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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8期|贾志红:卡伊的天空有十个太阳(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8期 | 贾志红  2025年09月09日08:35

贾志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驻会作家,中国地质大学(北京)驻校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作品》《散文》等。曾获孙犁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丝路散文奖最佳作品奖、雪豹文学奖等。散文集《人在非洲》阿拉伯文版入选国家丝路书香工程。

卡伊的天空有十个太阳(节选)

贾志红

十个太阳在天空放射光芒。没错,十个太阳,阿杜瓦说的。炽热把人们封锁在金合欢树下。正是中午,大刘站在树下,仰脸望着金合欢树说,难怪叫伞树,可真是一把好伞啊。烈日如火,金合欢树下却不是很热,阳光穿不透密实的树冠,树荫下与太阳下的体感温差至少有十度。西非的稀树干草原地区就是如此,哪怕天空有一百个太阳,但只要有一片树荫,日子就能过下去。金合欢树顶平平整整也密密匝匝,卡伊原野的每一棵金合欢树都有平整的树顶与密实的树冠,像被修剪过,大概是老天爷修剪的吧。老天爷手法一致,力道相同,修剪出一模一样的树形。大刘感叹说,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卡伊的天空有十个太阳,卡伊的大地就有一千棵伞树。

天空有十个太阳,阿杜瓦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正站在一群人中等待着被大刘挑选。他们个个睁大眼睛望向大刘,眼光追着大刘的身影在院子里移动,从大刘的房间门口到院子另一端的厕所门口,仿佛一旦没有盯牢就会落选似的。那时我们的沥青公路项目进行到西非卡伊地区的贝玛村了,招收工人是件大事,比赶集还要热闹。附近村庄的很多青壮年拥进了我们基地院子。听说我们除了招收男性工人外还要招收两名厨娘,姑娘们也来了一大群。姑娘们眉飞色舞,笑声不断,兴奋异常。大刘说一个叽叽喳喳的女人是两百只麻雀,那么这天我们院子里一下子就汇聚了几千只麻雀。

厨娘这差事对乡村的姑娘们来说充满诱惑——工资不低,吃饭管饱。吃的是白米饭哦,不是玉米和木薯。还有羊肉吃,还能喝牛奶和可口可乐,这日子简直就是蜜罐里的日子嘛,富裕人家也没有这样的好饭食。再说了,这是在中国公司做厨娘哦,凡是在中国公司做过厨娘的非洲姑娘,日后都是烹饪高手。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擅长烹饪,人人都是美食家,也几乎人人都会做几道拿手菜。可以想象,厨娘天天和一群美食家在一起,准会有人在她挥动锅铲的时候,在她放油盐酱醋的时候,或者在她揉面蒸馒头、包饺子的时候,忍不住插一手、说一嘴,指点她几下、叨叨她两句。就凭这,她做菜的技艺准能突飞猛进,学到真本领,日后不愁找工作。这样的美差哪个乡村姑娘不想拥有呢?

贝玛村的村长站在金合欢树下和大刘唠家常,说起他的女儿尼娜:我亲爱的小尼娜是个又勤快又有力气的好姑娘,还在卡伊城里上过学,贝玛村在卡伊城里上过学的姑娘只有尼娜一个哟。尼娜以后也是要嫁到卡伊城里去的,男方家里送来了求亲的柯拉果,已经送了两次了,再送一次就能定下婚期了。

村长也不吝啬对贝玛村的小伙子们的赞扬,说他们聪明、诚实,都是好小伙儿。又说不少人是从远处赶回来的,家门口有活儿干了,工资又高,干吗还在异乡谋生呢,就都回来了。中国公司要多多招收贝玛村的小伙子啊,他们都有力气,很大很大的力气,像大象那么大的力气。大刘听到这里扑哧一声就笑了。我能看出来大刘很愿意与村长交谈。大刘说村长是个乐观主义者,与村长交谈是件愉快的事,村长说出来的一切都是好的,人都是可爱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哪怕是要钱,村长都能说得像唱歌似的,比如他夸他的院子、夸他的房子、夸他的树。他的院子就是眼下我们基地所在的院子,他把前院租给了我们,他自家住在后院。

村长说他家前院的这棵金合欢树是贝玛村最漂亮的树,哦,不,是卡伊最漂亮的树,也说不定是整个西非最漂亮的树呢。看吧看吧,它有最浓密的叶子,开最鲜艳的花,散发最甜蜜的花香,结最厚实的果荚,叫声最好听的椋鸟住在树上——椋鸟是会唱歌的吉祥鸟,每天听椋鸟歌唱的人会获得幸福。还有房子,房顶铺的都是铁皮瓦。还临着大路,虽说是土路,但跑汽车是没有问题的,连油罐车那么大的车跑起来也是没有问题的。对了,对了,院子里还有压水井,旱季也能出水的一口井啊,水很甘甜,是卡伊最甘甜的水。所以嘛,所以嘛,院子要有高一些的租金。

