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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5年第3期|王平:污渍
来源:《芙蓉》2025年第3期 | 王平  2025年09月08日07:16

弯弓张做事喜欢刨根究底,可惜至今一事无成。弯弓张对此倒是持无所谓的态度,觉照睡,饭照吃,酒照喝。弯弓张还喜欢下象棋,偶尔也翻翻书。他坚持认为,精神追求与物质享受同等重要,可不能厚此薄彼。但烦人的是,老婆的脾气有点大,还经常嫌弃他。

一大早,弯弓张躺在床上,用手机看最近更新的棋谱大全。又回忆昨天上午跟木子李最后下的那盘棋。那盘棋输得冤枉,弯弓张仍不甘心。忽然听见在阳台上洗衣服的老婆一阵乱嚷嚷。弯弓张索性用被子把头蒙上,打算充耳不闻。不料老婆冲进屋里,一把掀开被窝,说,你看看,你闻闻,这屁股上到底是什么东西?

老婆手里挥舞着弯弓张昨天换下来的一条牛仔裤。弯弓张莫名其妙,说,我如何晓得?接过裤子来,一看,再闻,果然。屁股上有块铜钱大小的、难看的污渍,还有一种古里古怪的臭味。弯弓张大为吃惊,说,难不成昨天我把屎拉在裤裆里了?这看上去不像,闻也不可能呀。弯弓张老婆说,那哪个晓得。你不是喜欢刨根究底吗,你告诉我,屁股上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弄的?

弯弓张一时竟无言以答,只有满脸无辜。弯弓张老婆爱索利,几近洁癖,经常搞得弯弓张难以忍受。连客人进屋摸过的门把手,弯弓张的老婆都得用抹布揩过一遍,遑论其他。不过刚才之事,老婆发火还是情有可原。那污渍,从哪里来的呢?弯弓张想不通。再回想昨天回家,老婆因他给女儿办转学的事有了眉目,还特地给他炒了两样下酒菜。弯弓张就势一个电话把木子李叫来,两个人对饮了几盅,扯了一通象棋,却差点吵起来。并且木子李醺醺然走后,老婆又顺手用抹布揩了一下门把手。所以弯弓张躲在被窝里暗自发誓,非得把那可恶的污渍弄个水落石出不可。既要一洗自己的冤屈,也好给老婆一个交代。

问题当然得从裤子上那块来历不明的污渍开始。首先,弯弓张断然否定是自己拉的屎。弯弓张坚信自己是个神志清楚的人,不会干这种只有老糊涂才会干的事。但这就意味着是别人拉的屎。那么究竟是谁拉的屎,且居然把屎拉到他的裤子上了呢?此说更为荒谬。既如此,弯弓张转而认为,未必非得断定这就是泡人拉的屎(色泽与气味似乎不对),而不是别的什么狗屎、猫屎、鸡屎、鸟屎或其他疑屎物?

疑屎物。弯弓张为自己独创了一个汉语词汇不禁小有得意。继而弯弓张开始客观且冷静地回顾昨天上午所经历的一切。因为中午他就回家了,之后再也没有出门。怎么说,那污渍绝不可能在家里弄到屁股上去。

昨天是周末。时值初冬,虽说有几分干冷,太阳却出得好。早上出门,老婆又叮嘱弯弓张记得办关于女儿转学的事。弯弓张满口答应,其实早就约好木子李八点左右去天心阁喝茶、吃包子,再照例找张麻石桌子下两盘象棋。虽说两人都是臭棋篓子,但旗鼓相当,经常因了悔棋而吵架。后来两人索性约定,每盘每人可各悔一脚棋,下完后仍是谁也不服谁。譬如某盘弯弓张赢了,木子李必定会说要不是你悔棋,赢得了我?反之,某盘若木子李赢了,弯弓张必定会说要不是你悔棋,赢得了我?固然也有悔棋仍输者,那么无论弯弓张或木子李,都只能悻悻然且愤愤然了。赢家则满脸得意忘形。并且妙就妙在,弯弓张与木子李的周末,玩完吵,吵完玩,如此这般周而复始,已记不得有多少年了。

不过弯弓张坚定地认为,即便这盘棋是他悔棋且仍然输了,他的屁股上也不至于有屎。输,或者赢,与屎,或者疑屎物,没有逻辑关联。何况弯弓张下完棋从石凳上起身,喜欢习惯性地拍拍屁股。若有屎,岂不,弯弓张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弯弓张躲在被窝里,排除了这个时间与地点跟屎有关的可能性。

