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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5年第4期|罗志远:同心结(节选)
来源:《百花洲》2025年第4期 | 罗志远  2025年09月03日08:15

罗志远,1999年生,湖南长沙人,本科毕业于西南大学文学院,现于西北大学攻读创意写作专业硕士,习作散见于《作家》《天涯》《芙蓉》《文艺报》等。有小说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已出版小说集《书法家》。 

毕业前夕,我在街道办实习已有大半年,迟迟未转正,负责人曹姐一再跟我解释,人员多,名额少,还在开会讨论,你再等等。我心里挺着急,不知得拖到什么时候,只能干等着,白天处理完一干事务,晚上坐公交回到出租房,躺在硬木板床上,看到一个个同学已签好就业单位,更觉辗转难眠。

我原先是在宣传部门,临时抽调到拆迁办,负责行政工作,每天一早照常上班,开会,做报表、整理材料等一些工作,十分忙碌,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只盼着这一段时间的任劳任怨,能被有心的领导看在眼里。

当时整个办里都在忙拆迁的工作,有几次听同事边吃饭边讨论,说有一个院落,一二栋都解决了,就三栋有一个钉子户,一直拿不下,别人都搬走了,就她还死皮赖脸不走。我正为工作转正的事而苦恼,没大仔细听,饭没吃完,便已收拾碗筷离开。

两天后,曹姐打来电话,说,小含,你妈妈是不是叫张欣悦?我心底咯噔一声,问怎么了。她说,我研究你的材料时,又查了一下你的人事关系,她是我们一直没啃下的硬骨头,你又是我们单位的,得去劝劝你妈,做一做她的工作。我说,这些年我在外念书,不了解这方面的具体情况,只知道我妈一直和我外婆住。曹姐说,试一试啰,家属总比外人好沟通,何况你们是母女,崽说的话,娘总会多听几句。

曹姐给我放了一个长假,让我放下一切事务,去做沟通工作。我起先是死活不愿,以身份敏感为由,希望她能派别人前去谈。曹姐发起脾气说,派不派别人,是组织的事,你尽不尽力,是你的态度。我硬着头皮,只能无奈答应去试一试。这段时间,我实习的事始终没和母亲讲,甚至都没有提及我的单位就在家附近。直到第二天回家前,我才正式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告知说要搬回来住一段时间。电话那头,母亲似乎有些意外,因为大学四年,我极少回家,哪怕是过年,也找借口留在学校,或者和朋友在一起,母亲从不过问,这次突然说要回来,她反复问是出了什么事,我没有直接说明,聊了几句别的话题,才故作轻松说到我的实习状况、当下的工作单位,还有大学毕业后的一些规划。隔着电话,我能感受到母亲一下子沉默下来,她大概猜到我的意思,但很快反应过来,说,你先回来吧,回来再说。

说起来,我和母亲的关系向来不好。说不上什么缘由,她打小就爱挑我的毛病。似乎在她眼里,从来没有一般父母对于所生下儿女的那份喜悦。从小到大,母亲总一面系着围布炒菜,一面被油烟呛得直咳嗽,跟站在一旁的我嘀嘀咕咕,满脸抗拒。每当我懵懵懂懂要走去拉住她的衣角,她总一下把我推开。

我不恨父亲,因为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没有关于他的任何印象,更多的是一个模糊的残影。但母亲的一切是清晰的。

她早年在一家服装厂担任车间工,早上四点半起床,因为公交站点还没上班,所以走一个小时的夜路去厂里,带一包方便面当作午饭,晚上七点才能下班。每次拖拽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往往呼呼大睡,从不愿意搭理我。小时候,同学们一旦功课稍微好一点,总会无一例外得到父母的夸奖,买玩具、吃美食,或者去游乐场。可即便我的功课做得再好,她依然态度冷漠,随手瞄一眼分数,然后把试卷丢到一边。我深夜躺在床上,在一片黑暗中辗转反侧,不明白我该怎样做,她才会感到满意。此外,她凡事从不会安慰我,我们一起出门,我在路上跌倒了,想要她扶,她就一把甩开我伸过去的手,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她多走几步,回过头来,站在不远处冲我喊,大声点,哭大声点,没吃饭吗?声音这么小。

她从来没有对我露出过笑脸。一次,哪怕就仅仅一次。

随着我日渐长大,她对我愈发冷漠。连一顿晚饭都不会给我做,让我自己考虑如何解决。这个时候,只有外婆会偷偷给我塞点零花钱,十块八块,能够去外面吃一碗面条或者买几个包子什么的。我呼哧呼哧在她面前吃面,她一脸怜惜看着我,嘴唇翕动,好像总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深深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我因为打小营养不良,身体素质一向弱于同龄人,对母亲满心怨言,却不敢说出口。

