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5年第9期|石钟山:向我开炮
一
六十七号高地已经沉寂,一百六十多人全连编制,经过两天一夜的鏖战,阵地上剩下不足二十人。剩下的士兵无一完好,许多人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断胳膊断腿的,在阵地上呻吟。重伤的士兵倚靠在战壕里奄奄一息。
只有通讯兵马德全,和其他伤兵比起来,伤势算最轻的。他的腿上、胳膊上,中了几处弹片,自己用纱布胡乱缠了起来。他背上的步话机还是完好的,只要按下手里的通话按键,依然能和营里的通讯员何大保持联系。
在六十七号高地两天一夜的鏖战中,连长和指导员相继牺牲了,后来又是各排的排长、班长,接连倒在了阵地上。他把阵地上的情况向营里做了汇报。营通讯员何大向他传达了营长的命令,他们三连阵地由他负责指挥。从那一刻开始,他既是一名通讯员,又是一名指挥员。终于又打退了敌人两次冲锋。阵地上的硝烟散去,剩余的那些伤病员也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个个昏死在阵地上。可眼见着山脚下的敌人又在集结,准备发动一次新的进攻。马德全跑到一个又一个伤员面前,拍打着他们的身体,焦急地呼唤道:醒一醒,敌人又要进攻了。听着他的呼唤,有的伤兵只发出轻微的呻吟声,而更多的伤兵,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抬起眼皮,望着他似乎想说一句什么,最后竟然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意识到六十七号高地只剩下他一名能够战斗的士兵了。
他把其他士兵的枪支和剩余的弹药翻找出来,摆在面前的阵地上。他知道这些子弹和手榴弹打完,他们六十七号高地将不复存在。在坚守高地之前,营里命令他们,要在这里坚守四天三夜。可他们才坚守了两天一夜,任务还没有完成,阵地上却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战斗力。此时只要他把步话机的通话按钮按下去,营通讯员何大就会听到他的声音。可他最后还是忍住了。在三排长最后牺牲时,全连还有几十号人马,二班长代替了指挥员的角色,让他向营里呼叫,请求增援。他呼叫过营里的通讯员何大,营长通过步话机告诉他们,营里的预备队已经投入到了其他阵地,已经派不出一兵一卒增援他们,命令他们坚守到最后一个人。马德全这时知道,呼叫何大也于事无补,其他连队的阵地激战正酣。现在整个六十七号阵地,只能靠他一个人了。
敌人的又一次冲锋终于开始了,马德全在阵地上奔跑着,这里打几枪,那里又扔两颗手榴弹。他使出浑身的解数,抵挡着潮水般进攻的敌人。敌人在向阵地上一点点靠近,这时一颗炸弹落在他身边不远处。一块飞来的弹片击中了他的后腰。他一屁股跌坐在阵地上。顾不得腰伤,他把阵地上最后一颗手榴弹扔了出去。手榴弹在不远处爆炸,随着硝烟的散去,敌人已经近在咫尺了。他们的眉眼儿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他躺在战壕里,想挣扎着站起来,却因腰伤而不能。敌人越来越近,他先是听到了敌人的脚步声,然后是喘息声。阵地就要在他手里失守了。他突然摁下了步话机的按键,一阵嘈杂的电流声之后,他听到何大的声音:三连,三连,我是营部,有话请讲。他虚弱的声音冲步话机里说:三连报告营部,阵地即将失守,请求炮兵向我开炮!
