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7期|丁小龙:心问
一
听到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死去的心又活了过来,便四处寻找那呼喊我的人。然而举目四望,唯有看不见尽头的荒野,什么人影也没有。于是我坐在荒野上哭泣,并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我即将在这里死去,这荒野将是我的坟地。
那声音又出现了,我又站了起来,看见了那个人影。我呼喊着他,但他跑了起来。于是我跟着他一起跑了起来,这可能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了。
不知跑了多久,那人突然消失了,我看到一棵巨大的神树出现在了眼前。神树上挂着一具尸体。我太害怕了,但还是走上前,看清了那具尸体的神情。太熟悉了,这人太熟悉了,但我想不起他是谁了。突然间,有束光从树上洒了下来,而我也在恍惚间意识到这人正是我自己。
又是一场梦。在梦里,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我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因为梦中的我至少是个完整的人。醒来,则是残缺的开始。像往常一样,每次醒来后,我都试图抬抬自己的双腿,依然没有奇迹发生,于是我用手狠狠地掐了大腿,依然没有奇迹降临。这双腿是命运对我最大的嘲弄,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惩罚,而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于是,我不得不踏上这赎罪的道路。
我想走出这囚笼,但身体困住了我。于是,我呼喊着妻子的名字,但没有回应。我又喊起了儿子的名字,依然没有回应。没有办法,我便喊起了母亲,也没有回应。此刻难道也是梦吗?于是我又用手掐了自己的脸,疼痛让我确认这并不是梦,也让我确认自己并没有死。要是死了,才是解脱呢,如今自己被困在这残损的肉身,连结束这命运的权利都丧失了。我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资格与尊严了。
有两只灰雀飞到窗口,叽叽喳喳的,仿佛是在议论这个躺在床上等死的人。它们的到来让我心生些许光明,而我甚至可以通过声音区分出两只灰雀。这两只灰雀常来看我,不,不是来看我,而是在我家窗台上休憩。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它们的存在,更没有在意过生活在这座城的生灵们。如今我意识到了它们的存在,甚至还给两只灰雀起了名字:欢欢和乐乐。残疾让我的听力变得格外灵敏,甚至让我可以分辨出风与风之间的微妙差别。欢欢和乐乐的到来,让我感受到了某种温暖,于是我吹起了口哨,而它们则以各自的歌声作为回答。此刻,人类的语言显得如此苍白。我多么羡慕这两只灰雀啊,它们属于广阔的世界,而我只属于这残缺的肉身牢狱。
门响了。一切又归于寂静。
母亲喊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应答。两只灰雀飞走了,而我又闭上了眼睛,再次进入这个属于自己的黑暗王国。我听到母亲去了厨房,又去了洗手间,之后脚步声越来越近,而我在这黑暗中越陷越深了。母亲推开了门,喊了我的名字,我闭上眼睛,没有应声。母亲没有再说话,而是帮我盖好了毯子,随后便打开了窗子,让光流淌进房间。母亲叹了口气,准备离开房间,而我睁开了眼睛,喊住了母亲。
“醒来了啊,早饭已经做好了,我给你端进来。”母亲说,“我刚出去买菜了,天心上班了,娃也上学去了。”
“妈,我不饿,我想出去转转。”我说,“我在这屋里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
“好,这是好事,妈这就带你出去散散心。”母亲说,“刚好今天是个好天气,好好晒晒太阳,你想去哪,咱们就去哪。”
母亲的话语间是隐藏不住的欢喜。自从出事后,自从他们把我从医院送回来后,三十五天了,我都没有出过门。在这段封闭的日子里,两种渴望在我心中交战:一种是渴望奇迹的降临,渴望自己的双腿能突然好起来;另一种是渴望死亡的降临,渴望自己再也不必受这命运的折磨了。然而,奇迹与死亡都没有降临,两种渴望被时间慢慢地冲散了。再也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否则这房间会变成我的坟墓。
是的,我不能死在这座高楼的二十三层上,我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于人世间。即便是死,我也想死得透彻光明,而不是这样在混沌中日渐萎靡。这是我人生最艰难的日子,因为死亡的声音在暗处召唤着我,而我在此刻又有了要活下去的热望。
二