我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这使得我们的关系愈发疏远,以至于我从小便生出一个念头,逃走,快离开这个家。

事实上我确实做到了,中学哪怕仅离家两站路,我还是毅然选择了住校,后来又马不停蹄考去了外地,不愿与她相处为伴。只不过没料想若干年后,我又阴差阳错分配回到此地,回到了她身边。

我的家位于街道附近一处大院里,大院一共有三栋楼房,一路走过去,前两栋已经被推平了,徒留一片碎石瓦砾,以前的停车场也都拆了,只剩下一个铁皮空壳子。我拖着行李箱,经过一个下坡道,向第三栋楼房的方向走去。即便早有准备,心底还是不免震动了一下。一整栋居民楼歪着,表面的墙皮早已剥落干净,墙面裂开无数条细缝,一副欲倒不倒的样子。居民楼的外围设有一圈黄色警戒线,四周空空荡荡,除了压垮的电线杆,只有一棵巨大的树木横陈在地上。一辆推土机静静停靠在五米开外的位置。

方圆几米的地面都被刨开了,泥土翻卷,杂草丛生,母亲站在一片废墟中摇摇朝我招手。出乎我的意料,远远看去,她似乎并没什么变化,身材矮小,只不过眼袋大了一圈,穿了一件灰色袄子和一条棕色裤子,一双橡胶拖鞋,步伐依然矫健。地面陡峭,十分不好走,行李箱的轮子连着磕碰好几次,母亲便利索地硬举起来。她一面走在前面,一面跟我絮絮叨叨说,不用带什么东西,家里一切都有。

我们匆匆上了台阶,母亲在门口的垫子上跺了跺脚,她开门时,我注意到家门口的墙上贴满了白纸黑字的告示,关于搬迁的具体方案和通知,此外,不远处还竖起一块红色的警戒牌子。母亲看都没看一眼,光催促我快点进去,然后四下看了看,最后紧闭上大门。

客厅没开顶灯,因为是背阳面,哪怕白天也格外昏暗。我看到外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大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电视机没开,她直愣愣看着我,眼神呆滞。我冲她喊了两声,她反而奇怪地看了母亲一眼,指着我,奶声奶气问,小怡,她是谁呀,干吗来我们家?母亲没有解释,头也不回对我说,她年纪大了,记忆力退化得厉害,每天只干两件事,到点吃饭,到点睡觉,你别在意。

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自我离开后,很多物件都已挪动了位置。前房原本横向摆放的床,改成纵向靠墙摆放,以此能空出一条狭窄的过道。一些纸本和书册随意散落在桌面上,无人清理。不知何时,桌上那台黑屏电脑已经不见,不知被母亲收到哪儿去了,一些瓶瓶罐罐的保健品取代了原先的位置。我转过头,看见母亲把行李箱里的衣裤一一拿出来,摊在床上,重新折叠。我一下子挤占她的位置,慌不迭地阻止她说,还是我来弄吧。母亲没说什么,抿了抿嘴,一声不吭去厨房忙活了。

我往里走,来到狭窄的卫生间。说是卫生间,实则是一个自砌起来的,不足两平方米的水泥小坑,堪堪能容纳下一个人。晾晒杆有新挂上一条天蓝色毛巾,区分开母亲的粉色毛巾和外婆的棕色毛巾。牙刷筒里,两柄旧牙刷之外,多了一柄崭新的牙刷,垃圾桶里有刚拆掉的包装盒,能看得出是母亲临时买给我的。当我不由得走近想要细看时,额头好像碰到了什么硬物,我吃痛不免喊出了声,下一秒我才恍然发现,不知不觉间,我的个子已经高过了低矮的天花板。