两个人下完棋一起走出公园。走着走着意犹未尽,又开始复盘最后那盘棋,边走边下盲棋。开始十几步是老套路,不必提。至中盘,各有杀着儿。弯弓张说车七进三,木子李说不是不是,你是马四进六。弯弓张说怎么不是?你先是炮二平五,我接着是,木子李愤怒地打断弯弓张的话,说我先是兵五进一,你才马四退三!两人吵着吵着,弯弓张忽然停下脚步看看手表,九点二十五分了,赶紧对木子李说,懒得跟你争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却又回头,用手指着木子李的鼻子说,老子记得清清楚楚,老子是车六进四!

弯弓张当然不会忘记女儿转学的事情。何况他要去找的教育局的熟人,是他高中时暗恋过的女同学双木林呢。弯弓张已经约好她上午十点左右,两人在商场七楼的咖啡厅见面,也借此机会叙叙旧。弯弓张忽然想,双木林的耳朵,还是那么好看吗?想到这里,弯弓张觉得自己有些搞笑。这么多年过去,怎么还惦记着双木林的耳朵哩?两个人也不是说没有见面的机会,但老是错过。譬如有几回同学聚会,双木林去了,弯弓张偏生没去;弯弓张去了,双木林又偏生没去。事后弯弓张想,这恐怕就是没有缘分吧。

读高三时,弯弓张与双木林在教室里坐同一排,只是中间隔了个过道,只要转脸,眼中便是双木林。扎一个马尾,利利索索的样子。不能说长得很漂亮,但是经得看。既然大多看见的是侧面,显眼的当然是耳朵了。双木林耳朵的轮廓非常精致,又极具迂回曲折之妙,耳垂小巧却饱满。倘若恰巧透过逆光中瞥见,一只耳朵红得有明有暗,薄处红得几近透明,说是件艺术品亦不为过。乃至从不照镜子的弯弓张,放学后居然在家里对着镜子照起自己的耳朵来。

就这样,弯弓张暗恋上了双木林。乃至后来甚至形成了一个习惯,老喜欢观察别人的耳朵。弯弓张继而发现,他们班上的班花木易杨,漂亮固然数一,耳朵长得却实在不敢恭维,几乎没有耳垂。当然,更不堪入目的耳朵,非教政治的男老师耳东陈莫属了,两只耳朵就是两片风干的瘦腊肉。就是这样的耳朵,偏生是顺风耳。哪个学生讲他的坏话,他都知道。有一次,弯弓张在教室里背后讽刺耳东陈,说,看看他耳朵长的那模样,也配姓耳东陈?惹得一众同学大笑,都明白这是模仿《阿Q正传》里的赵太爷说话。却不知怎的,此话果真传到耳东陈的耳朵里去了,他愤怒地将弯弓张唤到办公室,将其大骂了一通。乃至后来在校园里,学生们只要远远看见耳东陈,必定噤声,慌忙躲开。

弯弓张走出公园,穿过马路,到了二号地铁站B入口。一群麻雀叽叽喳喳漫天掠过。弯弓张仰头,怔了怔,想,不会有鸟粪落下吧?待踏上地铁入口的自动扶梯,便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神经质了。不意看见左侧出口方向的扶梯下方,有两个姑娘说笑着慢慢往上移过来。

远景,中景,近景。弯弓张下意识看了看离他最近的一只耳朵。远不及双木林。但两个姑娘的话语无意撞进弯弓张的耳中。其中之一说,哼,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个之二呢,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不由得引起了弯弓张莫大的好奇心。这姑娘说的谁呢?同事,抑或男友?且究竟是什么事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眼睁睁看着两个姑娘掠过,从扶梯上很快至出口了,却不知后话如何,弯弓张有些遗憾。忘了说了,弯弓张做事之所以喜欢刨根究底,端赖于他天生就有的好奇心。明知自己已年近不惑,这样做不太好,又拿自己没办法。不过弯弓张也没把这当成什么不得了的大毛病。何况他从来认为,好奇心是一切创造力的根源呢。

