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圣们
大爷爷
我从来没见过我大爷爷,但据家里人说,他是个情圣。
十八九岁时,他看上了一个逃荒来的小寡妇,小寡妇还带着个病歪歪的三岁儿子。
当时还没解放,我老爷爷是个小地主,日子过得很殷实,在十里八乡都算是富贵人家。大爷爷身强力壮、相貌堂堂,说亲根本没问题。
但他就陷入和小寡妇的爱情了,还偷拿家里钱给小寡妇的儿子看病。
我老爷爷气坏了,把他吊到祠堂里打半死,也没打服。
不久后他跟着小寡妇去了东北。
那是小寡妇的家乡,小寡妇就是从那里跋山涉水走过来的,还哄我大爷爷说,她家有几百亩地,就是缺个男劳力。
家里人坚决反对:有几百亩地还带着个药罐子逃荒?!
但我大爷爷鬼迷心窍,义无反顾地跟着去了。
十五年后,他回来探亲了一次。那寡妇和长得人高马大的儿子也回来了,当着老家人的面都对我大爷爷吆五喝六的,而我大爷爷像哈巴狗一样,任打任骂,说啥都嘿嘿笑。
用饥荒时代我奶奶的话说,像小寡妇脸上挂着糖糕一样。
我爷爷问他:几百亩地呢?
他还是嘿嘿笑,我爷爷就没忍心问下去。他说我大爷爷本来是个壮汉,兴致来了能单手举石磙,这次来又干又瘦,手粗得像截黑木头,一问就嘿嘿笑直搓手,他看着实在难过。
在家待了一个多月,他们要回去了。
临走前的那一夜,我老爷爷老奶奶把他叫进房里,苦苦相劝。
那时候两个老人都六十多岁了,身体都不大好,不知道这一别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儿子。
我大爷爷终于听进去了,决定留下来。
但不知寡妇夜里吹了什么风,第二天一早,他又改了主意。
我老爷爷老奶奶没有再劝,说:你一心要走,就走吧。
我大爷爷跪下来,磕了几个头,转身就走了。
我爷爷生他的气,躲屋里哭,也没出来送他。
很多年后,我爷爷提起来这事还后悔,早知道再也见不着了,那天就应该打断他腿!让他走不了!
回去后我大爷爷一直给老家写信,有时还寄点儿钱、粮票,日子不好过,这是当时的稀缺品,但我们从没回过,都生他的气。
后来他就不写了,彻底断了联系。
又过了几年,我老爷爷老奶奶生了重病,我爷爷给远方的大哥写信,让他回来看看,但杳无音信,后来两位老人相继去世,我大爷爷依然没有任何回音。
日子好过了后,我爷爷按照以前来信的地址,去东北寻他。
等我爷爷去了回来,我们才知道我大爷爷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据说上次回去没多久,寡妇的儿子就犯了罪,寡妇让我大爷爷去顶替,他二话不说就去了,结果死在了监狱,尸骨也不知葬于何处。
寡妇和他儿子不在当地了,去了什么地方,没人知道。
我爷爷在他们从前生活过的院子里,挖了几块土,用布小心翼翼地包好,千里迢迢背了回来,埋在周家老陵里,还给我大爷爷立了座小小的坟。后来那座坟也不见了。
祝三
现在提起祝三,我妈还会说:挺好的小伙子咋那么糊涂呢?
祝三有俩哥哥,都长得弯腰塌背蛤蟆似的,唯独祝三,一米八多的个子,浓眉大眼、一表人才,但蛤蟆似的俩哥学习好,都考上了大学,祝三从小就是学混子。
初中毕业后,祝三他爹托了关系,帮他在化肥厂找了个卖货的工作。他人长得精神,脑子好使,会说话,不到两年就提了工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熬成正式工,彻底告别农村了。
那年祝二已经大学毕业定居在青岛了,带未婚妻回乡。
未婚妻是大城市的人,普普通通的,但很白净,到了乡下干啥都大惊小怪,看到池塘里拨清波的大白鹅,就哇哦,看到河堤上吃草的羊群,也哇哦。
大家都鄙夷:有啥好哇哦的?城里人这么没见过世面吗?
每天清晨,她都会穿着牛仔短裤在村后面的大路上跑步,屁股蛋子裹得紧紧的,大家碰到了,纷纷侧目:成何体统嘛。
但祝三跟她聊得来。
那段日子祝三正好受了点工伤,在家养着,祝二忙着工作的事,窝屋里看书做研究,怕未婚妻无聊,就让弟弟陪着。
亲弟弟嘛,祝二没想别的。
祝三肯定也没想别的,村里没啥娱乐,两人就聊天、打牌、散步,早晨祝三还被她带动着一起跑步。
祝三还特意从县城买了运动鞋、运动裤,说话也变得咬文嚼字。
我爷爷说:祝三碰到我连二大爷都不叫了,叫二伯,什么东西嘛!
