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5年第8期|景亚杰:魂蔷薇
编者按
《魂蔷薇》的故事围绕游戏设计师与艺术家的一场关于AI创作的对话展开,小说家敏锐地捕捉到人工智能快速发展的当下,其对艺术生产过程及创作者所产生的根本性的影响。艺术创作,这来源于人类灵魂深处的情感表达方式,是否可以利用这远未充分展现强大能量的工具来辅助创作?艺术创作是否终有一天会被人工智能所取代?人类的精神追求成果与人工智能无可比拟的强大算力,究竟哪一个才是我们所要达到的目标?这一切的疑问与探寻从此刻才刚刚开始。
魂蔷薇
//景亚杰
欧阳新酷爱游戏,本科学的动漫美术设计专业,毕业后在一家游戏厂商当原画师。最近,公司在研发一款闯关益智类游戏,打算设计五种不同风格的游戏场景。欧阳新自信地认为母亲沙路颖在油画方面的天赋和钻研能给他指引,便自告奋勇接下了公司重点打造的油画主题场景设计。奈何画了几稿,他都不满意。
这天,为了寻找灵感,欧阳新走进一家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的画廊。琳琅满目的油画让他有种被艺术包围的感觉。欧阳新仰头依次看过去,一幅六十厘米长的油画引起了他的注意。爬满篱笆的粉红色蔷薇摄人心魄,仿佛微风一吹,香气就会飘出画布,溢满整个画廊。油画下方的落款,字迹娟秀地写着“林又娜”,名字尾部还画着一朵小小的蔷薇。
风中绽放的蔷薇,正中下怀。他狂跑回家,凭借一口叫“灵感”的仙气吊着,趴在电脑前一整天时间,终于完成了油画主题场景的初稿设计。他靠在椅背上,看着还算满意的画稿,脑中突然蹦出三个字——“魂蔷薇”。一股强烈的宿命感油然产生。他母亲在病床上嘟囔的就是“魂蔷薇”,游戏索性就叫这个名字。
有一件事他拿不定主意,习惯性地打开AI聊天软件,问:“应该去见激发我灵感的画家吗?”
“是否去见给你灵感的画家,需要综合多方面因素来考虑,以下是一些可以参考的要点:/一、积极方面/1.表达感激之情……”(此处省略一千五百字。)
“一句话回答。”
“你可以先尝试通过一些非直接见面的方式,比如电话、邮件或者通过社交媒体等渠道表达你对画家作品的喜爱,看看对方回应情况,再决定是否去见他/她。”
欧阳新捻着下巴,有了主意。他再次来到画廊,央求老板,终于得到了画家女儿晓雪的联系方式。他忐忑地打过去,提出想要登门拜访的想法,对方言语温和,但态度坚决地提出了种种不便。他以为没戏唱了,谁料对方听到“魂蔷薇”后,稍作犹豫居然同意了。兴奋之余,他脑中闪过一丝疑惑:素未谋面的画家,就这样接受了我的拜访请求?