他喊完这句话,何大那里突然间没了动静,他又重复了一遍:请求炮兵向我开炮!一双敌人的军靴,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看见战壕里的伤兵似乎意识到敌人已在眼前,他们挣扎着,有的弓起身体,有的挥起手,摸索着武器,却终是有心无力。马德全闭上了眼睛,他期待着几秒钟之后,我军的炮弹就会雨点般地落在阵地上,自己和伤员与冲上阵地的敌人同归于尽。
他没有等来我方的炮火,一把明晃晃的刺刀抵在了他的面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双手攥住了伸过来的那把枪。就在这时,一只皮靴踢在了他的头上,瞬间他晕了过去。他残存的意识里,看到了西方天边通红的晚霞,就像阵地上绽开的炮弹的火光,让他产生了幻觉,认为自己和战友们终于和敌人同归于尽了。
二
当马德全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战俘营里了。同在战俘营的还有许多他不熟的战友们。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最后在阵地上的呼叫,并没有等来我方的炮火支援。他被敌人踢晕之后,变成了俘虏。他不知道此时阵地上那些受伤的战友身在何处,是死还是活。
他们的战俘营,建在一片林地旁边的平地上,周围被铁丝网拦住了,有敌人的士兵站岗巡逻。一片平地上草率地搭了一排帐篷,几百名俘虏被看守在这里。俘虏营被敌人编成了几支中队,每天上下午会有两次放风的时间,只有在这个时间里他们才能走出各自的帐篷。马德全的伤在腰部,起初他还不能站立起来,只能躺在一个角落里,就是吃饭也得有人端到面前。和他同一帐篷的有一位叫李满屯的战友,每次都把饭打来,又把他半扶起来。这个李满屯个子不高,长得很结实,是友邻部队的战友,早在他几天前成为俘虏的。
后来他的腰伤好了一些之后,李满屯就扶着他在放风时走到帐篷外面。虽然是放风时间,敌人的哨兵并不允许他们交流。发现他们之间有人聊天,轻则一顿谩骂,重则就用枪托击打。他想在这里能够看见熟悉的战友,用目光在这些战俘中寻找了一遍,竟然没有发现任何熟悉的身影。又想到了六十七号高地,自己晕过去之前的瞬间,看见那些受重伤的战友挣扎弓起的身子和挥舞的手,他们都想和攻上阵地的敌人做最后的一搏,可惜他们没有那个能力了。他仍然记得自己向营部通讯员何大发出的最后呼叫:向我开炮!不知什么原因,我方的炮火竟然没能如约而来,他却成了俘虏。此刻他为自己成为俘虏而感到羞耻。那些友邻部队被俘的战友们也是如此,每个人都神情沮丧。李满屯对他说过,自己被俘时,用头撞过树,企图用这种方式自杀,可没有成功。现在他的头上还被纱布包裹着。从进入战俘营开始,到处都是敌人看守的眼睛,想死却成了一件难事儿。现在他总是猜测阵地上那些受伤的战友的命运,是全部牺牲了,还是有其他人和自己一样也成为了俘虏。
在后来的时间里,陆续又有其他部队的战友被送到了战俘营,被俘的战友越来越多。在一天晚上,战俘营外开来了几辆卡车,他们这些战俘都被从帐篷里驱赶出来,列成队向这些卡车走去,有一些人被逼迫着上了卡车,队伍里这时一阵骚动,突然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大喊起来:战友们醒一醒,敌人这是要把我们运走,我们这一走再想回部队就不可能了!众人听了这位军官的喊话,似乎都清醒过来,有人开始拒绝登上卡车,被强迫登上卡车的人开始跳车。一旁警戒的敌人士兵,把刚才喊话的军官拉出了队列。几声枪响之后,那位军官便倒在了血泊之中。一位翻译模样的人站了出来,冲他们高喊着:想活命的就听从安排,统统上车!一群敌人扑过来,冲着队伍中的他们拳打脚踢,许多人只能被迫上车。
马德全和战友们从被俘的那一天开始,每个人都期待着自己的部队能够打过来。同帐篷里被俘的战友,有的是清醒着被押送到这里的。凭他们的记忆,知道这里离战场并不远。在被关押期间,他们还能隐约听到远方隆隆的炮声。所有人都期待着在某一时刻,自己的部队能够攻打到这里,把他们从战俘营里解救出去。他们还是没等来这样的奇迹,自己却被运走了。他们不知道这些卡车要把他们运到何方,想着远离自己的部队,所有人心里都空空落落的。卡车开动时,竟有人从卡车上跳了下去,枪声也随即响了起来,跳下卡车的战友在地上翻滚了两圈便不动了。
