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5年第3期|郭赛君:鱼(节选)
童年的海是蓝色的果冻,
成年后才发现,
它是会溺死
人的玻璃。
——奥尔罕·帕慕克《纯真博物馆》
这里是花果巷,一条极窄的斜街,当地的大人叫它黑市、小缅甸,年轻人叫它熏镇的重庆森林和九龙城寨。它阴臭,脏乱,石砖地的缝隙中杂草疯长,间中夹杂被皮鞋碾碎的烟头作为点缀。斑驳的下水沟栏杆间隙升起一条橘红的金鱼,尾鳍摇曳若火,在空气之海中游动着,穿过玻璃门被铁链封锁的五金小铺,穿过拥有窄小且深邃门洞的刺青店,穿过隐秘的性少数酒吧和地下电玩城,来到刷着疙疙瘩瘩白漆的露天铁楼梯的入口,向上、向上、向上,悬空的金属震颤声紧追耳后,终达摩尔胶囊公寓的三层,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扇喷有暗红色涂鸦的灰色铁门。
我搓动大拇指和食指弹那扇门,这样会发出用食指和中指敲击铁门时不一样的声音。杜凌莉听到这个声音果然给我打开了门,来自室外的风把她凌乱而毛躁的头发吹得飞起,让她的头像一只舒展腕足的章鱼一样。就连她的房子也很像深海,背光、阴恻恻的、杂乱而繁多、色调呈现灰蓝,像在文艺电影中看见的那样。一束片状的光柱里游荡着很多细小的灰尘,它们自成一体的样子很像邪恶外星人驾驶的迷你机械飞船。这是我第一次来杜凌莉的“家”,我好奇地跟着她走进去。
那条橘红色的鱼还在游动。它自得其乐地穿行于这个两室房大小的幽蓝深海,最终掉进客厅的玻璃鱼缸里,变成一只鼓着呆滞圆眼的家养金鱼。家养金鱼在漂满丝丝缕缕暗绿藻类的鱼缸里四处碰壁,真像个痴傻儿。杜凌莉路过它的时候,从旁边粮袋里取了一小把鱼食投进去,随后窝进柔软的懒人沙发。只是最廉价最腥膻的鱼食颗粒而已,鱼看到它却大快朵颐起来。
我们俩都没有说什么。杜凌莉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鱼缸里的鱼,看它是怎么吃食、怎么撞壁的。我则靠在墙边抽烟,是那种纸卷的。我安于无声,安于这个房间内寂寞的对峙,这让我深刻认定自己已经长大了,至少到了阅历足以同她平分秋色的年纪。直到烟抽完了,我需要一个烟灰缸掐烟头,却没有发现,这时候却看到她拿出一支电子烟吸了一口,一股柠檬海盐味的烟雾向我弥漫过来。我憎恶地看了她一眼她手上的新单品,才想到抽烟还是她教我的,几乎是一瞬间我感到自己非常厌恶烟味,并把那支烟头嫌弃地投进了厕所的马桶里。
“你看这个鱼缸里的水,像不像我们小时候经过的那片海。”
杜凌莉开始自说自话。我想要回复她,又闭了嘴。晾着她,不接应她的话题,让局面掌控在自己手里。大人就是这样,不会真的在意自己有没有回应小孩的一句话、履行同小孩许下的一个承诺。
杜凌莉说:“这个鱼缸里的鱼,像不像一团火。水火不容。”
是,我们现在是水火不容。她和我们全家都水火不容。所以她想表达什么?
