死于枪刺之下、暴露尸骨于荒野者,已逾二千人;房屋毁于兵火者,已逾五万栋;骡马遗失达三千匹;谷物损失达百万石;财产被劫掠者近五十亿。遂使人民父失其子,妻失其夫,居则无以遮蔽风雨,行则无以图谋生活,啼饥号寒,坐以待毙,甚者为阁下及其同僚之所奴役,横被鞭笞,或已被送往密支那将充当炮灰。而尤使余不忍言者,则为妇女……

赵小姐忽然停住了,低头看着河水,沉默着仿佛忘了时间,也忘了身边的宋连三。宋连三听得半懂不懂,却也被赵小姐感染,生出些莫名的感动。他呆呆地看着赵小姐,五味杂陈。又过了一会,赵小姐才接着缓缓地背诵起来:

……苟腾冲依然为阁下及其同僚所盘踞,所有罪行,依然继续发生,余仅能竭其精力,以尽其责任。他日阁下对腾冲将不复有循良醇厚之感。由于道德及正义之压力,将使阁下及其同僚终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腾冲人民之前。

……

赵小姐忽然又神思飘渺地陷入了沉默,也不知道她的信背完了没有。赵小姐一字一句地背诵,到后来音调中自然带上了些豪气,感染着宋连三。抬眼望去,遥远处隐隐约约连绵不绝的高黎贡山上空飘着些许白云,在蓝天的映衬下,变得清朗明亮。宋连三看看赵小姐又看看河水,静静地不敢说话,生怕惊吓了沉思默想的赵小姐,也害怕把这让他痴迷的气氛打破了。

驼背子,你在这里干什么?

宋连三回头看,宋晓武正不怀好意地在身后看着他。

宋连三见只是他一人,心下稍安,怪他打搅了刚才的气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理会他。赵小姐好像也被吓了一跳,瞬间像换了个人,刚才的神采模样荡然无存。赵小姐侧目瞟了宋晓武一眼,便不再抬头,专心洗衣服。

我说的话,你又忘了嘎?还没收拾够?宋晓武冷冷地说。

因为有赵小姐在旁边,宋连三便冷冷地说,我放我的牛,干你屁事。

你在这里放牛就干我的事了,快滚吧,你爹喊你回家了。

宋连三半信半疑地举头四周看看,并不见父亲的踪影。牛为了揪河岸上的草,朝前走了几步。他发觉赵小姐看自己的眼神带着些祈求。她盆里的衣服,还有两件没搓完,一件都还没清洗呢。

别瞧了,我是在村口碰见你爹的。快回去了,你家肯定有什么事了。宋晓武的口吻有些神秘,又有些迫不及待。

牛又朝前走了几步,前面是个弯拐,连着一片油菜田。宋连三担心牛会揪人家的油菜,极不情愿又满心厌恶地瞪了宋晓武一眼,朝自己的牛走去。

背后忽然传来赵小姐的一声惊叫。宋连三急回头,却不见人影。他忙窜到更高的田埂上,看见令他目瞪口呆的一幕:赵小姐被宋晓武压在河岸的高坎下,双手举着拼命挣扎,身体扭动着想要脱身。宋晓武喘着粗气,双手捉住了赵小姐舞动的手,按到两侧,赵小姐便动弹不得。

宋连三脚上沉重,像被栽在田埂上生了根。赵小姐踢脚蹬腿,要掀开宋晓武,可她做不到。宋晓武将赵小姐的手移到胸前来摁住,想腾出一只手来。赵小姐乘机挣脱了一只手,撑住了宋晓武的下巴。

赵小姐挣扎喊叫着,力气却是渐渐小了。

宋连三依然不知道怎么办好。耳际忽然一阵轰鸣,眩晕感再次袭来。他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又使劲拍打着脑袋。赵小姐仿佛叫了一声“宋连三”。她叫了么?确实叫了。宋连三这三个字音还在耳际回荡。在宋家营,没人叫他的大名。他们都喊他驼背子。赵小姐真的是在叫自己么?宋连三是我的大名。她这是在叫我。赵小姐在喊我。喊我宋连三,没错。宋连三头脑蓦然变得清晰。我就是宋连三,这是我的大名,她叫的就是我。

宋连三仿佛醒来了一般,心底忽然清朗,也像是生出了无穷的勇气和力量。他在毫无知觉地冲出去的瞬间,喊出了一句自己从来没想到过的话:她是我媳妇,狗日的你敢欺负她。

宋连三扯住宋晓武的一只脚使劲扯,要把他拖开。宋晓武另一只脚向后一蹬,正蹬在宋连三膝盖上,宋连三一屁股坐在地上。宋晓武骂道,驼背子,快滚开。老子绝不把她让给我哥。狗日的,快滚。