母亲原本只是想把我推到小区里转转,但我害怕看见熟人,也不想在这熟悉的环境中想到过往的事情。我建议去大明宫转,母亲没有说多余的话,而是把我推出了小区。我戴着口罩,换上了墨镜,生怕遇到熟人。那场无法抹平的灾难,更是对我自尊心的摧毁。以前的我,走在路上都是仰起头来,春风得意,如今的我只想钻进黑暗的最深处,不让别人看见我的卑微甚至是可怜。
我依然没有适应这轮椅:身心在颠簸中感受到命运的嘲弄,但我试图抚平心中的野兽,试图把眼前的一切归于命运的试炼。母亲也并没有适应这样的改变:她的儿子应该是驰骋在城市的精英,而不是落败于废墟中的丧家犬。母亲总是试图掩饰自己的悲伤与失望,总是告诉我人要往前看,要往好处想,但在她的微表情中,在她的叹息声中,在她的言语里,在她的沉默间,我早都看到了她无法掩饰的失望与失落。这个六十五岁的可怜女人,省吃省用,拼死拼活地把儿子供到大学,原本以为要跟着儿子享福了,却没有想到灾难降临在了最平静的日子里。
母亲原本是个开朗的女人,自从来到城里后,主动认识了小区的很多人,还参加了好多文娱活动。母亲最爱的可能是跳广场舞,几乎每天都要出去跳舞。我出事之后,母亲便不再去跳舞,也很少和其他人来往了。以前的我令母亲骄傲,是她的荣光。如今我成了她的负担,甚至是耻辱。
母亲在后面推着我,而我眼前的世界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我已经好久没有打量过这座古都了。路过花神咖啡馆时,车子陷入一个小坑里,而我差点从轮椅上掉下去,幸亏双手灵敏,拉住了把手。经过这个小风波后,刚才还算平静的心突然变得震荡起来,怒火从黑暗深处涌了出来。
“你连个轮椅都推不好吗?”我吼道,“你想让我死就早点说,不必这样勉强自己,你要是嫌弃我,就当没我这个儿。”
“刚没看清,年龄大了,眼睛也花了。”母亲拍了拍我的肩,说,“妈下次注意就好了,你也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你要是想让我死,下次直接把我送到车轮底下,或者把我扔到河里。”我看着来往的人,说,“这样你也解脱了,我也解脱了,咱们也不必这样耗着了。”
母亲走到我面前,扇了我一耳光,骂道:“以后不要再说死不死的了,你爸你妈没死,你就没资格死。”
说完后,母亲离开了我,而路过的人纷纷看向我,带着审判、同情、嘲弄等多种目光。我低下了头,不敢直视那些异样的目光。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全世界抛弃的人,没有人懂我,没有人帮我,甚至连我的至亲都远离了我。我深深地理解他们。对于像我这样的残废,就没有资格和别人谈论活在人间的条件。像我这样的人,连说话,连呼吸,连沉默都是错误。活着,成了我唯一的困境。
半晌后,母亲回来了,她重新推起了轮椅,重新戴上了假面,而我感到了无法言说的自责:我刚才的话,肯定像刀子一样扎进了母亲的心。这是母亲平生第二次打我。第一次是在我八岁那年,当时她也扇了我耳光,让我跪在舅妈面前认错。那一次,我偷了舅妈五十块钱,而舅妈当场捉住了我,并把我交给了母亲。自此之后,我再也不敢偷东西了,也不敢再顶撞母亲了。今天,母亲又当众打了我,但我不记恨她,而是理解了她的苦涩与无助。如果我是她,我肯定做不到像她那样忍耐与坚毅。
母亲把我推到了大明宫。记得上次来还是半年前,那时候我被评为教研室的副主任,于是便请朋友们在附近吃饭庆贺,宴会结束后便一起到大明宫漫游。那时候,我心中还有所谓的梦想,而如今梦碎了,事业没了,朋友们也散了。并不是因为朋友们冷漠,而是我故意疏远了他们。我不想让他们同情我、可怜我。我出事之后,他们都来医院看过我,而在他们离开时,我都请求他们不要再来了。后来,他们发来微信,打来电话,我就不再回复了。从医院回家后,我便关了机,主动与外界切断了联系。我的房间,就是我的王国。只有在自己的王国里,我才有暂时的安全感。我渴望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又害怕他人的异样目光。如今,我终于走出了自己的王国,走出了内心的地狱,这对我而言或许是新生活的开始。
母亲在后面推着我,突然哼起了过去的流行调子。我理解母亲此刻的心境:她的儿子愿意走出那座牢笼,至少说明了他心中还有光,还有活下去的热望。过去,母亲对我寄予厚望,她总说我是这世上最聪明的孩子,说我将来肯定要干大事。那时候的我,只要取得一点点成绩,便会第一时间向母亲汇报。母亲的赞许,是我不断上进的重要动力。只要看到我的进步,母亲的眼中就会生出别样的光。如今,那光也没了,母亲也暗淡了。现在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期盼我能好好活下去,尽管她也不明白人到底为啥而活。也许,人活着的理由,仅仅就是为了活着吧。
路过一家小摊位时,我喊停了,说:“妈,我想吃个冰淇淋。”