之后欧阳新了解到林又娜目前居住在丽江。从写实主义到抽象表现主义,从印象派到立体主义,各种油画风格她都尝试过。高产时期,有人称她是当代本土巴勃罗·毕加索。而且她这一两年开始用AI绘画,作品小有名气,在多地举办过展览。只是她最近一段时间处于退隐状态,鲜少有新作品面世。
“AI绘画?有趣。真是上天的安排。”欧阳新仿佛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
两天后,欧阳新出发前往丽江。一路上,他像跟电脑连成一体似的,一刻不停调整画稿。当下,玩游戏正被数以千万计的年轻人当成一件正经事来对待。为了游戏体验,他们会配置一套效果好的显示器、环绕音箱、鼠标键盘和电脑桌椅。更重要的是时间,要投入不间断的几十分钟有多难得,每一个打工人都深有体会。既然付出了成本,玩家自然希望在游戏过程中获得更真实更震撼的沉浸式体验。但改无止境,不到游戏上线,很难停下。
列车抵达。欧阳新合起电脑,新奇地走在街上。缥缈圣洁的雪山,琥珀色透亮的湖水,琉璃金顶之下红檐白墙的寺庙,无一不充满诗情画意。目的地很好找,吃个竹筒冰激凌的工夫就到了。那是一层七米高的别墅,精致地坐落在苍翠树木的掩映之中。
门开了,一头利落短发的大眼睛女孩出现在面前。她将门开至一半,从头到脚打量来客一番。来人一米七五的个头,偏瘦,浓密眉毛下是一双锐利的眼睛,高挺鼻梁上架着一副黑镜框,穿着一身白色休闲装,搭配灰色帆布双肩包,手里提着一件水果礼盒。
“你好。我是欧阳新,之前通过电话。”
“是你啊。快请进。”
欧阳新拘谨地站在客厅中央。一个很大的书架立在西面,上面摆放着图书和唱片。中间摆着原木沙发,旁边是几个茶褐色丝绒的蒲团。他喜欢这样的设计,每个细节都彰显着匠心和品质。
一位衣着素净的、佩戴蜜蜡项链的女士,正对着梳妆镜拨弄头发,听到有客人进来,顿时起身迎接。
“我妈妈。她很久没有见过生人了。”晓雪说完,迅速溜到林又娜身边,“妈,这位是欧阳新,游戏原画师。”
盯着欧阳新聪慧灵动的眼睛,林又娜莫名想到一位故友。故友在美术学院时,可是校园传奇人物,拿过三次校园绘画比赛金奖。
“妈?”晓雪推了推母亲的胳膊。
“哦。”林又娜缓过神来,“原画师,好特别的工作。厉害。”
欧阳新扬起笑:“没有了,原画师只是对外光鲜亮丽的称呼,私下我们称自己——画卒,把需求转换成画面效果而已。”
主人温暖的微笑化解了一点紧张的氛围,但看到原木桌上摆放的车厘子、莲雾等水果,欧阳新又觉得自己带的水果礼盒不合时宜,不由得搓起手来。
林又娜弹了弹指甲,不多寒暄。“你设计的是个什么样的游戏,跟油画还有关系吗?”
“阿姨,我给您展示一下。”欧阳新利落地从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电脑,打开游戏1.0版本。
游戏启动,神秘的黑暗凝在上空。一片漆黑中显出零星的飞沙,之后狂风骤起,洋洋洒洒的棕色沙尘四处弥漫。之后传来嘈杂的怪声,铁与铁的碰撞,脚步、呼吸、刀出鞘的声音……如果玩家没有在规定时间里到达终点,就会被沙尘暴吞没,被击杀,或直接饿死在沙漠里。
“这是谁?有点像幽灵。”
“莫奈的灵魂。”
林又娜凑近屏幕。如同忽然见到强光,她的眼睛猛地一缩。从侧脸看,莫奈是皮薄骨骼感强的超模脸长相——高眉骨,单眼皮,右眼下方有一粒黑痣,饱满的唇形为鹅蛋形的脸庞增添一丝妩媚,脸上两道细长的红蓝拼色油彩,又加强了莫奈气质里的距离感和攻击性;特别的是莫奈的躯干,有种通体琉璃的即视感,浑身上下呈现出果冻状的透明色。
“怎么会创作这样一个角色?”
欧阳新笑了一声:“实不相瞒,莫奈的原型是我妈妈。长相、动作、语气,都是按照我妈妈的样子设计的。在妈妈心中,莫奈是神一样的存在。故此取名。”
晓雪眼神中充满崇拜。“哇,可以可以,细节好棒。这建模要用多久呢?”
“两周左右。”
“这么快?”