宋连三并没有听到宋晓武在骂什么。照他的经验,只要拖着宋晓武的脚转圈,宋晓武就只能放开赵小姐。宋连三再次双手捉住了宋晓武的一只脚,开始转圈。赵小姐忽然痛苦地闷哼了一声。宋连三条件反射似的松开了宋晓武的脚。

宋晓武迅速又把赵小姐压在身下,扭头对宋连三骂,狗日的驼背,老子要再叫杨公子来,干死你妈。

宋连三并没在意宋晓武在骂什么,一心只想让赵小姐脱困。情急中一把抓起丢在一旁的牛皮鞭,要抽下去又怕打着赵小姐,于是握住两头套住了宋晓武的脖子使劲一勒。宋晓武下意识地松开了赵小姐,双手来扯牛皮鞭。宋连三一只脚蹬在宋晓武的背上,宋晓武喉咙呃呃呃呃响,先是跪在了地上,然后就慢慢站了起来。宋连三没法继续蹬着他的背使劲,于是转身将宋晓武背在背上。

赵小姐披头散发,一脸惊恐,泪流满面,一背的尘土。她站起身,惊慌无措地看了一眼正在较劲的两个人,仿若一只仓皇逃命的蝴蝶振着翅膀消失了。尚未洗完的衣服,凌乱了一地。

宋连三见赵小姐走远了,便松开了手,回头怔怔地看着跪在河床上双手护着喉咙咳不出声的宋晓武。良久,宋晓武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吓了宋连三一跳:宋晓武脸色红胀,双眼血红,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勒痕。

宋晓武指了指宋连三,什么都没说出来,又低头喘息干咳。

我差点勒死了他?宋连三耳际忽然又嗡嗡嗡嗡地响起来。我的脑壳又不听话了,他想。他拍打了一通脑袋,这才想到要赶快逃离这是非之地。可来不及了,缓过气来的宋晓武开始疯狂报复了。身上很疼。头很痛。宋晓武用的是河里的鹅卵石。宋连三想跑开……宋连三想躲避……如果我把他勒死了,那将会如何?这念头让宋连三毫无还手的意识。

宋连三抱着头下意识地躲闪了一阵,终于倒在了遍地血迹的河滩上。

宋连三躺在床上,包着药缠在头上的是一条黑色旧围腰,露着已经黯淡的绣花。父亲刚刚为他换了一包外敷的药,正低头收拾地上那些换下来的黑糊糊的旧药。他说,你老老实实地躺着。我再去请一回医生。别像猴子样一刻都停不下来。

过了一会,他听见开大门的声音。宋连三躺在床上,也可以从掀开的窗户口看得见围墙下的那棵石榴树,石榴树正在抽出淡黄、血红色的嫩芽,经常会有麻雀落在上面叫唤着窜来跳去。这些天,除了宋正元一家以外,村里人几乎都来探视过他,夸他有副狭义心肠。

宋辉国夫妇自然也来看过他了,说了很多感谢的话。他们一进门,宋连三就注意着他们身后。他略微有点失望,赵小姐没跟着他们来。他想,她会来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会悄悄地到他家来。

二哥依然对宋连三不满。你怎么就不还手呢?任由他打成这样。要是我,那畜生早在那河滩上了伸脚了,他说。宋连三回避了二哥热辣辣的眼光,看着一根根楼棂发呆。我差点勒死了宋晓武……这念头一直在他脑海里回荡,依然让他后怕。

母亲说,几个人把你抬回来,宋正元媳妇还来跟你二哥吵,差点就被你二哥一锄头劈了。幸好你大哥跟着在旁边,一把抱住了。

宋连三怯怯地说,他家有枪呢。

母亲说,有枪又咋了?那宋晓武畜生不如,他宋正元难不成还好意思把那吹火筒拿出来指着宋家营的哪个人?有娘养无娘教的畜生,年岁轻轻就会干这种不要脸的事。宋连三觉得母亲慈爱的眼中正溢出些幽幽的失望,唉……你总是一回又一回地吃人家的亏……真是一娘生九子,九子不同人。

宋连三回避了母亲的眼光,羞愧地扭头看向了窗外。但他也觉得心底有坚硬的刚毅,还夹杂着一丝怒意,正在悄然滋长。他觉得心底那坚硬的东西,正随着他的呼吸全身乱窜。父亲语调悠长地说,人也不能老是退让。日子都过不下场了,命都保不住了,还退让什么?没法退让了。该干就干。有什么好怕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宋连三看着父亲的眼睛,似懂非懂,却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天下午,家里没人。宋连三恍惚间觉得石榴树下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定睛看时,果然是赵小姐。他坐直身子,惊讶地看着窗外,心跳得咚咚响。赵小姐有些不安地朝屋里张望,看来她就没打算出声,站在院子里等着被人发现。

