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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2025年第4期|冯泽:抽离
来源:《黄河》2025年第4期 | 冯泽  2025年09月01日08:26

冯泽,山西长治人,生于1997年,有诗歌作品见《星星》《青春》等刊,晋中信息学院创意写作教师。

“残疾证的认定有名额。”戴眼镜的男人把罗圈腿的表格甩给他,“回你们村重新写申请。”我看到罗圈腿把白纸按在胸口,张大了嘴,眼白越露越多,嘴里的口水风干了,也没有发出声来。我提着材料,等着罗圈腿腾开位置。戴眼镜的人站起来,伸手把裤子从屁股缝里拽出来,假装走向电风扇,绕过了我和罗圈腿,找到门的方向,快步走去。他想跑。

我立马跟出门,终于在楼道里追到他。楼道有点暗,怕他看不见,我没把残疾证递给他。“你去哪?”我问。“你是干什么的。”他问我。和他走过楼道的几个办公室,其他房间已经没人。“升级残疾证。”我说。我举起我形似鸡爪的手,它像树根一样扭曲。年轻时一场类风湿,使我的手指关节变形。看到我的手,他停下脚步。

“开证明了吗?”他问。

我说:“开了,盖章了。”

“谁让你来的?”他又问。

谁让我来的?我该说谁的名字?这是我第三次来这里,前两次都还在排队的时候就被告知开证明回去一趟,盖章回去一趟,这是第三次来,村长还和我说,我的弄不成。肯定不能说村长的名字。“你回去等着吧,我去上厕所。”

我没有立马回去,慢悠悠走到楼道尽头,看罗圈腿从房间里走出来。我面对着窗户,从纸袋里掏出我的情况说明,回头看确定没人,我掏出两张我认识的人,叠在情况说明里,刚好叠两折可以夹住。情况说明现在一只手掌那么大,如果我的双手正常,就可以攥在手心,现在我只能用拇指和其他四指钳着。透过窗,我看到一楼的蓝色围挡里,工人手握铁锹铲土,手指粗壮有力。

这里变了,小林初中的时候,我第一次来这里办三级残疾证,那时还在一楼。小林帮我写的申请书,用他学到的作文结构法,把我和他爸生病住院的情况写到了第一段。小林不知道,人到了一定年纪,会随机出现一些病症,我的乳腺里发现一个黑点,他爸是屁股上长了一个痔疮。“开头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小林写完还在修改,最后誊抄了一份。小林的手指很漂亮,细长白皙。

小林上了大学,他的手长得更大了些,手背和指背上长了一些细细的汗毛。小林申请助学金要用我的三级残疾证,说话口吃的邻居看到我的残疾证,问我怎么才三级,她仅仅是口齿不清,还能打麻将,却是二级,每月比我多领四十块钱。小林让我也升级残疾证。我从床下把住院的所有检查报告和账单找出来,印着不同医院名字的塑料袋子里的材料,厚厚一叠。

小林从袋子里掏出材料翻看,他看不懂检测的项目、数据,那些数字和金额,是我住院期间生命值的浮动,和他爸从亲戚朋友那里借来的感情。我看小林拿着的单子,告诉他各种检测和治疗的方式,最多的是手臂抽血进行检测,最疼的是用针管,通过眼白进行注射治疗。小林掏出一个胸部的CT光片,对着光看左胸腔的那个小小阴影。我如释重负地和小林说:“当初如果我没有试验新药,可能就回不来了。”

隔着蓝黑色的光片,小林没说话。小林从袋子里掏出两张我和他爸的二寸免冠照片。我以为可能是当初做病历留下的。让小林把免冠照给我。小林说:“初中上英语课的时候,老师让每人带两张父母的照片。”我突然想起,住院的时候让别人给小林捎回去的两张免冠照。这些材料也代表着我缺失小林的初中和高中时光。 