他们都在黑暗中静默着,望着卡车的车灯刺破眼前的黑暗,所有人心里莫名伤感起来,有人开始哭泣,受了传染似的,所有人都开始抽泣,哭泣声伴随着夜风一路飘散。最后他们被拉到了海边一个码头上,那里停着一艘轮船。他们从车上下来,又排着队被赶到了船舱的底部。汽笛声响起的时候,天光已经见亮了,一艘载着几百名战俘的轮船,向大海深处驶去。后来他们才知道,他们被送到了济州岛的战俘营。
三
济州岛的战俘营也建立在荒郊野地。密密麻麻搭建的铁丝网,潦草支起的帐篷。他们从船上被赶下来,发现早就有其他战友在这里了。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个叫济州岛的地方在朝鲜半岛的最南边。
马全德记不得在济州岛的战俘营里待了有多久。荒凉寂寞的济州岛,就像被人遗忘的一个世界。他们这些战俘却并没因此而忘记自己的部队,还有那些熟悉的战友们。他们集体期盼着有一天自己的部队能够把这个荒凉的岛屿解放,让自己重新回归到部队中。更多的时候他们向海的那一边眺望,有经验的老兵告诉他们,海的那一边就是自己的国家。他们的目光越过大海,穿过云层,每当这时觉得在视线的尽头,就是自己的故乡了。
他是在解放战争初期参加的队伍,以前他在一支国民党的队伍里,是十六岁那一年,被路过的国民党部队抓了壮丁。这支队伍里的长官对他并不好。有一次和解放军的部队交火,他找机会脱离了部队,开了小差,不知怎么稀里糊涂走进了一片沼泽地。双脚在烂泥里越陷越深,整个身体都快被沼泽地淹没了。正巧有一支解放军的部队路过,一位个子高大、长得像黑塔的人把他从沼泽地里背了出来,亲自为他洗去满身的泥污,后来又让战士端来了一盆清水,蹲在他的面前亲自给他洗脚。这对他来说是没有经历过的。以前在国民党的部队里,长官对他们这些士兵非打即骂。他当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后来这位军人又找来了一件衣服让他穿上,亲切地问他:愿意参加我们的队伍吗?他想都没想便点了头。后来这个人就成了他的班长。班长姓侯,个子大,力气也大。后来入朝作战时,候班长当上了排长。就是这个侯排长成了他的主心骨,在六十七号高地,他亲眼看到侯排长中弹牺牲,倒在了他的面前。那会儿敌人的飞机丢下的炸弹雨点般地落在阵地上,许多战友都倒下了。一想起自己的老部队,还有那些生死不明的战友,他心里就成了一团乱麻。
陆续又有一些被俘的战友来到了战俘营,每到一批新人,他都跑过去打量,却没有发现一个熟悉的战友。这些被新送来的战俘带来了好消息,自己的部队已经打过了三八线,中国志愿军正在和美国人进行停战谈判。这些消息对这些俘虏来说,无疑是振奋人心的。他们知道,只要一停战,他们就会被交换回到自己的老部队。所有人都在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当济州岛的海风又一次变得潮湿时,突然有一天,他们这些战俘被集合在一起。虽然衣衫褴褛,军容不整,有许多人的伤势还没有完全好,但所有人都相扶相携着,列队站在一起,尽管没有通知,但他们隐约觉得一定有大事发生了。果然他们列着队,被一个又一个约谈。约谈的内容只有一个,问愿不愿意去台湾或者留在南韩。台湾驻扎的是国民党的部队。台湾的国民党是他们的敌人,他们怎么能去投靠敌人?留在南韩更不可能,南韩也是他们的敌人,他们入朝作战就是希望把南韩和以美国为首的联军打败,让自己离开老部队去投奔敌人,他们没有一个人答应。
敌人见阴谋没有得逞,便又一次把他们集合起来,不同意的人被鞭打,鞭打后的人被扔到战俘营里接受日光的暴晒。马全德亲眼看到李满屯被打得遍体鳞伤,又被两个南韩军人拖到一块岩石上接受日光的暴晒。李满屯自从来到战俘营之后,以前结实的身体已经羸弱得不成样子了,又经过了鞭打和暴晒,早已奄奄一息,但他仍然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呼喊着:我是中国人,我要回家!