“嗯,只要描述清楚需求,AI便可自动生成一个基础模型。在这基础上我调整参数,直到做出满意效果。”
得益于AI技术,场景和角色建模时长大大缩短。但原画不仅要好看,更是一门服务于游戏整体的艺术。想为玩家提供沉浸式的游戏体验,场景、角色、道具等等离不开文化背景、逻辑和故事的支撑。尤其是人物身体建模,是一个相对耗时且反复的过程,欧阳新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了创建和完善人物形象上。从定义轮廓和大体积开始,逐步完成形状层次,最后细目第三形状;声音采集方面,则要录入半小时以上的音频素材,通过声克隆开源平台对声音进行剪辑和合成,再进行模型声音训练,之后输入文本就可以让角色“开口”说话……
“AI建模?我可以试试吗?”晓雪满心的期待仿佛要从睁大的眼睛中溢出来。
“当然,你在对话框里写需求就行。”
“我希望莫奈出现在书店里。”很快,屏幕中生成一幅莫奈自画像,挂在书店的白墙上。AI不理解文本里的莫奈指代画家本人还是游戏里的角色,也不清楚晓雪期待的书店规模和风格。晓雪还自认为描述得很清晰呢。
“绿色火焰中有个脏辫男孩骑着帝王蟹在跑步。左脚在前……停,都快撞树了。跳跃……不是向上跳,是向前跳。躲避沙尘暴。哈哈哈,真有意思。”
“准确描述指令很重要。我妈妈之前就说我用AI倒腾半天,结果也不是自己想要的,还不如自己去创作。”
林又娜瞬间收起笑容,严肃地问:“你妈妈?她怎么看待AI?”
“我妈妈觉得AI就是数据,模仿市面上已有的作品,没啥意思。”看林又娜脸色不悦,欧阳新马上补充道,“但我个人觉得,AI很强大,用得好会激发人的创造力和表现力。”
林又娜继续沉默。
晓雪见状,赶忙圆场:“咳,现在不用AI哪能行啊,科技、影视、游戏、艺术,哪个不用AI?就说这款游戏,没有AI技术,怎么在短时间内设计出这么逼真的场景呢?”
大多数人都能接受AI已经强悍到颠覆人们认知的事实,但偏偏母亲接受不了。欧阳新永远记得一个场景:昏暗客厅里,月光幽幽透过窗台,母亲盘腿靠在沙发上。“我三个月画的画,AI三秒就生成了。”母亲喃喃自语,鼻子发出一些抽泣的声音。他从未见过如此颓废的母亲。在他心里,母亲浑身散发着艺术家的气息,高雅、清丽、不染凡尘。黑暗包裹着母亲。她的双手重复做着抓的动作,仿佛想抓住些什么东西,就像风吹过烧焦的木炭,吹亮一朵朵火焰,后又慢慢熄灭。
“我可以试玩一下吗?”晓雪看似征求同意,实则手已经握住鼠标,瞄一眼新手指南,迫不及待进入游戏。她操纵的莫奈身手敏捷,迅速选定前进路线,巧妙逃开恶劣天气。前期还好,涨经验赚金币样样顺利。玩到一半时,面对成群鬼怪的围攻,成长不足的莫奈寡不敌众,轰然倒地,被系统判定为死亡。
“GAME OVER”,画面上,灰色调的蔷薇纷落,一朵追着一朵,像集体奔赴一场盛大的葬礼。
看着晓雪丧气的表情,欧阳新心里冒出两个字——“菜鸟”。
林又娜笑着揶揄:“你第一次玩,坚持这么久很可以了。”
晓雪嘟着嘴回答:“我也就是没看规则。”
“阿姨,游戏设置基本是这样。我想就优化场景方面,再请教下您的建议。”
“要不我们去茶室聊吧。那边安静,适合思考。”
林又娜步态优雅地朝茶室走去。晓雪紧随其后。欧阳新一只胳膊夹起电脑,屁颠屁颠跟过去。
茶室里摆着一张黄杨木根做的茶桌和四把太师椅。林又娜从紫檀木摆架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套紫砂茶具。茶壶整体外形是一朵蔷薇,中间深绿色的绿叶是茶壶的盖。一片卷成圆筒状的花瓣充当壶嘴,另一片卷曲的花瓣做壶把。茶壶逼真极了,好像一眨眼,那两瓣作为壶嘴和壶把的花瓣就会飘落下来。四只小巧的茶杯底部印着一朵蔷薇,茶杯下的托盘则是绿叶状的。