可惜,弯弓张一直未能做出什么有创造性的事情出来。他老婆之所以嫌弃他,也并非全无道理。这个,弯弓张自己也明白。

因为是周末,且是上午,地铁车厢里的乘客寥寥无几,两长排不锈钢座椅显得空空荡荡,泛出冷白的亮光。悬在空中的拉手轻微地晃动着,有一种略带诡异的感觉。弯弓张就近找个位置坐下,突然被烫了屁股一般又跳起来,细细看看椅面,很光滑的样子,显得很干净。但仍有几分狐疑,再用手摸了摸,确认无任何不明污渍,才拍拍屁股,放心坐下。

回忆至此,弯弓张吓了一跳。难道自己的神经果真出了毛病?昨天白天,他还压根不知道自己屁股上有污渍,断不会这里那里地疑神疑鬼呀。弯弓张在被窝里做了两次深呼吸,调整心绪,让自己尽可能平静下来。昨天的经历,仍固执地与当下弯弓张的主观意识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真假莫辨。

地铁在黑暗的隧道里呼啸着行驶。时不时有灯光一掠而过。几分钟一站,几分钟又一站。弯弓张照例低头看手机消磨时光。恰好看到一个与地铁有关的爱情故事。说是在流感多发期间,某男在某地铁口遇见一位漂亮姑娘,问他有没有多余的口罩。姑娘说她忘了带,没有口罩不让进站。某男正好有,便给她一只。某男暗暗盼着姑娘加他微信给钱。钱当然无所谓,关键是以后好趁机联系。不料姑娘却从小包里翻出来一枚硬币递给他。某男大失所望,接过硬币,看着那姑娘扭着屁股走远。这下勾起了弯弓张的兴趣,划过页面欲知后事如何,却被提示“付款阅读”。弯弓张有些气恼,即便喜欢刨根究底,但他哪里会上这类狗血故事的当,不要钱看还差不多。弯弓张从来认为自己是个有底线的人。

五六站过去,中山路站终于到了。这是个换乘站,候车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弯弓张刚走到车厢门口,遂被一个红白蓝相间、巨大且鼓胀的编织袋顶住。弯弓张往左,编织袋也往左;弯弓张往右,编织袋也往右。弯弓张有点生气,索性利用惯性顺手一带,那编织袋底下的两只脚一个踉跄,连包带人差点摔进车厢。弯弓张挤出来,回头看看,但见一个精瘦汉子与一张惊慌的脸,坐在那只巨大的编织袋上,气喘未定的样子。弯弓张判断那人是个农民工,心里顿时又生出歉意,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

弯弓张比双木林早到几分钟。这间咖啡厅面积不大,灯光柔和,布置得蛮有情调,适合年轻人约会,弯弓张平时很少来。他约双木林到这里来,心里还有几分忐忑,但双木林倒是爽快地答应了。弯弓张找了张靠窗户的桌子,看看椅子,干干净净的。再看看对面的椅子,也干干净净的,这才放心落座。刚好,双木林进来了。两人几乎同时看见了对方,居然客套地握了握手,彼此又笑了起来,竟没有一点生分的样子。当然,多年不见,互相恭维一番是题中应有之义,并不觉得肉麻。尤其弯弓张,觉得眼前的双木林有一种成熟女性之美,比高中生的她更具特别的魅力。

接下来当然是东拉西扯地聊天,多为回忆高中时代同学之间的糗事,且为之哈哈大笑。弯弓张倒也坦然,指着双木林说,高三时我还暗恋过你呢。双木林故作惊奇地说,是吗,不可能吧,男同学喜欢的应该是木易杨啊,她是班花。弯弓张很真诚地说,我没说假话。双木林仍然做出不信的样子,说,哼,我又长得不好看。弯弓张说,我那时候就喜欢你的样子,经得看。尤其是,弯弓张发现眼前的双木林的耳朵,半掩在烫发的里面,忽欲言又止了。双木林敏感到了,说,尤其什么?弯弓张更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掩饰说,没什么,喝咖啡喝咖啡。双木林却不依不饶了,假嗔道,弯弓张,你非说不可。弯弓张只好说,我那时候坐在你右边,你记得不?双木林说记得呀。弯弓张便说,所以我只要转脸看你,就看到你的耳朵。你的耳朵尤其好看。听弯弓张这样一说,双木林顿时满脸绯红,且不由自主捋了一下鬓角,反倒把耳朵全露出来了,自己却没意识到,只顾对弯弓张说,你们男生,个个坏!