被晾晒在岩石边的战俘们,踉跄着身体匍匐在海边,他们抬起头隔海朝着故乡的方向,一次又一次磕下去,所有人一边磕头一边流泪。马全德自然也没有逃脱掉鞭刑,这些被遗弃在礁石上的战俘们,没有吃,没有喝,有的人因支撑不住,再也没有回到战俘营。敌人把尸体丢到了海里。从那以后,隔几天就会经历这样的酷刑,有少数人经不起这样的折磨,从队列里出来,站到了另一边。这些人马上便受到了优待,有吃有喝,还被带到了另外一个院子里。留下的人就集体愤怒地盯着这些叛徒,他们只剩下了愤怒。陆陆续续又有一些软骨头从队列里被带走了。剩下的人受尽了折磨,许多人没有等来交换战俘的那一天,便死在了战俘营里。那些日子,每天都有被抬出去的战友。
马全德和战友们不知自己还能经历多少次生死考验,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来交换战俘的那一天。他们一天天等待着,不时地接受着轮番的折磨。剩下的人心意已决,就是死也不会向敌人妥协。此生不能回国,就让自己的尸骨留在济州岛的战俘营,他们相信后人会把他们接回去的。有了这样的信念,每个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和劝降的敌人对峙抗争着。
四
终于有一天,他们又一次被集合起来,被一辆辆卡车拉到了来时的码头上,又一次被关到了船舱底部。他们不知道自己将被敌人如何处置。他们再次上岸后,被另外一批卡车拉走了。他们在三八线附近下车,排成队,作为战俘交换了回来。当见到战友的那一刻时,所有人都涕泪横流,他们相互拥抱着,呼喊着:回来啦,我们可以回家啦!
马德全和交换回来的战俘回到了丹东的一个兵营里。最初回国的兴奋,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在这之前,已有战俘回到了国内。在这些战俘里,夹杂着少量被策反的战俘,他们被敌人收买,进行特务活动。从那时开始,凡是回到国内的战俘,都要进行甄别。甄别运动是背靠背进行的,相互之间可以检举揭发。马德全和同批回来的战俘们,被分别进行了约谈。每一次谈话,他都在复述自己被俘以及在战俘营里生活的过程。谈话的军人态度良好,每次都很耐心地听他讲述这个过程。最后又回到了被俘之前的细节,他在阵地上的最后一个见证人就是何大,营里的通讯员,他向何大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向我开炮!他相信组织,一定会把自己的身份调查得水落石出,在战俘营里他的表现可以有战友证明,在阵地上最后那一刻,他还记得有几个伤兵的名字,哪怕有一个人活着,就可以证明他被俘的过程,即便联系不到自己连队的战友,还有营里通讯员,只要联系到何大,他被俘的经过也能得到证明。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在等待期间,有许多被俘的战友身份得到了证明,他们欢天喜地地离开了临时军营,有的回到了原来的部队,更多的人则返乡了。他相信自己的身份也会很快得到证明,和其他战友一样,背起行囊,光荣地离开临时军营。他想象着回到老部队时的情景,营房里战友们会列队欢迎他,他就像一个凯旋的英雄,向战友们讲述六十七号高地战斗过程,以及在战俘营里不屈不挠的表现。说不定营长还会送给他一朵大红花戴在胸前。想起自己的连队,他又开始伤心难过,在六十七号高地,全连的人几乎都阵亡了。他成为俘虏的最后那一刻,只剩下了几名伤兵,到现在他仍然搞不清楚那几个伤兵最后的命运。
眼见着和他一起回来的战友,身份被甄别完毕,相继离开了临时军营。最后只剩下连他在内的几名被俘人员了。他开始有些着急,一遍遍找部队的领导,领导告诉他,他提供的那份战友名单,一个人都没有找到,就是营部的通讯员何大至今也没有联系上。部队领导只能让他耐心等待。
从回国最初的激动,到现在的迷茫,想着阵地上最后那几个伤员,一定是牺牲了,不然怎么会联系不上呢?还有营部的通讯员何大,是不是也牺牲了?只要有一个人能够证明他被俘的过程,他就可以顺利归队了。他天天盼,夜夜想,就连做梦都梦见自己的身份被证明了,和其他战友一样,欢天喜地地收拾好自己的行囊,被老部队的人接走。他一直在临时兵营等待了半年,最后身边的战友几乎都走光了,自己的证明人仍然没有找到。他经常坐在兵营的一个角落里,呆呆地望着天空,他不知道自己的老部队已经去了何方,还剩下多少熟人。