欧阳新靠墙坐下。开阔的落地窗外,远处的雪山若隐若现,近处的红房子慵懒地晒着太阳。天边飘着胖乎乎的云朵,像没脱衣服就睡着之后醒来的脸。不强不弱的日光,有无尽的力量与舒适。他很想把眼前的一幕画下来,可惜多年没有写生,早已没了笔力。
这正是母亲担心的AI绘画的一个弊端。有了可以一键生成的方法,有多少人还会坚持略显笨拙的传统绘画?有多少人还会觉得自己有艺术天赋和造诣?某种程度上,AI倾轧了人的想象力和执行力。用惯了AI,哪天再想亲自动手画,怕是不知从何画起了。
林又娜从竹筒里倒出一点茶叶,捧在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上。“看,我和晓雪亲手采摘和制作的蔷薇花茶。待会儿你尝尝。”
欧阳新点点头:“阿姨,您为什么这么喜欢蔷薇啊?”
“蔷薇多美啊,浓烈,炙热,纯洁。”
经过几分钟冲泡,茶壶里的蔷薇复活般地绽放,呈现出鲜艳的色泽。
一道道流程,看得欧阳新眼睛发直。茶器、茶饮、茶道,每一部分都显现出主人极高的审美水准。
少顷,晓雪捧过来一杯茶。“小心烫。”
茶色透亮,香气扑鼻。欧阳新接过杯子,轻轻吹一口气:“阿姨真是个艺术家。喝一杯茶都这么精致。”
林又娜嫣然一笑。艺术家?在故友眼里,她不过是个迎合市场抛弃艺术原则的商人,跟批量生产作品的机器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后脑上没插线罢了。
“说回正题。”林又娜放下茶杯,挺直身子,“目前的场景设计已经很漂亮了。很有意境。名字起得也很好。只是画面缺少一些故事感。当前设计偏宏大的环境渲染,缺少角色带给玩家的感官体验;还有就是需要考虑蔷薇元素如何更好地融入角色,比如你可以将蔷薇作为一个图腾,增加角色关联性和代入感。”
看到欧阳新惊叹的眼神,林又娜立马摆手说:“哦,我随口一讲,你自己定夺。”
“您提的建议相当专业啊。我会慎重考虑的。”
欧阳新看一眼天色,窗外笼罩着金色的寂静,太阳不再刺眼,光线照进房间,柔和而静谧。
“再来一杯?”晓雪打断他的观察。
“不了。”欧阳新饮尽杯中余茶,扭头看向林又娜,“感谢两位招待。我回去后继续完善画稿,也跟领导汇报一下进展。明天再来拜访。”
“这么急?”
“没办法。别的小组场景方案都已经敲定了。我要是再不出成果,怕是要丢饭碗了。”
欧阳新看似玩笑的一句话反映了实打实的焦虑。AI绘画技术迅速发展以来,原画师这个岗位的薪酬直接拦腰少了一半。原画师的构思如果不跟上时代发展,还停留在先前风光的时候,可能连工作都保不住。AI的强大不仅在于当前能呈现多么令人震撼的图画,还在于它可以无休止地学习,吞掉一幅又一幅优秀的作品。
三人往外走时,欧阳新注意到茶室门后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上的女子两颧凸出明显,眼角布满细小的皱纹,但头发梳得很整齐,手臂上还戴着蔷薇花图案的丝巾,活脱脱就是林又娜的样子。让欧阳新恍神的是林又娜身后的背景,那是一座学校的图书馆,印象中在哪里见过。
“这边请。”林又娜直勾勾逼视着他。欧阳新没有多想,抬腿出门。
到宾馆后,他一刻不歇,重新调整《魂蔷薇》整体的布局、角色的细节,乃至光线和色彩的运用。AI的确很强大,对绘画工具和颜料的使用足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盯着屏幕,他突然想起茶室门后那幅画的场景,母亲似乎也画过——那是她母校的图书馆。难道林又娜认识母亲?如果认识,为什么从头到尾没有提及呢?还是说对方同意他拜访,另有隐情?