宋连三忙低声叫道,在这里。

其实这院子里就他们两个人。

赵小姐循声步步走来,轻推虚掩着的门,门吱嘎地响,惊得她忙停手,声音随即而止。宋连三已经在屋里开门,门却没响。他暗暗用力向上托着整扇门。

屋里没有坐处。宋连三搓搓手,只是站着。赵小姐说,你还是躺好吧。

宋连三依言躺到床上去,双眼看定了她。赵小姐扫了一眼屋里,对面还有一张床,这应该是两兄弟共屋,脏衣服旧裤子随处丢着,一片凌乱,只好在对面床上半倚半坐了。看看宋连三,她忽然红了脸,想说什么也没说出来,低着头将一只手护在另一只手上,像是要把手里的东西藏起来。过了好一阵,她终于抬头低声道,我是来谢谢你的。来,这个送给你。

宋连三这才注意到她手里还捧着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裹。赵小姐起身,双手递上。宋连三没说话,伸手接了,不轻不重的,凭手感也猜不出是什么东西。托在手掌上,想打开,却也忍着没打开。赵小姐说,这是我爹前两年从缅甸买来的,英国的巧克力糖。很好吃的。你吃一块试试。

宋连三打开手帕,外国人的糖包装得很精致,拿起一块,撕开包装纸,里面的东西跟包装纸上画的颜色一样。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也不硬,这糖迅速在舌齿间融化,甜味夹杂着一点焦糊味,宋连三裹动了几下舌头,巧克力糖已经融化,但堆积在舌头的一个地方,他裹动了几下舌头,焦糊味消失了,留下满口的甜。原来外国人吃的糖是这样的。

宋连三朝赵小姐笑,又咬了一口。这一次,他想让巧克力糖在口中融化得慢一些,于是静默着等待巧克力糖在嘴里自然融化。赵小姐看着他笑了笑。

几只麻雀忽然落在石榴树上叽叽喳喳地吵架。

赵小姐说,你听说了吧?日本人在芭蕉寨驻军了。

宋连三看着赵小姐点了点头。赵小姐说,现在,日本人离我们太近了。我舅舅说,往后我都不能出门了。我可能都不出门洗衣服了。

宋连三又点了点头。

赵小姐再无什么话说,默坐了一会,于是起身说,我走了。

宋连三依然只是点了点头。

在门口,赵小姐又回头说,你好好养伤。

宋连三手托着包在手帕里的巧克力糖,看着赵小姐出了门。不知道要把手帕还给赵小姐,赵小姐也没要回去。

宋连三看着赵小姐走出院子,跨出了大门,于是一块接一块地低头吃着巧克力糖,很快就把巧克力糖吃完了。他意犹未尽地捡起包装纸左看右看,神思缥缈。过了一阵,注意力才集中到手帕上,仔细看着一直拿在手里的手帕,凑在鼻子前一嗅,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香味,让他蓦然生出更多异样的感觉。

宋连三养伤的这些日子,外面接连发生了很多事。日本人在芭蕉寨驻军。经常在周围村子里转悠的那个人,忽然吊死在了去荷塘村的路边的一棵大青树上。据说腾冲城里来人看了,然后叫了几个荷塘村男人,把吊死鬼抬回腾冲去了,但那几个荷塘村男人也一直没回家。有一天晚上,芭蕉寨方向响起了枪声。第二天就听说是游击大队跟日本人交火了。游击大队战死了三个人,尸体被日本人在路边的树上倒挂了三天。有一天晚上,宋家营的狗一齐狂吠起来,家家都听到了有人从村里跑过,又听到有人在后面追赶。据说是维新社的人在追36师或者预二师的谍报员,但被他跑脱了。他们说维新社的人那晚上就住在宋正元家。

宋家营人总结出来了,经常在周围村子里瞎逛,问他做什么却说不出个一二三的,一个两个匆匆赶路的,忽然多起来的走村串巷的劁猪匠、小炉匠、杂货商……不是维新社的,就是36师或者预二师的谍报员。

宋连三曾经爬到村背后的半山腰朝芭蕉寨瞭望了一阵,但什么也没看见。不是说看得见日本兵的膏药旗么?也许他们收起来了。他只觉得这半山腰的树林阴森森的,没有半点春天的暖意。

宋连三也清晰地感受到家里的气氛忽然变了。大哥跟二哥经常吵架。母亲随时忧心忡忡,一副担心焦虑的样子。父亲跟二哥好像形成了新的默契,他们把大哥排除在外了,也把母亲和自己排除在外了。父亲变得越来越暴躁,他发怒的时候,眼睛里像是要喷出血来,母亲就满脸哀怨地低下了头,有时候还会轻声啜泣起来。宋连三下意识避开父亲和二哥,默默地体会忍受着家里的氛围。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想起宋晓武骂他的话:狗日的驼背,老子要再叫杨公子来,干死你妈。宋连三没法判定真假,也不晓得要拿这句话怎么办,只好转念去想赵小姐。

一想起赵小姐,宋连三就更无法入睡。他只是想她。他把赵小姐的手帕握在手中,仿佛在牵着赵小姐的手。回忆和想象,到最后都会模糊一片,只有赵小姐的身影始终清晰。突然,他听到父亲的房门响了一声。父亲的脚步声响到了二哥的房门前,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二哥出门又掩上了门……两个人走过堂屋,走向院子的脚步声……

二哥的声音,去哪里守?

