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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5年第8期 | 石国平:大珠小珠落玉盘
来源:《山西文学》2025年第8期 | 石国平  2025年08月29日08:20

石国平,1965年生,山西长治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黄河》《火花》《都市》等刊物。出版有小说集《碎片飞扬》《花开无序》、散文集《滋味》《温暖以待》。  

 

1

杨玉珠呆呆坐在王永辉为她设计的轮椅上。说是轮椅,其实就是一把木质的老旧扶椅。它行将散架时,杨玉珠偏瘫了。为确保坐在扶椅上的杨玉珠可以移动,王永辉在扶椅的四条腿上安装上了四个滑轮,这样,扶椅就变成了轮椅。

杨玉珠左边半个身子不能动弹,话只能说些只言片语,但杨玉珠会哭。有人来探望她的时候,她的两个眼角就会扑簌簌往下淌眼泪。眼泪顺流而下,与她的口水相融合,流淌在脖颈处时,被杨玉珠慢慢地擦拭掉。杨玉珠的手里有一块小方巾,她用小方巾擦拭着那些流淌的液体。杨玉珠并不能准确地将那些液体一下子给擦拭干净,而是一下一下擦拭着,却总也擦不干净。越是擦不净,越需要不停地擦拭。

凡是探视过杨玉珠的人都会发出这样一句感慨:曾经多么精干的一个人呀!

杨玉珠是在宁夏采摘枸杞的时候突然发病的。

那些去探视杨玉珠的邻居会听到王永辉这种重复了无数遍的描述。他忘记了跟谁说过,没跟谁说过。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呢!邻居们不是在发问,而是在感慨。

杨玉珠平时吃着降压药,那些天她手边恰好断药了,所以才出了问题。

要是吃着药,就不会出问题。

是呀,吃着药是不该出问题的。可是她光赶着采摘,没顾上去买药。王永辉的话带着一种无奈,也带着一点儿冷幽默。王永辉跟别人讲述杨玉珠病情的时候,往往带着一丝苦笑。说话间,王永辉还会点燃一支烟,吸一口,然后吐出一串小烟圈儿。

绝大多数时间里,王永辉要独自面对坐在轮椅上的杨玉珠。

这样的时候,似乎时间凝固了,空气也停止了流动。那些依然滞留在村里的人,似乎就像是在避嫌一样沉寂着,只有当偶尔有人出现在空荡荡的街巷时,才会突然传出几声零星的狗吠声。

王永辉拿出一只苹果,清洗,削皮。王永辉曾是削皮高手,一眨眼工夫,王永辉就可以用水果刀将一只苹果的皮给削下来,而且削下的皮总是呈现出灯笼一样的造型。这是王永辉的拿手好戏。曾经,杨玉珠对王永辉的这一技艺赞不绝口。当然,这样的情景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两个人谈情说爱时期。有一次杨玉珠学着王永辉的样子削苹果皮的时候,一下子削破了自己的手指,鲜血染红了那只苹果,王永辉心疼地帮杨玉珠包扎了流血的手指。

王永辉似乎生来就是为杨玉珠削苹果的。王永辉削一个,杨玉珠很快就吃掉一个,王永辉再削一个,杨玉珠已经吃掉了两个苹果。王永辉说,你真能吃。杨玉珠会娇嗔地说句,我家树上的苹果多的是,我爱吃多少就吃多少,你管不着。杨玉珠娘家有一个苹果园,那种叫国光的苹果个儿小,却具有一种酸酸甜甜的味道。说话间,王永辉又递给她一只削好的苹果,杨玉珠大声喊道:王永辉,你想撑死我呀!那时候,杨玉珠就表现出一种“霸道”,可王永辉偏偏就喜欢杨玉珠这种霸道。那时候,杨玉珠肌肤白皙,脸庞圆润,村里人议论说,这新娶回的媳妇简直就是一个瓷娃娃呀。杨玉珠个子不算高,给人的感觉是有些矮。矮是矮了些,但挺耐看。王永辉给杨玉珠削苹果的黄金期很快过去,生活中的烦心事滋生出的坏情绪最终挤占了王永辉为自己老婆削苹果的雅兴。可现在,王永辉不得不重新拿起水果刀帮杨玉珠削苹果。

王永辉把灯笼一样的苹果皮丢进垃圾桶里,然后坐在杨玉珠的对面,用水果刀的刀尖扎住一片果瓤,将那片果瓤放在了杨玉珠的右手里,杨玉珠的那只手迟疑一下,没接好,果瓤掉在了地上。王永辉从地上捡起来,再次将果瓤放在杨玉珠的手心。这次,杨玉珠接住了。

吃。

杨玉珠并没有及时将那片果瓤吃进自己口中,王永辉不得不提示着她。

杨玉珠仍在呆呆地看着王永辉。

吃呀,吃苹果。这不是你喜欢吃的苹果么,怎么不吃?