“杜凌莉,是妈叫我来的。她已经服软了,快和她道个歉,和好吧。”我终于冷冰冰地说。
杜凌莉,我的,姐姐。这不好说。“姐姐”是一个模糊的词,一个扭曲的词,一个时间不明确、边界不清晰的词。它唯一绝对的指向,就是年龄。我只知晓,杜凌莉是一个比我年长三岁的女人。
两年前,她和我、妈妈、我们的家庭决裂,自己逃到外面打工租房子,一年也不来一个信。此后妈妈提到她时,总是反复地几句“败家”、“白养”、“没孝心”。是我,明明已经和她断绝关系了的我,大发慈悲替她说了几句好话:姐姐不是那么无情的人。不是无情的人怎么连个电话都不打回来?她不擅长这些。不擅长这些该擅长哪些?出去鬼混吗?尤其还是个女孩!等到妈终于气消了,心软了,提到钱的事,总该给她打点钱。我没说话。杜凌莉比妈妈想象中的更会鬼混,她还在上初中时就可以说混得很上道了。那时候我还上小学,没有一点零用钱却在小卖铺门前馋辣条吃,她就已经能随手掏些零用钱给我,五块十块,二十块五十块,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是巨额。我上初中后,她则连百元大钞都舍得掏给我。她到底有多少钱?这我不得而知。小孩子没资格看姐姐的钱包。但小孩子遵守同姐姐许下的诺言,一直瞒着妈妈钱的事。这是我们共享的故事,我们共享的秘密。虽然,现在我和妈妈一个阵营,而杜凌莉,我曾经的姐姐,站在我们对面。
她离家出走那天,是熏镇漫漫雨季中难见的晴好。我趴在窗边,脱神地注视蜗牛一家沿着窗棂爬行,享受雨后潮湿的空气,与此同时隔壁书房摔东西的声音不断。
杜凌莉收藏的小物件几乎全被妈扫掉了,地上到处滚满那种气味廉价的口红、香水、指甲油,还有几本马尔克斯的书和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她平时所谓用来星座占卜的水晶球也被妈砸了,闪着亮粉的胶质内容物像横陈于地板的蜗牛尸体。我跑到书房时,妈正把杜凌莉的书包翻过来往下倒,捡出其中的蝴蝶刀,上下甩动着发出切碎蝴蝶的声音。这是什么啊?我是不是要培养出一个杀人犯啊?!啊??然后又把缴获的一盒烟直直甩向杜凌莉,她没有躲闪,任烟“啪”的一声打中她的脸颊后掉在她脚背上。
“别乱甩那把刀。开了刃的,会刮伤手。”这是杜凌莉对此说的唯一一句话,淡淡地发出来,同她站在那里的样子一般。
我在旁边感到一口闷气吐不出去。我知道杜凌莉不是妈想象中那么差的人,但吵架那么多次,她从来不解释,只是靠在一边,任妈的怒火奔袭向一片死一般的透明:什么都点燃不了,也无法被盖灭,仅仅燃烧到空无。怎么就不说呢?比如那把刀,明明不是用来捅人的,只是平时在手里把玩的爱好不是吗?
“我一直很奇怪,当时你明明一直跟我好的啊。后来究竟为什么不想理我。我做错什么了吗。”杜凌莉发出那种像吐气一样的说话声。这种气息微弱的语调仍旧等同于自说自话,并不主动渴求回应。
“妈让我跟你说,需要钱可以开口。”我说出这话的时候觉得可笑,因为想起她离家出走前一刻,跑到客厅沙发下面的储物箱前,拿出藏在里面的钱包。妈在大吼你有本事就滚出这个家,你有钱吗,还不是靠我养着你。然后杜凌莉就从钱包里抽出一大把钱甩出去,在一块、五块和十块的纸币彩带礼花般的飘飞中,妈讽刺地大笑,我则悄悄踮起了脚尖。小孩子第一次偷看到了姐姐钱包的内部,鲜红的一片,原来甩出去的都是小钱,大钱还留着呢。她怎么能这么冷静,这时候还想着精打细算,但我也想到她是真的打算走了。果然这次是一去不返。
“你还在帮我守护秘密吗?好弟弟。”
“滚,别这么叫我。”
“好。我不差钱。自己过日子,很轻简。”
“所以你究竟为什么不回家?给妈道个歉不好吗?妈的做法是有点过激,但她都是为了你好啊,她只是不想看自己的孩子误入歧途而已!”