我奶奶附和:就是!用门牙吃饭就觉得自己是贾宝玉了?!
大家都觉得祝三挺蠢,装什么大城市人嘛。
时间一长,不对劲了。
我妈说,有次在河堤上,她看到两人手牵手走着,这哪像小叔子跟嫂子的关系?
我和我爸都觉得我妈老土,大城市来的人,跟我们乡下不一样,牵个手怎么了?看电视上女的穿那样,放乡下不也被骂死?!
终于有一天,两人一起不见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祝三拐跑亲嫂子的这桃色新闻搞得十里八乡都知道了,祝二吞了好几次药,祝三爹妈半年都没怎么出门。
祝家是我们那里的望族大户,恪守礼法,特别是祝三他爹,德高望重,方圆十几里有什么重大仪式都是找他主持,村与村之间闹矛盾了也是找他调解,上查三代都没出过这么丢人现眼的事。
等祝三再回来,是两年后了。
据说两人是去了北京,在那边日子过得艰苦,实在混不下去了。
祝三人挺聪明的,但没学历、没技术,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后来在北京公园卖冰糖葫芦,这姑娘在一家纸箱厂做文员。
知道祝三回来,祝大、祝二都回来了,还有祝家一些亲戚长辈们。
我们都想着祝三至少会挨一顿狠揍的,他爹早扬言要剁掉他一条腿。但那一夜祝家大门紧闭、格外安静。
第二天一大早,那女子被辆车送到车站去了,祝三没有出门。
有时我从他家后面过,常听到很凄惨压抑的哭声,挺瘆人的。
大家都推测祝三可能被锁起来了。
我妈不信:这又不是封建社会,怎么可能把一个大男人锁起来?!
我爸说:可能他自己不愿意出去了,听说这女的已经嫌弃他了,想跟祝二和好,祝二处新对象了,不同意。她就给祝家要了笔钱,直接把祝三甩了。
又过了段日子,我看到祝三出来了,他在蹲着晒太阳,紧紧挨着墙,脸色变得像纸一样白,看到谁都咧嘴傻笑。
他再也没有恢复过来。
念明
每年念明都要来我家,每次来都要哭一场。
原因是三十年前,他老婆郝玉梅跟人私奔过。
据我爸说,念明年轻时混东北,在那里认识了郝玉梅,虽然两人不般配。念明身高不足一米六,小眼大嘴,十五六岁就开始秃顶;郝玉梅又高又白又漂亮,比念明高一头,但念明能说会道,硬把郝玉梅哄住了。
郝玉梅不顾亲朋好友反对,跟着念明回了金乡老家。
刚进村郝玉梅就后悔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穷的地方。
多年后说起来,玉梅仍然愤愤不平:狗×的王念明说你们都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屁!连电都没有,晚上还用煤油灯!
念明的妈也不省事,老太太守寡多年,性格乖戾。郝玉梅说:每次吃饭,都得她先动筷子!要我敢先动她立马把桌子掀了!防郝玉梅跟防贼似的,家里偶尔改善生活杀只鸡吃,老太太都事先数好剁了几块肉,等出锅了再数一遍,少一块就摔锅砸碗指桑骂槐。
这日子要没爱情,怎么过嘛?
但是爱情渐渐也淡了,不久郝玉梅生了个女儿,老太太重男轻女更过分了,张口闭口要绝户了。念明不懂事,从来不向着郝玉梅。
郝玉梅是个外地人,无处诉苦,就和村里的另一个东北人高传福逐渐走近了,两人口音差不多,算半个老乡,再后来某一天,郝玉梅和高传福一起不见了。
在我们乡间,谁家媳妇要跟人跑了,是天塌下来的事,老太太一口气没上来,过去了。念明埋了他妈后,抱着不到两岁的女儿去东北。
两个月后,郝玉梅跟着他回来了。
郝玉梅舍不得女儿娇娇。
念明并没有像先前说的打断玉梅的腿,其实就算打,他那体格不一定能打过郝玉梅,还有郝玉梅说了,只要念明敢动手,她还跑给他看。
但私奔这事在念明心里扎下根了。
念明不敢朝郝玉梅发泄,跟外人说又觉得丢人现眼,但他跟我爸从小熟络无话不谈,所以我爸成了他唯一的倾诉对象。
每次倾诉完,念明都信誓旦旦地说:郝玉梅让我当王八,我一定要跟她离婚!
说到娇娇快结婚了,还是没离。
我妈说:就念明这三寸丁德行,离婚了他找谁去?!