父亲的声音,还是去芭蕉寨吧。

别又像前几天晚上一样,白守半夜。

这得等机会。再穿点衣服。急不得。

不冷。要不就干脆拿宋正元下手。

算了,同宗同族的。让别人来收拾他。

声音远去了。大门怎么没响呢?也许他们就没关门。旁边床上的大哥依然在均匀地呼吸。远处传来两声狗吠之后,院子里就变得更加寂静。

宋连三僵直在被窝里,又兴奋又害怕。他要等待父亲和二哥回来,等着他们带回一个结果。

最后,宋连三被这折磨人的焦灼弄得筋疲力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见到父亲时,他看见父亲少有的变得和颜悦色。看见二哥时,二哥依然睡眼惺忪,一副没睡够的样子。二哥也没去洗脸,而是走到牛圈门口,伏着牛槽看牛,眼睛则有意无意朝草楼上睃。他在草楼上藏了什么?

中午,宋家营人都在议论芭蕉寨一个日本兵被人砍了头。宋刚的父亲说,真的,上午我去芭蕉寨,看见日本人把那具无头的尸体运回腾冲城去了,还盘问了我好半天。芭蕉寨的人猜测是游击大队的人干的……宋刚他爹压低声音说,不仅要杀,还要砍头,肯定是提着头去报功了。

宋连三一声不吭,心里又害怕又兴奋,骄傲得容光焕发。他拼命忍住了要说什么的冲动。这时,宋晓文向人群走过来,大家互看一眼,改口讲起了育秧苗、敲土块整理农田准备春耕的农事,有的人干脆转身走了。

宋晓文叫住宋连三问道,他们刚才说什么?

宋连三看着宋晓文阴鸷的眼神说,他们在说宋晓武的事呢。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这是对赵小姐不敬。他忽然看见宋晓文笑起来,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还忘了要谢谢你呢。等我娶她的时候,请你干一碗红糖鸡蛋。

宋晓文一脸阴笑地走了。宋连三看着背影呸了一口。

二哥在草楼上藏了什么?这疑问让宋连三焦灼。宋连三爬上了自家的草楼,夕阳正把他的身影,斜长地照映在墙壁上。草楼上堆放的是稻草、米糠,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二哥会把东西藏在哪儿呢?稻草与米糠之间的鸡窝,明显被垫高了些。宋连三伸进手去,摸出一个带皮带的黑乎乎的东西。一头是镜片,很小。看一眼,什么也看不到。但另一头的盖子好像可以揭下来,还有根线拴着,揭下来,也是镜片。他把小的一头凑近看,院子里的鸡蓦然变得硕大如鹅。宋连三吓了一跳,定睛再看时,院子里的石臼、木杵大得超出了视界。朝远处看,高黎贡山被一把扯到眼前来,清晰变大了不少。宋连三放下那东西,山峦又变得渺远。再凑到眼前来,他发现张朝选正跟着他老子张二狗在宋正元家的菜田里干活。转动方向,镜头里又看见宋刚的父亲正在不远处的山脚下放牧,连他弯腰捡石子赶羊的动作都看得清楚。他还不算太老却死了儿子,早变成了一副凄苦模样。

……

天刚蒙蒙亮,灾难悄悄来临。

第一个看见日本兵的是宋辉国。宋辉国正蹲在挑水处的石板上朝两只木桶里舀水,听到动静回头,两把明晃晃的刺刀对准了他。他满脸惊悸地慢慢站起来,脱手的葫芦瓢掉进水沟,旋转了一下就歪斜着顺水漂走了。日本兵示意他朝前走。宋辉国木然地看了一眼漂远的葫芦瓢,觉得自己的一部分都随葫芦瓢漂走了。

村里的狗开始乱咬。有人在大喊,日本人来了,接着传来几声枪响。宋家营蓦然变得像一锅沸腾的水。许多人拖儿带女沿路朝外跑,不管从哪条路走的,都被日本兵的刺刀逼了回来。有的人避开大路,房前屋后躲避着日本兵乱跑,又引出了几声零星的枪声。随后,日本兵开始挨家挨户搜查。

听到日本兵来了的喊声时,赵小姐正在梳头发。她脸色剧变,手一抖,把自己的头发拽得生疼。她想加快动作,可手不听使唤,头发就老是扎不起来。她冲着厨房喊了一声,舅妈,说日本兵来了。姚氏反应倒是快,她从厨房里急匆匆跑出来朝卧室奔去,我去喊两个娃娃。你赶快躲起来。