话虽这样说,两个人却又哈哈大笑起来。

弯弓张喝了口咖啡,故作随意地说,那时候,你未必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哇,我可是班上的双优生。双木林由衷地说,那时候真不懂事,对班上哪个都没有那种感觉。弯弓张只好自嘲,说,其实暗恋一个人也不算坏,它至少能让我的幻想,在心里统统变成可能。双木林很聪明,说,这样反而好,不然会让你大失所望。又说,你现在的老婆,听说蛮能干哪。弯弓张忙说,那确实,反正我在家里四手不伸。倒也不是懒,是她嫌我做事做不好。双木林听毕,拍手一笑,说,我们家恰恰相反!

最后当然言归正传,说起替弯弓张女儿办转学的事情来。弯弓张好面子,说自己对女儿转不转学无所谓,但老婆对此事看得很重,也只好由她了。双木林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又认真地说,事情确实有些难度,但我会尽力去办的,你放心。弯弓张接过话头说,哪方面若需要打点,你说便是。不料这使得双木林真有些不高兴了,说,你这样见外,我不给你办了。弯弓张只好赶紧赔不是,心里却很受用。待双木林低头喝咖啡之际,弯弓张又悄悄看了看她的耳朵,依旧好看。

聊天聊到快中午了,弯弓张提议找地方吃个便饭。双木林说不必了。弯弓张遂准备去买单,双木林倒也随他。弯弓张刚起身,习惯性地拍拍屁股,忽然将手一缩,看了看,又低头看了看椅子。双木林问,怎么啦?弯弓张连忙掩饰说,没什么,看手机是不是落下了。但双木林仍不无狐疑地看了看他。

待弯弓张结完账,两个人走出咖啡厅,一时间,彼此竟沉默无语了。双木林看看弯弓张,说,我好久没逛过商场了,想看看,你先走吧。弯弓张说也好,我最怕陪女士逛商场。双木林笑笑,说,男人都这样。

两人走至一架自动扶梯边上,彼此分手。双木林往上,弯弓张往下,反向,渐行渐远。待走下扶梯,弯弓张又不禁驻足,回首,朝上看了看。恰巧看见上面扶梯的顶端,双木林也正朝下看他。远远地,两个人挥了挥手,直至不见。

弯弓张忽地从床上坐起来。他对昨天回忆的真实性进一步产生了怀疑,又自信绝对不是凭空臆想。是不是在被窝里捂久了缺氧,造成某种亦真亦幻的感觉呢?弯弓张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九点一刻。周日睡个懒觉,也该起床了。恰好老婆走进来,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唠叨,说请别人帮忙要记得感谢,送钱送礼随便,我可不想欠你那个同学的人情。弯弓张穿好衣服,说,人家不要。老婆便说,那这事就有点悬。弯弓张不耐烦了,说,悬不悬的,你就别瞎操心了。你不是问我裤子上的污渍是哪里来的吗,我今天非得出去弄个明白不可。老婆听了,偏还要使个激将法,说,没弄明白,你别回来吃饭!

洗漱毕,弯弓张出门了。他打算先从天心阁的茶楼开始,顺便泡杯茶,吃两个包子。再循昨日活动之轨迹顺藤摸瓜,求证并坐实污渍之确凿地点,以及内容究为何物。弯弓张认为这一切其实并不复杂,顶多费点时间而已。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何况小小一块污渍乎。

茶楼里一如昨日,熙熙攘攘。弯弓张还记得与木子李坐过的地方,在露天处,靠老城墙,边上有棵大槐树。树下那张小桌子可坐四人,昨天自己坐过的木条凳居然还空着。弯弓张走过去,暗自观察一番。凳子木纹清晰,边上还有个节疤。干干净净的,并无半点污渍。弯弓张只得排除了对此处的怀疑。他在空条凳上坐定,点了一杯茉莉花茶,糖包子、肉包子各一。弯弓张喜欢老派吃法,先将两个包子各咬一口,再合二为一,挤紧,遂使甜咸交融。大口吃包子,慢吞吞啜茶,这样吃起来别提多舒服了。