母亲便给我买了蓝莓味的冰淇淋,给她自己买了草莓味的冰淇淋。她把我推到天鹅湖畔后,自己也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看着湖面上的天鹅起舞。母与子吃着各自的冰淇淋,静默地享受这少有的欢乐时光。在我的印象中,这是母亲第一次吃冰淇淋。她以前总说自己不爱吃这些冷玩意儿,但我知道母亲仅仅是为了省钱而已。即便我后来工作赚钱后,母亲也一直恪守节俭的习惯,凡是我从外面买回来的东西,她都要首先询问价格,然后把价格换算成能吃多少顿饭,能买多少个馒头。我完全理解母亲的心境,因为她小时候是真正受过苦、挨过饿的,她以前给我讲过很多关于自己童年的往事。那时候,母亲在村子里没有可以掏心窝说话的人,于是把很多心事都说给了我听。那时候,母亲把我看成她最好的朋友。是的,我是个早熟的孩子,我过早地看清了人心。在我双腿瘫痪后,母亲似乎想通了某些事情,再也不把钱挂在嘴边了。
半晌静默后,我说:“妈,我想回老家了,我不想在城里待了。”
母亲说:“好啊,回去转转也好,换个环境,换个心情。”
“妈,我的意思是不回城里了,这里就不是我的家,这里就像是个笼子,我感到特别难受,特别压抑。”我平复了心情,说,“我不能挣钱了,只是个负担,继续待下去也没啥意思了,还要花很多钱。”
“那你媳妇咋办啊?你娃咋办啊?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妈,你放心,我和他们说,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母亲没有说话,而是抬起了头,看着天鹅飞上了天空,幻化为天边的云朵。在母亲的神色中,我看到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三
母亲做晚饭的时候,我就坐在轮椅上翻看手中的画册,是爱德华·霍珀的作品。好久没有画画了,我的手早已经生疏了,或许再也拿不起画笔了。或者说,我害怕面对画纸的空白,害怕面对内心的空洞。想了想,自从十三岁爱上绘画开始,将近二十七年过去了,我却没有留下像样的作品。自打从美院油画系毕业后,我就忙于挣钱,忙于在这俗世间寻找自己的位置,早已经没有静心画一幅真正的作品了。如今,我再也不必去外面的世界挣扎了,但我依然无法面对自己的心。或许,我的心已经丢了。
晚饭好了,儿子也从学校回来了。看到我时,他象征性地喊了声“爸”,随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放好了自己的书包和外套。如今,儿子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以前是仰望,是尊敬,如今成了同情,甚至是嫌弃。但儿子是懂事的孩子,他总是试图掩饰自己的嫌弃,也从不提起我的境遇。我多么想和他谈谈彼此的心事,但儿子的沉默拉开了父子间的距离。在儿子身上,我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我特别理解他如今的心境:对于自己的父亲,我也经历过从崇拜到幻灭的心路历程。
妻子说她晚上有个饭局,让我们不必等她吃饭了。又是我们三个人的晚餐。我问了问儿子最近的课业如何,儿子只是客气地应付了我。我又问了问儿子最近有没有想要的东西,儿子想了想,摇了摇头。母亲感受到了其中的尴尬气氛,便和我们说起了村子的事情。儿子显然对母亲的话更感兴趣,主动提了很多问题,而母亲给儿子一一作答。在他们的笑声中,我感到了某种格格不入。然而,我还是撑起了笑容,努力地扮演好儿子与好父亲的双重角色。
晚饭后,儿子回到房间做作业,母亲回到厨房清洗碗筷,而我哪里也去不了,哪里也不想去,于是待在客厅里,凝视着油画中的白马。这幅油画是常慧光老师送给我的画作,当时是为了庆贺我乔迁新居。从小学到大学,我遇到了很多老师,但常老师对我影响最大。他不仅教会了我如何精进技艺,如何品味杰作,更教会了我如何做人,如何处事。那时候,常老师对我也寄予了厚望,希望我能继续读他的研究生,以后可以留校任教并成为真正的画家。然而呢,那时候的我急需要赚钱,对所谓的学问也没有多少兴趣,于是大学毕业后便去了绘画培训学校做专职老师。那是艺术热的年代,很多家长把孩子送到机构来,并不是想让孩子成为画家,而是想给未来多一条出路。那时候,培训学校的生源相当好,我的课也相当受欢迎,收入也相当不错。那时候,我很少与常老师联系,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汇报自己的现状。我总是想着等自己更好了,再去主动找老师。我想成为他的骄傲。然而,两年前,常老师因为胃癌去世了。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他的葬礼上。我感到了真正的痛苦以及命运的无常,却没有掉一滴眼泪。不知为何,所谓的生活剥夺了我哭泣的权利。如今凝视这一匹奔跑在荒野中的白马,我似乎理解了老师的真实用意。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之后,我去了儿子的房间,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地陪伴他。这个十一岁的少年正在做奥数题,是学业以外的功课。为了能考上西安的五大名校,这是必须要走的路。妻子给儿子报了辅导班,因为不允许明目张胆地补课,于是只能每周六晚偷偷地去,之前都是我送儿子上课,接儿子回家,如今这差事又落在了妻子肩上。儿子并不喜欢奥数,功课也一般,但拗不过妻子,只能硬着头皮去上课。此刻,我感受到了儿子的压力与煎熬,却无法真正地帮助他。他问了我三道奥数题,我都不会做,并觉得这样的题过于反人性,没有任何意义。儿子叹了口气,把头再次埋进了试卷里。我感受到了无法抹去的压抑,却不知道该如何帮他纾解。