欧阳新打着哈欠,带着捉摸不透的谜团跌入梦乡。迷迷糊糊中,铃声响起,他眯着眼睛摸起手机。组长打来的,说游戏场景设计方案要大调整,理由是欧阳新昨晚提交的版本与另一组的创意有多处相似。
像用剪刀裁开眼皮,欧阳新瞬间清醒过来。怎么会呢?那是他昨天刚画的场景,怎么会跟其他人雷同呢?难道有人拍了他的游戏场景,提前上传到了数据库,还是说他原本的想法就不是深思熟虑的产物?起初他选择“蔷薇”作为场景元素,一是出于美观,二是致敬母亲。但要做到新颖和独一无二,他就必须为花赋魂。就像《蒙娜丽莎》,在达·芬奇之前,绘画界不会塑造这般形象。是达·芬奇打破了思维禁锢,在风格和技术上实现了突破。纵使AI“吞”了再多幅画,也提供不了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创新。它能让蒙娜丽莎或站或躺,后面是高山抑或大海,所有的元素都可以替换重组,甚至制作出某种人类无法达到的和谐高度——AI素材库里的画,分辨率和原色已远超肉眼识别的极限——但蒙娜丽莎的微笑终归是达·芬奇的创造。
“一味依赖,只会被反噬。”母亲的话如在耳边。
欧阳新从床上一跃而下,背着电脑包再次来寻林又娜。这次,他没了上次的紧张,更多的是急迫,一种想尽快完工的欲望。
“抱歉,又要打扰你们了。”
“不必客气。为了工作嘛。”林又娜脸上漾着笑容。
欧阳新悻悻地说:“我是想把《魂蔷薇》的妙思很好地呈现出来。但有些遗憾,另一组的创意场景和我有多处相似。郁闷。”
“不是吧?”晓雪一脸错愕,张大的嘴巴像敲开的木鱼。
欧阳新仔细观察着林又娜的反应。对方脸上是未退的喜悦,伴随着过于突然还没反应过来的木讷。“就像鉴别书法,‘机器活’和‘手艺活’,品相是不一样。但如果另一组能画出相似的场景,说明要么我们的构思和技术被AI获取了,要么是画得太套路了。离交稿日期不远了,我该怎么办啊?”
“那就重新构思。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林又娜目光坚毅地看向女儿,“晓雪,你负责体验游戏,我跟原画师负责在你游戏过程中找灵感。”
“加油,必胜!”晓雪高举右拳。
欧阳新对林又娜的热心又感动又惊讶,但他觉得能解决燃眉之急就好,便没有多想下去。
游戏载入,黑暗吞噬上空。狂风骤起,沙尘弥漫。兽与兽的呼喊,铁与铁的碰撞。主角莫奈被困在沙漠之中,逃生途中损伤肉体。如果玩家可以助莫奈灵魂通关,便可以让莫奈死而复生。否则莫奈的灵魂便会烟消云散。
“这是什么?之前没见过。”晓雪指着屏幕中一个绿色的超市图标问。
“新加的,大芬商城。”
晓雪点击商城图标,三层摆着不同装备的柜子赫然呈现在眼前。下层是“破伤风疫苗”“蜥蜴血”等防御性物资,中层是“暴力汽油弹”“萨摩亚战斧”等可以提升攻击力的神器,上层是“王牌地图”“极速天气预报”等谋略性装备。
“你可以花钱直接购买。也可以闯关完成挑战任务,用获取的金币购买装备。”欧阳新贴心提示。
晓雪摇摇头。“不买。买来的有什么意思?”