我跟着戴眼镜的人回到办公室,捏着情况说明递给了他。当他摸到情况说明的厚度后,整个手臂变得柔和下来。“坐。”他指着办公桌外的椅子说。我看到他一只手拿着情况说明,一只手去拉抽屉,当抽屉拉到一半时,拿着情况说明的手臂,自然悬停在抽屉上方,两根手指拨开折纸的缝隙,里面的东西安全降落在抽屉里。他又把情况说明放到桌上,从抽屉里取出眼镜盒,打开眼镜盒,拿出一方杏黄的柔软的眼镜布,轻轻地摩擦镜片。小林也戴眼镜,我经常见小林用卫生纸擦眼镜,有时候没有卫生纸,他就直接撩起肚子上的衣服擦。

戴眼镜的男人动作变得悠闲了,他擦完眼镜后还点了一支烟,然后才慢悠悠地打开我的情况说明。他的手很丰满,手心里露出的皮肤都是粉色的。他边看说明边向我问话,情况说明大体上和小林写得差不多,有两点不一样,一个是他爸失业,没有退休金应该不算下岗,如果说是被赶了出来,又稍显刻薄,如果小林在他会怎么说呢?

“你儿子找不到了?这是什么意思,人怎么会找不到。应该是大学毕业了,对吧?”戴眼镜的人问我。“是联系不到了。”我说。小林快毕业的时候忽然失联了。我们应该尽早发觉,可小林平时就是那种不经常和家里联系的孩子。他经常是放假回家前的一两个小时才会给我发消息,至于他在学校里的任何生活、信息,我都不知情。

“毕业之前,他删除了家里所有人的微信,包括他的朋友。我去学校找过他的老师和同学,他们也找不到。腿在人身上长着,人跑了就找不到了。”

戴眼镜的人茫然地看着我说:“那你们没有报警吗?万一发生什么。”

其实小林消失后,我通过小林的舍友了解了一点小林的信息。和小林一起消失的还有一个女生,是小林的高中同学。听小林的舍友说,小林在高中和大学期间一直喜欢这个女孩。毕业后,他们就一起消失了,只不过女孩没有小林那么决绝,她保留着家人、朋友的联系方式,对她和小林的行踪闭口不谈,其他消息选择性回复。我让小林的舍友帮忙问这个女生,说家里在找小林,想知道小林怎么样了。一个礼拜之后,小林的舍友捎话回来。女孩说,小林让家里别找他了,他不回去了。女孩说,小林和她都找了一份工作,现在他们住在一起。知道这个消息,我心里放松了一些。

“没报警,虽然消失了,但我们知道人没事。”我说。我把手提袋里其他材料递给戴眼镜的人。

不知道戴眼镜的人有没有听到,或许小林对他来说是不重要的,在家里能挣钱的才是人。小林刚毕业,在他眼里,一个刚离开家的孩子还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

“你们家就你和你汉子的材料就够了,孩子别说消失了,就写刚毕业,还没有工作。哎,算了也不用改了。”戴眼镜的人把材料放在桌上,看了眼门外无人,压低声音对我说:“我可以帮你申请,但如果认定下来,可能会有回访调查。如果别人查下来,你能抗住吗?如果升级了,你们村的人,会不会说你?”

“扛得住,不怕查,我生病,我老汉在家,我家孩失踪了,村里人都知道。”我说。

“我把你的材料收下,你回去等电话吧。”

我起身,慢慢走到了门口,戴眼镜的叫住我,说袋子里有的材料不需要,我可以拿回去。

我以为事情应该算完成了,至少自己争取了。如果残疾证升级成功,一个月我有一百二十块用来开销,吃菜有家里种的菜地,村上分的米面油根本吃不完,水电费、人情往来什么的有小林他爸。小林他爸再找份工,我们一起存点钱,再和亲戚借点钱,给小林娶媳妇,这样我们的人生任务就算完成了。如果把以前小林说的事都做了,小林是不是就回来了。