前房是母亲和外婆睡觉的地方,最后一间房才是我自己的房间,大概十平方米,顶墙置有两张书桌,一个掉漆的立式衣柜,一张木质床,已是全部。和外面未经装修的水泥地面不同,这间房的地面铺上了瓷砖,外婆不会进来,不用为了她,而专门为地面是否防滑费尽心思。以前,母亲就是在这间房里,一次又一次斥责我,有时气坏了,甚至会喊错我的名字。我躺在久违的床上,这床年代太久,稍微一个翻身,床架便吱呀作响,新换洗好的床单和被套,散发着洗衣液的清香。我陡然想起,回家前,曹姐给我详述的来龙去脉,母亲和拆迁办的分歧就是在这间房上。据说经过一再沟通努力,双方协商本已有所进展,当母亲领着人进来,因为太过拥挤,拆迁办的人不慎撞到了一张桌柜,哗啦掉出一堆东西,有本子、文具和一堆文件,母亲在收拾的过程中,临时改了主意。后来即便社区拆迁办再怎么沟通,哪怕愿意给予一定的经济赔偿,母亲坚持不拆,但一旦问起原因,怎么也不愿意说明具体缘由。因此拆迁一事迟迟无法推进下去。

晚上,母亲简单做了三菜一汤,炒土豆丝、腌肉辣白菜、西红柿炒鸡蛋和一大盆冬瓜炖筒子骨汤,在我看来已然丰盛至极。我心底怀有心事,没怎么吃得下,母亲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只顾给外婆夹菜添饭,自己动筷的时候也不多。外婆反而吃得最欢,一碗汤泡米饭,嘴巴呼哧带响,一面摇晃着脑袋,饭粒子粘在唇边,自己浑然不觉。不一会儿,碗底空空,然后由母亲搀扶着,去里屋洗脸漱口,不到七点就躺床上睡觉。

留下我和母亲在客厅,我好几次想开口,但又不知怎么说。等外婆吃完了,母亲才空出时间,她一面吃饭,一面用遥控器打开电视,因为没交费,电视机来回就几个台,屏幕上一卡一卡的,声音也很不清晰,可母亲还是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看,好像能看出一朵花似的。我好不容易吃完了,母亲也跟着站起身来,我们相互看了看,最后她干巴巴地来了一句,早点休息。我默然点头。

这天过完,母亲从始至终没跟我提拆迁的事。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母亲爬起床来,上街买菜,回来做早饭,然后叫醒外婆,给她穿衣洗漱,梳整好头发,再一步步搀扶她到客厅坐下,回头准备中饭。和我记忆中一样,她好像不论多大年龄,永远停不下来似的,永远有无数的活干。而我受学校作息的影响,平日熬夜到两三点,上午十一点前难以起床。

我起来洗漱时,母亲在过道上给外婆生了个炉子,给她烤火。外婆鼓着腮帮子,一个劲去吹升起的火焰,火苗一蹿上来,吓得她直往后溜。母亲坐在一边剥蒜,头也不抬地说,锅里还剩下点热粥,要是想吃就吃点,不爱吃就自己出门买去,或者等一个小时后,直接吃中饭。我看着母亲,她的脸上倒映着红光,声音里一点语气也没有。我简单喝了点粥,然后坐在沙发上看她剥蒜。很快,她剥完了,拍了拍手说,你在家守着,我要去一趟人民医院,拿一个片子。我嘴上答应着,心底嘀咕母亲不知前几日又陪着外婆做了什么体检。作为母亲的母亲,她已年过九十,身体机能早早退化,身体出毛病也是正常。血压问题、心率问题、患有阿尔茨海默病,这些症状在我离家前,便已初露端倪。这么多年来,母亲一人照顾外婆,硬生生坚持了下来。不知在我离开的这些年,母亲究竟陪她住了多少次医院。印象里只有一次,仅有的一次,忘记具体是因为什么事了,好像是濒临换季,希望她帮我寄过来一件棉袄还是什么的,我打电话过去,背景环境音嘈杂,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母亲便扯着嗓子大声喊,我在陪你外婆排队挂号,信号不好,你一会儿打给我,然后挂断了。当然,后来的我没有再打过去,或许在她眼里,一切事情都比我重要,所以我没必要再自取其辱。

母亲离开后,我看管着外婆。外婆不再吹火苗了,歪着脑袋,似乎还在仔细辨认我是谁。没多久,她想上厕所了,但一连好几次都没起来,于是又大声喊,小悦,小悦。我说,我妈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外婆听了格外警惕,说,你是谁呀?干吗和我抢妈妈?我无言,搀扶着她,慢吞吞来到卫生间,路途上,她不依不饶继续发问。我没有理会,因为担心她出任何意外,我站在一边,她两腿岔开,迟迟没有褪下裤子。我不由得催促说,你快上啊,上完好擦屁股,我递给你纸巾。但外婆怔怔看着我,欲言又止,似乎我没出去,她便不愿行动。我要强行给她扒,不料她两手捂着脸说,羞死了,羞死了,你快出去。我呆了两秒,陡然明白,在我眼里,她只是一个老人。而在她自己眼里,她是一个小女孩,对于自己的年迈,浑然不觉。