“爸爸,你说做这样的题有啥用呢?”儿子问我,“每次去上奥数课,很多都听不懂,也不想听,觉得活着都没啥意思了。”
“孩子,只有经过了这次考验,才能考上好初中,好高中,继而才能考上好大学,毕业后才能找到好工作,过上好生活。”说出这样的话,连我自己都不信了。
“爸爸,你上的也是好大学,你现在快乐吗?”儿子问道。
“孩子,这是你唯一的路,只能往前看,不能向后望。要是被淘汰了,落到社会底层了,所有人都会踩你一脚。”我说,“到时候想翻身就太难了。”
“爸爸,你现在觉得自己被淘汰了吗?”
儿子的话刺痛了我的心,但我还是稳定了情绪,摸了摸他的头,随后便摇着轮椅离开了他的房间,关上了他的房门。我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作为父亲的资格了,再也没有什么底气向儿子标榜什么观念了。
直到晚上十点十五分,我才听到了门响,之后便是妻子的脚步声。我关掉了手机,躺在黑暗中,等待着妻子回房间。我又听到了妻子的洗漱声,而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和她说出自己的决定,或者说,我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如今的我,活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而每一条路也许都通往地狱。如今,我也是行在这地狱之上,凝视这命运的繁花。
随后,妻子来到了房间,打开了台灯,而我闭上了眼睛,调整好了呼吸,想象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命运风暴。灯灭了,妻子躺在了我身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红酒味。以前,妻子在外面应酬是从来不喝酒的,而当我出事后,一切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等着妻子的变心,等着妻子的翻脸,但她对我的态度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不过,她的眼神中多了份同情与悲悯,以及无法掩饰的疲惫。
“天心,我想和你谈个事。”沉默半晌后,我说,“咱们还是离婚吧,这样对你,对我,对孩子都好。你也需要新的生活了。”
妻子说:“你终于开口了,我就知道你要和我说这个事了,我不同意离婚,我也不是你想象中那么轻薄,所有的难处都是暂时的,别多想了。”
“医生都说了,我要坐一辈子轮椅,我不想耽搁你,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说,“咱们离婚了,只要你愿意养儿子,我就把这套房给你。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没法养活你们了。”
“林海啊林海,咱们结婚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了解我。”妻子说,“记住,不是你一个人在吃苦,不是你一个人在煎熬。咱们可以分开一段日子,好好想一想,到时候再做决定。”
“我想老家了,我想回去了,在城里感觉特憋屈,我想换种生活。”我说。
“这样也好,你先在老家待着,好好休养休养。”妻子说,“你放心,我会把孩子照顾好的,后面忙不过来了,我就让我妈来帮忙。”
“对不起,天心,我太没用了。”我说。
“这不是你的错,这是对咱家的考验,咱们都要向前看。”
我没有说话,而是在黑暗中握住了妻子的手。我们的身体如此贴近,但心却是如此遥远。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事情都变了,但很多事情却没有变:比如,在我握住她的手时,我对这世界仍存有不灭的热望,我对生活依然怀有光明。于是,我把自己的祷词说给了此刻的夜。我渴望真正的救赎,也渴望真正的新生。
四
这是我在老家的第七天了。自从回来后,我就再也没有出过大门,要么是在睡觉,要么是在吃饭,要么就是看电视。我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否则那虚空的问题会再次缠住我:你到底想要过怎样的人生?你如何面对这残缺的肉身?你如何在这世上确立自己的位置?以及,你是谁?