“为什么是在为我活着,你自己呢。”脑海中突然响起小林的话。

小林在消失前有过预兆。那时小林放寒假在家,吃完晚饭,他没有直接回卧室,反而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洗碗。在小林上大学前,如果小林考试失利,我们会用让他洗碗的方式激励他。他上了大学后就没再要求过他,他也没主动洗过。他看我把筷子放回筷篓,把三只从小到大摞在一起的碗放进锅里,用锅盖盖住。有必要把碗封住吗?明天还会接着使用。如果有,那筷子、勺子、铲子是不是也不应该裸露在外?这么想,筷篓、调料瓶的外壳、做饭时油烟熏过的墙壁、玻璃都需要擦拭。或许厨房应该采用冰箱结构,用完了所有东西都可以关起来,保持一种视觉上的干净。我用抹布把橱台擦拭干净,只是简单的洗碗就已经让我变形的双手变得油腻、深红。小林在洗手池帮我蓄了热水,我开始清洗我的双手,因为指节无法舒展,我的手心一只是个窝,所以我双手的触碰并不充分,我的清洗是横的手指和竖的手指在水下写“井”字。洗完手后,我的手背逐渐恢复成淡黄色,手背中央能看到几条浅浅的紫色静脉。

“看什么,光看又不帮我洗?”我问小林。

“以前能洗,现在你不让我洗。”小林说。

“你洗不干净,洗完了还得我收拾。你的手要留着干其他事。”除了洗碗,从小我没有让小林做过家务,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实在也不用他做什么。小林不会做饭,他应该也不会缝补衣服,他在外面读书,整理床铺、套被套、洗衣服,我没有教过他,小林话少,这是我留给小林可以和别人交流的部分。小林在学校应该会一直吃食堂,他可以找一个会做饭的老婆。

“我的手留着做事,那你的手呢?”小林问。

“给你做饭啊。”

“可也并没有做得很好吃。”

这是小林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评价我做的饭。我知道自己做的饭并不好吃,至少外形上我做的饭并不好看,因为双手变形,我做什么都是抓着,撕、拉、抠任何力量动作都与我无缘。我很难把菜切得很整齐,我用不了太沉的菜刀,只能捏着刀具的扁柄,正常人单手拎动的炒锅,我需要用两只手端着。任何调料瓶的封口和拉环,我都需要小林和小林他爸帮我打开。塑料袋撕拉的锯齿对我也是困难的,我随身备着剪子,用剪刀完成复杂的手指活动。

我双手的无能在包饺子时表现得犹为彻底,擀不了饺子皮,我只能负责捏合,在我手指拙劣的配合下,我捏出一个个畸形儿。小林和他爸从未夸过我做的饭好吃。因为我的双手变形,他们似乎接受了饭菜的不好吃。我时常会抚摸手上增生的结节,它长在我的手背和部分手指上,开始时软软的,慢慢会变得像棋子一样坚硬。小林不知道,我的双脚其实也变形了,脚上的结节折磨我更甚。我之前管结节叫“肉疙瘩”,小林上学后告诉我这叫结节,他还告诉我,我手指的弯曲不叫鸡爪,叫天鹅颈形病变。看手指变形的侧面,确实有点像天鹅的脖子,小林很会说话。小林小时候和我说,他要学医,帮我把手治好。

除了类风湿,在我胸口第一次疼的时候,小林的爸爸正在上夜班,小林在客厅看电视,我睡觉被疼醒,那会儿还不知道胸腺发生了病变,以为只是风湿病的并发症。后来又疼了很长时间,小林会把我的卧室门留一个小口,我在卧室里躺着睡觉,感觉到疼痛会小声哼哼。他把电视音量调节到刚好盖住我的呻吟声。我知道小林是在陪我,他没怎么换台,所有广告都是听过去的。疼得最激烈的那个晚上,我大喊小林的名字,小林立马推门,开灯进来。我几乎是哀求着呼喊小林的名字,我紧闭着双眼,让小林去把我卧室里红色写字台中间的抽屉拉出来,在抽屉底的托板里有一个信封。我让小林帮我取出来。