没有门,只有一道布帘子,我站在帘外,能看到外婆蹲下的双腿。大概二十分钟后,她拉完了,可站不起来,我不得不掀起帘子去扶起她。坑内臭气熏天,我连冲了好几道水,又是给她擦屁股,又是给她提裤子,弄得满头大汗。我所做的这一切,母亲大概已经做上千万遍了。可惜我的大姨和二姨都已去世了,如果她们还在,一定可以在照顾外婆方面,帮母亲搭把手,还有在应对这次拆迁事情上,劝一劝母亲。她们和母亲的关系一直很好。

我想起我的大姨,行事像一个男人一样豪爽大气,作为一名钓鱼高手,总能钓到一片湖泊里最新鲜肥美的鱼,所以身边往往围绕一群鱼贩子。他们开高价要买她铁桶里的草鱼,她总是挽起胳膊上的袖子,做拒绝状,宁可回去熬成汤或者清蒸,做给一家人吃,但她在五十岁那年,被查出了乳腺癌,一开始是胸部肿块,疼痛,没几个月,已经扩展到中期,顺利摘除乳房后,还是止不住癌细胞扩散,最终在转院的途中死掉了。而我的二姨则死得更早,她是一名公交车司机,总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年过四十,还是喜欢扎着可爱的双马尾辫,同样因乳腺癌而去世。

她们都是外婆的女儿,一共三姐妹,可如今只剩下母亲独木难支了。

母亲的胳肢窝夹着一袋体检报告回来,另一只手拎着一大包药,不言也不语,放下东西,马不停蹄开始准备中饭。她在厨房热锅时,我终于忍不住提及了此次回来的目的。我尽可能放缓语气,把昨晚失眠时想到的措辞,反复练习了几遍,才真正说出口。我苦口婆心表示,这是我踏上社会的第一份工作,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除了能够得到那么多赔偿金外,还能得到一套新房,你就签字吧。说话时,我有意无意提到曹姐和街道办的存在,他们明面上没说这事与我转正挂钩,但背地里如何操纵,作为半进入社会的成年人,理应心知肚明,材料一直压着,能拖着便可以一直不给我转正。而今又是毕业在即,这事完全关系到我的未来,希望母亲能为我尽一份力,哪怕只有这一次。

我好话说了一大堆,把相关政策说得天花乱坠,口干舌燥,可母亲却闷头不应,憋了大半天,突然来了一句,你能不能别干这份工作了,找点别的事做。

我愣了两秒,实在没想到她居然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气得我差点直接晕厥过去。她每日看新闻,不可能不知道当下就业形势,秋招春招都过去大半年了,我好不容易找着一份算得上稳定的工作,这不是让我前功尽弃吗?我心底对母亲不由得多了一层埋怨,不明白她为何非得守着这么一套老房子。从小到大,别的父母都在为子女前途命运操心,可她从不为我考虑一丝一毫,反过来给我未来的发展拖后腿。

我实在不愿和她再多说一个字,连中饭都没吃,选择出门溜达。

门外阳光白得耀眼,十分温暖,我一步一步走出家门,走出废墟,回头看我家那摇摇欲坠的房子,孤零零的存在,好像海洋中央的一片岛屿,四面皆是水,随时等待被淹没。

真不知母亲是怎么想的。我出了院落,经过几条马路,按照童年记忆的路线,四处转悠了一阵,从书局到医院,从小吃街到奶茶店,门面还是原来的样子,老板却已经换了人。我去附近的星巴克点了一份大杯的椰子燕麦抹茶拿铁,价格是四十出头,有些贵,我多少有点心疼,这工作还没完全敲定,怎么就开始消费了。我不由又想起大学期间,其他同学的生活费总是多得花不完,周末还能去听音乐会逛商场去外地旅游,但母亲听完我的哭诉无动于衷,而我四年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学校,吃着食堂味同嚼蜡的饭菜,一旦余额不够了,还得自己兼职挣钱。当然,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反而一定程度培养了我的独立能力。

我搭乘电梯来到书局顶层。天台之下,城市建设尽收眼底。一面是破旧的、等待拆迁的低矮居民楼,一面是拔地而起的一座座高楼大厦,泾渭分明,仿若两个世界。我微微感到恍惚,不知不觉间,城市发展已经如此迅速,现代化进程的速度,楼房无疑是最好的证明。