终于有一天,部队的领导找到了他,告诉他一个严酷的事实,他提供的能够证明他被俘经过的人一个也没有找到。他悲哀又茫然地望着领导。领导就叹着气,对他说:部队你是回不去了,你所在的营,从朝鲜战场上没回来几个人,这些人已经被编入另一支部队,去执行另外的任务去了。你只能回原籍老家了。他听了领导的话,如同坠入了深渊,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之前也有一同回来的战友,因为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而被迫回了老家,每个人都哭天抹泪,伤痛欲绝。他们很早就参加了部队,经历过南征北战,刚一解放,又来到了朝鲜。他们早就和家失去了联系,家里的人在不在都不知道了,他们早就把部队当成家了。突然决定让他们回老家,他们就像走丢的孩子,心里无依无靠,空空落落。不管什么样的命令,他只能服从。他收拾好自己的行囊,走到临时兵营的门口,竟然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五
他辗转回到了老家。离家出走被抓壮丁时,还不满十六岁。一晃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家是什么样子,在他心里早已经模糊了。凭着记忆出现在自己老家门前时,看到了苍老的父母正在自家菜园子里摘菜。他突然出现,父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位老人把眼睛擦了又擦,仍然愣怔地站在原地。他一连喊了几遍爹娘,两位老人才从梦里醒来一样,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了半晌,先是爹语无伦次地说:德全,真的是你。你没有死呀。他又一次涕泪横流,抱住了父亲,又抱住了母亲,哭着说:爹、娘,我没有死,你们的德全回来了。父母确认他们不是在做梦,一起又把他抱住了,双双哭成了泪人,母亲边哭边说:德全啊,这些年你是咋过的,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面对母亲的责问,他一时语塞,在辗转回老家的路上,无数次想过,如何面对亲人和乡里乡亲。十几年前离开家乡时,他是被国民党部队抓了壮丁,后来自己开了小差,又遇到了解放军部队,是班长和集体温暖了他,让他留了下来,成为了解放军中的一员。在朝鲜的六十七号高地,他没能成为烈士,却变成了敌人的俘虏。直到最后他的身份也没有得到证明,稀里糊涂地回到了老家。成为敌人的俘虏是耻辱的,无论如何不能让亲人和乡邻们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走进家门前的那一刻,他已经想好了,过去的一切就埋在肚子里,任何人也不告诉。面对父母的询问,他只能把头埋下来,低声说道:爹、娘,你们别问了,反正我活着回来了。
在离开家乡这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从来没有和家人联系过,父母和亲人以为他早就不在人世了,在村东头的半山腰上,父亲还给他建了一座坟墓,把他穿过的旧衣服埋葬在里面。每到清明和过年时,父母就提着一篮子冥纸,来到这座空坟前,一边烧纸一边说:德全啊,你在那边好好的,爹娘给你烧钱啦,你可要收好啊。父母这么念叨着,眼泪就再一次流下来,世间再也没有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让人难过的事情了。在父母的心里,儿子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上的魂了。
儿子突然出现,令父母如同做梦一样,看着眼前真实的儿子,不论这十几年来儿子是怎么过来的,在他们的心里已经完全接受了这突然而至的现实,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面对乡邻的询问,他也是一律沉默,每次都打岔说:叔、婶,我德全回来了。当时村里的人,面对突然而至的马德全,一点也不感到吃惊。从抗战胜利之后,村里参加部队的后生们,就有人开始陆续从外面回来。到新中国成立,又有几个青年人从外面回来,当然出去的多,回来的少。不论这些后生们当时参加了什么样的部队,能够回来,都是九死一生的概率,他们仍然是父母的孩子,乡邻们眼里的好后生。他的出现仍然和之前回来的那些后生们一样,受到了乡邻们的接纳。