杨玉珠终于把那片果瓤放进了自己嘴里。

王永辉会心地笑了。对杨玉珠来说,能把这片果瓤顺利放入口中,也算是一次小小的成功。

杨玉珠吃掉小半个苹果时,王永辉停止了喂她。

一缕阳光从开着的一扇玻璃窗折射进来。午后的阳光似乎有些毒烈,也有些刺眼。王永辉伸手拉了一下窗帘,窗帘发出嗞地一声响,窗帘被扯破了。窗帘是旧的,经历了时日的东西总会变得脆弱。王永辉没再去拉窗帘,而是关闭了那扇窗。屋内顿时就暗了一些。

正是下地劳作的时间。小麦正在返青,需要浇水。可他一个人扛不动浇水管子,还得请别人帮忙。王永辉突然感觉身上乏得很,懒得动。可是,不动端,就会影响小麦生长。时间不等人。

杨玉珠的一通咳嗽打破了屋内的沉静。王永辉以为是因为刚才吃了那几片苹果的缘故,他把一只手伸进杨玉珠的嘴里仔细查看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杨玉珠已经停止了咳嗽,王永辉便不再理会。

王永辉发现近来杨玉珠总是习惯久久地盯着他。杨玉珠盯着他看的时候,带着一丝安详,也带有一些纯真的憨相。如果她是一个孩子,一定十分呆萌可爱,可她是一个病人,就显得有些痴呆。

王永辉眼前时不时会浮现出年轻时候的杨玉珠。可是,年轻的杨玉珠又会瞬间变作另一个女人。王永辉用力摇摇头,企图挣脱这种侵扰。明明轮椅上坐着的是自己的老婆杨玉珠,却时不时会变成那个大眼睛双眼皮的燕姑娘。至少十年了吧,十年不够长么,可它却变得那么清晰明了。

燕姑娘是当初他承包工程时相遇的一个姑娘。燕姑娘二十岁刚出头,明眸大眼,双眼皮。燕姑娘是城里的姑娘,见识多,眼界宽,人又活泛。工队的人都叫她“燕儿”。王永辉也叫她燕儿,但王永辉叫燕儿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从燕姑娘出现的第一天起,王永辉就在心里拿燕姑娘跟自己的老婆杨玉珠去比。燕姑娘自然一下子就占了上风。有一天,穿制服的人突然来到工地,说他们的项目不合规,必须停工。王永辉赶紧跟韩老四打电话,韩老四是村干部,韩老四说他在外地,让王永辉找燕姑娘。燕姑娘是被韩老四指派到项目部的联络员,相当于是村里派到施工队的特别代表。燕姑娘帮王永辉穿针引线,最终说服两个来工地检查的人收回原计划下达的停工通知。客人走了,燕姑娘却醉在了歌厅。燕姑娘两眼朦胧看着王永辉,王永辉不知所措地问,燕儿你是不是喝多了?刚才燕姑娘跟客人不停碰冰啤,现在燕姑娘两眼眯胧着,轻轻地叫了声“辉哥”。在送燕姑娘回家的路上,燕姑娘热气腾腾的体温让王永辉由舒心而变成一种负担。

不久,王永辉的老婆杨玉珠突然来了工队。杨玉珠对王永辉说,我是给工队帮厨的。王永辉十分诧异地问,厨师小根怎么办?杨玉珠说,让小根去工地干活呀。王永辉心里犯着嘀咕,也有些不爽,可他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就这样,工队的厨师由原来的小根换成了自己的老婆杨玉珠。

老婆来了工队,王永辉自然不敢造次,但这只是王永辉的表面,在王永辉的内心,却翻腾着巨大波澜。一天夜里,杨玉珠一脚把王永辉给踢下了床。踢下床的直接原因是王永辉半夜里说梦话了。王永辉在梦中连声叫着“燕儿”,同时还把一只手伸向了杨玉珠的身体。这种动作与言语不相一致的反常行为,让杨玉珠一下子火冒三丈。

杨玉珠拉开灯,赤裸着身子坐在床上,审问自己的男人。

你叫谁燕儿呢?你看清了,我可是你老婆杨玉珠!