林又娜赞赏地点点头。晓雪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姑娘,无论是七岁学单车磕掉了门牙,还是十岁在学校艺术节上表演忘词引得哄堂大笑,晓雪都不退缩,调整心态再次尝试。
通关路上的困难会教训所有嘴硬的玩家。一道蒸汽驱动的钩锁射出,直接锁住莫奈肩膀,限制了她一段时间内的行动能力,血量“嗖”的一下降至一半。如果莫奈手里有“萨摩亚战斧”,便可以砍断钩锁;喂自己一瓶“蜥蜴血”,血量就能恢复。晓雪什么装备也没有购买,又是新手小白,不到十分钟,游戏便宣告失败。
“有进步有进步。上次五分钟就死了。”
“妈!就这么喜欢看我‘魂飞魄散’啊。”晓雪撒娇地晃晃肩膀。
林又娜眼睛一亮。“我想到了,游戏胜利的话,会有一个肉身和灵魂结合的场景,对不对?可以从这个点着手设计场景。”
“对呀,好主意!”欧阳新即刻在AI绘画软件中键入描述:“莫奈的灵魂和肉身合二为一,呈现水乳交融的效果,从手指开始接触,红色火焰,粒子特效,油画风格。”之后选择分辨率,上传参考图。很快,AI便根据这些信息生成画作。
“哇!”晓雪喟然一叹。
“AI速度是快,不服不行。要是放在架子上画,描稿、铺底色、勾勒、铺大调子……没有一个星期是绝对画不出来的。”林又娜缓缓地摇头。
高效率就像商业竞争中的黑马,谁跑得快,谁便能抢先占领市场。有人曾经说欧阳新是旷野里的鸟,AI便是他的天空。当时他并不理解。刚才,他恍惚间明白AI之于他的意义——效率。重复、繁琐、机械的工作交给AI去做,他便可以将更多的精力聚焦在创意上。
“其实我有想过,这款游戏今后优化的方向是,玩家可以DIY游戏角色的外貌。只需上传一张照片,角色就会变成照片中的人。游戏中NPC的样貌和动作,武器的名称、技能、外观,乃至游戏中的场景,都可以由玩家讲出的故事实时生成,最大化地给予玩家沉浸式的体验。AI会帮我们实现,就在不远的未来。”
“好志气。感觉一个游戏帝国在你身后崛起。”晓雪竖起大拇指。
欧阳新笑笑,将电脑屏幕对准林又娜。“出来了,阿姨,您看。”
“哇,画风很独特,光感塑造强烈。只是叶筋的地方,我觉得正面可以用花青色,背面用赭石色。下面的枝干用淡墨色,枝干上的刺可以用胭脂色,再用赭石色勾花蕊。”
按照林又娜的技法和色彩慢慢调整画稿后,欧阳新的心越揪越紧。画稿上那熟悉的笔触和色彩运用,像极了一个人。他深吸一口气,满腔的疑惑像烧水壶底的气泡越聚越多,最终汇成一句话冲出嘴巴:“阿姨,你有想起来什么吗?”
“嗯?”林又娜愣在原地,随即眼神闪避。
欧阳新意味深长地望着林又娜。“你认识我妈妈,对吗?”
“认识谁?”晓雪一头雾水。
林又娜低头摸左手的指甲。种种回忆顺着目光在指端流淌。
“你刚才说的跺、刮的方法,还有色彩的运用,跟我妈妈别无二致。”欧阳新咬咬牙,抬高音量,“阿姨,你为什么不承认呢?我看到了茶室门后挂的画,你和我妈妈是同学,对不对?”