没发生意外前,我觉得生命的意义就是拼命赚钱,为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环境,也为儿子的未来铺好道路。出事之后,过往的意义只是镜花水月,而我找不到活着的价值了,于是只能把心思放在眼前的电视上,在不同的节目中消耗自己的心神。我甚至预感自己有天会死在电视机前。这样也好,我就不必被困在这命运囚笼了。然而,我还是心有不甘,还是渴望得到真正的拯救。
自从回到村子后,母亲的状态也变好了,这接天连地的生活才符合她的天性。以前在城市,她说感觉自己被圈进了铁笼。如今,母亲又如同那轻盈的鸟儿,但眼神中还是多了种掩藏不住的忧愁:她在为自己的大儿子担忧。她寻找各种土法来给儿子治病。回家的第三天,母亲便从邻村请来了仙儿,给我做法。所谓的仙儿,就是村子里的巫师,据说他们都是通鬼神的人。在一通操作后,家里烟雾缭绕,仙乐环绕,而那个穿着巫服的仙儿,嘴里念念叨叨,最后把食指放到了我的太阳穴上,闭上了眼睛。不知为何,我想笑,但是憋住了。当一切落幕后,母亲给那人塞了五百块钱。我明白这都是徒劳,但还是配合母亲的安排。也许在这世上,只剩下母亲对我的病还心存幻想了。即便是为了母亲,我也要好好活下去,即便我已经找不到活着的理由了。
与母亲相反,父亲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我面前,他要么是摇头叹气,要么是谩骂指责,要么是冷脸怒目。我特别理解他:只有成功的、光亮的人,才配做他的儿子,而如今晦暗残废的我,是没有资格做他的儿子的。小时候我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只有成为优秀的人,才配得到父亲的爱。于是,我把所有心力都放在学习上,只是为了讨父亲欢喜。如今,我的身体破碎了,我的心破碎了,我的世界也破碎了,我再也不必讨任何人的欢喜了。我终于可以直面这惨淡而本真的人生了。只要父亲训斥我,我便以同样的态度对他。慢慢地,他对我的态度有所缓和。
今天,父亲又来到了我的房间,看我痴迷于那无趣的电视剧,便清了清嗓子,说:“你再这样下去,整个人就废了,出去转转吧,别老守在屋里,会发霉的。”
我把目光从电视上挪开,看着他,说:“腿都废了,人也废了,剩下的日子,想咋过就咋过,咋自在就咋来。咋样过,最终都是死罢了。”
“这不像是我儿子说出来的话,腿废了,但你的心不能废啊。”父亲说,“只要你的心不死,活着就有希望啊。你的心情我特别能理解,想当年我都快当上副镇长了,风光无限,村里人都以我为荣,最后还不是因为你弟的事情倒了台,回了村,成了全村人的笑柄。那时候我也不愿意出门,害怕见人,害怕见光,甚至连死的心都有了。是你爷把我从屋里拉了出来,领着我在村里转,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只要你的心不死,你就不会倒下去。别人咋样看你,还是源于你咋样看自己。要是你看不起自己了,别人也就看不起你了。你这么聪明,这些大道理你都懂。”
父亲仿佛换了个人。此刻的他,仿佛是沐浴在光明中,等待着我去忏悔的神父。
我说:“你说得太简单了,至少你身体还健康,至少你还能走路,至少你还是完整的,而我呢,啥也不是,就是彻彻底底的废物了。自从出事后,我都不敢看镜子,我感觉自己就是怪物,甚至连怪物都不如。”
“儿子,以前爸以你为荣,现在你也是爸的骄傲,爸知道你现在特别煎熬,你也理解爸的意思。”父亲点了根烟,抽了一口,说,“爸不想看到你继续消沉了。爸还记得你的梦想,那是在你十五岁的时候,你说你以后想当个画家,我和你妈也是全力支持你。后来你也考到美术学院了,那是我人生中最高兴的时候。后来为了养家,你拼命挣钱,暂时忘记了自己的梦想,但爸一直都记得你当年的那些话,也记得你的承诺。爸一直都认为你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画家呢。现在这情况,你再也不用为养家奔波了,你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那为啥不重新把画笔拿起来,就像十五六岁时那样,只是因为热爱去画画呢?儿子,爸不是说教,更不是训斥,爸只想让你找个事干,而不是整日浑浑噩噩,把生命、把才华都浪费了。”
不知为何,我流下了眼泪,原来父亲始终懂得我的心思,原来父亲始终记得我曾经的梦想,原来父亲也理解我当下的处境。我望向父亲,他也变得苍老了。
半晌沉默后,我说:“爸,给我也点根烟,我再好好想想。”