王永辉知道自己有说梦话的毛病,老婆咄咄逼人的气势让王永辉无法自圆其说。王永辉心里发怵,嘴上却死不承认。

有了这次失误,王永辉晚上睡觉都不敢睡踏实。王永辉辗转反侧,杨玉珠问王永辉为啥不睡觉,王永辉说自己发愁工地的事。王永辉说的也是实情。王永辉是真愁呀,他是工程项目的包工头,工地上时不时有人来找麻烦,韩老四当初满口应承的事,现在却大多不能兑现。开工前没履行任何手续,主体都起到三层了,购房户仍不交预付款。王永辉感觉有些吃不消了。

杨玉珠与王永辉心里想的却是两码事。杨玉珠心里想的是自己的男人可不能让哪个狐狸精给缠上。杨玉珠对自己男人跟别的女人有瓜葛的细节末梢掌握得其实并不多,对王永辉的猜疑全凭她的第六感觉。

又一阵咳嗽声打断了王永辉的臆想。 

2

在王永辉看来,杨玉珠心中一直拥有一个宏大的家庭计划。

杨玉珠先是跟着别人去新疆摘棉花,后来又跟着采摘队伍去了宁夏采摘枸杞。一个采摘季下来,杨玉珠也能收入几万块。几年下来,王永辉承包工程欠下的债务还去了一大半。

杨玉珠在电话中跟王永辉说,宁夏的枸杞好采摘,每天都能摘它一百五十斤。等将来还清了欠债,家里有了节余,我们也学城里人出去旅游。

这些反复念叨的话,在王永辉听来,纯属杨玉珠的远大理想,离现实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王永辉打断杨玉珠的话说,挣多挣少,平安就好。

杨玉珠对王永辉的这种消极态度一听就冒火。杨玉珠不屑一顾地反驳道,若不是当初你带工落下饥荒,我们家也不至于遭这个罪。我现在能挣一个是一个,总不至于跟你当初带工那样,做没底码的事。

啥是没底码?要不是你非要自己出去采摘,我早出去挣钱去了。王永辉最厌烦的就是杨玉珠老是旧事重提,揭他的伤疤。

当初你口口声声说承包工程能挣大钱,最后还不是全搭进去了?你就安心在家里把那几亩地种好,不要再出岔子,就烧高香了。

杨玉珠已经挂了电话,王永辉心里仍在翻腾着那些旧事。

那一年,王永辉通过一些拐弯抹角的关系,与城中村的韩老四搭上了关系。韩老四在村里一言九鼎,忽悠王永辉说,咱这属于城中村改造项目,第一期先盖两幢,第二期再盖四幢。你干吧,把楼盖起来,不愁你赚钱。为打消王永辉的疑虑,韩老四拍着胸脯向他承诺,你放心,有我韩某人在,保证不会出任何问题。咱这是小产权房,你先把资金给垫起来,随后购房户可先交一半房款,资金肯定不是问题。

啥是小产权房,王永辉始终没有搞明白。王永辉把前些年自己当小包工头时积攒的钱,亲戚预借的钱,全押了进去。可当两幢住宅楼盖到三层时,韩老四因牵涉一起犯罪案件被抓,王永辉承揽的项目也被勒令停工。工程款要不回来,自己抵垫进去的近百万打了水漂。王永辉哆哆嗦嗦地趴在三层高的外墙上声称要跳楼。

杨玉珠站在一群看热闹的人中间,一边抹泪,一边数落。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一开始,就劝过你,可你偏不听,让韩老四给你灌了迷魂汤。现在韩老四被抓了,你惹下一屁股饥荒,却要跳楼。你死了,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呀!呜呜呜,你想过我和孩子么,大良正要高考呢。你掏心窝想一想,你死得起么!

王永辉骑的是三层楼的外墙,离地也就十多米高。王永辉身子紧贴着那堵新起的墙,他不像是要跳楼,倒像是在爬高。杨玉珠的一番话他即便不能全部听清楚,也应该能听个大概。老婆站在下边呜呜呜地哭,王永辉趴在墙头上呜咽呜咽地哭。王永辉的哭泣声杨玉珠听不到,杨玉珠只能看到王永辉模糊不清的状态。王永辉的两只胳膊架在半空中,像做眼保健操一样不停地擦拭着自己的泪水。

