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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种子与大树
来源:解放日报 | 向迅   2025年08月30日10:09

这天深夜,你赶到湖南怀化时,以为这座边城早已安静下来,却意外发现不少街衢依然处于沸腾状态,路面车水马龙,路边的烧烤店、粉馆和面馆皆灯火通明,人影憧憧。“真是一座不甘寂寞的边城啊。”你坐不住了,当即就想大喊一声“停车”,让出租车司机把你放到马路边,然后寻一家粉馆,来一碗鸭肉米粉或肥肠米粉,一解离湘十余载的心头之馋。但你忍住了,因为明天一大早得赶车去通道县,还是赶紧休息为妙。到了酒店已是凌晨,你本已洗漱完毕准备上床就寝,可始终惦记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粉。如果不去吃它一碗、过一下嘴瘾,想必半宿难眠,于是,噌噌噌跑下楼去。奈何人生地不熟,先前所见的街衢不知藏在何处。酒店前方的马路边倒是摆着一溜夜市摊,人声嘈杂、烟气腾腾,弥漫着厚厚的孜然味和柳州螺蛳粉的味道,但那不是你的菜。

夜空不合时宜地飘起零星雨点,你没带雨伞,正犹豫着要不要回酒店时,竟瞅见一家粉馆的店招在不远处的巷子口闪烁。你抱着“且去看看”的想法奔了过去。偌大的店里冷冷清清,只有神情慵懒的老板娘坐在灯下择菜,你勉强点了一碗肥肠米粉。待端上来,色香味都跟预感的一样,差点意思,你吃了一半就打道回府了。可你知道,山好水好的怀化,一定有上好的米粉可吃,就跟此地有令人回味无穷的芷江鸭一样。而且你相信,那些粉馆就藏在你之前路过的闹市区或无名无姓的巷子里。

你回到酒店已是凌晨1点30分,躺下,听着雨声,毫无睡意。忽然想起还在出租车上的时候,你在怀化街头瞥见的一条宣传语:“一粒种子,改变世界。”这条颇具文学色彩的宣传语,被印在马路边的巨幅公益广告牌上,十分醒目。匆匆一瞥便记住了。只是那时,你不曾把这粒种子与你念念不忘的米粉联系起来,也不曾把它与这块正被夜色笼罩的土地联系起来,更不曾把它与一位享誉世界的科学家联系起来。直到第二天下午,你去了一趟安江农校纪念园,才明白怀化街头为什么会出现那样一条宣传语,也才明白“一粒种子”的力量和分量。原来,这山高水远的怀化,就是袁隆平院士发现和培育出杂交水稻的地方。

说来真是惭愧,客居湖南六载,并有幸与袁隆平院士同居一城,可你仅知道他是“杂交水稻之父”、以前在湖南省农业科学院工作,却不知道他是在哪儿培育出杂交水稻的,也不知道他培育杂交水稻的过程。11年前,他荣获“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特等奖”时,尚在湖南工作的你,肯定是看过相关报道的,因为一城人都在传告这件喜事;6年前,他获颁“共和国勋章”时,虽然你已经离开湖南,但和同事一道守在电视机前观看了隆重的颁授仪式;4年前,他在长沙与世长辞,你也关注过相关新闻。只是,你从来没有想过去深入了解他倾其毕生心血所从事的研究工作,也就无从知道他和这块土地的关系了。

绿树成荫的安江农校纪念园,坐落在怀化安江镇沅水之畔,是原湖南省安江农业学校的校址所在地,也是如今怀化职业技术学院安江校区所在地。你查询导航软件后得知,安江镇距离怀化市区50公里,车程1小时;距离省府长沙将近400公里,车程4个多小时;距离首都北京1700多公里,车程超过18个小时。这个藏在雪峰山褶皱间的镇子,是真正的边城。正因为如此,那个下午,当你在纪念园里跟随袁隆平院士的足迹行走时,一个疑问始终伴随着你:杂交水稻的发源地,为什么是安江而不是一望无际的洞庭湖平原,也不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其他大面积种植水稻的地方?另外一个问题也随之而来:研究出杂交水稻的为什么是袁隆平而不是其他人?