小林没有多余的话,我听到他在急促地拉抽屉。抽屉是木制的,摩擦力很大,如果是平时水平着慢慢地拉,是可以拉出的。小林拉得太着急了,空气激烈地叫了一声,抽屉卡住了。应该是向上倾斜了,我听到小林在用手掌拍抽屉的挡板。小林对抽、拍抽屉很认真,听不到我急促的呼吸,眩晕和疼痛加剧了我对时间浓稠的感受,我的后背冒了冷汗,我不再叫小林的名字,嘴里嘟囔着“哎呦娘哎,哎呦娘哎”。我感觉我的生命可能要停止了,于是我不再等待,艰难地睁开了眼,灯光很刺眼,我一边叫小林的名字,一边扭头看小林的方向。我看到小林弯着腰,歪着头,向抽屉深处张望的样子。我可怜的孩子,在我以为我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没有看到我。

终于,抽屉被完全拉出来了,小林取出放在抽屉底下的信封。小林把信封给我。当我拿到信封时,灯光还是刺眼,小林蹲在我的床边,我的疼痛缓和了一些。小林给他爸打了电话,接我去医院看病。这一走就是五年,离开对我最重要的小林五年。

“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按你想的那样。”小林说。

我打开装着残疾证认定材料的手提袋,看到袋子里放着的对折的钞票。

我的残疾证不知道有没有升级成功,不过我获得了学习的机会。村长派我和另一个女人去镇上学习,那个女人是村上送水工的女人,他们夫妻都是跛脚,都有二级残疾证。我们是在一个农校学习,学校看着像大专,校园里是用红砖铺的路,时间太久,红砖变成了黑砖,有许多水桶般粗的大柳树,树根很有力量,把周围的红砖顶了起来。

这是一座和我们一样老的的校园,汇集了我们十里八乡的奇人异士,有缺胳膊的,有少腿的,最有本事的是一个完全没有双手的人,他的“双手”是从小臂开始的,连手腕也没有。他把自己的两只手称为“骨朵儿”。确实有点像花骨朵,可惜不能长出来。上课的时候,奇人自然不能写字,不过他可以用自己的骨朵儿翻书,翻本子。我们更好奇他怎么吃饭,一个连手都没有的人,他应该怎么吃饭呢?到了吃饭时间,我们所有人都在期待他的表演,他拿出他的特制餐具,是电视里监狱犯人们用的蓝色球柄饭勺。奇人用两只骨朵捏住蓝色的小球,用勺子铲了一个丸子,他是可以端着勺子喂到嘴边的,可能是因为我们看着,他用两个骨朵捏着勺子向嘴巴做了弹射,丸子像从投石机射出的石子一样,贯入他的嘴巴。

有人没忍住叫了一声好。奇人说:“这算什么,我还能打麻将和开车。”很快我们就看到了,他可以利用两个骨朵一次掐起四张牌,进行垒牌,把牌由躺着到竖起来需要人帮忙,出牌和起牌他都可以自己完成。他出牌的时候像打台球,骨朵上像是有只隐形的手,出一张打一张,没有推错的情况。他开的车是一个改装三轮,启动、油门、刹车,全部都改装成脚动控制,他的骨朵只负责控制方向盘。

看着奇人这么能干,我觉得我的双手也可以发挥作用。

学习持续了一个星期,各种课程都有,蔬菜种植、农林、畜牧,还有各种政策讲解。给我们上课的都是些年轻人,看着像研究生刚毕业,有个男孩看着很像小林,穿着白色衬衫,戴着眼镜,上嘴唇还有细密的胡须。男孩刚开始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在教室后面架了一台手机,说是要录课。开始时我们还很配合,装作听得很认真,过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了,男孩总是用些我们听不懂的词语,上课时时不时有人打断,提问他“什么是肥水”“什么是冻害”。