自己所处的位置是三层楼高的地方,跳下去能不能摔死,都是未知数。要是摔个半死,比如腿断了,不能走路了,还得老婆伺候怎么办?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一股脑聚集在王永辉的脑际间,似乎一下子就涌出来一股子气,王永辉不由得挺了一下身子。他这么一挺,让下边看热闹的人全屏住了呼吸,氛围一下子就紧张起来。这个时候,一辆消防车开过来。消防车还没有靠近,就将长长的云梯伸向了王永辉所在的那段墙上。

在看到消防车开来的那一刻,杨玉珠一下子觉得自己的丈夫有救了。这时候,她突然觉得王永辉这么一闹,也许就会有人出面来管这件事了。

就在杨玉珠认为这出戏应该演下去的时候,王永辉非常配合地在消防人员的搀扶下走进了云梯的笼子里。

事后王永辉亲口对杨玉珠说,我看到下面站着的人里还有公安,我一下子就害怕了。杨玉珠一听差点儿给气笑了。你都要跳楼了,一个跳楼的人怕什么公安呀?王永辉不服气地说,你不是骂我不顾一家老小么。王永辉这么一说,杨玉珠真的让自己的男人给气炸了。杨玉珠打了个喷嚏,鼻涕都流出来了。

当地政府给了工程队十万块钱。这十万能顶啥用?王永辉却说,这总比一分不给强吧。后来杨玉珠总会时不时调侃他说,你王永辉的命就值十万块。

那次带工经历是王永辉一场抹不掉的噩梦,他常常从梦中惊醒。

杨玉珠打电话时,王永辉总会说,我在家里又没啥事,你不用老打电话。杨玉珠在电话那头“哼”一声,我这是微信语音,又不花一分钱。王永辉就不吭声了。杨玉珠在那头叽叽喳喳地说一通,王永辉几乎插不进一句话。

杨玉珠依然在喋喋不休地往下说。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五千亩的枸杞种植基地。头茬枸杞挂满了枝头,红艳艳的特别喜人,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红果子看着都让你眼馋。拎起一根枸杞枝条,差不多就能摘一斤还多呢。对了,跟我们一起采摘的,有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当地人,她叫马兰花,人挺好,我跟她都成了好朋友。我在这里可开心了。等这里的头茬枸杞采摘完了,我们就会转场。每次转场都是统一由大巴车接送,大家都是一路欢歌。对了,这里昼夜温差大,白天热得受不了,一到夜晚还有些凉呢。住的地方有些潮湿,也有些阴冷。我们十几个人一个大棚房,躺的是大通铺。晚上有人打呼噜,有人说梦话,还有人不停地放屁,气味真是难闻得很。

就跟有预感似的,这次杨玉珠聊的时间特别长。这次通话不久,杨玉珠就出事了。当时,杨玉珠口不能言,身体不能动弹,她用力抓挠身旁的同伴爱柳,爱柳起初没当回事,推她一下,说了句,畜种啥呢,瞎抓挠俺,俺又不是你家永辉。爱柳说的是一句老家土语,可是,杨玉珠还在继续“畜种”她。爱柳用手机手电筒照一下杨玉珠,发现杨玉珠竟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爱柳推她一把,杨玉珠竟没任何反应,上下牙咬得嘣嘣响。爱柳赶紧拉开灯。这时候通铺上的十几个女人都被吵醒了,有人拨打了急救电话。

王永辉赶到当地医院时,已经是第三天了。

二十天后,杨玉珠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一个月后,医生建议对杨玉珠进行康复治疗。康复训练需要钱,即使有医保,也负担不起自费部分。

3

当初,家里的二层小楼也算是村里最气派的房子。房子的结构是由王永辉亲自设计的。因为与邻居李大毛合用一个院子,地方窄小,王永辉把仅有的四间地基最大化地使用起来,在东西两头各加出一个相当于耳房一样的“甩袖”,院子几乎就没什么空间了。王永辉有着自己的考虑,将来把李大毛家的南屋给买下来拆除掉,院子就有了足够的空间。谁知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李大毛根本就不给他凑这个合适。李大毛家的老房子虽然一直不曾住人,却始终不肯打并给他。本来是一座旧式的老房子,屋顶残破漏着天,可这座早已成了危房的老房子,多少年竟屹立不倒。王永辉曾让风水先生看过,风水先生说过,李大毛家的老房子紧紧堵在楼前,导致主脉不通顺,对王永辉家有妨碍。风水先生的话说出不久,儿子大良就出事了。那年暑期,还在读大三的大良在一家企业实习期间,骑摩托车回家途中遭遇车祸。