姚氏跑进卧室,对依然熟睡的儿子宋河和女儿秀秀大喊,快起来,日本兵来了。宋河吓得骤然坐起,揉着眼睛不知所措。姚氏一把抱起女儿,忙着给她穿衣服,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日本兵来了。日本兵来了……吓得小女孩惊恐地瞪着眼睛,任由姚氏摆布。

赵小姐站在堂屋里,头发依然没扎起来。她左顾右盼要找一个藏身之处,可实在也不知道藏到哪里去。她听到姚氏的喊声,你还不穿衣服?然后是表弟宋河哭兮兮的声音,我的裤子穿不成。我的老祖公哎……这是舅妈的声音。

咣当一声响,大门被人踢开了,四五个日本兵拥着一个腰间带刀的日本兵警觉地踏进了院子。日本军官看着赵小姐,哟西地叫了一声,那眼神,像老鹰盯着小鸡看,还朝赵小姐笑了笑。然后突然回头叫了一声,日本兵嗨一声整齐回应,分头朝各个房间的门奔去。不一会儿,姚氏就被两个日本兵推搡着出来了。赵小姐看见舅妈手里抱着表妹,宋河一只手揪着姚氏的衣襟。两个日本兵嫌她走得慢,又推搡了她一把。赵小姐注意到表弟宋河还光着屁股。

军官挥挥手,两个日本兵推搡着姚氏朝大门外走。经过赵小姐身边时,姚氏说,跟着走。赵小姐刚要移步,就被军官伸出一只手拦住了。赵小姐看着舅妈一步步走向大门,心仿佛也被舅妈的脚步声攥紧了。在被日本军官一把抱起的瞬间,赵小姐绝望地喊了一声舅妈。

走到大门口台阶上的姚氏,被赵小姐这声舅妈叫得心一颤,扭头就看见赵小姐已经被军官抱到了堂屋。她放下女儿的时候,她身后的两个日本兵就把刺刀伸在了她的路径上。姚氏对刺刀毫无反应,也许她觉得刺刀拦路只是吓唬她而已。她转身惊叫了一声就向赵小姐跑去。她刚跑出一步要迈第二步时,两柄刺刀就同时顶进她的腹部,到像是她自己撞上去的。姚氏看着两个日本兵,保持着嘴巴张开惊叫的姿势,脸上迅速变成了惊恐和茫然,好像在奇怪那刺刀何以会插进了自己的肚子。日本兵又用力顶了一下枪,姚氏直腰后仰,日本兵又猛然抽出刺刀,姚氏便脸朝下栽倒在了院子里。在两个孩子的大哭声里,姚氏的血慢慢渗进了自家院子的泥土里。

外面乱起来的时候,宋连三还没起床。他听见父亲在喊,老二,外面在乱,可是日本人来了?你那东西藏好了没有?

宋连三听见二哥焦急的声音,在圈楼上鸡窝里。你再瞧一眼。

大哥一骨碌翻身下床找衣服穿。宋连三也忙跟着起身。然后就听到了砸大门的声音。宋连三忙凑到窗前看,咚,咚,两个穿黄军装的日本兵直接翻墙跳进了院子。父亲还趴在上圈楼的木梯上。日本兵摆了一下枪头,示意父亲下来。父亲只好从梯子上退下。大门被打开了,又进来两个日本兵。

宋连三鞋还没套上,房门前已站了一个个子高大的日本兵。趿着鞋的宋连三,被日本兵一把扯出了房门。

几个日本兵押着宋连三一家五口朝村中大青树下走去。宋连三心跳如雷,那鸡窝里的望远镜一直在脑海里晃来晃去。父亲看到宋连三在哆嗦,把手扶在他肩膀上,轻声说,别怕。话音刚落,父亲的背上就被日本兵捣了一枪托,一个趔趄,伏着宋连三的手下意识用力,差点把宋连三按倒。二哥朝日本兵瞪眼,旁边的日本兵大叫了一声八嘎,也捣了二哥一枪托。

大青树下已经站了很多人。宋连三看见宋正元三父子跟日本兵站在一起,还有两个带枪便衣,其中一个正是宋晓武嘴里的杨大公子。接近人群时,父亲又低语道,散开了,别聚在一起。话音刚落,他的背上又挨了一枪托。宋连三看见父亲像只鸟一样张着手臂向人群扑去。站在前面的宋辉国拽了一把,父亲才站稳了,捂着胸口艰难地咳了几声。

宋连三站进人群,依言跟家人悄悄挪动脚步散开了,心下稍安,于是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赵小姐的身影,没看见,心又揪了起来。混乱中,宋河也拉着妹妹被赶到大青树下。俩人一见父亲,重新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向父亲叙说道,妈被他们戳了两刀,扑倒在院子里,喊也喊不答应……还在流血……那些人把大表姐抱进房间里去了……宋辉国搂着两个孩子瘫坐在地上,眼泪顺着脸颊绝望地流淌。