直到有个人在手机上刷视频,看到我们视频在直播我们自己的课堂。原来男孩根本不是在录课,而是在用我们直播。我们变得更加不配合,在课堂上睡觉,吃东西,玩手机。有人还在私下讨论男孩利用我们直播可以赚多少钱,有人扒了男孩的账号,他的视频有几百或者一千的点赞,这些点赞能帮他赚多少钱呢?男孩发现了我们知道他在直播,他解释说,直播可以帮助我们吸引更多的关注,他还鼓励我们,可以直播自己的生活。男孩为了融入我们也做过努力,他和我们一样,用水果罐头玻璃瓶当水杯,和我们一起喝大叶茶。他似乎喝不了大叶茶,只是把茶水放着,给我们看。当我们都不在听课的时候,他也不再讲课了,坐在讲台上,和我们在教室里吹热风。“教室里为什么没有安风扇?”他问。没有人回答他。“你们的孩子在做什么?”他又问。

依旧没有人回答他,不过大家接过了男孩提出的话题,开始聊天,进行自己的讨论,把男孩排除在外。我大概理解大家的态度,一方面我们年纪大了,他讲的东西我们听不懂。另一方面,给我们讲课的都是正常人,他们经历的生活和我们不一样。他讲的只是书上的知识,而不是我们的生活。这次重返校园,让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读书的经历,不一样的人,会被大家特殊对待。男孩就是那个特殊的人,他拥有我们不曾有的一切,健康完整的身体,轻松的工作,他受过最大的苦,可能只是在这么热的教室里给我们上课,他在不断地用卫生纸擦汗。同在教室里的我们并不觉得热。

我们开始翻开手机相册,相互炫耀自己孩子的照片。我们都是奇人异士,可我们的孩子却都平平无奇,四肢健全。我没有翻我自己的手机,我惊讶地想起,我手机里没有一张小林的照片。他们在炫耀自己的孩子,或是读书、或是工作、或是娶妻生子,我被排除在外。我忽然想到,即使是奇人异士,我们也是互为怪异的。不知道小林以前在初中英语课上,老师让同学们介绍自己的家长,他是否也像我这样语塞。

小林刚上初中的时候,我去学校给小林开家长会,老师开家长会不用孩子陪同。我去得很早,在他们还没放学就过去了,楼道里有一些和我一样早到的家长,他们的穿着很华丽。有的妈妈穿着长靴和皮裙,烫着卷发。有的爸爸头发上打了发胶,看上去很油亮。我的个子不高,身材比较矮小,也没有烫过头发,四十岁之后,我的鬓角开始出现白发,去理发的时候我会把它再染成黑色。我穿了一件白色的翻毛外套,这是我姐姐给我的旧衣服,我已经很久没有买新衣服了。我右手搭握在左手四指,两手叠在身前,这样会尽可能使我的双手看起来正常。我一个人站在楼道的角落。下课铃响,学生涌了出来,在都穿着校服的孩子们里,我一眼看到了小林,他低着头,缩着脖子,从人群的边缘迅速走过,并没有看到我。

可能是害怕小林再遭遇到这种无人在意的情况,下课后,我问男孩怎么用短视频直播。我平时会刷短视频,每个短视频平台都有用户看满时长得奖金的活动,很多都是每天打卡三到五个小时,坚持十五天或者一个月,可以兑换十块或者十五块。如果不是挣不了钱,谁会愿意做这样的任务。他给我介绍,说如果我想直播,他可以帮我开通视频号。我点着头,心里却打了退堂鼓,直播,我能直播什么?不过,我还是认真听完了男孩的讲解。出来学习的几天,我隐隐又感觉到胸口疼,像是心脏,年纪大了,身体上有点小病痛,不舒服习惯了,或许过几天就会好。