村长说得好听、笑得坦然,大刘答应得也痛快,大刘明白要在贝玛村站住脚就得对村长好一些。贝玛村是卡伊地区较大的村庄,也较富裕,村长是这一带有威望的人,具有号召力。况且村长家的院子的确是贝玛村最好最大的院子,几间房子的屋顶都是厚实的铁皮瓦,金合欢树也漂亮,是我们沿途见过的最茂盛的一棵。大刘不光给了村长高一些的租金,还打算雇用村长的女儿尼娜做我们土方试验室的化验员。化验员呀,工资可比厨娘高多了,是妥妥的白领。尼娜是个漂亮姑娘,高挑、丰满,有湖水般的大眼睛,有苇草那么动人的长睫毛。她上过学,识字,有知识,培训后担任土质化验员应该没问题——大刘把培训尼娜的任务交给了我。大刘的想法得到了尼娜姑娘热烈的回应,尼娜快乐得像一只小鸟,围着金合欢树张开双臂又唱又跳,就差振振翅膀飞到树上去了。她还抱住我,喊一声“亲爱的Madam贾”,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

阿杜瓦站在这群人中,大概是有点着急吧,伸长脖子眼巴巴地望着大刘,希望能与大刘的眼神相遇。可那会儿大刘的眼睛太忙了,哪有工夫看阿杜瓦!大刘忙着在一群姑娘中挑选厨娘。姑娘们个个穿得花枝招展,衣裳是她们最好的衣裳,平素压在箱底舍不得穿的衣裳,折痕都是清晰的,裙子上的大花朵也是新崭崭的,鲜艳夺目,是卡伊最好的花布做的,也是卡伊最好的裁缝的手艺。当然还喷洒了香水,热带地区的香水气味浓郁,姑娘们又舍得多喷,她们个个像刚从香水池子里被捞出来似的,香味强烈得能把我呛个跟头。卡伊的姑娘们啊,哪里像是来中国公司应聘厨娘,分明是来参加时装秀或者选美比赛嘛。隆重的阵势让大刘很兴奋,可惜我们只需要两个厨娘,挑选厨娘的环节没有花费大刘太多的时间,尽管他多么想花费更多的时间。大刘挑选了两位身材微胖、看起来也健康的姑娘。其实挑选厨娘这事儿是完全能够交给我来做的,我是女性,是Madam呀,我做这事儿一定更合适。但是大刘非要亲力亲为不可,说是为了大家的健康要严格把关——嗯,这句话他没说错,厨娘的挑选的确关系到大家的健康,不仅要询问疾病史,必要时还需去医院体检。可大刘说得虽挺冠冕堂皇,实际他有小心思。我明白他的小心思,谁不知道在一群色彩缤纷、香气缭绕的姑娘中挑选厨娘比在一群男人中挑选工人更愉悦呢,更何况还能把他的审美观强加于人,比如他固执地认为微微胖的姑娘才是美的。我嘿嘿地笑着看着我的工作搭档大刘,说你的小心思逃不出我的法眼。不过现在大刘已经不仅仅是我的工作搭档,他升职为我们施工队的“谢服”了——“谢服”翻译成中文就是“领导、头儿”的意思。大刘才不在乎我是否看透他呢,他坏坏地一笑,调侃地说,亲爱的Madam贾是我肚里的蛔虫啊。

阿杜瓦听不懂我和大刘的唇枪舌剑,他站在一群人中等待着,神情焦急,眼睛放射光芒。一群人站在开着花的金合欢树下。四月正是金合欢树的花期,黄色球状小花组成一枝枝花穗,开得明艳艳,像挂上树枝的一串串小灯盏,花香浓郁得能招来整个卡伊原野的蜜蜂。这浓郁的花香与姑娘们的香水香并不混合,花香轻盈,向天上飞去的那种轻盈;香水香稠重,往人身上粘黏的那种稠重。大刘不怎么喜欢金合欢花的香味,他说金合欢花香有些虚幻,让人捉不住,还是姑娘们的香水味好,接地气,赶都赶不走。可是大刘的鼻子不赞同它主人的看法——怎么能说金合欢花香捉不住呢,大刘的鼻子无比准确地捉住了金合欢花的气味。这是一只对金合欢花过敏的鼻子,只要大刘站在树下,他的喷嚏就比平常多。一阵阵“阿嚏、阿嚏”声,听得我也想跟着打喷嚏,树上的椋鸟也想跟着打喷嚏,连歌声都不那么婉转连贯了,几个中低音之间突然爆出的高音准是椋鸟的喷嚏。