太阳都从山际露出脸来了,日本人依然没什么动静。一村人静静地看着阳光慢慢从村背后的山上一直照射到村里来,从大青树的枝叶间斑斑驳驳地洒到地上,偶尔发出的咳嗽声都会吓人一跳。

那军官终于来了,旁边跟着一个没见过的中国人。日本兵、宋正元和他们旁边的几个中国人顿时神色悚然。人群乱了一下又静下来。宋连三从人缝里看出去,眼光僵在了日本军官手中的黑眼镜上。

那军官走到正对面来,说了几句什么,旁边的那个中国人又对宋正元说了两句,宋正元的眼光迅速在人群中搜索着,停留在了父亲的脸上。宋正元清清嗓子喊道,宋正楷,太君问你这望远镜怎么会在你家的鸡窝里?

宋连三看见父亲一步步走出人群,脚下也自然地跟着朝外移。但刚迈步,就被宋刚他爹用力拉住,还被重重地捏了一把。宋连三看见两个日本兵扑上来挟住父亲,拖到日本军官前面。那军官瞪着父亲。宋连三听见父亲说,我捡来的。

那军官声疾色厉地喊了几句。那中国人又朝宋正元耳语。宋正元犹疑了一下,突然朝站在前面的二哥一指,两个日本兵扑上去把二哥拖出了人群。二哥在日本兵抓住他的时候突然大叫,就是老子干的。老子一个人干的……狗日的日本兵……宋正元,把我爹放了,你狗日的不得好死……

宋连三一阵颤抖,牙齿扣得得得响。他看到二哥被两个日本兵架到那军官面前后,松开了二哥的手臂,看见二哥伸手就去抽那军官腰间的刀。军官一手格挡开二哥的手,怒叫了一声八嘎,抬脚蹬出。二哥噔噔噔退了三步。二哥站稳身体又要扑上去,架他的那两个日本兵已经横枪直刺,两柄刺刀瞬间穿透了二哥。二哥艰难地对着旁边的宋正楷喊了一声爹,身子慢慢软了下去。日本兵的刺刀一抽,二哥就倒在了地上。

人群一阵惊呼,引起被压抑着的骚动。

两个日本兵重新捉住了父亲。

母亲是在二哥倒地的时候呼天抢地地冲出去的。她伏在地上搂着二哥大哭。父亲也开骂了,小日本,那个吊死鬼是我杀的。那个日本兵的脑袋也是我砍的。有本事一刀把老子杀了……给老子来个痛快……

宋正楷骂一句,那个翻译跟着说一句,日本军官手中的指挥刀被他越攥越紧,最后终于刷一声抽了出来。宋正楷双臂被两个日本兵拧到后背,身体被摁在了地上,他依然努力昂起头来怒骂。那军官双手高举起指挥刀,随着一声八嘎斜刺里劈下,宋正楷就一头栽到了地上。

周围一声惊叫,个个调头掩面,不敢直视。

宋连三母亲那声声嘶力竭的尖叫,撕开了那让空气凝固的死寂。当丈夫的身体栽倒时,她也一头栽倒在了儿子的尸体上。

宋连三一直被宋刚的父亲紧紧抓着手臂。到后来,他只是眼睛瞪得大大的,木然看着地上的父母和二哥,无知无觉,甚至连日本人是何时走的都不知道了。宋刚的父亲在朝他背上使劲拍掌的同时,在他耳际大喊一声,宋连三才惊醒过来,哇一声哭出了声。

他看见有几个女人围着母亲,又是掐人中,又是大喊名字,折腾了一阵,母亲终于嘤嘤地哼了几声,醒转过来。宋连三看到醒来的母亲突然咯咯笑个不停。她挣脱开那几个女人的拉扯,哼起了一首谁也听不清什么意思的催眠曲,然后就在村里人的泪目注视下飘飘荡荡地走了,很像一条游走在水草间的母鱼。

日本兵走时,还放火烧了宋连三家,大火波及旁边的两家人,三家人的房屋家产尽皆化成了灰烬。

宋家营人一齐帮忙,将父亲、二哥、姚氏,还有跑到村背后被开枪打死了的宋宝生埋在了宋刚的坟旁。母亲整日里疯疯癫癫在村子游荡。大哥经常会一阵哆嗦就脸色铁青地蹲在地上。至于宋正元,村里人给宋连三讲的是两番道理。有人对他说,你爹你二哥都是他喊出去的。不报杀父杀兄大仇,那还叫男人吗?也有的人跟他说,算了,那个翻译官还在问你家还有没有别的人,是宋正元说,你家就你二哥一个儿子,才保全了你兄弟两个。他说这个话,算是救了你兄弟两个。