但凡喜欢刨根究底者,亦多热爱推理、分析及计算,弯弓张当属此类。他一边吃包子喝茶,一边仔细回顾早上目测裤子时,那块污渍给他留下的印象。污渍呈不规则圆形,直径约四厘米。经心算,面积应为二十平方厘米左右,厚度约一点五毫米。略光滑,色泽墨绿,夹杂些许浅灰。因不便用手直接触摸,仅凭视觉感受,似具有一定的黏稠度。大概率应为飞禽类之粪便,非走兽类粪便。若是走兽类粪便,面积则会大得多,当场被发现的可能性也大得多。更不属于无毛两脚类,即人类的粪便,因气味及颜色皆相去甚远。当然,也非疑屎物,亦非腐殖质。弯弓张边吃边在网上查了一下,腐殖质具有均匀的黑色、海绵状外观或果冻状外观,且无定形。

继而,弯弓张采用了排除法。他认为,人类在行走时,飞禽类粪便,通俗地说即鸟屎,无论是从天空还是树枝间落下,只可能呈线性的垂直运动,落在人类的脑袋上或者肩膀上,断不能以九十度直角拐弯,落到屁股上。此说既不能成立,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只有屁股自己一不留神所导致的了。

由此,弯弓张觉得自己回忆昨天的经历时,每每在坐下之前就有神经质般的条件反射,也情有可原了。

于是顺理成章,弯弓张饶有兴趣地打算分析屁股上的鸟屎为何类鸟屎。首先,麻雀个头最小,其鸟屎之占地面积亦最小,可立马排除,这固然不错。但接下来问题来了。如今城市环保已初见成效,鸟的种类亦越来越多,各种鸟屎当然越来越多,喜鹊、乌鸦、鸽子、斑鸠等,不一而足。即便弯弓张大致知道,鸟类按照食性可以分为食谷鸟类、食虫鸟类、杂食鸟类和食肉鸟类等类群,难不成还得去提取粪便样本,送交有关机构,以进行不同有机成分的鸟屎分析?

并且无可挽救的是,原始证据已然消弭。早上,弯弓张的老婆已将那条有污渍的牛仔裤,洗得干干净净。从根本上而言,他已无法证明屁股上的那块污渍,究竟是什么鸟屎了。

弯弓张此时已走到公园里与木子李下象棋的石桌旁。他弯下腰,细细观察一番昨天曾经坐过的石凳子,花岗岩底色清晰无比,光滑无痕。弯弓张确定,昨天在户外,除去喝茶时坐过的木凳,以及下棋时坐过的石凳,无他。

弯弓张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挫败感。他选了一片枯黄的草地躺下,双手枕在脑后,百无聊赖。初冬的上午,蓝天白云,阳光一如既往地灿烂,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不远处,有一位年轻妇人推着婴儿车在安详地散步。世界如此美好,弯弓张却不无悲伤。他几近绝望地明白,从此以后,自己已完全不可能知晓,屁股上的鸟屎为什么品种,屁股上的鸟屎究竟从何处而来。

一群鸟儿从树林中骤然惊起,掠向遥远的天际,变成无数小黑点,直至不见。弯弓张忽然记起来一句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然飞过。

躺在草地上的弯弓张,不知不觉,渐渐睡去。

恍惚中,他看见双木林在教学楼的走道上惊恐地奔跑。政治老师耳东陈在后头拼命追她。双木林嗵嗵嗵跑下楼梯,穿过校园,又朝礼堂飞奔去,马尾辫在脑后飞扬。耳东陈仍穷追不舍。两人先后从侧门跑进礼堂,遂突然陷入黑暗。双木林几乎纯凭手感,摸着一排排隐约可见的长椅猫腰疾走,耳东陈一时居然没有发现。他只好愤怒地叫道,双木林,我知道你藏在哪里!声音在礼堂上空发出嗡嗡的回响。同时也可以听见双木林紧张且急促的呼吸,继而听见她大喊,弯弓张,救我!弯弓张打算英雄救美,双腿却如同灌铅。一瞬间,两扇礼堂大门洞开。有强烈的逆光如万箭穿心般射入。但见世界上两只最美丽的耳朵与两只最丑陋的耳朵,通通变得巨大无比,其耳郭边缘一闪一烁,炫人眼目,满世界顿时变得通明透亮。

弯弓张不得不用手捂住眼睛,惊醒了。阳光刚好投射在他的脸上。

此时此地,为什么会做梦,且梦见学生时代受惊吓的双木林,梦见可恶的耳东陈呢?弯弓张不得其解。他揉揉眼睛坐起身来,又恨梦中的自己举步维艰,爱莫能助。于是想也不想给双木林打了个电话,试图代表梦中的自己向她致歉。尚未打通又觉不妥,遂挂了。