起初大刘没有注意到阿杜瓦,一群黑皮肤陌生人的模样在我们看来几乎完全相同,除非他个子最高,或者身材最壮,穿得特别也行,但是这些能让人一眼识别的特征,阿杜瓦都不具备。他和他的同胞们个头、胖瘦都差不多,都有细细长长的个子与细细长长的脖子,也都穿着这一带男人们惯常穿的长布袍子。阿杜瓦被他的同胞们藏在人群中,当然他也藏匿了别人。他眨着黑亮亮的眼睛,格外耀眼的眼白在许多格外耀眼的眼白中只是两颗不起眼的小星星。面对一群年龄与力气看起来都差不多的人,大刘一时无从选择。但是大刘毕竟是大刘,这位谢服脑子里的奇思妙想多着呢。他打了两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又沉默了一会儿,对着这片亮晶晶的星星问了句话:“卡伊有什么?”叽叽喳喳的声音停止了,大家安静下来,只见一片星星闪闪烁烁。我有点愣神,猜不透大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以我的知识储备,卡伊地区最特别的存在是黑奴贸易纪念馆,用以铭记苦难的过往,因为两百年前卡伊有西非最大的黑奴贸易市场。那些失去自由的人被贩卖,从卡伊上船,沿着塞内加尔河往西走,过大西洋,一去永不返,生死两茫茫。但显然,大刘的问题意不在此,他才不想把气氛搞得很沉重呢,他的问题一定有他的目的。现场安静了片刻后,气氛有些松弛了,挑选工人的考核似乎进入闲聊模式。有说卡伊产花生的,有说卡伊产棉花的,玉米、芝麻、木薯等土地的产物也被这群侍弄土地的人一一提起。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大刘不满意这些答复,他启发说,想想还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有个聪明的壮年人领会了大刘的启发,大声说科林比内河有鳄鱼。大刘说好,你留下。他录用了说鳄鱼的人。又一个机灵的人说科林比内河的鳄鱼是食人鳄,要当心。大刘便又留下了这个说食人鳄的人。这时我已经暗暗地明白了大刘的用意,也越发佩服大刘了,他这哪里是在闲聊呀,分明是在摸清卡伊一带的具体情况,为施工做准备。比如科林比内河有鳄鱼的信息就非常重要,我们做土方工程是需要到科林比内河取水的,用水喷洒过的土才能作为道路基层的施工土,而事先知道食人鳄的存在将能避免事故的发生。几个问题之后,更多的人似乎摸到了规律,那就是要说特别的东西,越特别,谢服越喜欢。一个稍微年长的人便说贝玛村的田野有很多白蚁,白蚁非常美味。这人当然也被留下了,他笑得得意极了,他以为谢服一定也喜欢白蚁的美味。大刘也显得很愉快,比听到食人鳄时更愉快,好像他真的对美味的白蚁垂涎三尺。但我知道大刘是不吃白蚁的,我们搭档工作好几年了,吃同一个大锅里的饭菜,彼此了解对方的饮食喜好。眼珠在眼眶里只转了半圈我就再次推理出了大刘的心思:有白蚁必有白蚁巢穴,白蚁筑巢的材料是黏性红土,而小东西们的食物是木材纤维,尤其喜食材质轻而韧的木头,这就是说有白蚁的地方就有适于筑路的黏性红土,也有适于做涵洞顶部固定辅料的木材。

大刘听了我的推理,一本正经地表扬了我,他说,Madam贾果然是好搭档啊。然后他兴致盎然地继续提问。如此一些问题之后,大刘留用了二十几个人,正是我们当前需要的人数,便打算结束当天的挑选。他安慰大家说,日后随着多个工作面的展开,我们将会逐步雇用更多的工人。留用的二十几个人中并不包含阿杜瓦。这个时候的阿杜瓦已经很着急了,他踮着脚,把手高高举起,口里喊着,谢服、谢服,卡伊有腰果树,很多很多腰果树。喊过之后,他看见大刘表情平淡,同胞们也纷纷发出嘲笑声:腰果树有什么稀奇的,每家都有几棵,村长家还有一大片腰果园呢。见此情景,阿杜瓦更着急了,上牙齿咬住下嘴唇,像在使劲想,憋足了劲想,终于,他大喊,谢服、谢服,卡伊的天空有十个太阳。人群瞬间安静。什么?卡伊的天空有十个太阳?大刘一怔,我也一怔,难道我们进入了魔幻世界?大刘跑出树荫,望向天空,我当然也跑出树荫,也望向天空——我们是好搭档嘛,总是步调一致。一群人都跑出了树荫,也都抬头望天。恰巧是中午,恰巧有一朵云游过来,云像一朵大棉花,大棉花缓缓朝着太阳挪过去。起初棉花云的胆子不够大,不敢扑到太阳身上,后来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力量,棉花云眼一闭、心一横,朝着太阳冲过去,一下子盖住了太阳——唯一的太阳。

大家嘻嘻哈哈返回树荫下,毫无被戏弄的恼怒,反而觉得这一切充满乐趣,真是一群具备游戏精神的人啊。村长凑近大刘说,阿杜瓦是贝玛村的,也是从远处回来的,他是个游走歌手,走遍了东南西北,从尼日尔河沿岸到塞内加尔河流域,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村长说起阿杜瓦时眼睛里有羡慕的神色。大刘留下了阿杜瓦,他说阿杜瓦是个有趣的人。但我觉得大刘留下阿杜瓦不仅仅是因为他有趣,“十个太阳”这句类似于神话故事开篇的话与工程之间一定是有关联的,只是我一时半会儿没有悟透。我了解大刘,大刘是个工作狂,骨子里没有文艺气息,更不浪漫,他才不稀罕什么神话故事呢,他的全部心思都在修路上,发誓要在西非修建最棒的沥青公路。当然做到最棒太难了,但是树立最棒的目标肯定是没错的,有高远的目标才能做成大事,他要让公司领导觉得提拔他大刘是件无比正确的事。我本想问问大刘“十个太阳”与修路的关系,但若是直接问,这家伙一定会骄傲,骄傲状态下的大刘可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他嘲笑的嘴角准会撇到天上去,我还是自己慢慢领悟吧。

阿杜瓦兴奋得又唱又跳,摇头耸肩,扭腰摆胯,舞姿狂放,嗓音洪亮,金合欢花被他的歌声震落了,黄艳艳铺了一地。我当然知道风其实才是折花的主谋,但我更愿意相信是阿杜瓦的歌声惊落了花。枯燥的异国工地生活让我期盼有传奇故事发生,就像希望天空真的能有十个太阳。现在,天空有十个太阳的传说出现了——既然天空可以有十个太阳,那么歌声震落花朵也是顺理成章的嘛。还有椋鸟,它们也应该参与神话故事的演出才是,也得有些出格的表现才是,但树枝上几只非洲椋鸟的鸣叫听起来凶巴巴的,与平常的婉转鸣叫大不相同,毫无疑问,这是鸟类中的歌唱天才正在表达对人类歌声的一万个不服气。