一下子变成了“失独”家庭,所遭受的打击比当初带工失败遭受的打击还要大一百倍。夫妻俩寻死的念头不止一次萌生,又一次次挺了过来。杨玉珠不停地出门打工,也是不想在家里守着落寞失意打发日子。如今,村里许多家庭都在城里买了房,他们就这样守着这座二层小楼过着一种苟延残喘的日子。夫妻二人也谋划过要个孩子,可都奔五十岁的人了,重新领养个孩子容易么。偏偏杨玉珠突然又脑梗偏瘫了。

杨玉珠的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一句话能说完整,坏的时候就变得不言不语,脑袋耷拉着,口水流得更多。杨玉珠右手拿着一条毛巾,不停地擦拭着流下来的口水,这似乎成了杨玉珠的标配。杨玉珠大小便失禁,身上既脏又有味道,每天都得给她挖。王永辉用了一个“挖”字。怎么是挖呢,这多恶心!可是,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一个四季轮回。王永辉白天把杨玉珠拉扯到这把椅子上,晚上再把她弄回床上。有一次,王永辉从地里回来,发现杨玉珠从轮椅上栽了下来,摔倒在地上。地是水磨石地,硬邦邦的地面,好在没有磕碰到哪儿。王永辉心里说,多亏没有改成地板砖,要是地板砖,可没有这个水磨石地好收拾。王永辉总习惯自我安慰,这种自慰式的心态让他活得不那么痛苦,也不那么失意。他一直在搞着这样那样的“发明”,比如给轮椅把手上缠上一些布条,给右边的把手上配了一个网兜。这网兜的功用可不小,可以放置一个水杯。水杯不能有盖子,有了盖子杨玉珠一只手打不开盖子,可是没有盖子的水杯不保温。后来王永辉把水杯换成了婴儿用的奶瓶子。杨玉珠用手摸索着拿起来,可以直接用奶瓶喝水。网兜里还能放一些食品,比如面包、方便面、饼干之类的简易食品,以备王永辉不在身边时,可以应急。王永辉还尝试着让杨玉珠使用手机,但这种尝试失败了。杨玉珠不是拿不到手机,而是不能把手机号码拨出去。他曾尝试改用老年手机,但杨玉珠还是不能操作。杨玉珠不能准确拨通11位数,她可能拨通了前边几个号码,后边的却记不起来,或者前边的也记不下来。总之,帮她尝试过,但没有成功。

杨玉珠又一次摔倒在地上,额头擦伤流了血。王永辉从地里回来时,杨玉珠依然趴在地上。

因为这次摔倒,王永辉发明了一种“腰带”,用一条宽大的长条围巾将杨玉珠围绑在轮椅的两个把手之间,既像是婴儿吃饭用的婴儿椅,又像是开车时用的安全带,以确保杨玉珠不会从轮椅上栽下来。

王永辉把伺候杨玉珠变成了一种机械性的日常行为。杨玉珠比王永辉低一头,但杨玉珠的体重与王永辉不相上下。杨玉珠是丰满型,王永辉是精瘦型。杨玉珠不少于一百二的重量,对于王永辉来说是一种不可承受之重。一开始,王永辉想,也许过不了多久,杨玉珠的体重就会慢慢减下来,可杨玉珠的体重却一直没有按照王永辉预想的那样减轻,反倒有所增加。卧病在床一年有余,杨玉珠的体重始终保持着原先的水平,这给王永辉带来了负担,但恰恰也有一种正向宣传的功效。邻居来探望杨玉珠时,总会说句,你看玉珠,被永辉养得白白胖胖的,伺候得够妥当的。

当邻居们褒奖王永辉没有让杨玉珠变瘦时,王永辉心里就有了满满的成就感,这是对他夜以继日伺候一个病人的肯定。可是恰恰在这个时候,杨玉珠突然开口了。杨玉珠说,他打我。

我没打!

王永辉声嘶力竭地喊。

王永辉顿时委屈得像个孩子。王永辉对一屋子的人解释说,我怎么会打她呢?有人附和说,是呀,永辉怎么会打你呢,伺候得够周全的呀!