上课不是我们的生活,下课才是。作为人,我们也有自己的夜生活,好不容易从家里出逃,男的、女的尽可能地认识自己不认识的人。我们住的是六人学生宿舍,但这不妨碍我们能找到单独接触的机会。我们也可以像年轻学生那样,在茶水室,在树底下约会,甚至在一些不可能的地方约会。传得最厉害的就是奇人,听说他会和女人一起上厕所。学校里有大厕,是男女分开的。还有一个小厕,单独的小房间,单独的坑位,是旱厕,水泥板的切割露着一个长方形口子。不只有一个人看到奇人和女人从小厕里同时出来。我不好奇奇人做什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厕所里能做什么。可我还是看到了,一次我见小厕门没关,以为小厕没人,推门进去,看到奇人和一个女人像两只蚂蚱一样抱在一起,蹲着上厕所。看到我进来了,他们两个人站起来,好像为我证明,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上厕所。我看到后转身就走,他们如果真的做了什么,我反而觉得他们正常。

讲完书上的课,他们又给我们安排了一些手工课,做一些简单的可以在地摊上卖的小玩意儿,像是布偶娃娃。我选择了一个最费时间,也最需要手部力量的,手工串珠。需要拿钩子穿着透明线,把塑料珠子织成垫子。老师给我们展示的是一个大的坐垫,白底上有个大红喜字。老师让我们自己用珠子织个杯垫,我想了一下,我想织个小树。

我手上的全部结节都变成了老茧,我调动他们让他们帮我完成,捏紧珠子,并用线完成穿刺。我串珠子时的努力和坚决影响了其他人,除了完全没有手不能完成手工跑去打牌的,我算手部最特殊的。他们看到我艰难地完成了几个珠子,并且开始设计图案,纷纷投来像观看“奇人”那样的目光。有人调侃我旁边双手正常,可连两个珠子都没有串好的人,“看,她竟然还不如她呢。”在两相比较中获胜,我并没有优越的感觉。我觉得,我和他们一样,和所有双手正常的人一样,他们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做到,不需要嘉奖。我的串珠作品完成了,红色的底上,一棵绿色的小树。大家都觉得我很有本事,竟然能完成这样一幅作品。给我们上课的男孩和我说,可以开个直播,就在直播里串串珠,卖珠子,不见得能卖出去,但可以让他们看我串珠子的过程,一双变形的手,也可以完成艰难的串珠。我觉得不舒服,没有同意。培训结束发培训证书的那天,和我一个村送水的女人说,在证书上我们不能写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不能写自己的名字?”我问。“我们是顶替别人的名字来的。”送水女人说。

“别人的名字,那为什么不早说,这课、这活动全是我们自己参加的。”

“参加培训的补助是我们的,只有证书上的名字不是我们的。一个证书而已,钱是我们的不就行了。”

直到培训结束,我才知道,我顶替的人是村长的老娘,她眼睛看不清楚,不能参加培训。这个培训和我残疾证的升级没有一点联系。原来有些事情,不是我觉得我能做到,我就可以做到。

培训的地方离我姐姐家不远。培训结束后,我去了我姐姐家。我姐姐和我一样,有类风湿,她的情况要比我严重,她身上的所有大关节都发生了形变,她的胳膊肘、膝盖、胯骨都有不同程度的弯折,每次想到她,我就会感到很心痛,如果我的类风湿没有及时治疗,严重到她那个程度,我该怎么办,小林又该怎么办。我的姐姐有三个孩子,从她生病开始,三个孩子轮流照顾她,其中最小的那个孩子,更是为了照顾她,早早辍学,成人之后就嫁人了。所幸,我们的孩子都没有像我们一样,有奇怪的病症。