“对,认识。我承认了又怎么样呢?很久没联系了。最后一次……就一年前,我给你妈妈发过消息的,可她不回。”
林又娜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和欧阳新的妈妈沙路颖是大学同学,又曾在一家画社工作。自然是有情谊的,只是这薄若蝉翼的情谊在现实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有一次,她想借助电脑设计软件完成工作量很大的插图绘本任务,却遭到了沙路颖的坚决反对,说素材库内容来历不明,有剽窃之嫌。因为没有按时交稿,她被扣了一个月工资。为此她跟沙路颖大吵一架。直到现在,她都记得沙路颖慷慨激昂的发言:“我们是艺术家,不要做毫无原则的生意人!”她冷笑着扬长而去,从此两个人形同陌路。她多么希望那是一场梦。一觉醒来就恢复如常。可是那场梦一做就是十年。
“我记得有段时间妈妈睡眠很差,经常一个人坐在画室里发呆。”晓雪后知后觉,指着欧阳新小声说,“原来跟你妈妈有关。”
“妈妈不是不想回消息。只是因为……她去世了。”欧阳新用力攥着拳头说。
林又娜肩膀抖了一下,脸上的皮肤都收紧了,随后疯狂地眨几下眼,长呼一口气。她早该想到的。莫奈是按沙路颖的样子设计的,肉身和灵魂的分离,死而复生的期盼,已经给出暗示。
“节哀。”晓雪同样被电击了一般。她的眉头仿佛有一面小鼓,咚咚咚地敲着。
“对不起。是我太狭隘了。”林又娜强压着声音,眼眶中噙着泪滴。也是最近,她才意识到:AI三秒钟就能吐出一幅酷似梵高的画,即使是天才画家,速度上也无法比拟;但如果人们一味依赖,放弃追寻前进,那伟大的艺术作品也很难再诞生了。其实她心底里是佩服沙路颖的,由沙路颖心血创作出的人物,尽显生命的张力,技术、创意、风格和美,统统都有。当然,她更佩服的是沙路颖的坚持,眼神中始终闪烁着几经沧桑而依旧明亮的星光,透露着一股独属于艺术家的气息,在面包和蔷薇之间她勇敢地选择了蔷薇。她只是不喜欢沙路颖总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如果她的语气能再委婉一些,说不定她们就能重归于好。她跟沙路颖之间,有一些对话本该发生,可是没有机会了。
“都过去了。”欧阳新不忍心看林又娜痛苦,宽慰说,“是时代造成的分歧。”
“对呀,是科技进步了。之前交流还用写信呢,现在语音、电话、视频不是挺方便的吗?现在的环境是,会AI的人淘汰不会AI的人。”
欧阳新努努嘴,没说话。显然他被晓雪的话击中了。饭碗都保不住的人,还有多少心思关心艺术和创造?
“你妈妈送的画,我一直珍藏着。”林又娜眼神里透露出温柔的底色。这一抹温柔给予欧阳新莫大的温暖。
“我想看一眼。可以吗?”