父亲递给我一根烟,帮我点燃,又为自己点燃了一根烟。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抽烟。在父亲的脸上,我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也瞥见了自己的未来。原来,以前的我对父亲有诸多误解。往事并不如烟,而我对日渐衰老的父亲心生疼惜。
等抽完烟后,我说:“爸,你推我出去吧,我想到外面看看。”
五
父亲把我推出了房间,推出了我们的家。外面的光刺得我睁不开眼,但我很快适应了这变化。我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弟弟,他正在门口洗车。看到我们后,弟弟示意我们等等他。我们便停了下来,看着弟弟洗车。朦胧的水汽中出现了彩虹,而往事也涌向了我们。
以前跟在我背后的、黏人的小屁孩,如今已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弟弟比我小五岁,看起来却更加成熟稳健。当年母亲怀上弟弟后,东藏西躲,害怕被揪出来打胎,那是计生政策特别严格的年代。后来,母亲逃到了外婆家,但还是被人举报了。那时候,母亲已经怀孕七个月了,而上面给了父亲两条路:要么打掉孩子,要么革除公职。父亲选择了前者,但母亲坚决反对父亲的决定,说孩子就是命根子,已经长成了,要是打掉,就是作孽啊,而她也会跟着去死。这是母亲第一次坚决反对父亲。父亲终究还是妥协了,他在镇上的公职也被革除了。
弟弟出生后,父亲就没有抱过他,觉得他是负累,是灾星。那时候我也不喜欢弟弟,觉得他抢走了母亲的爱。后来弟弟长大了,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他仍然喜欢黏着我,总是让我带他去村里玩耍。慢慢地,我的心也软了,便时常领着他到处玩。弟弟是个早熟的孩子,但在学习上不开窍,为此也受到了父亲很多的责罚。然而,他是个皮实的孩子,似乎并不把那些晦暗之事放在心上。弟弟整天看起来都乐乐呵呵的,仿佛活着本身就是命运的恩赐。
弟弟参加了两次中考,仍没过普通高中的录取线。弟弟放弃了求学,而父亲看他也不是念书的料,便让他跟着堂叔去西安学修车。一年半后,弟弟便放弃了这营生,又回到了县城,在舅舅开的食堂帮忙。半年后,弟弟又离开了食堂,跟着同村人去南方打工,在一家鞋厂做流水线工人。春节回家时,他还给家里的每个人都送了双鞋子。就这样,在南方混了四五年后,弟弟还是回到了村里。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女友茉莉。茉莉是弟弟的初中同学,两人当初也是一起去打工的。回来后第二个月,他们便结婚了。弟弟说他哪里也不去了,只想做个本分的农民,他说他已经看透了外面的世界。后来,父亲给弟弟盖了新房子,就在我们家的隔壁,这样既可以保持距离,又可以彼此照应。
自从我上大学后,弟弟和我的距离便远了。我们之间只是保持最表面的兄弟关系,即便是见面了,也只是寒暄几句,便没了话。我们都明白,我们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然而,自从那场灾难发生后,我便被命运打回了原形。当我再次看到弟弟时,我不再用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而是平视,甚至是仰视弟弟。我也突然间理解了弟弟的人生。此刻,看着弟弟洗车时的专注神情,我有的更多的是羡慕之情。
弟弟洗完车,来到了我们身边,说:“哥,走,咱们一起去看通天河吧,记得咱们小时候经常一起去看那条河,咱们把很多秘密都说给了那条河。”
我说:“还是你懂哥的心思,我也想去看看那条河。”
说完后,弟弟接替了父亲,在后面推着我,而父亲则跟在我们旁边,仿佛是护佑我们的天神。我们三个人,怀着各自的心事,走向那条河流。当我们走在路上时,会时不时碰到村里的人。他们以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们父子三人。我并没有闪躲,而是主动和他们打起了招呼,甚至会说上几句话。村里人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冷漠。在他们的话语中,我也体会到了某种暖意,某种关怀,某种微光。
以前那么短的路,如今却显得如此漫长。这也是一条朝圣之路,我好像不再害怕很多东西,也好像慢慢地打开了心中的枷锁。原本恐惧的事情,如今却成了我活下去的热望。原本想要逃避的,如今化为了眼前的路。
经过漫长的跋涉,我们终于来到了通天河岸。不知为何,我有种想哭的冲动,但终究还是抑制住了心中的悲哀。小时候,我时常领着弟弟来通天河祈祷。他们都说,通天河里住着神灵,只要你虔诚地祈祷,河神会以自己的方式佑护你。每年开春的第一天,村长会领着村里人来河边祈福。那时候,我们跪在河岸边,以沉默的方式,把各自的心事说给河神。是的,河神知道我们整个村庄的秘密。如今我也快四十岁了,父亲也老了,但这条河流似乎依然年轻,或者说,这条河流并没有时间的属性。时间的概念,是人类为自己建造的圣殿,而这圣殿也是囚笼。