他回到故乡已经是二十七八岁了,在父母眼里已经是老大不小了。他离家之前,父母曾给他定了一门亲事,是河对面一户人家的女孩。农村人订婚早,半大小子十五六岁,父母就开始为他们张罗订婚的事了。他仍然记得和那位叫王兰兰的女孩订婚时,父母为他出了五斗米,还有二十尺布。在他离开家乡三年后,一点儿音讯也没有,王兰兰父母便提出了退婚。他的父母虽然心里不愿接受,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耽误人家王兰兰。王兰兰退婚之后,不久便和同村的一位青年结婚了。
马德全回到故乡后,在河边见过一次王兰兰。他在河这边割猪草,王兰兰在河那边洗衣服,两个人隔河相望,早已是物是人非。王兰兰的儿子正在河边玩耍,已经五六岁的年纪了。他当时忘了割猪草,王兰兰洗的衣服被水冲走了,两个人隔河相望着。早在这之前,王兰兰已经听说他回来了,没想到两个人竟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他们相视片刻,谁也没话,后来还是王兰兰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水冲走了,张着手去追衣服,他也埋下头专心去割猪草。从那以后他和王兰兰就成了陌路,再次相见时,仍然一句话也没有。
面对老大不小的他,父母开始给他张罗婚事。在媒人的撮合下,他和前村的张翠花见了一面。这个叫张翠花的女人年纪和他相仿。刚结婚三天,丈夫就被抓了壮丁,一去再无音讯,张翠花只能在家里苦等。当有年轻的后生陆续回到故乡时,张翠花仍然没有等到自己的丈夫归来。马德全是十里八村最后回来的一个后生,张翠花的娘家和婆家,才下了最后的决心让她改嫁。
张翠花的新婚丈夫,和马德全年纪也相仿,两人在家时相互认识,一起割过猪草,也隔着自家的田地相互打过招呼。他们是前后脚被抓了壮丁,如今他回来了,张翠花的新婚丈夫却再也没有回来。和张翠花第一次见面他就深深地同情这个女人了,很快他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他和张翠花的婚礼通俗而又简单。结婚之后,他和前村后屯儿的人一样,过起了普通农人的生活。
六
起初还有好奇的人向他打听这些年来在外面是怎么过来的,面对人们的问询他从不正面回答,只是答非所问地说:我这人命硬,没死在外边儿就回来了呗。每次有人这么问,他总是用这样的口吻回答。好奇的人们,包括父母都不知道他到底参加了什么样的部队,这十来年在外面,又是怎么大难不死奇迹般回来的。时间久了,人们的好奇心也消失了,便没有人再刨根问底追寻他的经历了。他和村里所有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普通而又平凡。
起初他刚回到故乡时,心里隐约还在期盼着,有一天自己的老部队会派人突然找上门来,命令他重新归队。在丹东的临时营房里,他就曾经这么天天期盼过。现在虽然回到了故乡,心里仍然这么期盼着。随着他结婚生子,日子一天天过去,心底里最后那份渴望,也消失殆尽了。之前的经历,似乎只是一场梦,梦醒时只留下残破的记忆,偶尔才会想起沉睡在心底的往事。
事情的转机是他回到故乡二十几年之后的一天。那天村里放一部叫《英雄儿女》的电影。村子里经常放露天电影,每次看电影他都会抱上孙子,孙子还小,两三岁的样子,看电影时孙子并不安分,总是问这问那的,他就充当讲解员,给孙子讲解电影里的故事。这部《英雄儿女》从一开始就吸引了他,熟悉的故事,熟悉的人物和场景,又让他想起了朝鲜战场上的六十七号高地。孙子对这类电影不感兴趣,在他怀里喊叫着要离开,他一边哄劝着孙子,一边全神贯注观看。当看到电影中主人公王成在阵地上弹尽粮绝只剩下了孤身一人,冲步话机里向上级喊叫道: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然后手持爆破筒,冲入到了敌群之中。看到这里他再也控制不住,想起自己也曾经在步话机里向上级喊过。这部电影里的英雄王成,就是自己经历的翻版。