我一面喝着热拿铁,一面荡着秋千,微风像少年的衣袖吹拂过我的面颊,我又想起了好多往事。当别的家长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去参加自家孩子的家长会时,我的母亲总是推说工作忙,没时间去,要么头也不洗,脸也不擦,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紧赶慢赶,不光迟到,说了几句还能和班主任顶起嘴来。后来,我干脆让外婆代替母亲前往。

在她嘴里,永远得不到有关我的认可或褒奖之类的话,最接近的一个词是,懂事,换个意思是说,不给她多添麻烦。兴许是这样,我不主动找她,便已是最大程度的和谐。所有一切有关我的事务,都交予外婆来做,仿佛外婆才是我的实际监护人。

其实我有过疑问,房子是外婆他们那一代留下的,为何主导权在母亲手上?但拆迁办一再强调,本子上填的是母亲的名字。大概是外公逝世前有所交代,把一切交给母亲全权负责,可造成的后果是,所有的压力都放在她一人身上。早些年,母亲结束完一天忙碌的工作,趁着我不在,总会默默把自己一人锁在里面的房间里,不知在弄些什么。有一次,我气急推门而入,看见她正慌不迭地关上一本相册,也不知她从哪儿拿出来的,在翻看什么,后来又放到了哪儿。话说回来,不管再大的分歧,我想我必须得说服她签字才行,毕竟是关乎自己未来的工作发展,她已渐渐老去,但我有文化,有年轻的优势,我的路还长,理应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回去的路上,我经过一个新式小区,迎面撞到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相互打量之下,越看越熟悉,原来是住我楼上的邻居。其中一个干脆喊起来,哟,这不是小含吗?长这么高了。我尴尬一笑,喊了一声,梅姨。看向另一个老人,以前对我和颜悦色,还会乐呵呵摸我的脑袋,这下只顾冷着脸对我,一言不发。我感到莫名其妙。梅姨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嗓子说,你别生气,你妈一人不签字,上下楼得罪一批人,搞得大家都搬不到新家去。我换了个话题说,梅姨,你们现在住哪儿呀?梅姨指了指后方的楼房说,我们现在都租着一套房,所有人都眼巴巴等你妈签字呢。说完她叹了口气,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睁睁看着她和另一个老人一起离开了。

两周后,曹姐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沟通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当时我在客厅跟母亲一起剥豆角,接电话时,一溜小跑来到厕所,拉上布帘子。我压低声音说,还在沟通。曹姐语气一下加重了,说,得尽快,李书记开了个会,说不能拖了。我掐着指头算了一下,说,多给点时间,我妈不是一个那么容易能够被说通的人。曹姐说,这我们都了解,政策和方案讲了一箩筐,上门也有三四十次,她是顽固分子,从来不肯听讲,让你休假,就是希望你们住在一起好好沟通,赔偿方案可以再细谈。曹姐清了清嗓子,又说,你们家的事,李书记格外重视,但他也发话了,三个月,顶多三个月,必须拆掉。话毕,曹姐暗示我,李书记是能够决定我在职去留的人。

我挂断电话,顿感一阵疲倦,出来时,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眼睛直勾勾看着我。这些日子的每一天,母亲像防贼一样防着我,在她眼底,大概我已经是间谍一类的角色,专门回家来刺探情报。

母亲问,电话那头是谁呀?我撒了个谎说,以前同学打来的。母亲拦在我面前,手上摩挲着新的一袋体检报告单,不知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短短两周,她已往医院跑了三四趟,天还没亮就出发,有时等我吃完早饭才回来,面无表情,真不知外婆身体又出什么问题了。我有意无意问过几次,可她从来不愿说。我心底不由得涌出一股古怪的念头,外婆也许同大姨二姨一样的命运,得乳腺癌了,这阵子,她白天老喊疼,半夜隔着门墙,也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呻吟,以及母亲一阵又一阵的安慰声。我半开玩笑着,把这个猜测说出口。我见母亲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没有吭声。我又说,她这么大岁数的人,本来也没几年活头了,得了也没多大关系,早点和大姨和二姨,还有外公三人团聚。母亲看了我一眼,径直走开了。我后一秒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回到自己的房间。

深夜,我躺在床上,隐约听到前屋的母亲小声哄着外婆睡觉的声音,一时难以入睡。早前看天气预报,预测今日有雨,后半夜,果然听到了雨声,雨哗啦啦下着,一阵阵叩响门窗。偶尔有一道闪电划过,一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旋即是沉闷的雷声。我像儿时那样,用枕头盖住脑袋,辗转反侧,雨越下越大,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回想起童年,陡然发觉,自七八岁后,是外婆把我从一个集体大环境带出来,领着我回到家,有关这间房子的记忆才慢慢清晰起来。而在此之前,有关人事,一片模糊。或许记忆总是以一种不连贯的断线方式连接着。