我喊完,眼睛僵硬地盯着她,不停喘着粗气。一口气说了这些话,脑壳绷得很紧,太阳穴处嗡嗡作响。杜凌莉吹出三口烟。一、二、三。冰一般的薄雾包裹住我的视野,一支带血的利箭横穿而来,是杜凌莉涂了红色指甲油的手,一巴掌扇到我脸上。我踉跄几步站不稳,直接被她掐着胳膊往外推。身前“砰”的一声巨响,我已被关在门外,门框四周的灰尘被尖锐的气流掀起来又缓缓落下,轨迹温顺如舒展的花蕊。
我仍惊魂未定,脱力地靠着那扇铁门,幻想门背面的她能同我一样,于是我们背靠背。我不知晓此时该委屈还是维持愤怒,只是下意识地认为今天的见面不会如此狼狈且突兀地结束。果然几秒钟后她的话语随着金属的震动传来。
“对不起。”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过去我们的家中也有一个鱼缸。里面的三条金鱼据说是妈妈买回来的,个个橘红身体,泛金鳞片,游在水里三个饱满的金橘般可爱。那鱼缸的外壁是透明的椭圆形玻璃,内里放上水就像个天然的凸透镜般。姐姐和我在鱼缸的背面,隔着水和鱼看对面的妈妈。妈妈的脸被鱼缸的镜片放大无数倍,五官随着头颅的扭动不断变形,一会儿像青蛙、一会儿像芒果、一会儿像史莱姆。我忍不住要笑,却被姐姐蒙住了嘴,她告诫我侦探要恪守冷静的条例。
“你看到妈妈的眼睛了吗?”姐姐小声说。
“什么?”
“妈妈的两只眼睛上都文了一条黑色眼线。”
“不愧是大侦探哦。我都没发现。”我有点嫉妒地赞美道。
“而且你知道吗,妈妈右边大手臂还有文身,是一条绕着手臂环了三圈的蛇,怪非主流的嘞。”姐姐趴在我耳边,用那种夸张的神态诉说。我倒吸一口凉气。
“你偷看妈妈洗澡?”
“什么啊……”
我们继续趴在鱼缸背面观察妈妈,她却走了,去厨房里为大家准备午餐。两人一下子松懈了作为侦探的状态,姐姐从旁边的粮袋里取了一小把廉价鱼粮投进鱼缸里,三条鱼争相来食。
“好鱼,好鱼,吃香香。”姐姐问,“你觉得妈妈是个怎么样的人?”
“昂?你问这个干什么?好人呗。妈妈是好人。”
“不是。我不是说妈妈是坏人。我只是想搞清楚大人究竟是怎样的,这才是我们做侦探的意义。你可以详细说一点,比如,妈妈是什么样的好人?”
“天使。我们从小没有爸爸,是妈妈把我们带大。妈妈是圣母天使般的人。”
姐姐沉思片刻,抬起大臂,用手摩挲内侧的皮肤,那里也是妈妈文身的地方:“也许妈妈不是天使。你见过文身的天使吗?”
“是不是天使不能靠文身来鉴定吧。”我如是回答。
我一直对文身这种东西不敏感。但姐姐大概那时就很敏感了,因为我知道后来她也在大臂处文了身,是一朵妖冶的紫罗兰,并像妈妈一样,在家里一直穿长袖,哪怕是夏天。她一直把向妈妈隐瞒秘密当成一个很刺激的游戏,有点类似于在枯燥的现实世界强行展开一场电影里才会有的间谍活动,其实做的只是文身、打耳洞、在酒吧喝低度酒这种可怜事。我问她,你不怕妈妈说你吗。她兴奋地告诉我,虽然妈妈现在还不知情,但就算知情了也不会真的动怒,因为那些文身表明她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天使,她年轻时绝对有一段阴暗刺激的往事,现在只是伪装成一个好妈妈的样子。现在回顾的我知道,这是姐姐叛逆的开始。但这种萌芽很奇妙,后知后觉的我发现它就在我眼前出现并生长。姐姐从不瞒我,但也不会主动和我说,往往是她和威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不可避免地“偷听”。那个年代她和威在不可控地受到非主流文化的影响,妈妈说那股不正之风就是来自花果巷——整个熏镇最黑的地方。一些幽灵般、沼泽般、黑巫婆的浓汤般的泡泡在她和威之间沸腾、升上天空、飞向花果巷,我跟在后面,注视着。姐姐挽着威的手臂,回头,笑着和我说。