他把自己的头埋在孙子的怀里,压抑着声音哭了起来,不明真相的孙子,不知爷爷发生了什么,一边替爷爷擦着眼泪,一边用稚气的声音说:爷爷,你怎么了?他无法回答孙子的问话,抱着孙子躲到了人群边上,眼泪仍然止不住往下流。后来他泪眼蒙眬看见散场的乡邻们远去,才流着泪抱孙子回家,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流了一夜。
从那以后他就多了一件心事。《英雄儿女》这部电影里的情节,总是在他脑海里翻腾着,他和影片里的主人公王成是如此之像,唯一不同的是主人公王成与敌人同归于尽,牺牲在了阵地上,他却成了俘虏,活了下来。转念一想,组织并没有忘记他,还把自己的故事编成了电影。一想到组织,心又热了起来,既然组织没有忘记他,有一天一定会派人来找他。从那天开始,又有了新的等待。他会经常来到村口,向远处眺望,此时的他多么希望组织的来人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许多人不明真相,见他站在村口,就冲他说:德全,家里是不是要来亲戚啦?他不说什么,把微笑挂在脸上,对邻居的问话含糊其辞地应答着。后来他又盯上了乡邮递员。邮递员几乎每天都会到他们这里挨家挨户地送信、送报纸,他想组织有可能会给他来信,每次见到乡邮递员,都会问上一句:有我马德全的信吗?邮递员就摇摇头。后来邮递员跟他熟络起来,离很远就冲他说:老马,今天还是没有你的信。
他并不气馁,仍然站在村口向远方眺望。时间久了,他就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有时也会有人陪着他站在村口向远处望一望,和他聊几句家常话,别人走了,唯有他仍然留在村口,向远处望着。因为一部《英雄儿女》的电影,让他心里多了一份愿望。这份愿望就像一簇小火苗,在他心底从没有熄灭过。
七
这几十年来,他除了心里那份隐约的期盼,过着和乡邻们并无差异的日子,一晃就到了晚年。他仍然没有等来组织上的人,可他养成的习惯,让他每天都会站在村口向远处望上一会儿,成了一种仪式。几十年过去了,村子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的人家已经盖了二层小楼,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机,有的人还买了汽车。孙子也已经大学毕业了,在城里上班,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他仍然会在每一天的某一时刻,出现在村口,向远处眺望。村子里通向远方的那条路,已经由过去的土路变成了如今的柏油马路。进出村口的乡邻们,不是骑着摩托车,就是开着汽车,每次在村口看到他,晚辈们都会跟他热情地打招呼,他也用微笑回应着这些乡邻们的问候。
自己一年年老去了,他不知还能出现在村口多久,最初的等待,现在成了一种习惯,只要他的目光望向远方,似乎心里就敞亮了许多。一天他在电视里看到了一档节目,讲的是电视节目组帮助寻人的故事,有的在寻找失散多年的亲人,有的是在寻找自己的战友。这成了他必看的电视节目。他看到许多老战友在节目组的帮助下,终于重逢,然后抱头痛哭,他在电视机前也跟着一起流泪。也有一些寻人未果的,看着打开的那扇门,失望地流下泪水,他也跟着一起伤心难过。
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自己又回到了六十七号高地上,战友们都牺牲了,只有他一个人背着步话机,一边整理着阵地上的弹药,一边通过步话机向营部的何大呼叫:向我开炮!后来他就从梦里醒来,一想起何大便再也放不下了。突然间明白,这些年来等待的,是何大这个人,何大是他最后的证明人。想起何大又想起了那档电视节目,寻找何大的想法,就是在那一刻冒了出来。
第二天,他把全家人都叫到了一起,说出了寻找何大的想法。直到这时,一家人才知道他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现在要寻找自己的战友。在这之前,他对自己以往的经历只字不提,家人也曾经问过,都被他含糊其辞一笔带过了。他离家十几年,在亲人心里成为了谜。孙子读过大学,又在城里上班,联系电视台的任务就交给了孙子。