沿着纪念园的中轴线,从杂交水稻发源地纪念碑到袁隆平旧居一路参观下来,你对袁隆平的生平和他所从事的工作,终于有了粗浅的了解。而当你迈出安江农校纪念园北门,来到浩浩荡荡的沅水边,望着一去不复返的流水发思古之幽情时,你似乎找到了答案,也似乎看到了青年时代的袁隆平。你相信,袁隆平在此工作期间,也会来到江边散步。只是时隔大半个世纪,你已难以想象23岁的袁隆平拎着行李来此报到时的情形,更无从知道他当时真实的心境。尽管安江历史悠久,在当时不仅是黔阳县人民政府驻地,还是黔阳地委行署驻地,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汉口、重庆和南京等这几个袁隆平度过青少年时代的大城市相比;尽管安江农校也不是刚刚成立,而是有了十多年的办学历史,但毕竟只是一所中专。面对这份湖南省农林厅二次分配的工作,袁隆平的心里多少有一点失落的吧?要知道,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大学生实属凤毛麟角。

——这当然纯属你的一己之揣测,尽管你是站在普遍人性的角度思考问题,但在袁隆平院士这里,这一己之揣测还真可能是杞人忧天,因为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袁隆平他们这一代学人,都是怀抱报国之志的。何况当年选择报考农学专业完全是他自己的选择,而作为农学专业的毕业生,其用武之地便在农业系统,在试验田、在更广阔的大地上。

毋庸置疑的是,袁隆平对这块萍水相逢的土地“爱得深沉”。他不仅选择在安江结婚生子、安居乐业,还效仿他父亲给他们兄弟取名字的方法,把“安”“江”“阳”3个字分别嵌入3个儿子的名字。据说,早在1971年,他就已调入湖南省农业科学院,但直到1990年,他才离开安江农校,举家迁往长沙。这一年,他已60岁。可以说,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是在这块土地上度过的。如果他在这里收获的全是成功和喜悦倒可以理解,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在研究杂交水稻的过程中遭遇无数次失败和挫折时,也不曾放弃梦想,不曾选择离开这块土地。

当然,这块被誉为“最神秘的物种变异天堂”的土地,也没有辜负袁隆平。在距离安江农校1.5公里的杂交水稻发源地博物馆里,你读到了一个在杂交水稻研究史上绕不过去的故事:1961年7月的一个下午,31岁的袁隆平在课间来到试验田观察,竟不期然与一株“穗子大,籽粒饱满,十多个有8寸长的稻穗向下垂着,像瀑布一样”的稻子相遇。第二年春天,袁隆平满含期待地把来自这株稻子的种子全部播到地里,结果却大失所望。但复盘整件事,让他意识到,他遇见的那株稻子,不是寻常稻子,而是一株天然的杂交水稻。比这更为重要的是,他经过这次实验,得出了水稻这种自花授粉作物具有强大的杂种优势的结论,从而坚定地走上了研究杂交水稻之路。好巧不巧,3年之后的7月,袁隆平又在安江农校附近的稻田找到了一株天然的雄性不育株水稻,“为攻克杂交水稻育种难题跨出了关键性的第一步”。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当初袁隆平被分配到其他地方,或者袁隆平没有那样的科研热情,也不具有那样一双火眼金睛,还会有这样的相遇吗?

1973年,经过3000多个日夜的攻坚克难,袁隆平在安江农校成功培育出世界上第一株籼型杂交水稻,安江因此成为杂交水稻的发源地。深有意味的是,44年之后的2017年,考古学家在与安江农校纪念园一江之隔的高庙文化遗址的地层中,发现了一颗距今7400年的碳化稻谷粒。这粒种子重见天日,意义重大。它不仅让我们对史前生活展开无尽的想象,而且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与先民的距离:原来,我们都是吃着稻米长大的呀。这一年,袁隆平已87岁高龄,可他还在广西桂林、云南红河等地考察杂交水稻种植基地,还在湖南省农科院主办的英文期刊上发表了论文《高纬度地区超级杂交稻超优1000的表现及栽培技术》。不知他得知这一消息时是何感受有何感想?你不禁想到他年轻时候做过的那个禾下乘凉梦。许多事情,真的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吗?

离开安江已有不少日子了,可你时常会想起安江农校纪念园里的那些树。那可真是一些名副其实的参天大树啊,樟树、枫香、栾树、枳椇、柏木,一棵挨着一棵,生长在纪念园长长的中轴线上和房前屋后,树龄多在120年以上,树龄最长者已度过了255年岁月。你记得很清楚,那是一棵金缕梅科的枫香。你喜欢这些枝繁叶茂、赏心悦目的大树。即便是酷暑之日,从树下走过也是凉风习习。你知道,这些比安江农校校龄要年长得多的大树,都是历史的见证者。它们见证了一段漫长的历史,见证了一所农业学校从无到有到蜕变的过程,见证了袁隆平院士在此度过的10000多个日日夜夜,见证了他从一个青年教师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的过程,当然,也见证了“一粒种子,改变世界”的故事。

“一粒种子,改变世界。”这句话像稻谷一样朴素,却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如今,这句话不仅镌刻在袁隆平院士的墓碑上,也镌刻在每一个听闻过袁隆平院士故事的人的心里,还镌刻在袁隆平院士生活过的这颗蓝色星球上。

一粒种子,寄托着人类的乡愁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