我姐姐卧床十几年,除了她的头,我没见过她被子下的身子,她的世界是平行的,生病之后,她几乎没有出过她的卧室。我姐姐时刻在忍受病痛的折磨,十几年身体一直保持着奇怪的姿势,那种痛苦我想象不到。我去找我姐姐是因为她要用她丈夫(姐夫在年前遭遇了一场车祸离世了)留下的赔偿金做手术,可以通过一些手术矫正她身体的畸形。她身上的畸形太多,具体能矫正哪些关节,还需要做进一步检查。我姐姐是姐夫赔偿金的第一继承人,她有权决定用这笔钱干什么。不过我认为,对于我们这些半个身子已经入土的中年人,身体是弯曲还是舒展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已经不能再跑再跳,像个年轻人一样去从事体力活动。就算她全身的畸形都可以矫正,手术完成后,她也不过是躺得更平了。假如是我是她,我想,我不会拖累小林的。我姐姐的三个孩子都已经成家,他们有各自的家庭,各自的孩子。我的人生任务已经完成,我可以考虑自己了。

姐姐变得比以往更加瘦弱,卧室里纯白色的墙壁已经发黄,小屋里弥漫着药物和消毒水的味道。我下意识裹紧了衣服。白色的高床上覆盖着厚厚的被子,她露出的手腕特别细长,瘦瘦的脖子上边吊着一个倒五边形的脑袋,脸是黄白的,眼睛是灰白的。姐姐嘴里有时哼哼着,一见到我来她就笑了,说一会儿话,就会让孩子帮她翻身,说是翻身,其实就是向左侧躺一下,向右侧躺一下。姐姐和我说了一些她孩子的事,说她的孩子们怎么工作忙。她问我小林呢?我说还没毕业。姐姐说羡慕我,羡慕我还可以出去,她现在只想伸展一下。

我看着自己变形的手,曾经我的手也是正常的。在我双手正常时,我不懂得做饭、不懂得做家务、不懂得和人打交道。当我的手变形后,我的生活好像也变形了。我的胸口又有点疼,我想起了小林,如果我的双手正常,我们家是不是不会变成这样。

回家后不久,村长带人来我们家拍视频,要把我用变形的双手做家务的视频作材料上报,当做残疾人励志宣传。村长说:“就拍个视频,拍了视频,残疾证就升级成功了。”

我的双手第一次像个人物一样被重视,暂定的拍摄内容有做饭和洗碗,我和小林他爸连带着摄影师和村长,刚好可以吃顿午饭。我做的拉面,在拉面前洗手时,摄影师拍了我洗手的动作,被相机拍着,我的动作变得笨拙了,我的两只手在水下胡乱地鼓捣,像在捞什么东西。幸亏拍了洗手,在洗手的过程中,我熟悉了拍摄,洗菜切菜的过程很正常,摄影师没怎么拍摄,在我和面,揉面时,摄影师拍了我让小林的爸爸帮我挽袖口,我抠手上沾着的面块的细节,当我把面粉和水调匀揉成面团,我的指缝和手上的结节上沾了不少面块,我的手像白色的树根,抖下不少雪块。最终,我把面和成了一个兔子一样的圆团。我把圆团擀开,一只手按着面饼,一只手把面饼切成一条一条的,最终把切好的面饼,抻在手上,一根根面条被漂亮地拉开,就像正常人做拉面一样,摄影师似乎不太满意,他希望我在拉面时可以出点意外,最好是断掉几根。村长也说:“拉面很难的,正常人也不一定一次就拉得好。”

拍完做饭和洗碗,摄影师知道我自己在屋墙外开了一小块菜地,摄影师想再拍一下我自己的菜园。我带着他们来到我的菜园,仿佛是带他们参观我的卧室。我种的西红柿、黄瓜、豆角被他们一一拍照,他们还特意拍了菜地的围栏,那是我和小林一起做的栅栏,小林找到树枝掰去枝枝丫丫,把他们插进土里,我给栅栏的每根树枝系上我剪的布条,使他们团结起来。

采访后半个多月,村长给我转了新闻报道的链接,我的故事只出现在其中的一个段落,配图是我抻拉面的样子,图片中我的两只手像两条钢索,架起了一座面桥。看到新闻的我,心里有一点涌动,我是可以做一些事的。我把新闻转给小林的爸爸,小林的爸爸激动得发了条朋友圈。在新闻的留言区,我看到一些邻里和不认识的人的点赞和鼓励。我忽然有个想法,小林会不会看到这篇新闻。