我爸也烦了:一年来哭几次离婚,说不得骂不得,哪像个老爷们!
郝玉梅被他烦得要死,基本她去哪儿,念明就跟到哪儿,而且随着时间流逝和科技进步,念明愈发变本加厉。
刚开始的几年郝玉梅理亏,跟着就跟着了,但时间一长,郝玉梅受不了了,说:我出门打个麻将,他五分钟一个电话,生怕我跑了!我都五十了,我就是想跑,谁跟我跑?!
后来有次郝玉梅被他缠得实在受不了,就动了手,没想到打了一次后,就有了第二次、无数次。
郝玉梅说:我看到他那德行,就手痒啊!
简直像上瘾一样,有时念明没说什么,郝玉梅认为有什么,或盲猜他表情里有什么,也会揍他一顿。
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之分。
念明说:等女儿成了家,我一定得跟郝玉梅离婚!
郝玉梅说:离!谁不离谁是小妈养的!
我爸说:念明,以前你找我哭,我觉得是你心眼儿小,从不主动劝你离的,但现在你天天挨揍,这婆娘下手忒狠,你还是离吧。
终于等到娇娇结婚了。
娇娇大学毕业后找了个省城的对象,公婆都是正儿八经细皮嫩肉的省城人,婚宴上郝玉梅特意打扮了下,盘了头,穿了件旗袍。大家纷纷夸玉梅长得真好看,把省城的亲家母硬拼下去了。
念明又不舍得离婚了。
娇娇婚后不久念明再次来我家,像往常一样聊到郝玉梅二十多年前私奔的事嚎啕大哭后,我妈问他:啥时候离婚?
念明咬牙切齿:离!肯定离!等我有了外孙,再不离我是小妈养的!
德生
六十岁那年,德生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说着说着话常断掉了。
比如他说:今儿我去了个地方。
然后他就断那儿了,目光呆滞地看着空中某个点,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必须你给他接上,像是把一个断掉的绳子接上。
你接:去哪儿啦?
他才如梦初醒顺着说下去,然后又断,再接,慢慢就没人理他了。
跟他说话太累了。
以前德生不是这样的。
以前他说话很快,密不透风,根本没别人插话的空。
不知为啥突然变成这样了。
就像一个人的时空,本来是和大家一样连绵不断,突然就德生一人出现了暂停键,随时可能被触动,然后停下来,再被人按一下,才能重新启动。
德生清醒的时候,人家问他停下来的感受,是不是像突然就睡过去了?他很茫然,他从没感觉停下来过,也没有任何异样。
他儿子带他去医院检查,没查出什么毛病。
医生说:可能是精神上的问题。
但德生精神蛮正常的,甚至比以前还温和了。以前德生脾气大,老急吼吼的。
我奶奶说:这不是好兆头,可能要死了。
人到了一定岁数,突然性格大变,就是活不长的征兆。
德生命苦,以前家里穷,娶了个腰弯九十度的驼背老婆,还好两口子恩爱,生了一儿一女,但儿女还没成人,日子刚好起来,他老婆病了,在床上辗转四五年死了,家里钱都耗光了。
大家都觉得德生会再找一个,他还年轻,四十岁不到的,人高马大样子依旧很周正,但并没有,大家推断可能他是怕孩子会受后妈的气。他闷着头靠种地、干泥水活、去河南摘棉花,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
这中间的辛苦不提也罢,一年到头就没见德生闲下来过。他穿得像个乞丐,省吃俭用,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没任何不良癖好。
村里两口子吵架,女的急眼了骂男的,都骂:你狗×的能有德生一半好,就如何如何的。
孩子们很争气,女儿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儿子高中毕业后不再想读了,德生出钱给他在镇上开了家小超市。现在儿女均已成家立业。
德生一个留在村里,都以为他辛苦了大半辈子,总算能享福了,谁知道得了这动不动就断掉的毛病。大家纷纷哀叹:人苦命,这辈子到头还是苦命啊。
德生说话断掉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常看到他一动不动坐在家门口,有时下雨了,他都不知道。
几乎没人再理他了,就算停下来跟他说话,他也目光呆滞地答非所问,前言不搭后语。
最终他女儿决定接他去北京治疗,德生开始不愿意去,他这点倒挺清醒的,怕给孩子添麻烦,后来拗不过,还是去了。
过了大半年,德生才回来,神采奕奕的,说是他病好了,语速又恢复得很快,再没见他断掉。跟着他一起回来的,是一个非常优雅、好看的小老太,皮肤很白,眼睛明亮,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一看就是大城市出来的人。
德生一边散烟一边不好意思地给大家介绍着:我对象!
大家恍然大悟,敢情是这小老太把德生给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