一位扫落叶的清洁女工,五十上下年纪,弯着腰,扛着一大包落叶慢慢走过来。弯弓张欠身问她,大姐,平时你们抹这些石凳子的吗?那清洁女工疑惑地打量他一眼,说很少抹,除非落了鸟屎。弯弓张赶忙问,说那昨天你抹了吗?清洁女工说,没有抹,昨天好像没有鸟屎。弯弓张更加失落。那女工又盯他看看,说,不过这里树多,石桌子面积大些,倒经常有鸟屎掉在上面。说罢,踽踽地走远了。

那么,人的一生,被鸟屎砸中的概率有多大呢?弯弓张忽然想。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弯弓张一时竟忘了眼下的困境,有些兴奋了。他记得自己曾经查过,一个人买刮刮乐中大奖的概率,大概为三百万分之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弯弓张便开始在网上搜索。弯弓张从来认为自己的“搜商”很高。在并称为“现代人类三种智力因素”之智商、情商、搜商中,弯弓张唯独觉得自己情商偏低。在海量的资料里去芜存精、去伪求真,对弯弓张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

果然,未至三两分钟,弯弓张便找到一篇堪称专业级别,且妙不可言的研究论文。作者之洋名叫Airy。读罢此文,弯弓张对Airy其人其文简直喜欢得不得了。

简述如下——

Airy认为,如果要计算出一个人被鸟屎砸中的概率,必须首先考虑到几个关键数据,即全世界有多少只鸟,它们多久排粪一次,陆地占地球面积多少,一个人从俯视的角度占多少面积,以及人在露天场所占的平均时间。

Airy就此进行了全面而深入的调查。首先,全世界已发现鸟类有9000多种,总数约1000亿只。又,鸟类因为直肠较短,体内不能储存粪便,总体来说平均约15分钟排粪一次。再从俯视的角度来看,综合各种体形,人类平均肩宽约为39厘米,厚度约为20厘米,人均俯视面积为0.078平方米。

至2023年止,全世界约有72亿人,人类总俯视面积为561.6平方公里,换算一下即0.000005616亿平方公里,占地球陆地面积1.49亿平方公里的1/2650000。人在室外活动的平均时间约每天4小时。4小时内,平均每只鸟可以排便16次,1000亿只鸟总计可以排粪16000亿次。落入1/2650000范围的约有603773次。如此这般,再平均到72亿人身上,人均每天被鸟屎击中的概率为1/11925。

基于此,Airy雄辩地得出了当今学界无可推翻的权威结论:一个人大约每隔32.7年才会被鸟屎击中一次。若你今天被鸟屎击中,乃实为你的幸运日。

弯弓张果断地将此帖收藏了。他从来认为,有趣的无用之物,远胜无趣的有用之物。

手机突然响了。

是双木林打过来的,问弯弓张刚才打电话有什么事。弯弓张一时却不知怎么回答了,便有点支吾。双木林在手机里笑了笑,又说,你女儿转学的事放心,但不会这么快。弯弓张连忙说,这事我不会催你的。那头的双木林也沉默了一下,说,那没其他事吧?弯弓张差点想说,刚才躺在草地上做梦,梦见了你。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改口说,没别的事,只是忽然觉得无聊,想找人说几句话而已。双木林又笑了,说,我也经常这样,过一阵子就好了。弯弓张觉得双木林回答既得体,又善解人意,心里一下子舒服多了。两个人又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天。双木林忽然说,快中午了,你该回家了吧?弯弓张说,你怎么知道我在外头?双木林调皮地说,我当然知道你在外头。弯弓张只得尴尬地笑了。

天心阁离家不过几站路。天气好,弯弓张打算慢慢走回去。又想着回家怎么跟老婆交代。说真话不是,说谎话也不是,弯弓张颇伤脑筋。沿途的旧城墙修缮得不无古意,隔数十步便设了张有靠背的木条椅,供人休息。走着走着,弯弓张忽然一愣,停下脚步。这条路上树多,鸟也多。昨天自己是不是走过这条路,并且在哪张椅子上坐过呢?弯弓张脑子瞬间陷入一片空白,好几秒钟才恢复正常。昨天他与双木林分手后,便直接坐地铁回家了,肯定没走这条路,更不会坐在哪张椅子上。但弯弓张仍有点控制不住,一边走,一边仰头朝天上看,路过木条椅时,又低头朝椅子上看。他甚至希望头上有只无名巨鸟飞过,且拉下一团硕大的、墨绿色的、带体温的半固体,啪嗒一声落在长条椅上,然后他恰好一屁股坐上去。想至此,弯弓张不由得有几许惊吓。在外国,这样子恐怕迟早要去看心理医生了。