在家没事的时候,我偶尔会打扫小林的房间,清理下积尘,打开门让小林的房间透透气。有时候阳光不错,我会在小林的床上坐一会儿,隔着玻璃看小林书柜里的书。看着小林书柜的抽屉,我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小林的书柜是他大三时候买的,还很新。我拖出抽屉,滑轨自然得像在溜冰。我把抽屉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是小林在学校得的一些证书和崭新的本子。小林竟然有这么多证书。东西被全部取出,我两只手端着抽屉的两边,继续往外拉,抽屉咔嗒一声脱轨了,在抽斗里面有一个薄薄的信封。我把信封拿出来。如果小林在家,我绝对不会看这封信。我已经看不见小林太久了,哪怕是过去的他,看一看也好。

这不知道是小林写给谁的信,没有称谓。

“我看到你了。在操场旁边的林荫道上。我看见你穿着浅蓝色的牛仔套装,里边是蓝白条纹T恤,你新烫的卷发很好看,暗红色很适合你。我也看到了他,穿着紫色运动卫衣,黑色运动裤,看着就很健硕的一个男的。你们走在一起很配,应该会比和我走在一起合适,你应该找一个这样的男的。这才像大家想象的样子。我不是一个懦弱的男人,只会躲在女人的后面。下午,我和我妈去收拾菜园了,用小木棍和绳子扎篱笆,扎了很久。傍晚的时候,邻居去了我们的菜园,邻居认为我们扎的菜地占了他们家的位置。邻居用单手一根一根地把我用双手按下的栅栏拔起,被邻居拔起的木棍像扬起的船桨一样被邻居甩到身后。我看到的时候,已经是我妈和邻居起了争执。我是拿着铁锹出去的,拿着铁锹直奔那个在拔我们栅栏的中年男人。还没等我和那个男人碰面,我就被我妈拦住了。我和那个男人隔着我妈恶狠狠地对视。如果不是我妈,我一定要给那个男人来一锨子的。我妈在现场,我怕误伤到她。如果那个男人欺负了你,我也会给他一锨子。在外边我一个人,我是自由的,我什么都不怕……”

看完小林的信,我又费力地把抽屉塞了回去。我一直以为那次是我保护了小林。晚上我坐在客厅看电视,像小林一样看到很晚,也不换台,看了一整晚的无聊电视剧后,终于等到了广告。零点过后,广告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坚持不换台,偶尔有几个丰胸或者男科广告突然袭击一下,我努力探索着小林身上,我不曾发现的那一部分。在广告声中,我回味着小林信里的最后一句话“也许我抽离了,就会变得不一样。”

夏天很快过去了,在夏天到秋天,我姐姐用赔偿金做了手术,不是关节矫正手术。在帮姐姐做手术前的术前检查里,查出了姐姐其他的病症,矫正手术改为了切除手术。听姐姐的孩子说,本来术前瞒得好好的,姐姐并不知情,没想到前一天麻醉医生过来了解情况,露了底。做完手术的姐姐像丢了魂一样,住院一段时间后,回家静养,静养的效果不是很好。姐姐手术后我在医院见了她一面,她不说话了,也不哼哼,眼睛里没有了光泽,不怎么应人声。后来,我在她家里见了她一面,姐姐病故了。死去的姐姐,没有做关节矫正手术,可她的整个身体,从手到脚全部舒展了。“人死百病消。”姐姐的孩子说。看着伸长的姐姐,我的胸口钻心的疼。如果不去做手术,不检查,她肯定还能多活几年。可看着死去的舒展的姐姐,我竟然觉得这对她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她终于如她所愿,最后做了一回正常的人。

看着姐姐的孩子,我想起我年幼的小林,小时候的小林曾经问我,是不是因为他,我才选择一直待在家里。我是因为小林一直待在家里的吗?看着敞开的大门,我走了出去。

一如我想象中的一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