阿杜瓦兴奋的情绪感染了大家。情绪总是具有传染性,更何况有二十几个人获得了工作,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有机会工作。村长右手抚着心口向着大刘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中国公司给了村人工作的机会,他保证贝玛村的人都是好样的,都会好好干活儿。大伙儿便跟着阿杜瓦一起唱、一起跳,此时不唱不跳更待何时呢,不论是被录用的还是没有被录用的,就连有点年纪的村长也跟着人群跳起来了,花白的大胡子一抖一抖的,煞是有趣。

有几个人过来拉扯大刘,想让这位谢服与大家一起跳舞,大刘就落落大方地跳,踩了那人的脚也没关系,撞了这人的腰也没问题。姑娘们也舞了起来,无论丰腴的还是瘦削的,她们柔软婀娜,活泼可爱,一时间金合欢树下热闹得真像赶集,不,比赶集更热闹,像过节。但若说像过节的话,似乎又少了点什么,嗯,是什么?让我想想。不缺大树,大树是背景,节日的歌舞都发生在树下。作为背景的树,有时候是猴面包树,有时候是杧果树,此时是一棵模样出众、芳香四溢的金合欢树。也不缺姑娘与小伙子——单有姑娘或者单有小伙子都不足够热闹,此时姑娘与小伙子的人数不相上下。尼娜与阿杜瓦的配合堪称完美,似乎他们是经过长久合作的默契搭档,如同工作中的大刘与我,但他们其实并没有排练过,这是一场完全偶发的歌舞。那么,缺少的是什么?哦哦,对了,是少了伴奏。非洲的节日歌舞怎么能缺少伴奏呢?非洲鼓、巴拉丰木琴、科拉琴都是为非洲歌舞量身定做的乐器,随便一件就能让这场金合欢树下的歌舞毫不逊色于任何舞台上的演出。只是非洲鼓、巴拉丰木琴、科拉琴的个头都有点大,不能顺便携带在身上,它们不像象草篮,也不像卡林巴琴。小小的象草篮与卡林巴琴随手一拿,随便往大袍子里一塞,就能不显山不露水地随着主人到处串门,当歌唱起来、舞也跳起来时——在非洲这都寻常得像人随时要说话——象草篮与卡林巴琴被它们的主人变魔术般地变出来,以乐器的身份参与田间地头或是街边廊下的欢歌劲舞。

我就这么胡乱地想着,天知道我那会儿怎么会想到非洲乐器,几乎把我认识的非洲乐器都想到了。而世界上的许多事就是那么凑巧,我正出神地这么胡想时,阿杜瓦竟然从他的大袍子里掏出了一只小葫芦——是个被精心打扮过的小葫芦,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小乐器。葫芦大肚的外面包裹着一层用许多白色小贝壳与黑色小木珠串联成的网。他握着葫芦的小肚,随着歌舞的节奏摇晃葫芦,小贝壳、小木珠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又加快摇晃的节奏,小贝壳、小木珠合力撞击葫芦,葫芦热情响应,沙沙沙的摩擦声像密集而细碎的雨,也像不大不小的风掠过金合欢的树梢,还像退潮时沙滩与海水的絮絮叨叨。小小乐器竟然有如此灵动丰富的声音,让我听得入迷。

我问阿杜瓦,这是什么?太漂亮了。阿杜瓦大声喊,卡巴萨、卡巴萨。他边喊边更加用力摇晃,贝壳与木珠癫狂般旋转,也在用声音回答我:“卡巴萨、卡巴萨。”尼娜姑娘踏着碎步扭转到我身旁,附在我耳边说,卡巴萨、卡巴萨。有了伴奏,金合欢树下的歌舞更加热闹了,只可惜他们唱歌用的是卡伊地区的索宁克语而不是这个国家的官方语言法语。大刘和我都听不懂,但是我们由此知道了阿杜瓦的秘密——他是个好歌手;也知道了卡伊的秘密——科林比内河、食人鳄、白蚁、腰果园、卡巴萨、十个太阳……

阿杜瓦凭着“十个太阳”赢得了工作,他时刻想着该为这句话负点责任。他负责的方式是每天念叨,像天气预报播报员。清晨出门时,他提醒大刘,谢服,要多带水,卡伊的天空有十个太阳。大刘在阿杜瓦的提醒下总是带双倍的水。阿杜瓦也很关照我,也提醒我,Madam贾,要多带清凉油。阿杜瓦不仅知道清凉油,还会用中文说“清凉油”三个字,他眼神馋馋地看着清凉油,但是他不说想要的话,他只是夸赞,说这个小东西是神派来对付十个太阳的吧。结果,聪明的阿杜瓦总是能成功地用眼神与甜言蜜语索取到他想要的这小盒东西。他欢快地把已经属于他的清凉油抛起来再接住,像歌手的嘴巴抛接音符般熟练利索。歌当然是要唱的,阿杜瓦开心的时候,嘴巴是不会闲着的,他的歌,曲调深情高亢。我听不懂歌词,听不懂歌词的最大好处就是能想象歌词,那就想象吧,天马行空地想象:卡伊的天空有十个太阳啊,卡伊的大地脊背裂炸,一千棵金合欢在裂缝中生长,撑成伞的模样;卡伊的天空有十个太阳啊,卡伊的大地胸膛燃烧,万万只白蚁在烙铁上筑巢,砌出高楼的相貌;就算天空烈焰喷吐,就算大地热浪蒸腾,就算鳄鱼有食人的胆量,科林比内河照旧流淌啊,贝壳与木珠相拥歌唱。

