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与人间
说起节日,其前面的定语常常都是“欢乐”,因此每每到了过节时分,“欢度佳节”总被用来应景儿,这四个字简直能以不变应万变。不过有些节日却是不宜欢度的,比如清明节、中元节和送寒衣的“十月一”。端午也渐渐地被列其中,因和屈原投江有关,适宜的是缅怀。近年来,这在很多人的意念里好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因此端午我收到的问候都是“端午安康”。不知从何时起,七夕被当成了中国情人节来过,七夕来临时我便也常收到大同小异的祝福,基本上是只管收,回复得很少,因为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是较个真儿,在我心里,这也是个不适宜欢度的节日,尽管是传说中的牛郎织女一年一度鹊桥会。当然,一年能一会肯定是比连一会也没有要强,这个必须得承认。可是,不正因为一年仅仅只有一会,所以其实很无语吗?
小时候在乡村,每到七月七,我就会听到大人们念叨“七月七,眼泪滴”,这雨就是织女在抹眼泪。印象中,逢到这一天确实也常常下雨。到了晚上,大人们会呵斥小孩子们不要乱跑,说牛郎织女正在团圆,别打扰了他们。照例也会有好奇的孩子问牛郎织女的故事,然后呢,大人们也照例会讲一下。因此我从小就听得烂熟。长大后看书中也有,这故事从人们口中搬到了纸上。而长大的我对这故事却起了逆反之心,觉得它处处破绽。
如果仔细推敲,神话传说的故事在逻辑上往往不大靠得住,会裂出很多缝隙。可能恰恰也正是这些缝隙印证着民间想象力能够挥发出多么璀璨的光芒,让故事们具备了多么迷人的容量。想想看,如果严丝合缝密不透风,那岂不就成了现实故事,哪里还能算是传说呢。可话说回来,故事与故事也有分别。夸父逐日、嫦娥奔月、女娲补天这些因为特别磅礴肆意,让我感觉只被这故事的气势笼罩住就好,就可以抓大放小。而牛郎织女的故事呢,或许是气势大得不够,反正是没有笼罩住我,就让我有了些底气来驳问。
且让我按照从小听到大的版本来简单捋捋:一个苦命少年,家境清贫,双亲过世,只有一个懦弱的哥哥和一个凶悍的嫂嫂,这人物结构有些像武松、武大和潘金莲。但弟弟没有武松强悍英武,嫂嫂也没有潘金莲香艳俏美,更没有丰沛的情欲要去勾搭小叔,她最看重的是那点儿本来就微薄无比的家私。于是终于有一天,弟弟被哥嫂驱逐出门,分得的唯一财产便是一头老牛。这头牛陪他长大成人,因此他就被人称为牛郎。老牛是一个仙,很久以后牛郎才知道这个。在中国的神话传说里,尽有这样来历不明深藏不露的仙。这仙往往还是以极低的姿态形式出现:观音扮成老妪,太白金星装成乞丐,小龙女在荒野牧羊……以苦弱来考验凡人的仁善是仙家们的惯用伎俩。牛郎很珍爱这头老牛,他经住了这考验——这考验的准确性我不太信服。老牛是牛郎唯一的财产,也是陪伴,换作是谁谁也能经得住考验。这不是考验,几乎只是自私的本能。
老牛有一天忽然开口说话了,既然是仙牛,话便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泄露者死,这意味着老牛也快死了。他指导牛郎说王母娘娘的织女们会在附近的湖里洗澡,他可去湖边遇妻。老牛之将死,按理其言也善,只是这善却让我疑猜:一、老牛当初在天庭很可能与王母娘娘有过节,不然不会专和她的织女们过不去。二、他很可能多次偷看过织女们洗澡,甚至有可能因此被贬到了凡间。
但牛郎不想这么多,只兴奋难耐地要去占这个大便宜。于是某年某月某一天,他来到湖边,以偷捡衣服定了妻。我便又困惑:一、洗澡的仙女毕竟也是仙女,不至于连一件贴身衣服也变不出来。孙悟空有七十二变,她再不济,一变两变总是可以的吧?怎么就被形势逼到这个份儿上呢?二、牛郎对织女到底是否一见钟情?这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一群美女裸浴,他早就花了眼。那便又得出个结论:他对织女不过是瞎猫逮了只死耗子,捡到筐里便成菜。
但民间传说可不管那么多,这两位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必须相爱成家。为牛郎安顿了家室,老牛便死了,遗言叮嘱要留下牛皮,一是作为纪念,二是关键时刻可以派上用场。牛郎一一遵守。然后他和织女不可理喻地过上了幸福生活,这幸福在儿女双全时抵达了高峰,高峰之后是悬崖,然后一直落、落,落到深渊里去。王母娘娘这个既强权又冷酷的女人不允许织女留在凡间,在某一天亲自将她掳走。牛郎情不自禁追妻,披上了那张牛皮——在此之前牛郎没有忘记两个孩子,将孩子们放在了箩筐里,我觉得这是这个故事最合情感逻辑的地方——牛皮果然有着非凡法力,载着他们飞天而去。眼看要被追上,王母娘娘将头上的簪子拔下一丢,簪子顿时化成了银河。我觉得这是这个故事里最浪漫优美的一幕。漫漫银河就此有了出处,灿灿星光汇聚在了一起。不过最浪漫优美的一幕却是由王母这个被严重丑化的女人做出的,多少让我觉得怪异。我们切莫忘记董永和七仙女也是她拆散的——很惭愧,我经常把董永七仙女与牛郎织女这两个故事搞混——她似乎是个极善棒打鸳鸯的变态狂。此节里我还有点儿好奇:王母娘娘看见牛郎披着的那张牛皮会是什么感觉?我想,她一定认识那张牛皮。