没过多久,从北京来的电视台团队对他进行了采访。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面对摄像机镜头,当询问他和战友失踪的经过时,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朝鲜战场上的六十七号高地,全连一百六十号官兵,来到了六十七号高地,他们的任务是阻击敌人四天三夜,可战斗进行到两天一夜的时候,最后连同他在内,剩下不足二十人了。剩下的战友,都受了重伤,奄奄一息,阵地上能动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把战友们的枪支弹药集中在阵地上,面对又一次攻入到阵地上的敌人,他射光了最后一粒子弹,然后躲在掩体里,向营指挥部呼叫:向我开炮……他现在要寻找在六十七号高地上最后一位联系人,想起何大,说起对何大喊过的最后一句,向我开炮!说到这里,他再也讲不下去了,委屈得像个孩子,又一次捂着脸抽泣起来。
电视台的到来,引来村邻的围观,到现在为止,人们才了解马德全老人的身世,原来他像电影里的英雄王成一样,喊出过振聋发聩的“向我开炮”的豪言壮语。乡邻们都没有想到,原来生活在他们身边的马德全老人,竟然是一位英雄。可在这之前他们又从来没有听马德全老人说过这一切。他们不解,为什么他把这个秘密保守了一辈子?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终于接到了去北京录制节目的通知,这对马德全老人来说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儿。全家人陪同他一起去了北京。在演播室里,他又一次接受了主持人的采访,把和战友失散的故事对着电视镜头又说了一遍,台下的观众一片唏嘘。这次他到北京来,就是为了寻找战友,何大不仅是他的战友,还是唯一一位能够证明他在朝鲜战场上的六十七号高地战斗到最后的。在家时他多次看过这档节目,他期待最后的一个环节,在现场的另一端,有一道关闭的大门。他讲述完自己和何大的故事,接下来那扇门就会打开。到现在为止,他仍然吃不准那扇门打开后,何大会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当主持人说请开门时,他下意识站了起来。刚才因为叙说,又一次激动了,此时的眼泪还在眼睛里含着。为了看清打开门后的情景,他用袖口狠狠擦了一下眼睛。
那扇门终于缓缓打开了,因为灯光的缘故,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他踉跄着脚步向那扇打开的大门奔过去,隐约间他看到了对面走过来的一位老人。老人穿着旧军装,头发已经花白了。他睁大眼睛仔细辨认着,不敢确信眼前的来人是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何大。两人终于走近了,面对面站在了一起。他从上到下仔细端详着来人,对面的老人也在打量他。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立正站好,用当年步话员标准的声音呼叫道:营部营部,我是三连。阵地即将失守,请求炮兵向我开炮!站在他对面的老人浑身一颤,用洪亮的声音回答道:三连三连,营部收到。就是这一句话,两个老人不再陌生,他们突然各向前一步,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他嚎哭着说:何大,这些年你去哪里啦,我找了你几十年,等了你一辈子。何大一边哭着一边说:马德全,我也在找你呀。他突然推开何大,生硬地盯着何大道:当年我请求炮兵覆盖六十七阵地,炮兵为什么没有开炮?要是开炮了,我就不会成为俘虏了。站在他对面的何大,颤抖着嘴唇,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半晌才说了一句:我们的炮兵没有炮弹了,六十七号高地丢了。说到这里,两位老人再一次拥抱在一起。台下的观众和家人,早已泣不成声。
何大终于找到了,悬在他心里几十年的念想终于完成了,他的身份也终于可以被证明了。节目组送给他一套当年志愿军的老军服,从北京回来后,他把那身老军服穿上,身体挺得笔直,有事没事就在村街走上一遍。乡邻们指着他的背影,告诉那些不了解真相的孩子们说:瞧,马德全大爷,就是电影《英雄儿女》英雄王成的原型。他听到了,头也不回地走在村街上,就像一位即将踏上阵地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