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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5年第3期|庞培:秋近桐庐
来源:《芳草》2025年第3期 | 庞培  2025年09月09日08:51

十五年前去过桐庐,之后又去过一次,并到旧县。旧县在山里,桐庐在富春江边。此地因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而世代闻名,当然更有桐君老人的深山采药,扬名海内外。我和别人不同的是,我是江阴人,现又居住无锡东乡,这两个地方都是距离黄公望先生出生地常熟大义乡很近,一个是东南方向,一个朝向东北面,空间上都只有二十几公里。我曾两次站在大义乡的空地位置朝远处眺望虞山,那是画家生命中的第一座山。常熟那里的山,不像浙江境域,没有群山延绵、山峦叠嶂的,只有平地一座孤零零的山体,因此很平常地就成为大山。人们可以绕着此山左右前后远近地开阔着看,可以为了砍柴游赏而在平原上走上一整天,慢慢地离山近了,又慢慢地背转身走过。而在浙江那样的省份,你一不小心就可能置身于深山,即使行走在田埂阡陌,你也有可能只是行进在隆起的山谷地带。所以桐庐的那种多山地貌,再加上富春江一带如黛,印象就始终很年轻。相对于平原的萧瑟苍凉,富春山水图景,就更加地使人如入图画中。桐庐地方,有一种扑面萧瑟的古意,县城的一切,似乎全是从一棵古树上长出来了,街道马路,也成了树身伸展出的荫叶枝柯。这里的水也好,人也好,风物土产也罢,似乎都是宣纸做成,宣纸上的墨迹,或者装毛笔的竹头笔筒,更有一份《宋诗选》的味道。诗人、画家黄公望,以常熟故里的虞山始,到桐庐富春江边的苍茫群山终止,这期间的江南山山水水,“一山行尽一山青”,空间大小在五百公里差不多,画家一生,可谓穷尽了吴越江浙的天地辽阔。从汉文明的源头一直画到了最近代的七言律诗,其间,也画出了诗歌史上作为新声的词的奥秘递进。《富春山居图》,最终,以一种《诗经》体的四行之声,在汉家山水间停驻。而古歌谣、五言古诗、五言律诗、乐府、竹枝词参差其间,看上去,宛如一幅画成了山水形迹的《春江花月夜》,而画中扬子江的位置,被春日汤汤的富春江面所替代了。它也有古琴歌的味道,琴箫合春天,声韵绵延,好像在画一部音乐作品,极清越婉转的音乐,甚至可能是人在深山里的无声的音乐。画家的终极凝望,其构图深处,亦把画家八十多年的人生际遇一一收入眼底。我们从《富春山居图》画面朝外看,就能够同时看见扬子江潮、苏南平原、杭嘉湖平原,长三角甚至太湖流域的人家水乡,村墟田畴。虽然我们弄不大清楚画家晚年在富阳、桐庐、建德一带,包括临安城里日常的潦倒生活。一壶冷酒,三两知己。

从代代更新的角度看,江阴没有桐庐,正如常熟县城的人文史地,不太可能包含到了富阳;但是富阳、桐庐这些地方,却最大程度地包含着了江阴和常熟。吴越吴越,并没有先到后来,但是宋以后,之前越国地方的发展更新,确实长时间超越了吴地文明。我们到桐庐的地方,有可能观赏到局部的江阴水乡,但是想在江阴城里看见同样说吴方言的桐庐山乡的风景,必定是可能性很少的——正如黄公望本人,在1378年的某一天,慢慢地走在通往“富春山居”的落叶萧萧的路上。

然而今天,富阳和桐庐,慢慢地开始反哺于长江三角洲一带的城镇了,桐庐、浙中和浙北,带来了新滋润,两地的有效交集,越来越经常,这也是人所尽知的共识了罢。

桐君山,我记得是紧贴着江边的崖壁,古意苍苍,好像是仙人升天途中,突然凝固着了,连同他的手杖、随身包袱。自然,仙人随身的包袱,不过是他平时种菜莳花的后花园。说是花园,更像是菜地,是那种小巷孩子们随意从墙头翻越的旧天井。我记得那里有七窍八裂的小山洞,上下盘曲的石壁、石阶。好像石壁组成的象形文字,汉语的“寿”字。有一种高古的人间气象,直愣愣矗立在千古的江流上方。形似柳宗元的《江雪》一诗之活脱脱的空间雕塑——独钓寒江雪。小似恋人之间惊奇的呜咽,而又汇入茫茫天地江河深处。你说它是采药人遗落在山里小路上的一篓新鲜的草药也好,是仙人指路的背影衣袂也罢,都有几分相像,简直像得不得了。山似古木,树似危岩。对我十五年前游历的印象而言,委实太过于奇峭了。好像它是其他浙江境内的无数大山的祖先。是群山们的爷爷,一变而成了浪迹凡尘市井中的小丑,颤巍巍,不拘形态,只为寿命超过105岁以上的人而存在。一阵江风,吹来一阵生涩草药味。那山活脱脱正是一剂不世出的草药。王安石在江阴写下:“人间鱼蟹不论钱。”其实啊,草药比鱼蟹更不论钱。摇曳着的,是风雨途中的人情和智慧,是生命的机运,最平凡的冷暖自足。山石本身,包括山下的江水,也是药剂一种。是一种化学。桐君山,犹如一名东方的化学大师,穿越了千年时空,伫立在今天的游人面前。中国人不仅离一般的漆木、古松、樟树楝树远了,更是离桉、楮、古桐、枫木和蜡梅远了,也离柏树更远了。所谓文明,不过是向身旁的树木挥手道别。言辞是其一,眼神、声音、身姿更是其一。我们今天如何爬上桐君山?我在十五年前爬过一次,就明显觉得自己虚伪得可怜,不仅全程心惊肉跳,而且虚汗涔涔一直从头到脚,爬山途中,仿佛在费神阅读一篇古代文章。游一座山,半天都是佶屈聱牙。