这天上人间的故事至今还没有完成,它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无比悠长的尾巴:每年七夕,无数喜鹊要为他们的相会搭桥。在我看来,其实不见也罢。一个在天庭,一个在凡间,说什么好呢?她说云彩他说地,他说庄稼她说霞?最有共同语言的是两个孩子,那么就说说女儿的衣服?儿子的身高?或者讨论讨论儿女的抚养问题:是由牛郎继续带着在凡间还是由织女想办法给他们在天庭落户?这于孩子的前途命运多么重要,简直等同于是去读清华北大还是去读本地技校。而也正因为有这两个孩子,他们连最平常的夫妻之事也无法实施。况且,即便孩子们睡了,还有那么多喜鹊听着呢。再想想,他们二人一个永远颜如玉,一个遮不住满头霜,多半也就是相顾沉默,什么也说不得,什么也做不得。
——行文至此,不由嘲笑自己:就你这等俗人还真不能或者说不配去读神话故事,一读就想解构,且解构到了尘埃里。
如果说神话故事的搭建接近于小说,必得依赖逻辑和细节,那诗歌就轻快多了,尽可以让情绪在字里行间隔空跳跃。简略查一下文学史,早在《诗经》的《小雅·大东》中就有了关于织女和牵牛的描写:
维天有汉,鉴亦有光。
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报章。
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以我浅薄的理解,这时的织女和牵牛还纯粹只是星星,他们位列高不可及的夜空中,人们边仰望边揶揄吐槽:织女星您织不出布,牵牛星您拉不了车。那些如天上星星般的贵人们,你们到底能干点儿什么实际的事儿呢?
而在《古诗十九首》中,他们两位就被确定了感情: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杜牧的《秋夕》也是我很爱的七夕佳作: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这是一首宫怨诗,写的是宫女生活。情调闲适,骨子里也还是孤寂。孤寂不是孤独。孤寂就是孤寂,寂寞是重心,所以会有“冷画屏”和“凉如水”。
关于宫女们过七夕的非虚构作品,我读到的最详细的情节是在《宫女谈往录》这本书里,曾贴身服侍过慈禧的小宫女荣儿如此讲述:
“……说是七月七,其实打从七月初六就忙活起来了。十来岁的一伙小太监,帮着宫女们搬来青瓷钟形深斗的水盌。在廊檐下,太阳能照到的地方,依次摆好,开始晒水。……千万莫小瞧晒水,真不是简单的活,要旨是得把水晒出一层皮,水皮上放一根针,水能把针托起来。……通常水晒到初七的偏晌午,足以起皮。经验丰富的小太监早早用鼻尖试验——鼻子尖轻轻地挨到水面上,凉丝丝,又不沾水,还能轻微地按下一个坑,即说明皮,也就是绷劲有了。”
晒水是为了托针,这个游戏也叫丢针看影。晒好了水,午饭后,慈禧便亲临现场,游戏启动。先由一个宫女代慈禧祈福,求织女保佑她年老眼明万寿无疆:“……宫女用指甲掂起一根绣针,屏气凝神地将其置于水面,针南北向,尖向北,孔朝南,要让太阳光从针孔中射过去,这叫红日穿窗。而卧在水底的针影,顶端有个小小的白点,那是针孔里漏下来的阳光。整个画面,不能有一丝丝偏差。万一针孔侧了,效果不佳,岂不败兴!所以,唯有事先操练又操练。接着,众人一哄而上丢针时,气氛则要轻松愉悦得多。有的针影像个梭,证明能织布;针影一头粗一头细,那是砧杵,说明洗衣服干净,是个利索人;也有就是个针影,那是能扎会绣;像支笔的,是让你描龙画凤;像棒槌的,是织女嫌你笨;最后,针没放平,沉到水底,那就是与织女无缘。”
七夕夜里还有一场穿针赛:“……在昏昏的月色下,凭着感觉,穿二十个针,每十个一组套在竹签子上,竹签子的头上还要用带子打上蝴蝶结,以免针掉下来。完工后,交四格格检验。把针穿齐者,会获得重赏。赛完,照例是赏瓜,让大家过个欢快的晚上。散会后,与最知心的姐妹,结伴来到藤萝架下,葡萄园里,凡是月影儿能筛下的地方,用一盆净水占卜自个的运气。在这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谁要是能从盆里看见喜鹊的身影,她便能走喜运。特别是那些年龄渐大的宫女,那种痴心更甚。因此,一直熬到东方现出鱼肚白。”
此书的整体气息颇为黯淡压抑,这段讲述中出现了几个鲜有的词:“忙活”“轻松愉悦”和“欢快”,让我读得五味杂陈。细细品去,“忙活”中尽是虚空,“轻松愉悦”中尽是沉重忧思,“欢快”中也尽是悲伤啊。
忽然想起舒婷那首著名的《神女峰》。船过神女峰,诗人听闻了神女矗立在此遥望爱人的传说,便写下了如此诗句:
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
人间天上,代代相传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为眺望远天的杳鹤
错过无数次春江月明
沿着江岸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这真像是七夕夜的牛郎织女。一年一会意味的是团圆吗?也许更是残缺。尽管聊胜于无,到底也还是深违人性——神话的主角貌似是神,但在神的皮肤下,全都是人。每一个神,都是人。也因此,以银河为镜,每一个天上的故事映照的,都是人间。
(乔叶,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北京作协副主席。曾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