可是,杨玉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一个智力相当于婴儿一样的病人,她会说谎么?邻居们心里怎么想,王永辉首先心里极其不是滋味。

我真的没打她。王永辉再次刻意重复一句,似乎有必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客人离开后,王永辉赌气不给她饭吃。杨玉珠嗓音有些沙哑地喊着,饿饿饿。杨玉珠竟会喊自己饿了。生病以来,杨玉珠似乎从未发出过“饿”这个字音。王永辉曾告诉邻居,杨玉珠是不知道饥饱的,让她吃,她就吃,不让她吃,她也不知道要吃。平时,约摸着她饿了,就喂她吃,估摸着她饱了,就不再让她继续吃下去。有时候王永辉会亲自喂杨玉珠吃,有时候会让杨玉珠自己吃。杨玉珠自己用勺子扒拉着吃饭时,满脸都是饭。

4

自从杨玉珠说出“他打我”之后,王永辉才彻底明白了,杨玉珠原来已经退化为一个非正常人。王永辉似乎成了这个家庭的独裁者,他让杨玉珠吃,她才可以吃上,让她喝,她才可以喝上。杨玉珠不能行夫妻之事,不能拉家长里短,杨玉珠在自己跟前和不在自己跟前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俨然成了一个似有似无的活物。过去,他看电视,杨玉珠会嘟囔他,现在倒好,即使看个通宵,也没人管他了。可王永辉却不愿意再打开电视了。王永辉学会了抽烟,抽那种廉价的劣质纸烟。他发现,吸烟原来有那么多的好处。原来他看不惯吸烟的人,现在吸烟成了他的一种消遣方式。慢慢地,王永辉也开始学着喝酒了。王永辉原来是不怎么爱喝酒的,一喝就脸红,一喝就上头。现在他一小杯一小杯地喝,慢慢地加量,已经有了三四两的量。抽烟喝酒,那种烟熏火燎的味道,那种悠然自得的状态,都成了他闲暇时的一种享受。一天夜里,他一连抽了五支烟,喝了三两酒。深深地吸一口烟,再喝上一小盅的酒,烟就着酒,酒就着烟,根本就不用下酒菜,或者烟成了一道下酒菜。原来吸烟喝酒也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啊!可是,第二天他还得下地,还得给谷子地锄草。

这些年,村里的许多地块都撂荒了,自家的地一块也没有撂荒,而且比任何一家种得都要好。过去他会赶紧做完地里的活儿就往家里赶,他必须赶早回家伺候家里的病人。现在他消停细磨地把地里的活儿做完,然后点燃一支烟,慢慢地抽完,才起身往回走。离家远的地块,他会骑上自己的电动三轮车,离家近的地块,他就步行。五亩水浇地,三亩旱坡地,都打理得好好的。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其实没有尽头也好,可以无休止地活下去。过去他胃口不好,吃啥都反酸,自从杨玉珠生病以来,一年多了,他都忘记反酸这件事了。是不是因为抽烟喝酒治好了自己的老毛病?也完全有这种可能。

有一天,王永辉的手机突然响了。自从杨玉珠病了,他的手机几乎成了摆设。王永辉看一眼手机,是一个陌生电话。他以为是诈骗电话,就没有接。电话打了好多遍,他始终没有接。第二天,又是这个号码。他接通时,对方用一种急切的语气说,辉哥你终于接电话了。

原来是燕姑娘。

门外传来一阵狗吠声。燕姑娘说已经到家门口了。王永辉赶紧下了楼。

一辆白色小轿车停在了大门外。燕姑娘说,你一直拒接我的电话,我只能跑一趟了。

王永辉想不到燕姑娘会找到村里来。

其实,燕姑娘早不是燕姑娘了,她还带着一个六岁的男孩。在王永辉眼里,燕姑娘的一双眼睛似乎不像原来那样又大又圆了,双眼皮似乎也不那么明显了。王永辉不想让燕姑娘看到家里的窘迫,燕姑娘却说,自己既然来了,应该上楼看看嫂子。

上楼的时候,王永辉发现燕姑娘的腰身似乎也跟原来不一样了。燕姑娘的男人三年前因涉黑被判刑十五年。王永辉后悔说自己不该问这些,燕姑娘苦笑一下说,没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燕姑娘给王永辉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燕姑娘说,那两幢烂尾楼闲置了多年,现在城中村改造,有了统一规划,已列入拆除范围。王永辉可以争取一些补偿。找过无数次都无果的一件事,想不到十年过去了,竟会出现转机。王永辉激动地滴下几滴泪。

燕姑娘上了楼,杨玉珠就一直直愣愣地盯着母子俩看。杨玉珠口中不停地发出咿呀咿呀的哼叽声。小豆豆绕着轮椅好奇地看着流口水的杨玉珠。杨玉珠也死死盯着眼前的小豆豆,口中突然喊出“大——良”。