林又娜点点头,带欧阳新来到西边的画室。大小不一的油画错落有致地挂在墙上,桌上的颜料整整摆成一排,画笔齐刷刷码进笔筒。画架摆在画室中间,调色盘、油罐、笔盒放在一旁顺手的地方。北窗射进恰到好处的阳光,为油画铺上一层金色。这些油画,都是林又娜一点一点磨出来的。没有人看到她坐在洱海边的大石头上从天亮画到天黑,也看不到她深夜里一次次把不满意的画稿剪碎、撕毁。
欧阳新从左到右横扫一圈,墙上的画多是以云南当地风土人情为题材的作品,有丽江小贩、泸沽湖上划舟的摩梭女人等等,无论是构图、线条、色彩,还是裙子的褶皱、皮肤的肌理感,都堪称卓越。没有十年的功力很难画成现在的样子。
“就是这一幅——《魂蔷薇》。”林又娜对着南墙正中央的油画说。
欧阳新全身的血液似乎凝固。无论线条、色彩、意境,还是裙子的褶皱、皮肤的肌理,《魂蔷薇》都无可挑剔。尤其是头部用蔷薇取代长发,将人与花合二为一,别有情趣。他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滚下来,颤抖着嘴唇,说:“就是这幅画,我妈妈看到AI画出了这幅画,受到刺激,晚上就发生了意外。”
“AI?怎么可能?我从未将它展出过啊。”林又娜一下慌了神,生怕是她的疏忽酿成了沙路颖不可挽回的事故。
欧阳新双拳握紧,脚趾死死抓着鞋底。他怎么也想不明白,AI是如何捕捉到母亲的构思和绘画技法的?那是他印象中最惨烈的一个晚上。一年前的那一晚,豆大的雨点打在母亲的身上。她的头发变成一绺一绺的,雨水和血水沿着鬓角淌下,从脖颈处一股一股流进衣服。没等司机将她送到医院,她就已经香消玉殒。
林又娜盯着墙上的画,眼珠无神,没有焦点,仿佛迷失在遥远的地方。
“妈。”晓雪扶住晃悠悠的母亲。
欧阳新心里像被人揪了一把,留下一句“阿姨保重”便小跑着离开。出门前,他听到了林又娜微弱的抽泣声。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回去后,欧阳新哭得撕心裂肺。那晚母亲该有多么委屈啊。是他母亲邀请观看AI作画,主题便是关于蔷薇的画。母亲此前用很久才完成的画,AI不到一分钟就生成了。“好可怕!”母亲紧盯着屏幕,身体一颤,额前几绺头发微微抖动。“这不可能。AI不可能会画。难道有人对外公布了我的画?”
“AI画得比你好,你很酸是吗?”欧阳新不耐烦地说。果然是亲儿子,对母亲了如指掌,一下就刺到了她的痛点。
“你懂什么!”如利刃刺心,母亲面容瞬间煞白,嘴唇明显战栗,似乎有很多话要讲,但看到欧阳新脸上的表情是那样决绝和坚定,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母亲像发疯的狮子一样,把视若珍宝的画稿通通丢在地上,又是撕,又是踩,又是踢……她跳啊,叫啊,笑啊……她一直哭泣到深夜。欧阳新以为母亲闹一闹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她竟在下雨的夜晚冲出家门。想到这儿,欧阳新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几记响亮的耳光。
晚上,欧阳新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梦见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很多电脑接口的插线从天花板垂下来,接到了人的脑袋上,接口处还散发着血液的味道。欧阳新尖叫着醒过来!AI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他很茫然,但他明白那绝不是为了让人偷懒、剽窃、沉迷物欲、放弃追寻真理、停止悲悯生命……如果人们引以为傲的创作被AI超越,那凶手不是AI,而是人们自己。
欧阳新睡得昏昏沉沉,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中午。组长发来信息,昨晚设计的场景画稿通过,请他速回公司进行测试。后续阶段任务将利用AI模拟玩家的游戏行为,找出游戏中可能出现的崩溃点或卡顿现象,优化游戏体验,之后再利用大数据测试玩家活跃度和付费转化率等,帮助运营团队及时调整游戏策略。
“以后AI是不是也能彻底替代游戏开发者?”欧阳新被一闪而过的念头吓了一跳。至少目前,游戏的真实体验和人性本质的洞察依然是AI无法企及的,但他还是忍不住打开AI聊天软件,输入问题:“AI不可能取代人类,对吗?”
“服务器繁忙,请稍后再试。”AI如是回答。
欧阳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想象着玩家在《魂蔷薇》主题通关之际,被最后的视觉盛宴震撼的场面。几粒金黄色的种子撒落地面,伴着胜利的背景音乐,漫山的蔷薇生根发芽,从花苞开始,由小到大,加速生长,最后满屏花开,惊艳绽放。此时,莫奈的灵魂和肉身融为一体,双眼睁开,死而复生。
【作者简介:景亚杰,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出版短篇小说集《寻找“薛定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