我把我的歌词告诉大刘,等着他玩笑似的挖苦或者嘲笑,但他听后竟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着天。

六月之前霸占卡伊的花香是金合欢花,足足占领原野三个多月。到了六月,金合欢花香就没有了,是说没有就没有了的,干脆利索,消失得像突然离家出走的人。大刘记得具体的日子,就是他站在树下习惯性地张了张嘴却没有阿嚏声冲口而出的那个清晨,金合欢花香撤离了卡伊。此后,他每天都鼻腔轻松,恼人的喷嚏没有再来骚扰他。我站在树下,翕动鼻翼,感觉空空荡荡。花香不似图像与声音,能被随时保存,或许这就是大刘所说的虚幻吧。再抬头看树,依然有一些金合欢花挂在枝丫,它们并没有完全凋落,但是已经失去了魂魄,没有香味了。失了魂魄的花是坚持不了多久的,最多两三天就会无影无踪。我在金合欢花凋谢以后才知道那金灿灿的美丽花朵能提炼丰富的精油,是高级香水的重要原料。用提炼精油的方式留存芳香,方法太复杂烦琐,不是随时随地能够做到的,但也总算有了留存花朵香味的办法。

提起香水呀,贝玛村的姑娘们都有说不完的话题,她们相约着去赶集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买香水。尼娜姑娘有一堆小瓶瓶罐罐,都是气味各异的香水,她随意拿起两瓶就要送给我。而值得尼娜炫耀的香水是一瓶真正的金合欢花香水,是她的未婚夫在第二次送求亲礼物时,与二十枚柯拉果放在一起送来的。美丽的瓶子装着梦幻之水,她舍不得用,要等到当新娘的那天才会打开。与柯拉果相比,尼娜显然更钟爱香水,她的笑容也如香水般芳香四溢——香水果然是能俘获所有女人心的魔力水呀,哪个姑娘能不爱呢,更何况金合欢香水还是这个国家最名贵的香水。据说这家香水公司请的是法国的大牌调香师,大牌调香师魔手一挥,香水就有了不菲的身价,一般乡村姑娘是用不起的。她们用的香水,原料不是价格昂贵的金合欢花精油,而是更加芬芳也足够廉价的人工合成香精,在集市上花几个小钱就能买到,包装花哨、气味浓烈,很有非洲风情,恰如非洲姑娘的鲜艳服饰与火辣性格。我很喜欢卡伊集市上那些用土法炮制的香水,隔着瓶子都好像能感到瓶中之物想冲出瓶子的躁动,原始、野性,若是拧开瓶盖,天哪,那简直就会蹿出一头怒吼的狮子。贝玛村的姑娘们如尼娜一样更喜欢名贵的香水,拥有一瓶高贵的金合欢香水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尼娜说起香水可真是絮叨个没完,她盼着她的未婚夫在送第三次求亲礼物时,会有一瓶更加名贵美丽的香水与三十枚柯拉果做伴,比如一瓶尼娜·里奇香水。啊,尼娜·里奇香水,那是与她的名字一样的顶级法国香水。这姑娘两眼放光,此刻那美丽瓶子里装着的比眼泪多不了多少的液体大概比眼泪更能打动她吧。噢噢,亲爱的Madam贾,若是能拥有一瓶尼娜·里奇香水,小尼娜将是最幸福的人。尼娜兴奋地说着,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

但尼娜的父亲——这个家庭的当家人,看重的却是柯拉果。村长捧出几个柯拉果给我看,我看不出柯拉果的珍奇之处。不过就是寻常的野果嘛,似乎林子里就经常能见到,模样也不是很特别,像核桃那么小、那么硬。可是村长却无比爱惜手中的果子,他轻轻摸搓着柯拉果说,这不是随随便便的柯拉果,是被神的手摸过的果子,用来求亲的柯拉果都是被神的手摸过的,具有神奇的力量,象征吉祥与幸福,收到柯拉果的人家会被神庇佑。村长边说边把捧着的柯拉果都放进左手,腾出的右手抚着胸口,微微弯腰,仿佛他的面前站着神,他在向这位神鞠躬致敬。他带着炫耀的语气说,现如今在卡伊这个地方呀,依然送柯拉果求亲的人家是体面的人家,不讲究的人家已经把这项传统习俗给抛弃了。很多姑娘不经过求亲就跟着男人远走了,那都是些傻姑娘。拒绝神祝福的姑娘是傻姑娘啊,他的女儿尼娜是聪明的好姑娘。

那天我们站在金合欢树下说了这些话,我第一次听到柯拉果的传说。此前我只知道柯拉果含有咖啡因,它们野生在非洲的热带丛林中,人们咀嚼柯拉果用来提神醒脑,也用来减轻疼痛,却不料小小果子还被赋予了文化内涵。民间古老的婚俗被如村长一样的人们坚守,也被另一些人丢弃。坚守者和丢弃者都知道柯拉果现在已少有野生的果子,人工种植的柯拉果有更大的产量,也有更为广阔的用途,用于食品,用于医药。每年果实成熟的季节,贩子们在乡间收购柯拉果。若是说起柯拉果最大的去处的话,那地方就太鼎鼎有名了,是可口可乐饮料在西非的生产地——柯拉果是可口可乐饮料的重要成分呢,就像金合欢花精油是某款香水的灵魂。