宋连三没法判断哪个说法对,没人处就独自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但无论如何拍打也还是想不出对错。没法判断,他只好不判断。有一次在村口碰到宋正元,宋正元忽然驻足对他说,我算是救下了你兄弟两个的命。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宋连三发现他眼中有点茫然,也有点余悸。宋连三一言不发,默然走过。

宋连三偶尔会想起赵小姐。宋家营私下都在传言,赵小姐被七八个日本兵糟蹋,腰都肿了,她舅舅到处找医生,好不容易才救下一条命。赵小姐在村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奇怪的是,她家腾冲城里的家人,也一直没来接走她。宋连三一直没去看赵小姐。他想,这时候赵小姐肯定也不想见人。

宋连三也像他母亲一样在村里游荡,一言不发,走起路来悄无声息。村里人都怀疑他是不是也像他妈一样疯掉了。宋连三当然没疯。他的背心里经常是热的,他觉得有一股从天上灌注下来的热气,满满地支撑着他的背脊骨,让他站立得笔直,让他走得轻盈,让他的手臂充满了平日里感受不到的力量。他甚至打算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大哥开始清理只剩下一个墙圈的家,他去山上割了很多茅草,准备先盖三间茅草屋安身。大哥对看着他干活的宋连三说,莫非你就这样看着,手都不想伸一把吗?

宋连三说,你盖吧,我什么都不想干。

你怕真的是脑子不清楚了。一点事都不懂。

你盖房,够你和妈住就行了。

莫非你真的不住?

我不住,宋连三毫不犹豫地说。

大哥看了他一眼,又低头清理瓦砾。宋连三看着大哥,心底翻出无尽的酸楚,终于咬咬牙走出了那道没被大火殃及的孤零零的大门。他想,她确实该走了。于是毫不犹豫地向宋辉国家走去。

宋辉国家同样一片哀戚气氛。宋连三朝院子里张望了几眼,见赵小姐病恹恹地坐在廊檐下。看到有人进来,赵小姐马上起身想要避开。看清是宋连三,这才犹豫了一下重新坐下。她看了宋连三一眼,就垂头不语,一副哀怨绝望毫无生机的模样。

宋连三说,你好些了吧?

赵小姐稍抬头说,好多了。宋连三看见赵小姐青一块紫一块依然浮肿的脸上漾起了一丝笑意。

你家人怎么不来接你?

赵小姐咬咬牙说,我也晓不得。

我要走了,来跟你说一声。

赵小姐抬头道,你要去哪里?

我去怒江边找预二师。我要去当兵。

赵小姐确信这是真话之后,皱了皱眉说,预二师,听说前一阵被日本人打散了。

那我不管,只要打日本人的兵,我都当。

赵小姐眼眸里闪了闪亮光,心想他终于长大了。宋连三望着她,心旌摇动,脱口低语道,你等着我嘎,过几年我来娶你。

赵小姐看看他,低头看着地上。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悲戚悠长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他,见宋连三依然盯着她,于是木头似的点了几下头。宋连三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来说,拉钩。赵小姐悄无声息地也把小指伸出来,勾在了一起。宋连三只觉得一股幸福的暖流顺着小指流过来,沿着手臂一直钻进心底,痒酥酥麻滋滋的,令他手足无措,于是回头就跑。大门口又传出他的声音,你别骗我嘎!

赵小姐心里仿若有块大石头落到了地上,便急道,你早就说过了的。

1944年9月14日,沦陷了两年四个月零四天的腾冲城在远征军第20集团军的猛烈攻击下终于光复。连续响了45天的枪炮声,最后沉寂了。

昔日古朴秀丽的腾冲城,现在到处是残垣断壁,碎砖瓦砾。36师二团三营传令兵宋连三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军装,在那些打扫战场的民工和士兵间穿梭,见民工模样的人便问三石巷在哪里。

几个民工正在清理瓦砾,准备把埋在下面的一具士兵的遗体刨出来。听到问话,一个上了岁数的民工直起腰来,对着一片断垣残壁东看看西看看,然后看着宋连三说,没有了,被炸平掉了,一点都看不出来了。

宋连三急忙又问,你知道赵伯和家人怎么样了么?

民工说,哦,做玉石生意的赵先生家啊……晓不得了。很久没见过他们家人了。你看腾冲城都平了,有命的才活得下来了啊。你到别处问问吧。

宋连三继续四处询问,又到难民堆里寻找查探,最终还是没打听到赵伯和一家人的任何消息。两天后,他也就随部队向畹町方向开拔了。

宋连三那天中午离开宋家营,东躲西藏地一路向北走去。他只知道在靠近缅甸的界头一带,依然有远征军在活动。沿路幸好也没碰到什么麻烦。误打误撞,竟让他走进了高黎贡山西麓远征军36师的防线。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少年,被径直带到了师部。盘问出来的故事,让那个盘问他的人微微皱眉,心生恻隐。宋连三也从这个看上去官阶不小,脸色越来越和善的中年人身上看出来了,他想要当兵的愿望马上就将成为现实:这让他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大,自信与愤怒溢于言表。