又一声响雷凭空在耳边炸响,把我一下子拉回现实。我的心底陡然涌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生怕房子会承受不住压力,在暴雨中轰然垮塌,而我们一家会被无数的砖瓦彻底掩埋,成为历史灰烬的一部分。因为幻觉太过真实,致使后来的几个小时,我精神紧绷着,一夜无眠。

第二天中午,雨渐渐小了,我在客厅打开电视屏幕,看到一则昨日新闻事件,说是附近某区出现暴雨塌方的事故,一下压死了好几个人,连着新上任的书记直接引咎辞职。此刻,市里正在开一个现场直播的新闻发布会,宣称有关部门非常重视,绝对防止此类事件再发生。

曹姐因此给我打了个电话,到了当天晚上,大概十一二点,她冒雨带着拆迁办的三名同事,还有四名警察,一伙人浩浩荡荡来敲门。母亲正在卫生间给外婆洗澡擦身子,已经事先把门锁死了。我瞒着母亲,偷偷给同事们开了门。

当母亲搀扶着外婆来到客厅时,明显愣住了,她看了我一眼,嘴唇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故作没听见。因为空间太过狭窄,几人站着,几人坐下。空气凝固,曹姐率先发话了,张欣悦,你们家是D级危房,按政策来说,是不能住人了,等这么久够客气了,这次我们来是帮你一块儿搬的。母亲没说话,搀扶着外婆坐下。

双方开战前,我先到后屋躲风头去了,许多话没听见。只觉外面的争吵一阵赛过一阵。在我眼里,母亲哪怕是面对狂风骤雨,也要高傲仰起头颅,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妥协。一直以来,她习惯竖起全身的刺,来对抗外界倾轧她的一切。如我所预想的那样,几名同事七嘴八舌,先后列出三四条,结果被母亲列了七八条,再一一反驳回去,音调上太吃亏了,她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扩音喇叭,冲人喊起来,以至于一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了。谁也不会想到,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母亲,内心有如此爆发性的力量。

最终曹姐换了一个方案,语气软下来。她说,按照书记的意思,这几天刮风下雨,还是先搬出去,毕竟房子不安全,出了什么意外事故,对谁都不好。母亲没说话,曹姐又紧跟着趁热打铁说,我们可以自掏腰包,给你们安排去临街不远的酒店居住,四星级的,房间大,卫生条件好,上下楼电梯也方便。

曹姐夸夸其谈,似乎担心母亲还不答应,开始喊我名字。我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来,帮着街道办的同事们,一起劝说母亲。我站在曹姐的一侧,厚着脸皮对母亲说,要不咱们就搬走几天,雨天一过再搬回来。我知道这番话一点也没有说服力,我们都很清楚,一旦搬走,第二天,房子一定是另一番场景。挖土机就在门口停着呢。

母亲什么也不说,曹姐逐渐不耐烦了,开始招呼起同事收拾房间的东西了。几个男人一起,准备架着母亲离开,不论她说什么,他们都装作没听见。母亲毕竟挣扎不过,即刻要被撵走。突然,她大喝一声,我娘九十多岁了,我看你们谁敢动!

所有人的动作一下停住了。母亲搀扶着外婆拦在门口,一左一右,就像两座活脱脱的门神,外婆眨巴着眼睛,似乎还不知道出了啥事。街道办的几名同事和警察面面相觑,搬东西的几个人,一下都不敢动了。曹姐脸色尴尬,说,张欣悦,你这是何必呢,我们也是好心。母亲的话斩钉截铁,不管怎么样,我们就不搬,谁来也没用。母亲还说,你们硬要撵我们,我娘的身体,你们多少也清楚,万一出了点啥事,我看你们谁负得起这个责。

曹姐的喉咙滚了滚,没再说话,最终,她带着那一伙人悻悻而归。

母亲目送着他们一个个消失在漆黑的道路尽头,把门立刻关上反锁后,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下瘫坐在沙发上。我站在一边,手足无措,事实上,我始终无法理解母亲何苦锱铢必较,为了这么一套老房子,一间堪堪几十平方米的房子,死倔到底,得罪各方人马,既不见得有多讨好自己,也使得一家子人受累。

……

(节选自《百花洲》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