这是豆豆,不是大良。王永辉赶紧打着圆场说,最近她老是认错人。

燕姑娘让小豆豆叫姨,小豆豆不肯叫。后来小豆豆竟叫了一声“傻子姨”。燕姑娘赶忙制止口无遮拦的小豆豆。

杨玉珠嘴唇艰难地努几下,再次挤出了“大良”。

这是豆豆,不是大良。王永辉反复做着纠正。

燕姑娘拉着小豆豆下了楼,杨玉珠仍在喃喃自语。

5

经历了几日的大风天气,便进入阴雨连绵的秋天了。王永辉独坐在二层的阳台上,向外张望了一会儿,他发现邻居李大毛家的老房子快要倒塌了。

其实,这种快要倒塌的迹象早些年就显现了。王永辉拿一个小凳子坐在阳台的一角,久久凝视着那座老房子,望着外面的雨天思谋着自己的心事。王永辉突然对当初预留这么一个小阳台滋生了一种自豪。要是当初不预留这个小阳台,他现在怎么有机会坐在这里呢。本来这个阳台是用作晾晒粮食晾晒衣物用的,自从杨玉珠生病以来,这个不足五平米的小阳台,反倒成了他时不时独坐的地方。坐在阳台上,一抬头就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山很秀美,山上有座高高的石楼子,名字很气派,叫望京楼,据说明朝时就已经存在了。望京楼里有很多传说,这些传说对王永辉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他只是在闲暇时候抬头望一望而已。更多的时候,他得回过头来留意坐在轮椅上的这个人。现在,杨玉珠就是一个名字而已。她不再是妻子、女人,似乎什么都不是,她就是一个病人。那些曾经的过往,会像过电影一样在眼前浮现。有时候,他会把杨玉珠推到靠近阳台的地方,但不会把她推到阳台外。阳台与卧室隔着一个门槛,不好出去,最主要是,怕她吃风受凉,怕她感冒生病。

燕姑娘告诉他的消息,让他兴奋了好些日子。他曾一遍遍地跟杨玉珠传递过这个好消息,但杨玉珠始终无动于衷。他跟燕姑娘打过几次电话,也亲自去过一次,但一直没有结果。那两幢楼还烂在那里。

现在王永辉想得最多的,是杨玉珠的身体会不会出现奇迹。医生说过,杨玉珠的情况有可能往好处走,也有可能往坏处走。有时候感觉杨玉珠是在往好处走,有时候却在往坏处走。医生说过这叫反复。医生还说过,要多跟她交流。情感交流对病人康复大有益处。可是,杨玉珠只能说一些只言片语,而且还吐字不清,怎么进行交流?每当王永辉想扶着杨玉珠走几步时,杨玉珠就像是一根软面条一样,一点儿也不配合他。说是扶,就跟扛着她差不多。每次往床上放她,或者扶她往椅子上落座时,王永辉都感觉十分的吃力。杨玉珠不是故意不配合,而是不知道配合。不配合是态度,不知道配合是能力问题。杨玉珠已经不具备这种配合意识和能力。

这场连阴雨已经持续好多天了,似乎还没有放晴的迹象。这几天王永辉特别留意起李大毛家的老房子了。这座老房子实际上仅剩下了残垣断壁,屋顶的梁柱都已歪七扭八不成样子。那些年,李大毛想在原地重起,王永辉不同意,王永辉提出让李大毛打并给他,李大毛也不同意。后来李大毛在城里有了房子,这处老房子一直搁置未修,成了一处危建。一开始李大毛偶尔还回来看看自己的房子,后来李大毛过世,入土为安,小辈对老房子根本不上心,但依然不肯给他们凑这个合适。就这样一天拖一天,可这座老房子就跟赌气似的,就是不肯倒塌。有人跟王永辉出过主意,趁雨天的时候,在墙上掏空几块砖,或者捅它几个窟窿,那堵墙就会倒塌。一旦倒塌,院子就敞亮了,最要紧的是,风水说的隐患就消除了。

这座老房子,地基并不牢固。可是它就是不肯倒塌。

风水的话时不时在王永辉耳旁萦绕。李大毛家的这座老房子妨着王永辉一家。大良遭遇车祸,杨玉珠半身不遂,甚至自己带工失利,仔细捋一捋,这些年真的不怎么顺当。人一旦心里犯了嘀咕,就会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儿。