父亲说:“要是回到以前就好了。那时候你俩特别怕我,又特别依赖我,现在你们都不需要我了,而我也老了,大半个身子都埋进土里了。”
弟弟说:“我觉得现在就很好。我不喜欢向过去看,喜欢向未来看。只要未来更好,现在吃的苦受的罪也就值得了。”
我说:“我只有过去,没有未来了,甚至连现在也没有了。”
弟弟说:“哥,拿起你的画笔吧,以前看你画画,就觉得你浑身发光。也许你不知道,你一直都是我心中的榜样哩。每次和别人聊天时,我都会把你拉出来夸。我经常给我俩娃说,让他们向你学习呢。”
我说:“以前在培训班,天天给学生们教画画,自己的热情慢慢地耗光了,只剩下了技术,没有画出一张自己满意的作品。你说得对,我应该给自己找个事做,总不能守在轮椅上等死。我也不想成为别人的负累。”
弟弟说:“哥,不要动不动就说死,咱们还年轻,还会活很久。虽然我没啥文化,但我知道你终究还是要成为真正的画家,就像你小时候常说的那样。”
父子三人在岸边沉默了半晌。我们都在思考各自的人生处境。
父亲说:“林森啊,我和你妈年龄也大了,也不能陪你兄弟俩太久了。等我和你妈都走了,你答应爸一件事,好不好?”
弟弟说:“爸,这事不用你说,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照顾好他的。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哥饿着。哥以前对我那么好,我都记得呢。”
我没有说话,而眼泪淹没了我,清洗了我。我似乎又可以看到来自未来的光,似乎又能听到来自心底的召唤了。是的,我还是想要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所谓的尊严,都是自己给自己的。
六
我在这蓝色荒野上迷失了方向。举目四望,没有路,也没有光,天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下雨。我必须及早回家,因为他们都等着我带回食物。于是,我使出浑身的气力,在荒野上呼喊自己的名字。之后,我躺在大地上,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在我快要放弃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了声响。于是,我起身张望,在灰色的天尽头看到了一束光。之后,那光向我奔来。光越来越近了,而我也瞥见了那光的真面目:是一匹白马,是我曾经在画中见过的白马。于是,我掏出了口袋中的白丝带,在风中一边挥舞,一边呼喊我的名字。那匹白马来到了我身边,我抚摸着它。随后,我便骑上白马,离开了这囚禁我的荒野。白马把我领到了河边,之后便消失了。河面如同镜子,而我在其中看到的是那些亡者们的面容。在亡者们消失后,我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于是,我心生疑惑:我是死者还是生者?我是谁?我在哪里?
还没有想到问题的答案,我便从梦中走了出来。我躺在黑暗中,回味刚才的梦。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梦见那匹白马。在好多个梦里,白马总是以拯救者的身份出现。在梦中,白马和我同名。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了灵感,明白了这梦的寓意。于是,我躺在黑暗中,等待着光的降临。
早饭后,我让父亲推我到画布前。之后,父亲离开了房间。与眼前的空白对峙了半晌后,我拿起画笔,抹了染料,一口气便画出了那匹梦中的白马。
画完后,我长久凝视白马,仿佛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道路,看见了心中的光。这奔跑在荒野上的白马,是我的另一个化身。即便我被囚禁在这残缺的身体中,但心如果不死,就仍有重生的可能,仍有获得自由的可能。即便这自由只是幻象,但我们所有人都以幻象为生。
等恢复平静后,我为这幅画拍了张照片,通过微信发给了妻子。自从我搬回老家后,妻子和我始终保持着联系,几乎每天都要通个电话,说说各自的生活。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恋爱时的状态。以前都是我说得更多,如今我成了她忠诚的听众。在一次次的诉说中,我对妻子也有了更多的认知。妻子和儿子基本每周六都会回孟庄来看我。妻子和我沟通后,给儿子停了那可怕的奥数课,而儿子比往常更明亮快乐了。