话题不知不觉又绕回到香水上了,这是尼娜姑娘的心愿。话题回到香水上才能延续尼娜聊天的兴致,她脸上的恹恹之情在她父亲唠叨柯拉果时似乎已经达到极限。好在她的父亲终于唠叨完了,捧着柯拉果走了,我们能继续说香水了,只有香水能唤醒姑娘的激情。只可惜那时金合欢树上已经没有花朵了,否则在开着金合欢花的树下说金合欢香水,间或再有一些花瓣飘落肩头,那情景会更加迷人吧。其实没有花朵的金合欢树倒是更像树,更显树的骨架与刚毅,有花的时候它华丽过度,也妩媚过度,失去了树的棱角和威严。尼娜姑娘此时就像一棵开花的树,等待着未婚夫第三次求亲的她,每天都是盛装的。她穿鲜艳的裙子,裙子上有漂亮的蕾丝花边;戴同色系的头巾,头巾下露出精致的发辫。她常常解开头巾让我数她的辫子,我便一根一根地数,最多的一次有五十多根,我惊得直吐舌头。她却说这还不够多,出嫁的时候要编一百根辫子,需要四个姑娘编四天。贝玛村的姑娘都是编辫子的好手。尼娜问我会不会编辫子,我说当然会,哪个女人不会编辫子呢,所有的女人都会。尼娜便又快乐得蹦了起来,她说若是她出嫁的时候我还在贝玛村的话,就为她编一根辫子吧,不占用我很多时间,一根就够了,这样的话她就能到夫家去炫耀了,说中国的Madam贾给她编过辫子呢。我当然答应了,这是件很美也很有趣的事。说到编辫子,尼娜就抬手摸我的头发,她说Madam贾,你的直发太美丽了,能编最美丽的辫子。我知道尼娜一直羡慕我有飘逸的长发,她的卷曲头发无论如何都长不长,贴着头皮长到七八厘米就没动静了,根本无法飘逸起来,要想编出美丽的辫子就需要很多很多假发,她满头的小辫子,都是把一绺绺假发续在卷发中编出来的。假发是在理发铺子里买的,是人造化纤发。尼娜又问我是不是所有的中国女人都有直直的、长长的头发,我说是的是的,就像所有的非洲姑娘都有美丽的大眼睛、浓密的长睫毛。尼娜睁着大眼睛、眨着长睫毛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说,亲爱的Madam贾,若是你的头发长得太长太长,而你又需要修剪的话,就请把剪掉的头发送给我,送给小尼娜吧。她说得恳切,也说得磕磕巴巴,担心我听不懂,就伸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像剪刀似的在我的头发上比画。我明白了,也快乐地答应了。没有哪个女人能抗拒赞美,尤其是来自同性的赞美,而且这个同性还是位美丽可爱的姑娘。只是,尼娜的愿望多半会落空,因为非洲干燥、炎热的气候并不利于头发生长,我头发的长度不仅增长缓慢,还以发梢焦黄、分叉、断裂的方式在抵消增长。想要攒一头足够长度的漂亮长发,唉,那个难度呀,约等于我们的厨娘为一盆黄豆生发豆芽——陈了好几年的黄豆,可怎么肯好好发芽呢。

从香水到辫子,女人间的话题就这样跳来跳去,如尼娜家的那头小鹿,跳得任性又欢快。对了,尼娜家有头小鹿,是头漂亮的小母鹿,像尼娜一样也有水汪汪的大眼睛。村长很后悔没有把小鹿连同院子一起租给我们,若是他早知道他的小鹿总是越过前院与后院之间矮矮的院墙跑到金合欢树下的话,他准会把小鹿也列进租金清单。他还会对大刘说,小鹿是吉祥动物,每天看到并抚摸小鹿的人会获得好运。可村长的后悔没用,太晚了,租赁协议已经签订并完成了付款,反悔或者加价都是有损声誉的事,村长才不干呢,村长爱惜声誉就像爱他的女儿尼娜。一想到抚摸小鹿竟然是免费的,我常常一不做二不休,再狠狠地拥抱拥抱这可爱的小东西,直到小鹿呦呦叫着逃走,尼娜也笑弯了腰,我才肯罢休。在和尼娜闲聊时,我其实很想问问她是否爱那个求亲的小伙子,但我没有问出口,爱是个太复杂的问题,不容易说清楚,总之尼娜姑娘是向往的,那就是好的吧,哪怕她只是为香水而欣喜,为一百根辫子而憧憬。

六月的卡伊大地,干旱与炎热已经达到顶点。“十个太阳,十个太阳,卡伊的天空有十个太阳。”阿杜瓦又在唱歌,歌声从工地的方向传来,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但只要他开口唱歌,我便能想到十个太阳——谁让我听不懂歌词呢,谁让他的歌旋律都差不多呢,都是激情的、动感的,就像这个国家的电台音乐,总是一个节奏,就像在唱同一首歌。阿杜瓦只要一开口唱,管他唱的是什么歌,我就觉得是在唱十个太阳。伴着他的曲子,我悄悄唱我的歌词:卡伊的天空有十个太阳啊,炽热光芒把原野照亮,沙丘滚烫,植物摇晃,我们的汗水不停地流淌……