桐君山,距离城区不远,却隐隐令人感觉到城市的尴尬和窘迫。就像不再懂得如何去侍弄主人的保姆那样,城区勤勤恳恳,用了很重的心思去挨近这座小山,但却仍旧不得丝毫的要领。拎一桶水,听成了买一套西装。

城外的富春江,那是妙不可言的圆中之方。是甚至连伏羲也没有看见过的碧黛大江。包含了所有的全音阶、半音阶、和声音阶这三种音乐体系的希腊式大江,糅合了伏羲、毕达哥拉斯、柏拉图的数之间的一致神秘之江。听那雾蒙蒙的水声音,色泽近似一床古桐木琴,森森然,泠泠声断,立即眼前有一幅《君子抱琴图》,似乎救命奔亡者,已脱离出了苦海。欣欣然。围棋谱上说的“活眼”,此地乃亘古活眼之地。山山水水,全给了百姓存活的性命,难怪东汉时,已有严子陵钓台流转,讲出一个乱世中国的文士,辗转于性命苟全的故事(或寓言),差不多是中国历史上最初的士大夫生涯源头处,是中国式文士开源节流之地。比之“高山流水”“游仙诗”“山水诗”“竹林七贤”及陶潜,不知道要古老多少,对于诗史中国,大抵上是最初家园的雏形罢。即使在夏天,那钓台积雪,似乎也保持在中国文学最高的雪线之上。站在贯穿全城的富春江大桥上,夜来朝很远的江中心眺望,人会望得见文学史上最深黑的那一页,惊心动魄——不要指望乘船能游览悬崖落木的钓台——看不见的危崖绝壁,比看得见的千古沟壑,不知要严酷和优雅上多少倍。人们只要用耳朵听一下就知道了:奥德赛在返乡途中最大的考验,须得具备多么大的美德和忍耐力。简言之,在钓台遗址这里,每一样东西都被历代生命智慧,简化为了数量、重量、大小,而其中所含的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自然而然地体现出了天体运行的默然和谐。底下江面的水流,则是它极端抽象原理的图案种种:圆的排列,先天次序、经典原义、高低卦序,以及历代文人包括理学家邵雍(1011—1077)、胡渭(1633—1714)等人对此遗址的朝拜造访。太多啦!天神、四时之神、山川之神以及其他无生命的东西的神,全在附近左右的山坡上匍匐:钓台迸射出某种中国古代高士可能的内心体验即“心灵之光”,通过周边层峦叠嶂的青山绿水来发展这种江底潜流般的泰然状态,以部分达到《论语·述而》中孔子说颜回和他能够做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这样类似的随遇而安暗含着的世变修养,不知警示了多少代中国的读书人在艰苦的外部条件之下保持着的快乐的源泉,在诗歌史上,也差不多是《诗经》朝向最初四行四韵诗的不忧不惧的转换,甚至调息、坐禅。钓台为天下有智慧的文士们在暴君无道或人文混乱之际,提供了隐退、休憩的依据——一如托·斯·艾略特在其著名文集中所言:“……当我变得更为年长,我逐渐意识到这是一种多么稀有的品质。那种面对自我的彻底诚实和面对世界的彻底诚实(integrity),不管是在文人还是在从事其他职业的人那里都并不常见。”中国山水,或诗画的最初源流之一,在浙江的富春江这里,如同一只夜半出没的猫头鹰,一开始就带上了冥想的圣洁品质。

这一年的秋天,我来了桐庐的富春江边,夜来在酒店熟睡,竟在梦中重读起来郁达夫的《钓台的春昼》。我有多少年不曾再读郁达夫了,但他的散文、诗词等,我是喜欢过的,是二十几岁当工人的年代,读到几近烂熟的。突然忘了,突然又在梦中想起,重温其中炽热的篇章。他的文字,是被遗忘了的民国文章中最被坠落到遗忘深谷的那些部分,他也很成年地代表着民国文学成熟的身躯,总是醉醺醺地不管不顾着,在白日里游荡,一有好玩的事,就精神百倍跳将出来。这文章和题目,宛如一道道强光,全射向我的睡梦乡,“酒醉方能说华语”(郁达夫)。我知道我是到了诗人儿时的故里不远处,他被这里的山水地貌,永远地养育着,既无出生,亦无死亡。这是诗人真正、真实的故乡,血亲之地。他的散文的有些段落,全化为斑斓闪烁的白昼景物,在我紧闭着的眼皮底下跳荡来回,慢慢地转换成人在小巷子弄堂里的走路,古石板路,小巷人家,天井院落……于是,我在“钓台的春昼”五个汉字底下,不怎么睡着地睡着了:《城里的吴山》《出昱岭关记》《过富春江》《感伤的行旅》《雁荡山的秋月》……仿佛窗外高层的秋风,一阵阵地吹。

【作者简介:庞培,诗人,散文家。散文集二十余部及诗集多部。主要作品包括《低语》《五种回忆》《乡村肖像》《四分之三雨水》《帕米尔花》《母子曲集》《吴歌》《数行诗》等;曾荣获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及孙犁文学奖。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来“新散文运动”重要作者。2022年出版最新诗集《写给梦境》(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江阴人。现居无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