坐在对面盘问宋连三的人,正是36师师长李志鹏。

一次朋友小聚,说起最近在写什么的话题,我大致讲述了一下写作中的小说《遥远的高黎贡山》。坐在我旁边的周报专栏作家张琴说,你写的这个赵小姐,我曾经采访过她,可惜未能成文。

她采访过赵小姐?我当然很感兴趣了。看大家也都兴意盎然,于是张琴讲述了她采访赵小姐的详细过程。她说:

2012年3月的一天,我按照别人写的一篇回忆录里所提供的线索,到宋家营去找赵小姐。一开始我也不抱什么希望,这么多年,赵小姐还真的在宋家营生活?只是想既然有这么个线索,去落实一下也是好的。

在村里的那棵大青树下,我遇到了一个七十来岁老人。听说我要找赵小姐,老人满眼狐疑。我只好谎称自己从缅甸来,是赵小姐的远房亲戚。看得出来,我这善意的谎言,并没有打消对方的猜疑。但一听说我是从缅甸来的,则好像吊起了对方的热情。他说他叫宋河,是赵小姐的表弟。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幢有点陈旧但并不简陋的房屋说,那就是我表姐的家。他说,我表姐夫死后,表姐依然保持着她多年养成的习惯,隔三差五就要坐车到和顺乡图书馆,去看一天的书。每次都是很早就去,末班车才回来。今天一大早就见她坐车出门了,估计又是到图书馆看书去了。你到和顺图书馆去找找看。

我只好开车回到那个全国最大的乡村图书馆。一进阅览室,就看见一位头发雪白的老人,独坐在一个角落里专心阅读。照年龄、气质判断,我猜想那就是她。再说也没有更符合类似特征的其他人。我悄悄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她翻动书页的时候我才看清了书名:《缅北之战》。我也看过黄仁宇先生的这本书。

她随即就注意到了我。她抬头对我一笑,我也对她笑笑,然后轻轻地叫了一声赵小姐。她满脸狐疑,甚至有些警惕地看着我。我拿出记者证翻开,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她拿起来眯着眼睛看了看,脸色稍稍缓和,问道,你想采访我?

我郑重地点了下头。她也变得郑重了。我看见她犹豫了一瞬间,最终还是起身还了书,跟我一起走到院子里。我说找个茶馆之类的地方谈,她不愿意。于是我们在图书馆院子里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

我详细地说明来意。她表现出一副很配合的样子。她说,自从日本人占据了腾冲城,我就一直在宋家营生活。先是逃难,寄居在舅舅家。腾冲光复时(也许是腾冲光复之前,我也没查清楚)我家人就都不在了,我只好一直滞留在宋家营。我家那老倌也是宋家营人。他在日本人占据腾冲时当了兵,一直到1948年才回到宋家营。他一回来,我就嫁给了他。我不能生育,我们一辈子也就无儿无女,就这样过活到了现在。那些年磨难多。后来生活状况好了,但我们也都老了。老倌前两年过世了。我腿脚还方便,没事就会来这里看看书,消磨时间。

我随口说了一句,看您这样貌,看您这生活状态,可一点也不像农村老太婆。

她看看我笑了,说,我也在腾冲女中念过书。你可能不知道,我祖辈父辈都是做翡翠生意的。房子虽然在收复腾冲时候炸平了,但地基还在。她忽然向我描述起了她家做翡翠生意时候的景况。

采访一开始还算谈得顺当。但当我小心翼翼地提到那个敏感话题时,她蓦然就住了口。眼神渺远,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这次采访就这样陷入了僵局,无论我再提起什么话题,她都不再开口。我只好提前结束了这次采访。我说开车送她回去,她拒绝了;我提出再到宋家营采访她,她也委婉地谢绝了,然后就客气地跟我告别,离开了图书馆。

之后我先后五次到宋家营,她都不在家。采访别人的时候,也经常会碰到这样的事。但别人多半是因为避而不得,最终我还是有机会打动她们。只有这位赵小姐,真是只有一面之缘,之后就彻底消失了。问别人也都说真的不知道。我猜想,她还有别的地方安身,可以回避我。这么多年过去,估计她也不在人世了。

我说,她的话里埋藏着很多线索。

张琴说,我所找到的当年被侮辱女性当中,她是消失得最早最快的一个。唉,一辈子的伤疤,没几个愿意主动揭开的……

我点点头,结束了这个话题。张琴曾经锲而不舍地追踪采访或与作者约稿坚持多年,在周报上开设专栏《她们》,以一个个悲惨案例,记录下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华女性最沉重的那一页。

【黎小鸣,本名黎永泉,云南永胜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橡皮泥》、中篇小说集《在水边眺望爱情》等。获得过《滇池》文学奖、云南省文学艺术创作基金奖。现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