大刘带着阿杜瓦在村长家腰果园附近的施工路段干活儿,最近他们一直在做沥青路面的试验。本来分配给阿杜瓦的活儿是找红土,后来他提前完成了找土任务,被大刘调到沥青试验处了。工休的时候阿杜瓦就唱歌,打开他随身带着的小收音机,随着激烈的音乐而唱,反正电台总是在播放音乐,从不停歇。阿杜瓦没带卡巴萨到工地,我猜他不带卡巴萨的原因大概是卡巴萨更适合为舞蹈伴奏,也或许是他很珍爱他的卡巴萨,他说过每片贝壳与每粒木珠都是他自己磨的。工地尘土飞扬,红土的细微颗粒无孔不入,若是把卡巴萨白色的贝壳弄脏了的话,阿杜瓦准会心疼,准会像上次在金合欢树下一样用衣角蘸着唾沫一遍遍擦拭贝壳。一个好歌手怎么会允许自己的乐器不漂亮呢。

阿杜瓦也是个好工人,他干活儿像唱歌一样认真,比如说找红土,每天的寻找范围都不低于二十公里,早出晚归。谁也想不到看起来散漫不羁的阿杜瓦对红土黏性的判断几乎仅次于仪器。他抓起一把土,用手攥一攥,再放到鼻子下闻一闻,就基本能判断出是否适合用于路基施工。虽说最后起决定作用的依然是土方试验室的试验数据,但是他独特的本领的确让大刘很意外也很满意。大刘夸赞他说,阿杜瓦,你不是歌手吗,怎么这么懂红土呢?阿杜瓦眨巴着大眼睛对大刘说,谢服,贝玛的许多红土适合修路,还有许多红土适合种茶树。什么?种茶树?怎么又扯到种茶树上了,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嘛。可提起种茶树,阿杜瓦的话就像他的歌一样,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他絮絮叨叨地说他去过锡加索的茶园,那里的红土与卡伊的红土是一模一样的,锡加索能种茶树,卡伊就一定也能种茶树。大刘哪有闲心听阿杜瓦说种茶树的事,眼下的大事是沥青路面的试验,是我们使用的沥青是否经得住卡伊十个太阳暴晒的问题,是严峻的大问题。沥青试验路面被烈日烤得像融开的巧克力似的发软,若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大刘在总公司信誓旦旦许下的承诺将化为泡影,这让力主提拔大刘的那位领导情何以堪啊。只要想到这些,大刘就焦虑。想当初他仅仅是我的工作搭档时,多单纯省心,天塌了有高个儿顶着。如今,大刘是我们这支队伍的“高个儿”了,“高个儿”的头被天上的十个太阳晒得发晕,这谢服呀,可真不是那么好当的。大刘一连给总公司写了好几份请求更换沥青标号的报告,但是至今还没有收到同意的答复。

十个太阳,十个太阳,卡伊的天空有十个太阳。这个时候阿杜瓦的歌一定句句戳在大刘的心坎上。大刘拍着阿杜瓦的肩膀说,阿杜瓦,你为什么不早一些告诉我卡伊的天空有十个太阳?阿杜瓦一脸无辜地回答,谢服,我第一次见你就说了卡伊的天空有十个太阳。阿杜瓦的回答和表情把大刘噎住了,像第一次听我说起我的歌词那样,大刘不说话,他抬头望天。

好在十个太阳不是一起跳上天空的,它们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一个跳出来。比如说清晨的时候天空就只有一个太阳,只有一个太阳的天空还算温情。天空既然温情,大地就顺便也和蔼,夹在它们中间的万物很珍惜这短暂的和睦时光,植物支棱起叶子也张开花朵享受这恰到好处的热度。再迟一会儿,等第二个、第三个太阳跳出来之后,日子就不好过了。而到了正午,十个太阳聚齐了,朝着大地喷火,把贝玛烤得冒烟,一些小的草本植物便聪明地把叶子卷起来、把花朵合上盖,它们知道,等过了正午,天空的太阳就会慢慢减少。到了傍晚,当天空仅剩一个太阳时,天地再次和睦,小植物们才又把叶子展平、把花朵顶开,目送最后一个太阳缓缓西沉。

卡伊原野的腰果花顶着六月的干风与酷热开放了。中午工休的时候,趁着大刘不在工地,阿杜瓦悄悄喊我去看腰果花。大刘若是在工地的话,阿杜瓦是不敢随意离开工地的,只能在树荫下休息,恢复体力,下午接着干活儿。我说等太阳少几个的时候再去看吧,现在实在是太热了,腰果花肯定已经合上了花苞。阿杜瓦扭头望了望远处,确认大刘的皮卡车已经走远,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他提高了嗓门说,Madam贾,若是少几个太阳的话,腰果花就不开放了,腰果花只在有十个太阳的时候才肯开放。碰巧尼娜那天也在工地,她来取需要化验的红土样本。听到阿杜瓦说腰果花,尼娜也说,是的是的,Madam贾,腰果花只在有十个太阳的时候才肯开放。我相信尼娜的话,她家有贝玛最大的腰果园,她懂腰果花。