半晌后,儿子打来了电话,说:“爸爸,妈妈正在开车,我们等会就到家了。还有,我和妈妈都特别喜欢你画的白马。”
我说:“好的,爸爸等你们回家。”
四十五分钟后,妻子和儿子回到了家,来到了我面前。他们凝视着眼前的白马,神色中是掩饰不住的欣慰。
儿子说:“爸爸,我以前也梦到过白马,梦见白马带我离开了森林。”
我说:“儿子,对不起,爸爸以前对你太严格了,甚至还打过你。”
儿子说:“你也是对我好。爸爸,我都和妈妈说了,我以后也想当个画家。”
我说:“这是好事啊。那以后,爸爸就教你画画吧。”
儿子说:“这也是我的愿望。”
说完后,儿子离开房间,去找村子里的玩伴了。妻子把手放在我肩上,望着眼前的白马,说:“咱们把这幅画发到朋友圈吧,你也好久没有发过动态了,也不和别人联系了,好几个熟人找到我,问你的近况,而我只能客套回复。很多人其实都很关心你,关注你。他们都希望你好好生活。”
我说:“我好像不愿意分享了,也不愿意和人来往。”
妻子说:“人活在世上,不能只靠自己。关键还是自己的心,你的心是明亮的,世界就是明亮的。你的心是炼狱,世界就是炼狱。痛苦、绝望、无助,这些都是心的问题。只要把自己的心擦亮,世界也会变亮。在我的理解中,这匹白马就是你的心。只有心自由了,人才能卸下种种枷锁。”
妻子的话触动了我。于是,我把拍好的照片发到了朋友圈,并配上了四个字:心即白马。妻子用了我的照片,和我发了同样的内容。之后,妻子把我推出了房间,推到了花园旁,这是蔷薇开得最盛的季节。这也是父亲为我们建造的花园。
半晌后,我打开了朋友圈,发现有五百多人为我点赞,还有近百条评论。我心生暖意,原来人心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冷淡。出事后,我就不发朋友圈了,也不看朋友圈,别人发来的信息我也不回复。我知道我肯定伤了一些人的心,但我明白他们肯定会理解我的处境。如今的我,似乎走出了那段黑暗岁月,因为命运似乎并没有完全放弃我。于是,我逐一回复了那些评论,带着眼泪,带着笑意。
之后,我收到了沛泽发来的信息,他说他尤其喜欢这幅画,问我愿不愿出售。沛泽是我的高中同学,如今在上海做艺术策展人。我们已经有七年多没见过面了。迟疑了半晌后,我回复他:只是个爱好而已,你要是喜欢,我送给你。沛泽回复我:并不是因为咱们的私人关系,而是因为我单纯喜欢这幅画,喜欢这匹白马,我好像在梦里见过这匹风中的白马。我回复他:把你的地址和电话发我,我送给你吧。他回复道:这是艺术家的作品,我不能白要。说完后,他通过微信给我转了两千块钱。对于很久没有收入的我而言,这算得上是一笔巨款,更是巨大的慰藉。于是,我把自己的犹疑说给了妻子。
妻子说:“收下吧,沛泽说得对,这是艺术品,是你的劳动成果。”
于是,我收了沛泽转来的钱,而沛泽也发来了自己的地址和电话。沛泽说他如今特别关注中青年的艺术创作,也策划了好几场这样的绘画展。他说他知道我是科班出身,但还是第一次看到我的画。他鼓励我继续创作下去,说以后有机缘了给我办画展。也许这些都是客套话,但我还是非常感谢他。他的专业肯定,给了我不少信心。
等儿子回到我们身旁时,妻子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要好好庆贺下,好久没有一起热闹过了。”
“庆祝什么啊,妈妈?”儿子说。
“庆祝你爸爸成为一名职业画家了。”
说完后,妻子说她要去县城采购些食材,今天要在家里摆个全家宴。我说我也想去县城看看,我已经好久没有离开村庄了。妻子点了点头。之后,我喊来了弟弟,他把我抱进了他的面包车。
之后,弟弟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位置,而妻子和儿子坐在后排。弟弟打开了广播,里面传来了《越过山丘》这首歌。我跟着哼唱起来。不知为何,眼泪涌了出来,眼前的路显得朦胧漫长。我不知道命运这条路会把我引向哪里,但我似乎不再那么害怕生活了,也不再害怕未来。更重要的是,我不再害怕自己的心。
我擦掉了眼泪,侧过脸,看着外面倒退的风景。忽然间,我看见了那匹白马,那匹飞奔在旷野中的白马。那匹白马也看见了我,即便只有几秒钟,但我有种被照亮的感觉。随后,那匹白马奔向了森林,奔向了那光明之地。
【作者简介:丁小龙,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当代》《中国作家》《大家》《青年文学》等刊,并被多种文学选本与选刊收录或转载,著有小说集《世界之夜》《渡海记》《空相》《乘风记》。曾获首届百优优秀作家称号,并获第六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