风雨交加的夜晚,王永辉拿起了一把锄头。说是锄头,已经没了锄,只剩下一根木把,当然,它还叫锄头。没有锄的锄头,也还是锄头。

王永辉站在院子里,绕着李大毛家的老房子转过去又转回来,反复转了好几圈儿,左看右看,却始终没有下手。后来王永辉干脆放下了锄头,上了楼,站在了阳台上。

王永辉盯着李大毛家的残墙断壁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再次下了楼。

王永辉披一件雨衣站在自家的院子里,风刮过来一股雨流,他的双腿被浇得湿淋淋的。王永辉一下子感觉两腿有些发凉。

那堵墙上的几块砖已经风化脱落,一堵老墙,像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却成了王永辉的一块心病。它为什么会比任何一堵墙都坚强?他在心里给这堵墙起了个名字,叫“李坚强”。李坚强十分顽固地与自己作对,可是,它的根基一定是很不牢固了。王永辉低下头看了看,沿着墙根汇聚而成的下水道像一条小河哗啦啦地流淌着,水流声特别响亮。他再次上楼,走出阳台,他听到了院子里哗哗的水流声,欢快而有节奏的声响一下让王永辉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这样的水流冲刷,过不了几日,墙体一定会倒塌的。王永辉想告诉杨玉珠,李坚强快要倒塌了。此时杨玉珠斜靠在床头,用一条被子围着。杨玉珠已经睡了一觉,现在醒着,两只眼死死盯着他,嘴里不停嘟哝着。杨玉珠似乎发出一丝笑容,却像哭一样的表情。杨玉珠的嘴里还在嘟哝,是墙墙墙,还是铿铿铿?莫非杨玉珠在哼唱戏词?

那时候杨玉珠喜欢哼唱《对花枪》里姜桂芝的唱词:

“老身家住南阳地,离城十里姜家集,那个棋盘大街住在路西,老爹爹一身好武艺,姜家的花枪谁不知,我无有兄来无有弟,所生我一个娇闺女……”

王永辉自己都吃惊,他竟哼唱出来一段完整的唱词。

那时候王永辉特别烦杨玉珠的哼唱,王永辉曾说杨玉珠哼唱的比驴叫还难听。杨玉珠不管不顾,还要唱,非要唱。现在杨玉珠丧失了哼唱的功能,王永辉反倒哼唱了出来。

王永辉是哼唱给杨玉珠听的,可杨玉珠没反应。

夜半时分,王永辉怎么也睡不着。本来已经躺下了,又披衣坐起来,再次推开了虚掩的阳台门,站在阳台,盯着泼水一样的雨幕发呆。他蓦然想起儿子大良。外面下着雨,大良坐在阳台上大声朗诵着课文: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

大珠小珠落玉盘,是在形容下雨的声音吗?

大良笑着说,这是用玉珠散落在盘子里的碰撞声响来形容女子弹琵琶的情景,不是雨声。

杨玉珠就笑他,孩子在读课文呢,你不懂装懂,影响孩子学习。

他竟突然想起了大良,想起了那句“大珠小珠落玉盘”。

一个闪电划破夜空,接着是一阵连环闷雷。

转身回到室内时,王永辉感觉一股臭气冲天的味道。下午才刚拉过了,不可能又拉了吧,也许就是个屁。王永辉不放心,一只手伸进去,手上分明有了一种稀稀浓浓的感觉。

王永辉胡乱抓了几片纸,擦拭了那只手,又去水龙头上反复冲洗了几遍,然后才回过头来给杨玉珠换了纸尿裤。

王永辉伸手把那片换下来的纸尿裤从阳台抛了出去。谁知那片纸尿裤竟然搭在了那堵墙上,恰好一个闪电划过,白色的纸尿裤像一个白衣老人趴在了那堵墙上。王永辉有些后悔,他刚才是在发闷气,才做了一个随手抛的动作。

雨似乎更大了。杨玉珠躺在床上不停地发出一种“啊哈—啊哈”声。王永辉躺在旁边的小床上。一年了,他觉得这张小床格外舒坦。王永辉心想,这张小木床真是舒服得很呢。

王永辉起身帮杨玉珠掖了一下被子。其实并不怎么凉,这只是王永辉的一个习惯性动作而已。王永辉抓了一下杨玉珠伸在外面的那只手,这是无意识的抓握,王永辉感觉杨玉珠的那只手冰冰凉凉的,似乎又暖暖的。

外面传来一声巨响。莫不是李大毛家的老房子塌了?王永辉的内心突然振奋了那么一下。可是他没有起身。

管它呢,要真是塌了才好呢。他翻转身,也许不是呢。可是,如果不是那堵墙塌了,又会是什么声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