那花果然在十个太阳齐聚天空的时候勇敢开放,我在吃了多年腰果之后,终于见识了腰果花的模样。说实话,它的香味与姿色都无法与金合欢花相提并论。单朵的腰果花气味清清淡淡,几乎能被人的嗅觉忽略,可是当原野上成片成片的腰果树一起开花的时候,气味就不可阻挡了,如水滴汇集成为大河,滚滚而来。这小小花朵的模样如它的气味,也是不出众的,也是汇集之后才有一些阵势。碎碎的小黄花外卷着,组合成一个略大的圆锥状花球,看起来终于有点花的姿色了。只是这点姿色在热带植物中实在是不足挂齿,热带植物的花朵少有不鲜艳动人的,比如也在六月举出一树树火红花朵的凤凰木,那傲慢的火炬就足以“烧毁”周围所有植物的自尊。可是小小的腰果花却不羞不恼,它有底气,它知道自己日后定会有果实让世界惊艳。被榨干了水分的腰果花的气味像沙子漫过来,伸手抓一把就能把气味攥在手心。我试了试,甚至能把它装进口袋,因为直到晚上还能闻见衣服上的腰果花香,不过也或许我只是抓了一把空气中的花粉,又把它装进了衣袋。

有一种小黄蝴蝶大概是极喜欢腰果花味道的,它吸饱了花蜜后就直接晕在花枝上,像喝酒的人微醺在一把椅子上。风把它轻轻吹落,掉在树下,像一朵坠落的腰果花。若是不及时醒来飞走的话,小黄蝴蝶就会被大黑蚂蚁们抬走。大黑蚂蚁应是极爱吃这种小黄蝴蝶,它们总能在小黄蝴蝶坠落不久就成群结队地赶来,先围着小黄蝴蝶快速转一圈,而后马上排好阵势,一二三,喊着号子,抬起小黄蝴蝶的玉体就走,配合之默契就像有位集暗中侦查、调兵遣将于一体的高级指挥官在运筹帷幄。单只的大黑蚂蚁当然远远不是一只蝴蝶的对手,奈何它们有一群。一群蚂蚁其实也不是一只小黄蝴蝶的对手,可小黄蝴蝶偏偏喝醉了呀,大黑蚂蚁们抬起醉了的憨姑娘就走,不用战斗就拥有了战利品,何乐而不为呢。小黄蝴蝶翅膀微微颤抖,但就是使不上劲儿,只能听任摆布。蚂蚁们快而不乱、忙而不慌,壮观的队伍行进得齐齐整整,有鸣锣的开道,也有敲鼓的助威,充满仪式感,不像是运送食物,倒像是为它们的首领迎娶美丽的新娘。我遇见此事必出手相救,把那睡不醒的小黄蝴蝶从大黑蚂蚁的嘴里夺回来,放在掌心,轻轻对着它的翅膀吹气。可这不争气的憨姑娘啊,怎么摇晃它都不醒,而大黑蚂蚁们则恼怒地沿着脚背往我腿上爬,蓄谋进行一场抢亲大战。

另一群大花蝴蝶正在园子里干着蝴蝶们该干的事——给腰果花授粉,那是贝玛村的姑娘们,她们花花绿绿的裙子与头巾,远远望去可不就是一群大花蝴蝶嘛。这个时节园子里没有太多的活儿,姑娘们不过是给腰果花补补粉。其实腰果花是不需要人工授粉的,原野里有的是小昆虫,还有风,传粉这事儿专属于它们。不过,为了能结更多的腰果,人工补粉还是有必要的。

阿杜瓦一进腰果园就被姑娘们围住了,这群花蝴蝶呀,十个太阳也晒不蔫儿她们,没有什么能削减她们旺盛的精力。非洲女性似乎远比非洲男性更抗晒,对炎热更耐受。她们并不因为气候炎热而随便穿衣,裙子、头巾必是配套的,首饰也不能少,尽管她们的首饰不过是自己手编的花花绿绿的手链、项链、耳环、鼻环,但姑娘们就是不敷衍,别说十个太阳了,就是一百个太阳照射卡伊,姑娘们也依然是最坚强的花蝴蝶。能看出来阿杜瓦是个讨姑娘们喜欢的人,他被围住,被要求唱歌,一首接着一首地唱,就算把嗓子唱哑,姑娘们也不肯放他离开。那个阵势呀,真像我刚刚目睹过的蚁蝶之战——姑娘们是厉害的蚂蚁军团,阿杜瓦是那只被困住的黄蝴蝶。只不过阿杜瓦是心甘情愿被困住的,他乐意做一只醉了的黄蝴蝶。那就唱吧,阿杜瓦的嗓子是不会哑的。“十个太阳,十个太阳,卡伊的天空有十个太阳。”阿杜瓦与腰果树下的姑娘们一起唱。可是仅唱歌是不够的,有姑娘们的地方哪能不跳舞呢?那就跳吧,腰果园顿时花枝乱颤、花蝶齐舞。阿杜瓦唱着唱着,就忘记了时间,把十个太阳唱落了一个。那会儿他倒是抬头望了望天,看来他没有忘记下午的正经事,可他又舍不得离开腰果园,便接着唱,不知不觉,又唱落了一个太阳。我当然又有了新的歌词:卡伊的天空有十个太阳啊,卡伊的大地干裂又沧桑,姑娘们在热浪中奔忙,腰果花积攒结果的力量,小黄蝴蝶醉醺醺做了蚂蚁的新娘……

幸好那个中午以及随后的整个下午大刘一直在沥青试验室忙着做新的配方,他没有听见腰果园的歌声,也不知道阿杜瓦与姑娘们的嬉闹,更不知道我的歌词,否则他准会发火,也会把大牙笑落在地,再被十万只蚂蚁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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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