弯弓张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中有一股烧树叶子的味道。果然,不远处的城墙脚下,一堆枯叶在慢吞吞地冒着青烟,有一位清洁女士正将聚拢的落叶倒上去。弯弓张稳住自己的情绪。路过一家水果店时,弯弓张进去看了看,打算称两斤橘子,却不知道甜不甜。那位妩媚的女店主一眼洞破了他的心思,赶紧掰开半只让他试味。弯弓张心不在焉地吃了几瓣。刚才的臆想,务必让其烂在肚子里。不得让任何人知道。眼下正是吃橘子的时节,他知道老婆跟女儿喜欢吃。自己应该是个有控制力的人,喜怒可不能见于形色。弯弓张将橘子皮扔进垃圾桶。这橘子味道还行。老婆怕酸。在她面前一定要避重就轻,轻描淡写,甚或要做出一种无所谓的样子。弯弓张买了两斤,女店主要他看秤。弯弓张懒得看,扫码付款出了店门。必要时还得顾左右而言他。问问女儿的模拟考试考得怎么样。弯弓张无意识地掂了掂那袋橘子。凭什么说屁股上那块污渍,非得是鸟屎?但又凭什么说屁股上那块污渍,不是鸟屎呢?

弯弓张既觉茅塞顿开,却又陷入了更深的困惑。问题的症结亦恰恰在于,这一切已“屎”无对证。

不知不觉地,弯弓张走到了小区门口,他将那袋橘子从右手换到左手,准备掏钥匙。忽然想起在哪里看过一个心理测试。男人离家门好远就开始掏钥匙,女人要到家门口才开始掏钥匙。这样想着,弯弓张恰巧碰见女儿骑着共享单车回家,隔着很远便大声叫他,弯弓张居然忘记了掏钥匙。

父女俩亲亲热热走进单元楼。进电梯,出电梯。果然,女儿直至家门口方才掏出钥匙,开门。女儿且乖巧,先找到弯弓张的拖鞋,放在他脚下,再自己换拖鞋进屋。刚好被从厨房里出来的妈妈看见,便假装对女儿生气,说,你对我有对你爸爸一半好就好了!女儿笑着说,妈妈吃醋了!

弯弓张将那袋橘子递给老婆,说,我试了一个,还蛮甜。犹豫片刻,故作随意地说,那污渍,还是自己没注意,只顾想着跟木子李下棋,在石凳上不小心蹭的,估计是鸟屎,但也说不准。老婆哼了一声说,你不小心,害我给你洗裤子洗了三遍。弯弓张赔了个不是,说,老婆辛苦。

因为是礼拜天,弯弓张的老婆照例做了几样好吃的菜。樟树港辣椒炒肉、爆炒田鸡(韭菜花必得出锅时再搁),外加一碗菠菜、一盆紫菜虾米蛋汤。当然,少不了一小碟家制辣椒萝卜佐餐。一家三口边吃边说话,弯弓张亦照例喝了二两。

平心而论,说起持家,弯弓张的老婆确实是把好手。虽说跟弯弓张一样天天上班下班,但一应家务,几乎由她全包了。且最要命的,结婚十多年来,老婆已然牢牢控制了弯弓张的舌尖与胃囊。固然脾气有点大,但发过便忘了,老婆委实是个没有半点心计的女人。

吃罢午饭,弯弓张照例躲到阳台上抽根烟。瞅见自己那条牛仔裤同其他衣物一起挂在晒衣架上,随着微风轻扬。弯弓张顺手摸摸,有点润润的,尚未全干。遂想起自己进屋时对老婆编的那堆谎话,似真亦假,似假亦真。弯弓张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又固执地想,裤子上的那块污渍,到底是什么东西,又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窗外有几只大鸟呼啦啦飞过。

【作者简介:王平,长沙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编审。著有小说集《雨打风吹去》《倒脱靴故事》《王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