要替我保密呀,杜阳焰。
哎呀,这才是我的好弟弟。
既然她代表叛逆,我若不代表正统,就只能成为她的影子。
我站在花果巷中段摩尔胶囊公寓三楼杜凌莉家门口,目睹好孩子杜阳焰沿着三层露天铁楼梯走了下去,他穿过隐秘的少数酒吧和地下电玩城;穿过拥有窄小且深邃门洞的刺青店;穿过玻璃门被铁链封锁的五金小铺,以及长满杂草塞满烟头的下水沟,最终走出了花果巷,来到了海边。没错,熏镇是一座沿海城镇,正因如此它的经济比较发达,五湖四海牛鬼蛇神三教九流齐聚一堂。诗人说熏镇是巨蟹座,因为它足够繁杂、纷纭,是个什么都沾一点的地方。
好孩子杜阳焰从小在熏镇长大,并在熏镇最好的中学蝉联了四年班级第一名,在高考中以高分考入附近最好的大学,被妈妈视为骄傲,而他最憎恨的、曾经被他称为姐姐的人,如今龟缩在一个可怜的公寓过着有点孤单的日子。杜阳焰气宇轩昂地站在海边,雄伟宽阔的海洋是他灿烂人生图景的隐喻。我的幽灵就在这时不偏不倚飞了过来,撞进了他的身体,让他想起自己其实是个刚才被姐姐赶出房间、被熏镇最神秘繁杂的花果巷所排斥的倒霉鬼;是个永远屁颠屁颠跟在哥哥姐姐后面的低年级小屁孩。
“杜阳焰,你干吗老跟着你姐姐混。一个臭女的有什么好维护的,你是她的马仔吗?”高中同学的低语在耳边响起。
“杜阳焰,我问你,圣女和妓女有什么区别?”杜凌莉的眼睛在黑暗中缓缓亮起。
“知道你妈妈是什么吗?”他们的笑声包围我。
什么?
我摇摇头,从脑海里甩掉这些五颜六色的物什,身骨抽搐着缩小,直到变成一个可怜的、瘦弱的初一学生:好学生杜阳焰学习成绩优异,小升初升入了熏镇最好的中学,并且一入学就大放异彩,连续两次在大型考试中夺得班级第一、年级前十。然而该学生偏偏早熟,不稀得和同龄人相处,因而在班内一个朋友都没有。放学后,他照旧沿着那条海边小路走回家,路过花果巷时,几个同班学生从巷子入口那家伊人理发店的红白蓝旋转灯后面钻出来,男男女女,站成半圆,不怀好意地说要向杜阳焰请教学习问题。杜阳焰拘束地把书包放在马路牙子上开始掏课本。千钧一发之际,伊人理发店的内侧、花果巷的更深处又有一伙人走了出来,为首的是他姐姐杜凌莉,现在已经在熏镇中学上高一,看她身后跟着的五六个男女的人员构成,竟和围住杜阳焰的那伙人的人员构成十分相似。
干吗呢干吗呢?杜凌莉像个十足的小混混那样迈着外开的蛤蟆步走过来,手里一甩一甩玩儿着什么银闪闪的东西,走到巷口时脚下定住把手臂猛地抽直,才看清那是一把亮得晃眼的蝴蝶刀。初中的小混混团体眼看着高中的大混混们把他们半围起来,吓得不敢轻举妄动。打破这种僵持氛围的是威,他把手里的啤酒瓶猛地砸在路边的石墩上,玻璃碎裂发出一声巨响,酒液四溅,小混混们惊声尖叫,下水道里的蟑螂般逃窜起来。杜凌莉被逗得哈哈大笑,扶住威的肩说他做得实在太有趣。
……
(全文见《芳草》2025年第3期)
【作者简介:郭赛君,来自武汉大学弘毅学堂人文科学试验班文学方向,平时喜欢跳舞、看书、看电影,还喜欢写小说。】